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琴獨自在營帳外盤膝而坐。膝上擺著七弦古琴,雙手在琴弦上隨隨撫動,琴音如流水般潺潺而出。她兩眼望著的,是蒼茫的天空,蒼茫的天空中,高懸的淺藍色的界天,正是無明天。
「他,還在那個界天作生死的戰鬥吧?不知如今到底如何了。」她心中掛念著的,是龍池,「有他相助,料想也沒有打不勝的仗吧?」隨之想起的,是天府。在她心裡,一個是千年來常念在心,刻骨相愛的伊人;一個卻因著一片無語的關愛與冰冷外表下的熱忱令她感動的男子。
微風起處,衣袂隨風輕輕擺動,她心中竟也似有起一絲蕭瑟。那裡遙遠的戰場,她不願去觀戰,因她從來都不喜歡廝殺與鮮血。她的琴聲,從來都是平和,沒有殺伐。
「如果他不曾夢迴前世,又會如何?」她這般想著,「會不會也像現在一樣去不斷的併吞,去征戰?會不會還以為我是他的師父?會不會像現在一樣時時的擁我入懷?」想到此處,心中忽然打了個突,「擁我入懷?心中卻想著別的女子?」眉間不禁泛起一抹苦意,卻迅疾又為他開脫,「他一定是愛我的,他認識那個女子時,還沒有醒覺我才是他的愛人,所以才會一時錯失。嗯,一定是這樣。」想著,忍不住又浮起一個笑容來。
正在忽喜忽苦之際,忽然「錚」的一聲響,琴弦無由斷卻一根。她心中一驚,推琴站起,心想:「為何如此心神不寧?難道出什麼事了?」
便在此時,抬眼處天邊雲層破開,自雲端中落下四個人來。定睛看處,正是南天八星中的太陰、巨門、天相、天梁。
「戰罷歸來了?他平安麼?他呢?是否也好?」她正想發問,卻見四人臉上神情古怪,似帶著悲怒之意,不覺一愣。
太陰等人見是天琴,連忙上前施禮。
太陰口中剛稱得一聲:「臣……」卻又遲疑,將身子站直了,道,「末將參見。」含糊其詞,連天後也不願喊出。
天琴更覺古怪,連忙問道:「今日一戰,形勢如何?陛下可曾安然?」頓得頓又道,「天府將軍可好?」
她不提天府猶可,一提天府,四人眼中更見悲意。巨門道:「大哥他……他已遭不測!」說話間竟有些哽咽。
天琴大驚,顫聲道:「你……你說什麼?」雙眼朝太陰看去。
太陰默然不語,只是略略的點了點頭。
天琴只覺鼻中微酸,眼中似乎有些濕潤,不由以袖拭目道:「怎麼會這樣?他……天府將軍是怎麼死的?」
「龍池!」巨門切齒道。這兩字一出,四人皆自咬牙,眼中幾乎有火光噴出。
天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龍池?」她下意識的重複著,定定的看著太陰等人的臉龐。卻見他們神色凝重,全然沒有半分欺騙之意。
「你們胡說!」她忍不住尖聲道。
巨門又一旁插口道:「龍池陣前偷襲大哥,將他害了。大哥臨死前要我們前來救你。」
「救我?」天琴雖心傷天府身死,然聽得這一句,立時便明白過來,心中想道,「龍池他疑我與天府有私情?可是他,他怎可下此毒手?!難道他,還要回來殺了我不成?他竟不念一點情意?他……他竟要殺我?」心中大是悲愴,更只覺天旋地轉,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太**:「還是快些走吧,若等龍池回來,不免麻煩。」
「走?」天琴茫然道,「走哪裡去?我為什麼要走?」心中想的是:「我等了那麼久,便是盼著能夠與他在一起。如今真的在一起了,卻又生如許多變故。可是要我離開他,我又能去哪裡?不行,我定要當面問問他,到底他……他心裡有沒有過我?」她打定了主意,反倒定下神來。
太陰答道:「此乃大哥遺命,你還是速速隨我等離開此地。」
天琴堅決的搖了搖頭:「我哪裡也不去,我不走!」很多時候,一個答案往往比生死更重要。
巨門急道:「此時還耍什麼性子?再不走,龍池率大軍返回,便來不及了!」原來龍池及軍隊皆被那黑影救去,卻並不在此處,尚不及趕回,被南天四星搶在了先頭。
天琴盈盈朝四人福得一福道:「多謝四位星君,只是我斷然不會離開這裡。實在是辜負了四位星君和……和他的一片心意了。」
太陰等四人相互看了幾眼,又同時點了點頭。太陰轉頭朝天琴道:「你既不走,我們也不走。定然要保得你周全才好。不然又怎對得起死去的大哥?」
「好,好,好!一個都不要走!」一個聲音狂然大笑道,「將你們的腦袋統統留下!」正是龍池回來了。
南天四星大驚轉頭,只見龍池安然無恙,身形自半空中飄落,身後是亢厚、瞬流兩大電將,再後是浩浩蕩蕩的天界敗兵黑壓壓的佔了半個天空。
龍池大喝一聲:「給我拿下!」
眾兵將立時嘩啦一聲將南天四星圍在核心。
龍池高聲道:「南天諸星,爾等與魔界暗通款曲,竟然還有膽子回來?還不速速受死?」
太陰哼了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巨門大叫道:「龍池,你無故害我大哥,如今又要陷我兄弟,可是要殺人滅口?」
龍池眉毛一皺,將手一揮,亢厚與瞬流兩人立刻朝巨門殺去。
兩道電光迅疾奔向巨門,巨門連忙抵擋。眾士卒也一齊動手,太陰、天相、天梁各舉兵器相抗。
只有天琴一人,站在一片混亂之間,卻無人理會她。只因她畢竟是天後的身份,旁人不敢傷她。
天琴更不管身遭情況,只顧緩步朝龍池走去,雙眼牢牢的盯著龍池。
龍池被她看得不免有些心虛起來,不由低下頭來,然又一想:「我緊張什麼?分明是她背著我與天府相會,又怎可怪我無情?」卻又抬起頭來,也自看著天琴。
天琴站在龍池跟前,抬頭緩緩道:「是不是你殺了天府?」
龍池哼了一聲,並不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天琴又道:「你如今是不是又要殺我?」
龍池默然不語。他原本確是一心要將她也一併殺了,然真的人在眼前,卻又有些不捨起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天琴的聲音中帶著些許恨意,然說話的語調依舊平靜。
龍池深吸了口氣道:「那日你倆在竹林時,我就在暗處。」
天琴搖頭道:「可是我們倆卻沒有做出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沒有?」龍池忍不住冷笑,「你背著我與他相會,這樣還不算對不起我?你將心事都說與別人聽,我卻一些都不知曉,這樣也不算背叛麼?」他始終低沉著聲音,不願讓混戰中的兵將們聽到,然那怒意卻是顯然。
天琴慘然笑道:「原來這樣就是背叛,原來是這樣。」她喉頭不禁有些哽咽,「那你呢?你的心裡只有我一個麼?那日你和我一起時,在我背後寫的什麼?」
龍池雙頰的肌肉微微一牽,恨恨道:「難道這樣你就可以背叛我了不成?」
「我沒有背叛你。」天琴緩緩搖頭:「你曾說過,你為天鷹時,臨死的一刻唯一的念想便是我;你曾說過,你輪迴七世,為的便是可以再見到我;你曾說過,你無論如何都不會對不起我。所以我臆想著你是那麼的愛著我……」天琴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終究停了下來,輕歎道,「原來我,錯了。」
龍池靜靜的聽她說著,待她說完方道:「不錯,我心裡是想著那個女子,即便如此卻又如何?你根本便是在為自己的背叛尋找理由!」
天琴的嘴角泛起一絲笑容,笑容中帶著些許苦楚,卻又夾雜著嘲諷:「不是,你想的不是那個女子,你是嫉妒。你嫉妒天狼,因他比你強,所以你期望得到他的一切,包括那個女子。你嫉妒天府,因為我將心事說與他聽。因為嫉妒,所以你才會征戰,你才會殺了天府,你才會懷疑我。」這些話用平靜的口吻說出,卻無疑是一支支的鋼針一般直扎入龍池的心窩。
「你胡說!」龍池大叫道,「我為什麼要嫉妒他們?我是天界的帝君!我擁有一切!應該是所有的人嫉妒我才對!你胡說!」
天琴自嘲的笑了笑,低聲道:「我倒希望我是胡說,我更希望我一直只是你的師父,或者我根本沒有愛上那個叫天鷹的神。」
龍池雙目赤紅,嗆啷一聲將鷹翅刀拔在手中,刀尖指著天琴心口,喝道:「你敢再多說一句?!」額頭青筋暴起,顯是怒到極點。
太陰等人瞥眼見到龍池用刀指向天琴,心中大急,然四人對付兩員電將已經有些吃力,再加上無數兵卒在側,又哪裡得空抽身?分神其間,卻又差點被亢厚、瞬流傷著,心中只是又怒又急,卻無半點奈何。
天琴雙眼看著龍池,眼光中俱是失望與苦痛:「你用刀指著我?你真的要殺我?好,好,真是太好了。」她說話間,身子忽然往前一衝。
龍池正自怒氣勃發,心中想的正是:「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眼睜睜的看著天琴撞向刀尖,卻不收手。只覺得刀上一沉,便聽天琴「啊」的一聲輕呼。他心中忽然一緊,連忙收刀。鮮血順著刀一併抽了出來,化作一道血箭噴出,正濺在龍池臉上,一片溫熱。
龍池「呀」的叫了一聲,連忙雙手抱住天琴,心中卻又莫名後悔起來。只見天琴臉色慘白,雙目只是看著龍池。
龍池皺眉道:「你……這又何苦呢?」
天琴伸手牢牢的抓住他的衣袖,斷斷續續道:「龍池……告訴我……你有沒有愛過我……」
龍池只覺渾身一僵,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
「告訴我……你愛曾經愛過我……哪怕是騙我的也好。」天琴唇邊有鮮血緩緩淌出,鮮紅的血,映著蒼白的唇,紅的更顯磣人,白的更覺慘淡。
龍池一字一頓道:「我、愛、你!」卻似用足了所有的力氣一般。
天琴現出一個滿意的微笑來,道:「謝謝你肯騙我……讓我放心的去死……」雙眼緩緩閉上,抓著他的衣袖終於也自鬆了。
龍池怔怔的看了她一陣,這才將她的屍身放下,緩緩站起身來。
「龍池,你個畜生,竟然真的將她殺了?!」巨門雖身在戰中,卻看得分明,忍不住破口大罵。
龍池眼中殺機微微一閃,鷹翅刀一抖,立時化作千片利刃朝場中南天四星灑落。
南天四星此時又哪裡騰得出空來閃避?百忙間揮動兵器亂舞,只想將這利刃阻擋。然那鷹翅刀的碎片既多且細,更兼之迅疾無比,雖擋住了大半,畢竟還是中了數下。
龍池大喝道:「給我殺!一個不留!」
眾將士立刻一擁而上,四星再勇猛百倍,也不能抵擋,更何況如今又受龍池襲擊?雖盡力拚命,殺死了百餘名士卒,卻也漸漸力竭。
巨門笑道:「我們兄弟可算同年同月同日死了。」話說得一半,被瞬流彎刀一刀砍在左肋,血流如注,哼得一聲,卻又將狼牙棒一舞,敲碎了逼上來的一員士卒的頭顱。
天梁也道:「不錯,能與大哥相會,也是一大樂事!」奮力將宣花斧一盤,擋開亢厚穿雲錐,不料橫地裡一柄槍刺來,正中腿上,腳下一軟,摔倒在地,早被亢厚趕上一錐,刺穿胸膛。
天相大急,待要上前相護,卻露出後背空門,立時被人砍翻。
巨門一聲虎吼,將狼牙棒舞得風雨不透,冰雪亂飛,那躲不及的士卒也不知被打死多少,只見身上被鷹翅刀碎片刺出的傷口中鮮血狂噴而出,他渾然不覺。酣戰間失血漸多,手上微微一軟,瞬流乘虛而入,一刀將他左臂卸下。巨門痛聲大叫,狼牙棒丟出丈許遠。身邊士卒擁上,只管用槍亂扎,立時被刺出百十個透明窟窿來。
太陰見三位兄弟慘死,不覺神傷,大叫一聲:「罷了!」橫過凝霜鉤,只在自己喉頭一刺,自刎而亡、
龍池收了鷹翅刀,看著地上五人的屍首,冷冷道:「埋了罷。」一拂袖間,轉身便走。
無明天,魔宮內,秦弓坐在寶座上,手中拿著魔利支劍仔細撫摩著,眉頭卻凝成個川字。
蓼莪、玄豹、羅侯、隼四人皆在殿下站立。
蓼莪見秦弓愣愣出神,便道:「今日一戰也算大獲全勝,你也不要如此不樂。」
秦弓微微一笑道:「不錯,原是值得慶祝之事,只是那其後的白霧卻讓我不由不傷腦筋。」
羅侯道:「那白霧到底是什麼玩意?卻恁的如此難對付?」
隼道:「只怕使霧之人更難對付呢。」
蓼莪皺眉道:「小弓,你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們?」
秦弓正要說話,卻見破軍與七殺、貪狼三人安置好了天府後事,也自入殿而來,便道:「也罷,既然大家都在,我不妨把話說了,也好叫大家有個準備。」當下便將自己猜測的外界神魔之事又再說了一遍。
一番話下來,眾人臉上皆自變色。
隔得一陣,蓼莪「霍」的一聲跳起來道:「不管他什麼魔神,我就不信還有對付不了的東西!」
貪狼道:「只是今日那白霧大家也都見得了,竟要用我們這許多人的力量才能驅散。若是那人真個現身了,我看我們未必能夠抵擋得住。」
蓼莪怒道:「這不是長別人志氣,滅自家威風麼?」
破軍插口道:「三哥說的也是實話,不過事到臨頭,我們也不能束手待斃。我想,但需我等齊心協力,也未必便會敗了。」
秦弓點頭道:「破軍大哥所言極是。」
眾人又議得一陣也沒有什麼定論,便自散了。玄豹卻比別人慢了數步,走在最後,似乎有些遲疑,轉頭看得秦弓一眼,似想說什麼。
秦弓見狀,便將玄豹叫住,問道:「玄豹,你有什麼要說的?」
玄豹見問,便自沉聲道:「今日多謝你相救了。」
秦弓笑了笑道:「不讓你好好活著,你又怎麼能夠報仇?」
玄豹忽然蹲身下拜道:「屬下的性命也是尊主所救。報仇兩字,今後斷然不敢再提。自當戮力效忠尊主。」
秦弓連忙將玄豹扶起,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卻不再說什麼。
玄豹走出殿門時的腳步也似比以往穩健快速了許多。秦弓只在身後微微點頭。卻又想:「怎地不曾見白澤大哥前來?」
白澤一人獨坐府中,手中拿著些陳年典籍不停的翻看,偶爾又抬起頭來,將面前的星雲球端詳兩眼,臉上神色甚是專注。
看得多時,不由將典籍一丟,雙手在兩眼上輕輕按摩,心中想道:「看了那麼久,也沒有看出什麼端倪來,我實在是忒也不濟。」歇得一陣,又找過一本陳年舊書,仔細查閱起來。
他看著看著,忽然「哎呀」一聲叫,手一抖,將一本古書掉在地上。他定得定神,忙將書撿起,又將適才那幾行字細細看了,看得半晌,又將星雲球拿過,翻來覆去研究個不休。
「是了!」他猛然將桌子一拍,大叫道,「果然如此!」
白澤跳起身來,將星雲球和那本古書往懷裡一揣,如風一般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