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弓被天王一手捏住咽喉,眼看生命垂危,已然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龍池看著天王:「他是色界天的主宰,我們在他眼裡只怕連只螞蟻都不如!但是他,秦弓,卻還是不顧一切的與他為敵。」龍池心中微微顫抖,「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龍池復呆呆的望著天王手中的秦弓:「我為什麼一點都不快樂?為什麼?我明明一直盼著他可以死在我眼前的!」龍池心中反覆的想道,「難道我內心深處並不希望他死?不,不會的!我自醒覺以來,時時刻刻念及的,都是希望可以強過他,打敗他!」他心中忽然莫名一痛,「他……他曾經是我的兄長,我曾經如此的敬重他。我恨他,因他比我強,可是現在,他快要死了……死在這個將所有人都視作玩物的人手中!」
龍池下意識的招了招手,那化作齏粉一般的鷹翅刀卻又重新合成一把完好的刀,現在他的手中:「不行,他不能死在他的手裡!他,是我的對手;他是我的敵人;他是我的兄長!」
「如果我還能記得什麼的話,必定是我倆的情誼!」這句話陡然又在腦中跳出,那是當年輪迴時喝下孟婆湯前的話語。龍池心頭一顫,「原來我的心裡,依舊當他是我的大哥!原來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他可以看重我,可以證明自己不只是在他庇護下才能安然的人,原來我,只是希望可以得到他的承認!」龍池忽然覺得自己有一點可笑,甚至有一點可憐。
他將鷹翅刀緩緩舉起,把雙目閉得一閉:「他,定然是要死了吧?他死了,我又與誰去爭奪?我又與誰去交手?我又讓誰來承認我?不,不行,他,不能死!」
龍池陡然將眼一睜,躍起身來,自天王那條胳膊上斬落。
天王雖然神通,卻沉浸在別樣的歡愉中,哪裡曾料到這個自己絲毫不放在眼中的龍池會在背後發難?
白光閃過,一條胳膊帶著鮮血飛了出去,那隻手,兀自牢牢的抓著秦弓的咽喉。
天王一聲痛哼,血光中青芒杖一揮,但見半空中青光一閃,龍池怪叫一聲,跌出丈許,努力的掙得掙身子,仰天一口鮮血狂噴而出,竟自不再動彈。
「找死!」天王哼了一聲,轉頭去看秦弓。
只見秦弓忽然微微一動,卻把雙眼一睜,兩道金光直射天宇。
天王大吃一驚:「我明明已將他捏死,怎地又能活過來?」
秦弓緩緩爬起身來,伸手將喉間的巨臂甩落。抬眼冷冷的看著天王,眼光中有別樣的森然凌厲。
「尊主!」
「尊主沒死!」身後眾將齊聲歡呼。
秦弓挺了挺腰,只見身周散發出藹藹光芒,卻並不是神魔的護體神光。
天王一見這光芒,心中大駭:「這,這是佛光?」
秦弓長笑一聲,光芒暴長,宛如烈焰升騰,霞光萬里。
「明王焰光!」天王厲聲大叫,「不,不可能!你……你一個色界天小魔,怎麼會有明王焰光護身?」
明王焰光將秦弓照得通體發亮,臉色卻越發沉了下來。
「自在!你難道不認得我了?」秦弓森然道。
「你……你叫我什麼?」天王往後退了兩步,顫聲道,「你,你怎麼會是……會是他?」
秦弓長笑一聲道:「我也不曾想到,在生死關頭,竟然讓我參透了第三世!」說罷將身一搖,竟也現出個猙獰法相來,只見他赤髮披肩,額頂水紋,雙目怒視,背後明王焰光四射逼人,自後頸又多生出兩道臂膀。四隻手臂分持夜摩天狼箭、夜摩天狼弓、魔利支劍、俱利伽羅劍。一條青色神龍盤旋在身。
「不動明王?!」天王怪聲大叫,「你的第三世是不動明王!」
秦弓喝道:「少廢話,你個擾世的東西,還不快快授首?」揮動四條臂膀,便朝首羅天王打去。
天王雖然驚駭,卻不願就此束手,也高舉手中法器相架。
只見兩個人八條胳膊,只在空中亂舞。旁人早躲得老遠,見此情形,只覺心下駭然。
酣戰間,秦弓四般兵器一齊搖動,護身青龍狂吼一聲,也自撲上。天王連忙招架。只聽得「匡啷啷」一陣亂響,三戟劍粉碎,青芒杖斷折,定妖叉扭曲,劫波杯破裂。四樣法器頃刻毀於一旦。
天王失色叫道:「還不快來救我?!」
秦弓聽得天王一聲喊,森然朝墜光明、亢厚兩電將看去,目光灼灼,奪人心智,宛如兩道利錐彷彿。兩人見此情形早嚇得雙腳發軟,連想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哪裡還敢上前?
天王乘此機會,將身一縱,化作一縷黑煙,便欲遁逃。
秦弓虎吼一聲:「哪裡走?!」將俱利伽羅劍脫手化作一道青光飛出,正中黑煙。
黑煙一散,現出天王本相,只在那裡咳血。秦弓搶上一步,以丈二法身一腳踩住天王背部,將他死死踏住,更不容他有半分掙扎。
天王連忙一手結印上揚,一面大呼:「女兒救我!」
一縷煙氣自天王手中飛出,直入秦弓胸口。
秦弓倒吃了一驚,正要補上一劍,結果天王性命,便覺胸前似有一物墜落,細看處,正是那定性石。
定性石還未落地,已化作一個清麗的女子,盈盈拜下,口中道:「望明王恕罪!」不是羅漪是誰?
秦弓見羅漪拜下,口稱明王,不由將法身收了,連忙將羅漪扶起,道:「漪妹,你又何必如此?」一隻腳卻依舊踏定在天王背上,心頭忽然想起四句偈子來:「兩世茫茫,一片混沌。不動心生,足覆自在。」
羅漪見眼前人依舊是秦弓模樣,卻不知是喜是悲,更不知是否該抱住他哭上一番,只將雙眼睜得老大,淚珠卻已在眼眶中打轉。
秦弓看著匍匐在地下的天王,冷哼道:「此人以一己之樂,而令色界天中生靈塗炭,實在容他不得。」
羅漪看了看秦弓道:「你……你還是小弓麼?」
秦弓溫柔一笑道:「怎麼不是?」
羅漪也自一笑,淚珠卻忍不住的滴落。
秦弓忙道:「漪妹,你別哭啊!」
羅漪伸手胡亂的擦了兩下,道:「我……我這是高興,我以為你變作明王,不再回來了。」
秦弓笑道:「哪有的事情?以前夢覺天狼,不也依舊好端端的做你的小弓麼?」
「嗯!」羅漪用力的點了點頭,「你不怪我又一聲不吭的離開你,白白讓你為我擔心麼?」
「我哪會怪你!」秦弓連忙道,「只要你好好的,就什麼都好!」
羅漪綻出個笑容來,復又指了指天王道,「我畢竟叫他一聲父親,你還是放過他吧。」
秦弓搖頭道:「不行!若不是他,又怎會有這許多的戰火,傷這許多的性命?如何可以放過?」
羅漪幽幽道:「可如果沒有他,我也不會與你見著啊。」
秦弓聞言,默然不語。
正此時,忽聞天外又陣陣清香傳至,雲端現開萬道佛光,照得大地一片清朗。
秦弓抬頭皺眉道:「卻又來了,好不煩人。」
只聽得天外一個聲音緩緩飄落,宛如仙樂,甚是悅耳:「參見明王!」
秦弓卻似知道來人是誰一般,抬頭高聲道:「你總是要到萬事俱休,血流成河才肯出現麼?休要與我說應遭此劫之類的屁話。」
天外那聲音半晌不語,過得一陣,卻灑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道:「許久不見明王,火氣還是那麼大。」頓得頓又道:「自在天王雖擾色界,然也是眾生心生念障,方可給他乘虛,不若由我代明王將他押走,令他清淨修為,不再擾事。」
秦弓哼的一聲,躊躇得一陣方道:「也罷,你將他帶走吧。免得你難做人。」
天王聞聽這話,大喜過望,連聲道:「多謝明王不殺之恩。」伏地拜謝。
秦弓提起他的腰帶,淡然道:「這局棋,終究還是要下完的。勝負,卻不由你決定。」說著將他朝空中一丟。天王身影直上雲霄,終於不見蹤影,想來空中那人接了去了。
秦弓卻又望空道:「人都給你了,你還不走?是不是又要我打下你的蓮花座方才開心?」
那聲音道:「不敢,明王難道不隨我一同回去麼?」
秦弓不耐煩道:「不去不去,叫那人休來煩我,我自做我的秦弓,不做他家的明王。」
那聲音沉默的一陣道:「既如此,明王珍重。」這才渺無聲息,料來已然走遠。
「大護法他……」白澤一旁大叫,聲音中大有悲意。
秦弓連忙近前,扶過蓼莪、破軍,只見兩人奄奄一息,難以回天。
秦弓一笑道:「無妨。」伸出雙手,抵住兩人心口,佛光隱動間,兩人臉色逐漸紅潤,竟自活轉過來。
蓼莪將眼一睜,見是秦弓,一把抓住他的手喚道:「小弓,你沒事?那就好,那就好!」連說得兩聲「那就好」,幾乎滴下淚來。需知她與秦弓名稱姐弟,情屬母子,自是最為關切。
秦弓笑得笑道:「姐姐放心,小弓好端端的,一點事都沒有。」
破軍只朝秦弓略一點頭,卻不說什麼。
秦弓又去看龍池。龍池吃得天王一杖,渾身五臟六腑皆已碎裂,離死不過半分之遙。秦弓卻依舊將佛光渡了過去,過得半晌,龍池方才悠悠醒轉,兩眼看著秦弓。
秦弓淡淡道:「你又何苦出手?」
龍池勉力微笑道:「你不要救我,我還是死了比較好些。」
秦弓道:「活著,總是好的。」
龍池苦笑道:「天府、天琴都是我殺的,南天四星也是我殺的。若我沒有一點貪慾,又怎麼會挑起大戰?只可惜,我始終都不是你的對手。」
秦弓低頭看著龍池,道:「不,你已經很厲害了。如果不是你,我或許現在還在冥河擺渡。我是因為你的執著,才會來此塵世的。」
龍池臉現喜色道:「是麼?」
秦弓不語,只是點了點頭。
龍池忽然將身一掙,推開秦弓渡氣之手道:「我要再去那冥河走一趟了,你不要再救我。」
秦弓一愣,想得想道:「也好!」
龍池咳出一口鮮血來,忽然伸手捏住秦弓的手道了聲:「大哥!」
「兄弟!」
龍池一臉寬慰,神色一鬆,閉上了雙目。
一旁眾人見龍池身死,不覺悲傷,反覺欣然。唯有羅漪悄悄落了兩滴眼淚。
「稟尊主,天界士卒皆已收降。」羅侯過來稟報,「只那兩員電將不知何時跑掉了。」
秦弓站起身來,道:「不妨,料他兩人也興不出什麼風浪來。」卻忽然道,「以後不要再叫我尊主了。」
眾人在旁聽得分明,紛紛亂叫道:「尊主,你這是什麼意思?」
「尊主,你不做這尊主誰來做?」
「小弓,你又想幹什麼?」
秦弓忽然臉色一端,喝道:「白澤接旨!」
白澤聽他忽然直呼其名,神色嚴肅,連忙躬身下拜,道:「臣白澤在。」
秦弓朗聲道:「從今日起,你便是魔界之主。」說話間解下腰間魔利支劍,雙手遞過,道,「接劍!」
白澤一嚇,連忙縮手道:「這個如何使得?」
蓼莪也道:「小弓,你發什麼瘋?好不容易打敗了天界,又趕走了那個首羅天王,怎地不做了?」
秦弓嘿嘿一笑道:「若論衝鋒陷陣,這色界天也未必有幾個是我敵手。然我自問不是治世之才,倒不如將這尊位讓了,我也自輕鬆。」
蓼莪只管蹬足道:「這怎麼可以?」
秦弓笑道:「有什麼不可以?我意已決,便是你們強留我,也無意義。」
眾將面面相覷,無話可說,只得順了他意。
白澤依舊不肯接劍,只是兩眼望著秦弓道了聲:「兄弟……」哽咽無語。
秦弓正色道:「若論智謀策略,無人能及大哥。更何況大哥如今已掌握了星雲球的密法,這個位子你非你莫屬。」復嘻嘻一笑:「大哥今日接掌尊位不笑反哭,卻是稀奇。」轉頭朝眾將招手道,「來來來,大家快來參見尊主。自此可要好好侍奉新尊主,不得有違。」
眾將聽秦弓如此一說,連忙上前跪拜,城內外眾士卒也一併跪下,山呼萬歲。
白澤也不好再推諉,接過魔利支劍,將之高高舉起,算是即了這魔尊之位。
秦弓在旁笑咪咪的看著,卻又伸了個懶腰道:「好哇,如今終於可以輕鬆自在了。」神色中依稀依舊是當年那個頑皮脫跳的小弓。
蓼莪起身,扯過秦弓,低聲問道:「小弓,你可有什麼打算?」
秦弓轉頭看了看羅漪,抓過羅漪的手,將她拉到身邊,笑道:「我想那人間界禹王村實乃世外桃源,卻不知如今怎樣了?實在很想回去看看。」說話間眼光卻一直看著羅漪。
羅漪只是低頭偎依在他身邊,手指牢牢的扣著他的手指,彷彿生怕他會跑掉一般。
蓼莪一愣道:「你要離開色界天?」
秦弓嗯了一聲,抬頭向天,道:「色界天以往,受著首羅天王擺佈。如今首羅天雖除,可是深一層想,只怕更有高處之人,也如在擺弄棋局一般,我卻不願做這棋子。」說話間長歎一聲,似有深意。轉眼又笑道:「姐姐放心,我會回來看你的,到時候……」又假意將聲音壓低了道,「可要讓我看看你和破軍大哥一起生的大胖孩子才好。」
蓼莪啐了口道:「沒正經的小混蛋,倒是你家漪妹,什麼時候把個大胖孩子生下來?」
這話一出,羅漪不禁滿臉通紅,然偷眼看秦弓時,眼中卻俱是盈盈笑意。
秦弓哈哈一笑,不以為意。
他眼望著無明天高高的天空,天空中一片明朗。他的眼神分外深邃起來,彷彿可以從這裡看到那參天的古樹,古樹下隱約的石碑,石碑後低低的茅屋,茅屋中隱約的燈火……
天空,有昏暗的雲氣時卷時舒。腳下,是奔騰的流水,一片暗紅,卻又自暗紅中飛濺出濁白的水沫。
大浪滔滔而去,奔流不息。一葉扁舟在波濤中沉浮,卻又自浪中劃過,穿出,悠然向前。
舟上,是一群木然的靈魂,彷彿在等待著什麼,眼光中雖然呆滯,卻有期望的神色。
兩個艄公站在船尾。
一個年紀頗大,神色悠然,臉上有隱約的神采。
另一個年紀甚輕,舉手投足間,頗有些風範。
他凝目而望,遠處,是一片迷霧,茫茫一片,不知深淺。他呆呆的看著那迷霧,伸手一指,道:「七哥,那深處,到底有什麼?」
七哥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你便是從那裡來的,你不知道麼?」
「是麼?」年輕的舟子反而朝那深處多看了幾眼,眼光中越發有些迷惘起來。
七哥舒展了一下筋骨,將身邊的一口大鍋揭開。湯是淡淡的藍色,頗有些詭異,卻有一股極好聞的味道冉冉飄出,彷彿可以鑽到骨頭裡去一般,讓人覺得全身懶洋洋的,通體舒泰。
七哥叫了一聲:「幹活了!」
年輕舟子應得一聲,將鍋中的湯盛出,遞給一個個木然的靈魂。
「當年,我也是這般接過他手中的湯的……」年輕舟子看著鍋中的湯,那湯兀自翻著一個個氣泡。他不由得有些好笑起來,「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會如他一樣再一次穿過那一團迷霧?」
船靠岸邊,靈魂們緩步踏入迷霧深處。
「一直朝前,別回頭!」喊話的卻是這年輕的舟子,聲音中有些許的迷惘,些許的興奮,些許的期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