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 卷一 長生劫 18、地獄
    十八層地獄,在許長生的想像中沒有什麼可怕。對於不再有疼痛、飢餓、冷熱等諸多凡人感知的他,經歷再多酷刑也沒差。可是他忘了一點,閻帝的審判是先要奪去他長生之體,再判他歷經十八種酷刑。

    被拉上第一個刑台之前,他還有點英雄就義的豪氣,對著施刑人帶笑打招呼「嗨,你好。」

    施刑人表情嚴肅,對他完全不予理睬,乾淨利落的拿出個造型奇怪的器具套在他頭上。這東西真像個頭盔……他還有閒心發揮多餘的聯想,可轉瞬就有一陣冰寒之感侵襲整個身體,似乎在抽走他所有的體溫。

    他忍不住低低呻吟了兩聲,實在太冷了。就算以前下雪時穿著單衣跑出去堆雪人也比這好受。這是零下多少度?很快他就發不出聲音了,因為他的牙齒不斷打戰,身體也被凍僵。

    等等……為什麼他會覺得冷呢?這個古怪的頭盔,不但正在奪去他的體溫,也正在奪去他從陰司得到的一切「特異功能」。所謂收回他的長生之體,是意味著他會被打回原形,然後再去接受十八種不同的殘酷刑罰?

    想到這裡,許長生覺得更冷了。早知道就不要那麼順服的認罪,就算頂嘴回罵,後果也不可能比現在更嚴重吧!怪不得馬臉兄對他露出那種表情,原來是可憐他!馬臉兄送給他的那樣東西還藏在袖子裡,可他的手指已經完全僵掉了,直到被脫下那個頭盔再拉到那個高高的刑台上,他的身體仍然像是別人的,不能由大腦控制。

    接下來的痛苦,他簡直無法以語言描述,所有恐怖片的場景爭先恐後回到他的記憶庫裡,而他本人就是唯一的受害者。

    一根長長的鐵鉤伸入他的口腔,勾在他全身最柔軟敏感的器官上,然後毫不留情的緩慢拉出。

    他在心底一邊破口大罵的同時,只能祈求這個過程快一點,但若真的快一點,也不可以被稱之為酷刑了。

    幻覺……這全部都是幻覺!他只好如此說服自己,可疼痛與恐懼都是實實在在的,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舌頭離開口腔被拖出去的噁心觸感。滿嘴的血肉碎末和黏呼呼的腥味,讓逐漸麻木的痛感再度回歸,若是現實中自己應該快要死了才對。那還是死了比較好,他精神恍惚的想著,那樣就可以逃過後面更可怕的十七種刑罰。

    被拖下刑台的時候,他已經神智模糊,但又跟昏迷的感覺不一樣。似乎有什麼東西要離體而去,耳邊隱約聽到不太清晰的對話聲。

    「才第一場……若魂魄……怎麼……交代?第二場……等上幾日?」

    「也好……我且去向閻帝稟報,你先把他帶下去。」

    被不知是誰七手八腳的拖動身體,冰冷的地面讓他稍稍回復活著的感覺,可這絕對不是什麼幸運的事。總算能躺在類似床的物體上之後,疼痛仍然以放射狀從嘴裡延伸到每個細胞,在硬邦邦的木板上躺了許久,他才能動動手指,第一時間把馬臉兄贈給他的那個東西拿出來看。

    那是一顆藥丸樣的東西,他湊近眼前細看才辨識出上面有幾個篆體小字——「護魂丹」。幸好學過幾天的半調子書法,才認得出這是救命的傢伙。事不宜遲,若再等到第二場酷刑,沒準自己就掛了。難怪馬臉兄說了句那麼奇怪的臨別贈言,但願他「魂魄仍齊」,對於不再是也不被冥界所容的他,如果熬不過去就會魂魄消散?

    想到自己脆弱的軀體還要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魂消魄散也許比較好,但是他不甘心。他想要再見到那個人,無論出於被背叛的憤怒還是其他更複雜的感情。其實說起來,他們只認識了短短時日,相處的時間也不多,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場背叛,才越發讓那個人在自己心上劃下深深的刻痕。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他漸次感受到更多被打回原形的苦難,除了疼痛,他還懼怕寒冷,陰司的牢獄應該要比人間冷上數倍,何況他先前在人間大牢裡還是長生之體。更要命的是,有種需求比疼痛和寒冷還可怕,那就是飢餓。而比飢餓更難熬的是寂靜。

    整個世界都靜得沒有一絲聲音,失去時間概念的等待比什麼都恐懼,他不得不自己跟自己說起話來,像個白癡般念著一大堆曾經跟自己有關的名字。

    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所有記得名字的同學,所有記憶中曾經溫暖他的人,現在都成了他能夠撐下去的理由。然而最重要的那個理由,是「顧曼山」這三個字。愛也許能讓人幸福,仇恨卻能銘心刻骨。只有逼迫自己用仇恨的聲音念出那個名字,他才能咬牙切齒的忍耐痛苦。

    不知道忍耐了多久,他第二次被拖了出去。然後是經歷比第一次更可怖的酷刑。

    他本來以為肉體的疼痛是有止境的,實在撐不住的時候可以選擇昏迷,可是自從他服下了那顆「護魂丹」,就算痛到頂點,他的神智也清明得不像話,甚至身邊每一個微小的響動他都能清楚的感知。

    精神過於敏銳的感覺,讓肉體的疼痛更能增加好幾倍。

    每熬過一場陰間煉獄,他對那個名字的仇恨就更多一點,如果早知道今天的下場,他的結局其實不會有任何不同。那是他喜歡的人,他會要求對方獨自逃走,那樣的話就算今天一樣在這裡忍受酷刑,他也熬得心甘情願。然而現在的他是被踐踏過後的一堆爛泥,在更殘忍的踐踏中繼續苦忍,為的只是有朝一日能夠與那個人重遇,以仇恨為劍,再一次把彼此刺傷。

    比愛更深的,是仇恨;比仇恨更深的,是無止境的絕望。

    這才是疼痛的極致。地獄的第十九層。

    手指被一根接一根的剪斷再緩慢長好;以畏懼寒冷與炎熱的肉身體驗所謂的炮烙之刑;斷骨支離爬過晃亮耀眼的刀山;被拉入血腥深濃而凝成醬色的鐵鋸之底……這一切都不能讓他昏迷。他甚至開始憎恨那顆曾經迫不及待被自己吞下的藥丸,也無數次唾罵贈與他那顆藥丸的馬面人,他變得憎恨揣測來到這世界之後遇到的所有人。他們全部都是殘虐並陷害他的陰謀的一部分。

    當十八種他再也不想回憶起來的刑罰都成為過去,他被拖去了所有幽魂都必須經過的那座橋。橋那頭果然有個面貌慈祥的老婆婆遞過來一碗清湯。他恍惚的張開嘴,只要喝下去就會忘記這個世界,所有經受過的傷害和背叛,所有深濃的劇痛與微小的喜悅。

    他開始掙扎,他拒絕以逃避來解脫痛苦。最難熬的時刻都已經過,為什麼還要剝奪他記得的權利?

    他的掙扎被鬼差們輕易制服,他被好幾隻手壓制著被逼喝下那碗苦澀的湯水。他發出嘶啞的狂吼,如一隻末路的困獸「顧曼山——我一定會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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