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幅畫卷在秦弓眼前閃過,那場景是如此的熟悉,那是一種宛如一早就在他記憶深處,卻從來不曾觸及的感覺,彷彿是一點明光,要從那遙遠的時空中破出。
閉上眼睛,柔荑那渺茫的聲音依舊在耳邊響起,那聲音卻更像是在自己的心中響起的:天狼在天魔交戰時大敗雷破後回到天界,卻被天帝猜忌,因而脫出天界,在魔界中遇到了那個女人……(事詳請看拙著《天狼手札》)
秦弓猛的睜開眼睛,看著那幅畫,畫中的天狼一手挽著一個女子的腰,一手持天狼弓,面對的是無數張牙舞爪,氣勢洶洶的神兵魔將。而天狼的眼神卻始終看著懷中的女子,嘴邊是滿足的笑意。似乎即使下一刻血濺五步,也是快樂無憂。
一陣淡淡的溫柔從秦弓心底湧上,那前世的情意,竟似穿越時空和生死,由這畫卷帶到了如今。
「但是有一天,他心愛的女人離開了他……」柔荑緩聲道,「等到再見到時,他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只是魔帝設下的局,便是這個女人,也是魔帝的人。」那畫捲上的天狼早已不再有溫柔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隱藏在眼底深處的憂傷和不屈的憤怒。
下雨了麼?秦弓感覺有水珠飛濺在自己的臉上。他似能清楚的看到那一幕:無數人湧上前來,又有無數人倒下。血花在眼前綻放,心中的鬱結卻並沒有隨著無數生命的消逝而散去。站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癡罔和憤怒在心中徘徊而找不到宣洩的出口,無名的業火在不斷的燃燒,彷彿要衝破胸膛,將那蒼茫的宇宙一併毀滅。
「啊!」秦弓一聲悲鳴,痛苦的彎下了身子。
白澤連忙問道:「秦兄弟,你……」伸手要去扶他。然手指剛碰到他的衣服就猛然的抽了回來,如同被毒蛇咬中了似的。
柔荑一旁道:「你最好不要碰他,這樣對你對他都沒有好處。」
白澤定睛一看,只見秦弓身周圍著一圈淡金色的光芒,顯是將護體神光發揮到了極致。以他現在的凡體,只怕時間一長便會耗盡真力。白澤回頭對著柔荑怒道:「你對他到底做了什麼!」右手抽出袖中的折扇一晃打開,衣袂忽然無風自動起來。
柔荑淡然道:「我什麼都沒有做,是畫像激發了他對前世的回憶罷了。」那聲音中不露悲喜,眼中卻有一抹古怪的神色一閃而過。只聽她續道,「就算你把我殺了又或者毀了畫卷對他也沒有絲毫用處。所以我們最好都站在一邊乖乖的看著。」
白澤那原本已揚起的衣袖立時平息下來。他隔得一陣道:「柔荑小姐真是厲害,連我想做什麼都一清二楚。只是你不怕他醒覺前塵,成為魔尊麼?」
柔荑悠然道:「若真是如此那也無可奈何。」言語中竟是似有所持。
白澤不再說話,暗自戒備,眼光卻落在畫捲上,似要在畫捲上找出什麼秘密來。
柔荑也不理踩他,只是袖手旁觀。
秦弓睜開眼來,雙目盡赤,如同被鮮血遮住了視線,能見的,只有那腦中不斷閃現的畫面:
他揮動手中的天狼箭,箭尖有五彩迷離的光芒。
她微笑的揚起手來,抓住了箭桿。
五彩的光芒湮沒在她的胸口……
那一幕在眼前不斷重現。他親眼看著她的靈魂在自己的懷中消逝,他親身感覺到她的身軀在自己的懷中冷去,他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同她一起跌入了暗黑的深淵。
「啊!!」秦弓揚首長嘯。那淒厲的嘯聲刺破夜空,直達天際。驚得空中的明月也為之一黯。
柔荑輕輕的咬了一下嘴唇。
白澤一邊看得分明,心中一動。忽然大喝一聲道:「柔荑!」
柔荑一驚,下意識的應了一聲。
白澤高聲道:「你就是天狼前世所愛的女子!」
柔荑聞言嬌軀一震,眼中竟滿是驚恐。她猛然尖叫道:「不!不是!」一直鎮定自若的她變得驚惶失措,口中只道,「不是,我不是!」竟自轉身便跑。跑得幾步,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又立刻爬起來,頭也不回的往前飛奔。
看著她的身影三轉兩轉消失在遊廊的盡頭。白澤不禁有些茫然:「她怎麼會是這樣的反應?難道是我猜錯了?」他擔心秦弓,也不敢追去,只得守在秦弓身邊,靜觀其變。
秦弓在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胸口不斷起伏,臉部的肌肉因錯雜的心情而變得扭曲。他身周的護體神光的色澤更深了幾分。
白澤心中一緊,心想若再如此不斷的消耗真力,只怕會脫力而亡。唯今之計只有破了他的護體神光,方有可能將他弄醒。當下一揮手中的折扇,一道風刀激射向秦弓,要破去他的護體神光。不料風刀與護體神光一撞,竟自反彈開去,飛出遊廊,正劈在一塊假山石上,將假山劈作兩半方自歇止。白澤暗自心驚,須知他這一刀已冒著將秦弓打傷的危險,用足了十成力量,卻是無功而返。他定了定神,又待揮扇。忽覺身後有破空之聲,手中折扇連忙往後一揮。只聽得一陣驟響,數十支寸許長的青竹籤盡數釘在廊上的柱子上。
「誰!」白澤轉身,沉聲喝道,「何人宵小,背後暗襲?」
只見身後悄沒聲的多出個兩個人來。一人臉色白裡泛青,如同刨了皮的竹子,一人滿是狂態,眉梢上揚。正是那木獬與木秀二人。
木秀更不打話,手腕一翻,又是一叢青竹鏢激射而出。白澤御風一晃,躲過竹鏢。他正待出手反擊,忽覺眼前一暗,原來那鏢竟把遊廊中的燈籠盡數打滅了。白澤心中一凜,將手中折扇朝著巽地一扇,平地裡立時擁起一股旋風,朝兩人捲去。木獬見狀,低喝一聲:「來得好!」竟不閃避,雙手朝旋風中直伸進去。只見他十指箕張,竟化作無數枝蔓,又從枝蔓上生出許多綠葉來,剎那間便在面前築了一堵樹牆。那風雖是迅疾,將枝葉捲得破殘斷折,卻也因而風勢漸弱,待到得木獬面門時已是拂面和風,只將兩人吹得鬚髮飛舞罷了。木獬撤回雙手,自是毫髮無傷。白澤乘機一個翻身,竄出遊廊,身子浮在半空中,定睛朝廊中細看。
廊中一片黑暗,只有秦弓身上發出的金光兀自在夜色中閃動。金光中秦弓佝僂著身子,喉頭發出粗重的聲息,如同受傷的野獸在低鳴。而木獬與木秀卻不知躲在哪個黑暗的角落中,難以覓得。
抬頭處,星月無光,只有濃重的黑色在空中低徊,一種沉鬱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腳下是一片靜謐的池塘,四周靜得沒有一點聲響,有的只有秦弓那怪異的喘息聲在黑夜裡高一陣低一陣的響起,更令人有莫名的心悸。剎那間,一種孤立無援的恐慌直上心頭,冷汗自白澤額角緩緩滑落。
「你們到底想做什麼?!」白澤銳聲叫道。
他想籍著自己的聲音將孤獨的恐慌驅趕,然而回應他的依舊只有秦弓的喘息。他將手中折扇狠命的揮了數揮,刀影浮動,喀嚓、喀嚓數聲連響,遊廊的柱子被風刀砍得東倒西歪,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遊廊的頂塌下來十之五六,揚起灰土丈許。秦弓的護體神光連風刀都不曾傷得分毫,自不必擔心會被壓傷,白澤此舉卻是為了將木獬等人逼出來,然他們卻如平地消失了一般,依舊不見蹤影。
白澤雖是緊張,卻並不慌亂,心念轉道:「不知要如何方可解了秦兄弟之厄?」他想得想,深深的吸了口氣,高聲道:「柔荑,你就忍心讓你前世的愛人受那麼大的苦麼?」這一聲用足了丹田之氣,遠遠的傳了開去。只要柔荑還在這大宅子中必定可以聽得見。白澤又叫道:「柔荑,我知道你聽得見,你是不是想逃避前世的感情?你逃不掉的!」
叫得數聲,果見遊廊盡處一點燈火一閃。白澤見到燈火,心中一喜,知是自己的話有了效用,忙道:「柔荑,你肯現身了麼?」
「他早已隔世。」正是柔荑的聲音,那聲音淡淡的,卻有強自壓抑的激動和些許恨意,「又哪談得上情愛」
白澤身影一動,朝燈火飄去。只見柔荑一襲白衣,手中提著一個白色的燈籠,她垂著眉眼,嘴角上噙著一絲難以道明的微笑,白澤一愣,道:「你笑什麼?」
「我笑世情翻覆,又哪裡會有生生世世?」柔荑嘴角微微牽動,那微笑中有枯澀的況味。
白澤點頭道:「想要生生世世確是奢求了,只是你不覺得他心裡還是有你的麼?否則又哪裡會因得那幾幅畫而痛苦?」
柔荑聞言嬌軀微震,喃喃道:「是麼?他不是把什麼都忘了麼?」
白澤正待說話,忽覺背後破空之聲大作。他折扇向後一揮,將來物卸去,一轉身,左手衣袖一拂,一縷勁風如箭射入暗處。只聽得暗處一聲悶哼,顯是那躲在暗處的敵人已吃了虧。
白澤哼了一聲道:「木秀,你就只會躲在暗地裡偷襲麼?」雙目牢牢的盯著暗處的某一點。
只見暗處一人長身而起,正是木秀。他一手撫肩,指縫間隱隱有鮮血的痕跡,然臉上依然有著狂妄的神氣:「白澤,你便是傷得了我,也難逃生天!」
白澤微微一哂道:「是麼?倒要看你的本事了!」
兩人正說話間,忽聽得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嘶從原本已塌陷的半條遊廊中發出。那聲音如同劈天的雷震,又如動物瀕死的慘叫。眾人均自臉上變色。
那斷柱殘磚中金光迸發,磚石木屑四散激射,眾人連忙掩袖躲避。待得塵埃落定,眾人抬頭望去,只見一人眉發倒豎,雙目盡赤,站在廢墟之上,正是秦弓從坍塌的遊廊中站了出來。
秦弓的身周氣流流轉,形成一個巨大的氣旋,他便置身於這個巨大氣旋的中央,身子隨之緩緩上升。白澤見他安然無恙,自是歡喜,正要迎上前去,一抬頭正看見秦弓的眼睛,不由嚇了一跳,整個人頓在當地,心中大是駭然。原來那雙眼睛竟是如此鮮紅,彷彿隨時都會滴下血來。
秦弓將頭一仰,發出一聲淒厲的嘯叫。那嘯聲中錯雜著難以驅散的悲憤、無奈和怨恨;那嘯聲彷彿自遠古而來,卻偏生直直的刺中心尖,令人有錐心泣血的撕裂;那嘯聲直衝雲霄,黯淡的夜空被之一衝,立刻化作濃黑的戾氣;那嘯聲,便是草木風雲也為之低昂,不敢動彈。再看秦弓,那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要立刻撲上前來,將任何人扯作碎片的野獸!
木秀雖然心中也自害怕,臉上卻有喜色:「哈哈,他化魔了!白澤,你就等著被他殺死好了!」
「化魔?」白澤心頭猛的打了個突,立時全然明白過來,「原來你們不是要他醒覺前世,而是要激化他內心的傷痛,讓他變成滅世的惡魔!你們好生卑劣!」
木秀哼得一聲道:「成王敗寇,贏了便是贏了,有什麼卑劣的?你就肝膽千秋的去死好了。」說罷雙手連揚,又是一叢青竹鏢射出。白澤揮扇將之擊落。趁著這一緩之機,木秀一縱身,便欲借木遁而走。不料他剛一動身形,便覺一股熾烈的氣焰撞來。那烈焰如箭,來得好生迅疾。木秀不及施展木遁,慌忙一伏身,堪堪避過一擊,背部只覺一陣熱辣辣的灼痛,後背的衣服立刻燒了起來。木秀就地連滾,壓滅火焰,剛跳起身來,便覺胸口一緊,身子已被人當胸一把揪住。
他定睛一看,來人正是秦弓。那雙血紅的眼睛離自己不過一尺,頓時心膽俱裂,待要掙扎,但那抓住自己的一隻手力量大的驚人,竟是絲毫不得脫。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死亡的陰影重重的壓上木秀的心頭:「今番要死在這裡了!」
「撲」的一聲輕響,不知何處冒出兩條籐枝,銳利的枝尖如同毒蛇的牙齒一般穿透秦弓抓住木秀的那隻手的臂部,傷口處立刻有鮮血湧出,血色中,泛出幽藍色的磷光。
秦弓竟似不覺疼痛,一揮手,將木秀擲了出去。半空中木秀長聲慘叫,火焰自他的心臟中逆爆而出,落到地上時,早已燒作一堆灰燼。
白澤一旁駭得目瞪口呆,那便是戰神天狼的威力麼?!
那扎中手臂的籐枝忽然迅速燃燒起來,一直沿著籐枝燒到遊廊廢墟中。廢墟中一條黑影發出一聲痛叫,竄了出來。正是適才消失無蹤的木獬,只見他鬚髮倒捲,雙手已被燒得焦黑,那原本青色的臉上泛出更多的是白色——死白。
「木獬,你們將他變成殺人的惡魔,只怕自己也在劫難逃!」白澤喝道。
木獬哼了一聲,道:「你小心自己吧,他現在可誰都不認識。」
白澤不語,他深知木獬說的是實,心中盤算到底如何才能讓秦弓恢復正常。
再看那狂魔般的秦弓,卻並不攻擊任何人,卻騰空而起,飛至半空,左手一揚,將天狼弓執在手中,右手緩緩拉動弓弦。一道綺麗七彩的光芒在弓上盤旋飛舞,那絢爛的色彩令人目迷神眩,然那卻是引人走向死亡的絢爛!
「糟了!」白澤不由叫道,「他要將這裡全毀了!」
木獬冷冷一笑,道聲:「再見了。」縱身化作一叢青煙,遁去無蹤。
自秦弓化魔後,一直不曾出聲的柔荑忽然道:「白澤,你走吧。」
白澤笑了笑搖頭。
「難為你這個時候還能笑得出來。」
白澤又笑了笑道:「你也應該笑,他是因為忘不了前世的那個你才會發狂的,可見你在他心中的地位。」說話間,他始終抬頭看著秦弓。秦弓手中的弓上那絢爛的光芒已在弓弦上聚成了一個光球,光球在逐漸增大。白澤心中暗驚:「若是這光球射出,毀滅的,怕不只是我們這裡,恐怕這整個城池也……」口中卻依舊說道,「如果這個人可以令他著魔,那麼這個人必定也能讓他恢復。」
柔荑皺眉道:「你要我去?」
白澤淡淡道:「如果你心裡也有他,那就應該去。」說罷竟就地一坐,閉目不動。
柔荑衣袖微微晃動,牙齒用力咬著下唇,呆得一陣,一頓足,似是下定了決心,飛身朝大宅後院奔去。
白澤睜開眼,心中黯然:「終究還是走了……」
「啊!」秦弓半空中一聲叫,右手一鬆,巨大的光球以挾山超海之勢飛來,光球的尾部帶出美麗的色彩,將天際照得通透。那美麗的色彩落地的那一刻,便是地獄來到人間的時候罷?原來死亡也帶著誘惑的顏色。秦弓鮮紅的眼睛看著光球飛動,那眼中跳動的是期待還是暗淡?也許那光球帶出的,正是他一生都不曾參透的情感和傷痛;也許只有毀滅,才可以緩解從來就重壓在他心頭的怨憤和迷茫……
白澤盤膝而坐,早把折扇扔在了一邊,雙手上托。喝聲:「起!」狂風就地拔起,迅速在白澤身周聚攏,行成一股巨大的旋風,倒撞向那飛來的光球,光球與旋風相撞,來勢頓時緩了下來。白澤連連催勁,將旋風勁道提升。風勢增大,兩股力量相持不下,光球被定在半空中。
白澤端坐風眼中,衣袂鬚髮獵獵飛舞,鬢角漸漸滲出豆大的汗滴:「我還能堅持多久?」白澤心想,「再多堅持的一分,會不會有轉機?」明知道這個希望無比渺茫,卻也盼望著奇跡可能發生。
秦弓卻只是呆呆的凝望著自己發出的光球那七彩迷離的神光,懷中緊緊抱著夜摩天狼弓,眼睛裡那鮮紅的血色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
雖只半盞茶的工夫,白澤在風眼中似乎已經過了無窮的歲月。那光球上傳來的壓力大得讓人難以喘息,而他卻還要用盡平生的力氣催動旋風抵禦。漸漸的,汗水迷茫了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光球開始慢慢下壓。
白澤心想:「就到此為止了麼?」他一昂頭,猛的噴出一口鮮血,力氣彷彿又增了幾分,將光球再次定住不動。而風眼中的白澤,卻已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