詩曰:
成敗雖由天,良亦本人事。
宣尼驚暴虎,所戒在驕恣。
夫何器小夫,乘高肆其志。
一旦眾情移,福兮禍所伺。
蛟螭失所居,遂為螻蟻制。
噬胼徒空悲,貽笑滿青史。
事到騎虎之勢,家國所關,非真撥亂之才,一代偉人,總難立腳。何況庸碌之夫,小有才名,妄思非分,直到事敗無成,才知噬臍無及。今且不說秦母歸唐。再說賈潤甫別了李靖等來到洛陽,打探王世充大行操練兵馬,潤甫要進中軍去見他。世充早知來意,偏不令潤甫相見,也不發回書。叫人傳話道:「這裡自己正在缺晌,那得討米來清償你家?直等我們到淮上去收了稻子,就便來當面與魏公交割。」賈潤甫見他這樣光景,明知他背德不肯清償,也不等他回札,竟自回金墉來回復魏公道:「世充舉動,不但昧心背德,且賊志反有來攻伐之意,明公不可不預防之。」李密怒道:「此賊吾亦不等其來,當自去問其罪矣。」擇日興師,點程知節、樊文超為前隊,單雄信、王當仁為第二隊,自與王伯當、裴仁基為後隊,望東都進發。那邊王世充,早有哨馬報知,心上要與李密廝拼,只慮他人馬眾多,急切間不能取勝,悶坐軍中。忽一小卒說道:「前年借糧軍士回來,說李密倉粟,卻被鼠耗食盡,升賈潤甫補征貓都尉,宮中又有許多災異。金墉百姓多說是僭了周公的廟基,絕了他的香火,故此周公作祟。」鄭主道:「只怕此言不真。」小卒道:「來人盡說有此怪異,為甚說謊?」鄭主笑道:「若然,則吾計得矣。但必要一個伶俐的人,會得吾的意思,方為奇妙。」說了,果看著那小卒,小卒低著頭微笑不言。
到了明日,擂鼓聚將,大宴群臣,計議禦敵之策。鄭主問道:「李密金墉之地,還要隋朝故宮,還是他自己創造的?」張永通答道:「魏主宮室,原是周公神詞。李密謂周公廟宇當創建於魯,此地非彼所宜,便撤去廟貌,改為宮闈。周公累次托夢於臣,臣未敢讀奏。」鄭主拍案道:「怪道孤昨夜三更時分,夢見一尊冠冕神人,說:『吾乃周文王之子姬公旦便是,蒙上界賜我為神,廟宇在金墉城內,被李密拆毀了,把基址改為宮殿,木料造了洛口倉,使我虎賁衛從,漂泊無依。今李密氣數將盡,運敗時衰,東鄭王你替我報仇做主。』」眾臣道:「神人來助,足見明公威德所致,此番魏邦土地,必歸於明公矣。」鄭主道:「富貴當與卿等共之,諒孤非敢獨享也。」正說時,只見三四個小卒走上前來報道:「中軍右哨旗了陳龍,忽然披髮跣足,若狂若癡,口中大叫道:『我要見東鄭王。』」鄭主見說,笑逐顏開,對眾臣道:「此卒素稱誠樸,何忽有此舉動?孤與卿等同去看他。」說了,齊上馬,來到教場中。軍師桓法嗣縱馬先到演武場,只見陳龍閉著雙眼,挺挺的睡在桌上,高聲朗句的在那裡誦大雅文王之詩曰:「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見鄭主來,忽跳起身,站在桌上,朝著外邊道:「東鄭玉請了,吾周公旦附體在此。前宵所囑之言,何不舉行?勿謂夢寐,或致遺忘。若汝等君臣同心協力,吾還要助汝陰兵三千,去敗魏師,幸毋觀望,火速進兵為上。吾去也!」說了,跳將下來,滿廳舞蹈揚塵。此時王世充與眾臣,早已齊齊跪拜道:「謹遵大王之命,我等敢不齊心討賊,以復故宮,重修殿宇崢嶸?」大家忙起身,看那個陳龍,面色如灰,手足冰冷,直僵僵橫在草地上。鄭主叫人負了他回去。
自此鄭家兵將,個個胸中有個周公旦了。從來行兵詭道,王世充原是個奸狡多謀之人,兼那軍師桓法嗣,又是個旁門邪術之徒,恰好在亂離中,逞志求榮,希圖寶位,便有許多因邪入邪之事來湊他。鄭王回朝,即便傳旨軍師桓法嗣,明日下演武場,點選彪形大漢三千,個個身長八尺,腳踩木模一丈二尺,面上俱帶鬼臉,身穿五色畫就衣服。數日之內,演習停當。桓法嗣說:「此計只宜速行,攻其無備。」鄭主准奏。這不過是要收拾完一個李密,成全一個應世之主。若車密是個明哲之士,見國中屢現災異,便要安守金墉,悔改前愆,優恤臣下,猶可以為善國。無奈李密自恃才略高強,卻忘了昔日死裡逃生之苦,刻刻要想似漢高題著三尺劍,無敵於天下。先把一個足智多謀的軍師徐世勣調去黎陽。蕭銑乃癬疥之疾,又把忠勇全備的秦叔寶、羅士信差他去拒守。賈潤甫屢進奇謀不聽,而置之洛口。邴元真貪利忘義小人,反置之左右。只剩單雄信、程知節等一班恃勇好鬥之人,自統大兵前來。未及兩日,何知王世充也擁著大隊人馬,在路上遇哨馬報知,大家離著三四十里安營駐紮。李密安營於翠屏川東山。王世充結寨於翠屏川西山,軍師桓法嗣帶領細作,隨身兵馬二三百,悄到鎮東山頂,瞭望魏營,部伍整齊,如星辰累落,看去殺氣沖天,果是人驚鬼哭。
桓法嗣心中暗想:「吾雖練彪形高撬神兵,怎能夠勝他人強馬壯?」蹩著雙眉,四下閒看,忽見東北方山角下,七八個大漢,在那裡採樵。桓法嗣看他們運斧弄斤,丁丁伐木。不覺抬然而笑道:「吾更有計矣!」悄悄喚一家將近前來,附耳幾句,自己即便上馬歸營。到了明日,進大營對鄭主道:「臣昨夜也夢見周公對臣說道:『桓法嗣聽我吩咐:明日我暗引一人來助你們擒賊,你快去催主人作速進征,以決勝負。』」又附鄭主耳上說了幾句。鄭主大喜。桓法嗣又將木排,多用紅綠顏色,畫成魯形,列為主城,將兵馬盡藏其中。鄭主坐中軍大寨,看軍師桓法嗣調度。只見帳下軍士道:「拿著了李密。」及至解進來時,見綁著的卻是一群打柴的人,為首又是李密。鄭主問道:「是那裡拿來的?」軍士答道:「小人們奉令巡邏,到山坳斜徑,遇著這干人,內中卻有李密,小人們奮勇拿來請功。」鄭主怒問,那為首喊叫冤枉道:「小人是國子監助教陸德明的家人,城中乏柴,著小人來樵采,說甚李密,現有同伴可證。」巡邏的道:「明是李密,假做採樵,窺探軍情。」鄭主又向眾樵夫細問,果然是鄉宦家人,差出來打柴的,鄭主叫左右去了那干人的綁縛,對他們說道:「我曉得你們儘是平民,我如今正要用著你們。且問你眾人裡邊,可有熟識北邙山幽僻路徑的?」一個樵夫指道:「那個叫做滿山飛金勇,那個叫做穿山甲龐元,他兩個慣走山徑,曉得路途。」鄭主道:「妙!」先叫那像李密的前來,賞他一個中軍把總。那兩個金勇、龐元,賞他做了左右隊長,多給衣帽戰袍。又叫中軍附耳,吩咐了領去。眾樵夫大喜,叩謝出營,編入隊伍。看兩邊是:
紛紛戰血煙雲灑,勝敗存亡未可知。
再說李密前隊程知節,指望遇著了對頭,爽利大殺一場。不意王世充的兵馬,反將橫木為城,寂然不動。便督軍馬,衝到城邊,卻又看見了木城上紅綠獸形,即便調轉馬頭,逃回轉來。那單雄信領著第二隊,亦湊著了,叫前隊架起雲梯炮石,向內攻打,竟不能破。魏主在後隊結寨,時將舉火,傳令黑夜須防喊人行劫,各營務要小心,靜聽更籌。到了三更時分,魏營兵將耳邊,只聞得四下裡炮聲隱隱不絕,心中惶惑。忽有巡邏夜不收,到前營來報道:「王世充木城已開,只是內中燈火懼無,人影不見,敢報老爺知道。」程知節團日間攻打了半天,正在那裡心中煩躁,忽聞此報,安能忍耐!自己當先,領軍馬直到鄭營。遠遠望去,只見木城大開,燈火齊舉,照耀如同白日,並不見一兵在外。惱得程知節性起,把雙斧高舉,口中喊道:「有膽氣的隨我來!」只見鄭營寨中一聲炮響,閃出一將,殺了十來合,敗將下去。程知節趁勢追趕,約十來里,又聽得鄭營中一個轟天大炮,四下裡即便接炮連聲,忽起一陣怪風,刮地裡迎面吹來。
其時金雞已報,天色已明。程知節正催促兵馬殺將下去,只見斜刺裡趕出七八隊,都是面藍發赤,巨口狼牙。五色長袍,高踩橇腳。硝黃火藥,烘滿半天。都執著砍刀,從第二隊後邊殺來。個個喊道:「天兵到了,你們要命的快須投降!」單雄信兵士見了,盡皆驚惶,要兜轉馬頭,殺奔回去。因那些戰馬,見了這班鬼臉長人,咆哮亂跳,反向前盡力嘶跳。單雄信只得大著膽,隨著前隊,往前殺去。兩隊人馬接著王世充許多將士,絞作一團的亂殺。程知節正在酣戰之時,聽得喊道:「搗寨的兵,拿了李密來了!」只見一簇兵馬,擁著李密,錦袍金甲,背剪在馬上,喊叫不明道:「快來救我,快來救我!」已被這干人擁進陣裡去。程知節看見,吃了一驚,對稗將樊文超道:「如今主公已沒了,戰也沒用,散罷!」樊文超道:「東天也是佛,西天也是佛,散也沒處去,倒是投降。」便傳主將已沒,情願投降。部下聽得,一齊拋戈棄甲跪倒。程知節憶著老母,卻在亂軍中卸去盔甲,寂然逃走。
單雄信與王當仁在第二隊,見前邊一齊跪倒,不知為甚緣由,卻飛報的來說:「魏公已被拿去,前軍已盡投降。」單雄信也是個猛夫,再不忖量李密怎樣就可以拿得,心下反著了忙,對王當仁道:「魏公既被他們拿去了,我們在此,殺也無益,不如我和你衝出去罷!」王當仁便道:「說得有理。」喊一聲,領麾下努力,殺了一里多路。無奈四圍鄭兵,越殺越多。單雄信回轉頭來一看,王當仁已不見了。單雄信正要轉身去尋,不題防鄭將張永通飛馬到面前。雄信忙舉槊相迎。豈知鄭營中幾十把鉤鐮槍齊舉,把單雄館坐馬拖翻。雄信無奈,亦只得領眾投降。
獨有魏主還領著精銳心腹之士督戰,見前隊散亂,忙著裴仁基前來救應,亦被鄭陣中鐮鉤套索捉去。魏主正在驚疑之際,只見後面山上,連聲發喊,二隊短刃步兵,趕下山來,已在陣後亂砍。回望寨中,煙焰沖天,守寨軍士,四散逃走,投崖墜石。原來王世充著樵夫引導,黑夜領這支兵,各帶硝磺引火之物,乘他兵盡出戰,焚他大寨。魏主平日卻因自恃勢盛,只道無人敢來窺伺,到處不立木柵,止設營房。所以這幾百人,如入無人之境,燒了他寨,又殺將轉來。此時李密要敵後軍,前面王世充人馬已到。要敵前軍,後邊步兵殺來。真是前後夾攻,腹背受敵。無可奈何,只得易服同眾逃到洛口倉。賈潤甫聞知,遠來接見,把善言相慰道:「漢高屢敗,終得天下。項羽雖勝,卒遭夷滅。明公安心以圖後舉。」在洛口倉安歇了一夜。次日正欲與眾將計議,只見程知節同了十來個小卒逃來。魏主怒道:「我正要問你那前面是怎麼樣光景,以至於此?」程知節道:「頭裡我們被他殺退了下去,已有六七里,何知起一陣怪風,衝出無數陰兵,這還大家盡力混殺。不意他們陣裡擁過一個錦袍金甲,與明公面貌無異,背剪在馬上。我們軍士,只認真是主帥被擒,軍士都無心戀戰。鄭營中四下軍馬,如山倒海翻,裹將攏來,稗將樊文超即便領眾投降。我不得已卸甲逃走到倉城。豈知邴元真己將全城歸降王世充。我故又趕到這裡,幸喜明公無恙,多是喊人使的詭計。」
話未說完,只見魏征一騎來到,魏公大駭,忙問道:「為什麼你亦離了金墉,莫非亦有甚事麼?」魏征道:「昨夜五更時分,有一起人馬,叫喊開城。鄭司馬上城看時,只見燈火之下,果然是明公坐在馬上。鄭司馬忙開城門,出來迎接。只見喝道:『諸將不行救應!』就叫手下捆縛,裴仁儼亦被擒下。我著了急,知中賊人之計,如飛著宮侍報知王娘娘同世子逃出了南門,恰好在路上遇著了王當仁,交付與他送上瓦崗去了。故此我特地尋來,恰好多在這裡。剛才我在路上,聽見逃回兵卒說:『王世充大隊人馬,又追將下來。』」正說時,只見賈潤甫手下巡邏走卒來報道:「虎牢關也失了。鄭家大兵只離我們洛口三十里地,我們快走罷!」此時連魏征也沒了主意。李密見王世充勢大,量此洛口一隅,怎能支撐?只得同眾進守河陽。河陽乃祖君彥所守地方,未及兩日,巡卒又報偃師、洛口俱失。李密歎道:「誰料賊子弄這些詭計,失去這許多地方,又戰失了好幾員名將,這都是孤自己大意,以至於此。如今方寸已亂,教孤如何是好?」王伯當道:「為今之計,只有南阻河,北守太行,東連黎陽。徐世勣為人忠義,不以成敗利鈍易心。且足智多謀,堪當一面,著他同守黎陽,移兵食以資河北,雖與世充相近,未將不才,願為死守。明公身居太行,呼吸兩地,身既在此,當時部曲必然來歸,力薄則拒險而守,力足則相機而戰,方是妙計。」李密道:「此計甚善。」問眾將,多默默不答。李密又問,眾將只得說道:「前日北邙一戰,人心皆驚,雄信投降,仁基、智略就縛,以致河陽疾破,倉城即降,愜師、洛口、虎牢地方,接踵而失。將無固守之志,兵無敢死之心,人情趨利,比比皆然。今明公麾下,尚有二萬,恐再俄延,怕從人日散,公欲扼守,誰人相助?」
李密聽了,不覺兩行淚落道:「孤仗諸君毅力同心,首取洛口,又據黎陽,北抗世充,南破化及。不意今日一戰,至於眾叛親離,欲守無人,欲歸無地。要此六尺何為?」言罷,拔劍便欲自刎。伯當一把抱定,兩淚交流道:「明公,你備經困苦,方能得成大業;今雖失利,安知不能復興,何作此短見?」兩人號哭連聲,眾將也齊淚下。李密哽咽了半日,才出得一聲道:「罷,罷,我壯志不甘居人之下,今天喪我,無計可施,黎陽我斷不去。諸君若不棄,同到關中歸於唐主,諸君諒亦不失富貴。」眾將齊聲道:「願隨明公同歸唐主。」李密對王伯當道:「將軍家室,多在瓦崗,今日入關,家室日遠,恐必掛念;不若將軍且回。」伯當道:「昔與明公共誓生死同隨,安肯今日相棄?便分身原野,亦所甘心,何況家室哉!」這幾句連同行的人都感動,沒一個肯離散。獨有程知節跳起身來說道:「不是兄弟無情,你們卻去得,我卻不敢追隨。」眾人道:「這是為什麼?」李密道:「我曉得了,尊堂尚在瓦崗,不去也罷了。」程知節道:「不是這話,老娘在瓦崗,尤大哥與我不比別的弟兄,時刻肯照顧我母親,我可以放心無憂。當年李世民,監禁在南牢百日,多是我程咬金陷他。」眾人道:「這是公事,豈獨罪你一人?」程知節道:「當日世民窺探金墉城,眾臣只道他詭計,無人敢去拿他,獨有我老程,不怕死趕出城外。追至老君堂,見他躲在神櫃裡。我認他是個蟒蛇精,一斧幾乎把他砍死。幸虧秦大哥止住了,說道:『留活的拿去見魏公。』所以他君臣兩個,困陷這幾時。如今的人,恩則便忘,怨則分明。我今去正中唐家的意,把咬金一刀兩段,叫我老娘誰來照看?不去,不去!」說罷,竟一恭而去了。眾人道:「此時各從其志,他不去,我們是隨明公去便了。」
李密恐怕耽延有變,也不待秦叔寶回來,亦不去知會徐世勣,只帶部下兵有二萬人西行。先差元帥府椽柳燮,繼表奏知唐帝。唐帝久知李密才略可用,況他河南、山東,舊時部曲甚多;若收得他,即可以招來為我用,所以不勝大喜。先差將軍段志玄來慰勞他,又差司法許敬宗來迎。只是李密想起當日希圖作盟主,就是唐帝何等推尊,誰知一旦失利,卻俯首為他臣子,心中無限不平,無限悒快。今事到其間,不得不為人下了。率領王伯當一干人進長安,朝見唐帝。諸將拜舞畢,宣李密上殿。唐帝賜坐道:「賢弟,戰爭勞苦,當俟吾兒世民豳州回來,與賢弟共平東都,以雪弟仇。」就傳旨授李密光祿卿上柱國,賜邢國公。王伯當左武衛將軍,賈潤甫右武衛將軍,魏征為西府記室參軍。其餘將士,各各賜爵。李密等謝恩而出。唐帝又念他無家,將表妹獨孤氏與他為妻。官職雖不大,恩禮可謂隆矣。正是:
憶昔為龍螭,今乃作地鼠。
屈身伍絳灌,哽咽不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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