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金風瑟瑟客衣單,秋蛋哪哪夜生寒。
一燈影影焰欲殘,清宵耿耿心幾剜。
天涯遊子慘不歡,高堂垂白空倚闌。
囊無一錢羞自看,知己何人借羽翰?
東望關山淚雨彈,壯士悲歌行路難。
常言道:「家貧不是貧,路貧愁煞人。」叔寶一時忘懷,應了小二;及至取銀,已為樊建威帶去。漢子家怎麼復得個沒有?正在著急,且喜摸到箱角里頭,還有一包銀子。這銀子又是那裡來的?卻是叔寶的母親,要買潞州綢做壽衣,臨行時付與叔寶的,所以不在朋友身邊。叔寶只得取將出來,交與王小二道:「這是四兩銀子在這裡,且不要算帳,寫了收帳罷。」王小二道:「爺又不去,算帳怎的?寫收帳就是了。」王小二得了這四兩銀子,笑容滿面,拿進房去,說與妻子知道;還照舊服侍。只是秦叔寶的懷抱,那得開暢?囊橐已盡,批文未領,倘官府再有幾日不回,莫說家去欠缺盤纏,王小二又要銀子,卻把什麼與他?口中不言,心裡焦悶,也沒有情緒到各處頑耍,吃飽了飯,鎮日靠著炕睡睡兒呆呆的望。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門向心來瞌睡多。
又等了兩三日,蔡刺史到了。本州堂官擺道,大堂傳鼓下,四街與本州應役人員,都出郭迎接。叔寶是公門中當差的人,也跟著眾人出去。到十里長亭,各官都相見,各項人都見過了。蔡太守一路辛苦,乘暖轎進城門。叔寶跟進城門,事急無君子,當街跪下稟道:「小的是山東濟南府解戶,伺候老爺領回批。」刺史陸路遠來。轎內半眠半坐,那裡去答應領批之人?轎夫皂快,狐假虎威,喝道:「快不起來!我們老爺沒有衙門的,你在這裡領批?」叔寶只得起來了,轎夫一發走得快了。叔寶暗想道:「在此一日,連馬料盤費要用兩方銀子。官是辛苦了來的,倘有幾日不坐堂,怎麼了得?」做一步趕上前去,意思要求轎上人慢走,跪過去稟官。自己不曉得力大,用左手在轎槓上一拖,轎子拖了一側,四個抬轎的,四個扶轎的,都一閃支撐不住;還是刺史睡在轎裡,若是坐著,就一交跌將出來。那時官就發怒道:「這等禮!難道我沒有衙門的?」叫皂隸扯下去打。叔寶理屈詞窮,府前當街褪褲,重責十板。若是本地衙門裡人,皂隸自然用情;叔寶是別處人,沒人照顧,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正是:
文王也受羈國累,孫臏難逃刖足災。
王小二首先看見了,對妻子道:「這姓秦的,也是個沒來歷的人,住我家有個把月了,身上還是那件衣服。在公門中走動的人,不曉得禮儀,今日惹了官,拿到州門前,打了十板來了。」官進府去,叔寶回店,王小二迎住,口裡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日的和顏悅色,就有些譏訕意思:「秦大爺,你卻不像公門的豪傑,官府的喜怒,你也不知道?還是我們蔡老爺寬厚,若是別位老爺,還不放哩!」叔寶那裡容得,喝道:「關你什麼事?」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身上,干我什麼事?我說的是好話,拿飯與你吃罷。」叔寶包著一肚皮的氣,道:「不吃飯,拿熱水來!」小二道:「有熱水在此。」秦叔寶將熱水洗了杖瘡去睡,巴明不明,盼曉不曉。
次日負痛到府中來領文,正是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蔡刺史果然是個賢能的官府,離家日久,早出升堂。文書案積甚多,賞罰極明,人人感戴。秦叔寶只等公務將完,方才跪將下去稟道:「小的是齊州劉爺差人。伺候老爺領批。」叔寶今日怎麼說個齊州劉爺差人?因腿疼心問,一夜不曾睡著,想道本州劉爺,與蔡太爺是同年好友,說個劉爺差人,使蔡太爺有屋烏之愛。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劉爺的差人麼?」秦叔寶道:「小的是劉爺的差人。」刺史道:「你昨日魯莽得緊,故此府前責你那十板,以儆將來。」秦瓊道:「老爺打的不差。」經承吏將批取過來,蔡刺史取筆答押,不即發下去。想這劉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轎子,只說我年家情薄,千里路程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庫吏動支本州名下公費銀三兩,也不必包封,賞劉爺差人秦瓊為路費。少頃庫吏取了銀來,將批文發直堂吏,叫劉爺差人領批,老爺賞盤費銀三兩。秦瓊叩謝,接了批文,拿了賞銀,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櫃上結帳,見叔寶回來,問道:「領了批回來了,餞行酒還不曾齊備,卻怎麼好?」叔寶道:「這酒定不消了。」小二道:「閒坐著且把帳算起了何如?」叔寶道:「拿帳過來算。」小二道:「相公爺是八月十六日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八月大,共計三十二日。小店有規矩,來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飯錢,折接風送行。三十個整日子,馬是細料,連爺三頓葷飯,一日該時銀一兩七折算,淨該紋銀二十一兩。收過四兩銀子,准少十七兩。」叔寶道:「這三兩銀子,是蔡太爺賞的,卻是好的。」小二道:「淨欠十四兩,事體又小,秦爺也不消寫帳,兌銀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過來。」叔寶道:「二哥且慢著,我還不去。」小二道:「秦爺領了批文,如今也沒有什麼事了。」叔寶道:「我有一個樊朋友,趕澤州投文,有些盤費的銀子,都在他身邊。想是澤州的馬太爺,也往太原公賀李老爺去了。官回來領了文,少不得來會我,才有銀子還你。」小二道:「小人是個開飯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叔寶寫帳,九月十八日結算,除收淨欠紋銀一十四兩無零。王小二口裡雖說秦客人住著好,肚裡打稿:見那幾件行李,值不多銀子。有一匹馬,又是張口貨,他騎了飲水去,怎好攔住他?就到齊州府,尋著公門中的豪傑,那裡替他纏得清?倒要折了盤費,丟了工夫,去討飯帳不成?這叫個見鍾不打,反去鑄銅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緊的文書,沒有此物去,見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絕穩的上策。這些話,都是王小二肚裡躊躇,不曾明言出來。將批文拿在手內看,還放在櫃上,便叫妻子:「把這個文書,是要緊的東西。秦爺若放在房內,他要耍子,常鎖了門出去,深秋時候,連陰又雨,屋漏水下,萬一打濕了,是我開店的干係。你收拾好放在箱箱裡面,等秦爺起身時,我交付明白與他。」秦叔寶心中便曉得王小二扳作當頭,假小心的說話,只得隨口答應道:「這卻極好。」話也不曾說完,小二已把文書遞與妻子手內,拿進房去了。正是:
無情便摘神仙珮,計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餞行酒不要擺將過來。秦爺又不去,若說餞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逕拿便飯來請爺吃。」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氣,便飯二字,就是將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兒,都減少了兩個,收傢伙的篩碗頓盞,光景甚是可惡;早晨麵湯也是冷的。叔寶吃眉高眼低的茶飯,又沒處去,終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來。正是:
悶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來。
自古道:「嫌人易丑,等人易久。」望到夕陽時候,見金風送暑,樹葉飄黃。河橋官路,多少來車去馬,那裡有樊建威的影兒?等了一日,在樹林中急得雙腳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來,我也無面目進店,受小人的閒氣。」等到晚只得回來。那樊建威原不曾約在潞州相會,別人是叔寶癡心想著,有幾兩銀子在他身邊。這個念頭撐在肚裡,怎麼等得他來?暗裡搖樁,越搖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今日再不來,到晚我就在這樹林中,尋一條沒結果的事罷。」等到傍晚又不見樊建威來;烏鴉歸宿,喳喳的叫。叔寶正在躊躇,猛然想起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來。腳步移徙艱難,一步一歎,直待上燈後,方才進門。
叔寶房內已點了燈。叔寶見了燈光,心下怪道:「為甚今夜這般慇勤起來,老早點火在內了?」駐步一看,只見有人在內呼么喝六,擲包飲酒。王小二在內,跑將出來,叫一聲:「爺,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販什麼金珠寶玩的,古怪得緊,獨獨裡只要爺這間房。早知有這樣事體,爺出去鎖了房門,到也不見得這事出來。我打帳要與他爭論,他又道:『主人家只管房錢,張客人住,李客人也是住得的;我與多些房錢就是了。』我們這樣人,說了銀子兩字,只恐怕又衝斷了好主顧。」口角略頓了一頓,「這些人竟走進去坐,倒不肯出來。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爺的行李,搬在後邊幽靜些的去處。因秦爺在舍下日久,就是自家人一般。這一班人,我要多賺他些銀子,只得從權了;爺不要見怪,才是海量寬洪。」叔寶好幾日不得見王小二這等和顏悅色,只因倒出他的房來,故此說這些好話兒。秦叔寶英雄氣概,那裡忍得小人的氣過;只因少了飯錢,自揣一揣,只得隨機遷就道:「小二哥,屋隨主便,但是有房與我安身就罷,我也不論好歹。」
王小二點燈引路,叔寶跟隨。轉彎抹角,到後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個所在,指道就是這裡。叔寶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卻是靠廚房一間破屋:半邊露了天,堆著一堆糯糯秸。叔寶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邊又把柴草打個地鋪,四面風來,燈掛兒也沒處施設,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擋著壁縫裡風。又對叔寶道:「秦爺只好權住住幾,等他們去了,仍舊到內房裡住。」叔寶也不答應他。小二帶上門竟走去了。叔寶坐在草鋪上,把金裝鑭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彈鑭,口內作歌:
「旅舍荒涼而又風,蒼天著意因英雄。
欲知未了生平事,盡在一聲長歎中。」
正吟之間,忽聞腳步響聲;漸到門口,將門上梟吊兒倒叩了。叔寶也是個寵辱無驚的豪傑,到此時也容納不住,問道:「是那一個叩門?你這小人,你卻不識得我秦叔寶的人哩!我來時明白,去時焉肯不明白?況有文書鞍馬行李,俱在你家中,難道我就走了不成?」外邊道:「秦爺不要高聲,我是王小二的媳婦。」叔寶道:「聞你素有賢名,夜晚黃昏,來此何干?」婦人道:「我那拙夫,是個小人的見識;見秦爺少幾兩銀子,出言不遜。秦爺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時勸他不要這等炎涼,他還有幾句穢污言語,把惡水潑在我身上來。我這幾日不好親近得秦爺,適才打發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飯送在此間。」
蕭蕭囊橐已成空,誰復留。心恤困窮?
一飯淮陰遣國士,卻輸婦女識英雄。
叔寶聞言,眼中落淚道:「賢人,你就是淮陰的漂母,哀王孫而進食,恨秦瓊他日不能封三齊而報千金耳!」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於君子,何敢望報?只是秦爺暫處落寞,我見你老人家,衣服還是夏夜,如今深秋時候,我這潞州風高氣冷,脊背上吹了這兩條裂縫,露出尊體,卻不像模樣。飯盤邊有一索線,線頭上有一個針子,爺明日到避風的去處,且縫一縫,遮了身體,等澤州樊爺到來,有銀子換衣服,便不打緊了。明日早晨,若厭聽我拙夫瑣碎,不吃早飯出門,媳婦倒趲得有幾文皮錢,也在盤內,爺買得些粗糙點心充飯;晚間早些回來。」說完這些言語,把那梟吊兒放了,自去了。叔寶開門,將飯盤掇進。又見青布條捻成錢串,攏著三百文皮錢;一索線,線頭上一個釘子。都取來安在草鋪頭邊。熱湯湯一碗肉羹。叔寶初到他店中說這肉羹好吃,頓頓要這碗下飯。自算帳之後,菜飯也是不周全的,那裡有這樣湯吃?因今日下了這樣富客,做這肉湯,留得這一碗。叔寶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饑餒,只得將肉羹連氣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難得成夢,翻翻覆覆,睡得一覺。醒了天尚未明。且喜這間破屋,處處透進殘月之光,他查然把身上這件夏衣,乘月色,將綻處胡亂揪來一縫,披在身上,趁早出來。
補袞奇才識者稀,鶉懸百結事多違。
縫時驚見慈親線,惹得徵人淚滿衣。
帶了這三百錢,就覺膽壯;待要做盤纏,趕到澤州,又恐遇不著樊建威,那時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沒行止,私自去。不若且買些冷饃饃火燒,懷著在官道上坐等。走來走去,日已西斜。遠遠望見一個穿青衣的人,頭帶范陽氈笠,腰跨短刀,肩上負著掛箱,好似樊建威模樣;及至近前,卻又不是。接踵就是幾個騎馬打獵的人衝過。叔寶把身子一讓,一隻腳跨進人家大門,不防地上一個火盆,幾乎踹翻。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手執著一串素珠,在那裡向火;見這光景,即便把叔寶上下一看,便道:「漢子看仔細,想是你身上寒冷,不妨坐在此烤一烤火。」叔寶見說,道聲:「有罪了。」即便坐下。
婦人道:「吾看你好一條漢子,為怎麼身上這般光景?想不是這裡人。」叔寶道:「我是山東人。因等一個朋友不至,把盤纏用盡,回去不得。」婦人道:「既如此,你隨口說一個時辰來,我替你佔一個小課,看這朋友來不來?」叔寶便說個申時。婦人捻指一算,便道:「卦名速喜。書上說得好:『速喜心偏急,來人不肯忙。』來是一定來的,只是尚早哩。待出月將終,方有消息。」叔寶道:「老奶奶聲口,也像不是這裡人,姓什麼?」婦人道:「我姓高,是滄州人。因前年我們當家的去世,便同兒子遷到這裡來倚傍一個親戚。」叔寶道:「你家兒子叫甚號?多少年紀?做什麼生意?」婦人道:「只有一個兒子,號叫開道。因他有些膂力,好的是使槍弄棍,所以不事生業,常不在家。」說完,立起身對叔寶道:「想你還未午膳,我有現成面飯在此。」說完進去,托出熱騰騰的一大碗麵、一碟蒜泥、一隻竹著,放在桌上,請叔寶吃。叔寶等了這一日,又說了許多的話,此時肚子裡也空虛,並不推卻,即便吃完了,說道:「蒙老奶奶一飯之德,未知我秦瓊可有相報的日子?」那婦人道:「看你這樣一條漢子,將來決不是落寞之人,怎麼說恁話來?殺人救人方叫做報,這樣口食之事,說什麼報?」其時街上已舉燈火。叔寶點頭唯唯,謝別出門,一路裡想道:「慚愧我秦瓊出門,不曾撞著一個有意思的朋友,反遇著兩個賢明的婦人,消釋胸中抑鬱。」一頭想,一頭走。正是:
漂母非易得,千金曾擲水。
卻說王小二因叔寶不回店中,就動起疑來,對妻子道:「難道姓秦的,成了仙不成?沒錢還我,難道有錢在別處吃不成?」妻子道:「人能變財,或者撞見了什麼熟識的朋友,帶挈他吃兩日,也未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問他討飯錢。」
一日清早,叔寶剛欲出門,只見外邊兩個穿青的少年,迎著進來。不知為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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