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迷霧中,光和影的粒子不斷向後倒飛。秦弓帶著羅漪在通往色界天的捷徑中疾馳。這一次,秦弓不再如上次那般惴惴不安,也沒有了急於營救蓼莪的那番焦慮,然身心卻墜入了如這光影一樣迷茫的深淵中。
那睡夢中的血色的驚濤他已親眼見得,前生作出的決定他也能夠明瞭。可是當見得那麼多人提到魔尊的神情中都帶著無比的敬畏時,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一世,自己是如何的雄霸一方,令無數英雄為之折腰的。
「前世,我,應該是個不世之雄罷?那麼,今世呢?」他輕聲的問自己。
「今世,我也要做一個英雄,哪怕沒有那個輝煌的前世!」他如是想著。
羅漪看著他,似乎感覺得到他眼中放射出的是令人震懾的神采,那眼神中竟隱約帶著千古未移的狂意和輪迴都無法磨滅的傲氣。不由得一種奇異的感覺泛上心頭,不知如何,一抹暈紅掠上雙頰。她忽然腳下加快,一下衝出好遠,將秦弓甩在身後。
秦弓一愣,叫道:「你做什麼?」
羅漪聽得他在身後叫喚,非但沒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她也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只是不想讓秦弓此時看見自己的樣子。
秦弓一邊叫一邊發足力追。
兩人正一追一逃間,突然一座大山憑空豎起,橫亙於前。羅漪一驚,停下了腳步。
「臭丫頭,發什麼瘋啊!」秦弓追了上來,順手一把抓住羅漪肩頭。羅漪回過身來。兩人四目相對。羅漪定定的看著秦弓,秦弓本想再多罵上幾句,可是話到口邊卻一句都說不出來。也這般傻傻的看著她。
「臭……漪,你……」那一句臭丫頭不知怎地也喊不出口了。
羅漪星眸半轉,秦弓在她的瞳孔中清楚的看得到自己的身影。
「我什麼呀我?」羅漪輕聲問道。
「你……你很漂亮。」兩人距離頗近,秦弓只覺得她吐氣如蘭,不由得心神一蕩,腦中迷迷糊糊的。
「呀!」羅漪低低的喚了一聲,她沒有想到他說話這般的直接,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秦弓也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只覺得哪怕就這麼站著彷彿也頗不錯,什麼前生今世的,一時間全都丟在了腦後。滿眼只是面前的伊人。
兩人正癡癡對立時,忽然一陣陰風襲來,風中隱約有著腥味。秦弓悚然一驚:「難道又是它?!」連忙將羅漪往身後一扯。果見風過處,山前赫然現出一個紅身赤髮的怪物來,雙抓箕張,直撲而來。
秦弓一見此怪,嘿嘿一笑道:「罔象,還認得我麼?!」
那怪正是上次被秦弓擊退的罔象。它見是秦弓,愣得一愣,怪叫一聲,返身便走。
秦弓反手將天狼弓拿在手中,喝道:「休走!」便待彎弓。
罔象彷彿知道厲害,轉身連忙。見秦弓手中的天狼弓,不由得渾身一顫,匍匐在地。口中連呼「饒命」。
羅漪見它來得兇猛,此時卻如此膿包,忍不住掩袖而笑。秦弓也不禁莞爾道:「我不殺你,我且問你,你可認識那個叫奔雲的老虎頭?」
罔象聽得「不殺」二字,一張猙獰的臉上竟自露出笑容來,卻把兩隻獠牙長長支在唇外,那尊容須比哭還難看數分。它不敢遲疑,連忙答道:「認得認得,他就在前方不遠的混沌河中呆著。」
秦弓點了點頭,又問道:「你不是已經死去千年了麼?怎麼會在這裡作怪?」
罔象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猶豫和畏懼。
秦弓看出端倪,厲聲喝道:「快說,休要詭言誆我。」
罔象連忙應了聲「是」,方才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這罔象乃是當年大禹治水途中被剿滅的百零三妖獸魔怪之一,這一眾妖魔死後怨氣不滅,反在冥界吸取無數冤魂的怨恨憤怒,於阿鼻地獄下不斷滋事。
「那一天,不知何事,地獄門外紛紛擾擾,門外的鬼卒驚叫不已。我聽得他們在喊:『目犍連來了!』接著獄門洞開,一道祥和的光芒充滿整個地獄。把這地獄中的怨戾之氣蕩滌得四處逃竄。我厭惡這祥和的氣息,我原本就是人間暴戾之氣化生而成的,於是我趁著鬼卒們紛亂之際逃出了地獄。」
秦弓拉著羅漪坐了下來,靜聽此怪言語。他心中一動,記起前日在狼虎谷黃巢皈依一事,心道:「原來這傢伙也是目犍連為救母放出的十萬惡鬼之一。」
只聽得罔象續道:「我隨著一起逃出來的鬼魂飄飄蕩蕩往冥河而去,我們要到人間去,那裡才是我們肆虐的樂土,我已經無數年沒有聞到鮮血的香味了。」說著,它下意識的齜了下牙,彷彿在回味那鮮血的滋味一般,「然而我們在通過冥河時碰到了那個人……」說著它全身忽然輕輕的顫抖了一下,似是心有餘悸,「他只是個冥河上擺渡的,可是他的力量……他可以輕易讓這些逃出來的鬼魂全部灰飛煙滅。幸好,他身邊還有個被他叫做七哥的人,那人叫他給鬼魂們灌下了孟婆湯,就讓他們去投胎了。」
「它說的那人是我麼?不,是我的前世麼?」秦弓想著。
「我和奔雲見機得快,就想轉身逃走,不料那人腳邊忽然有一股極大的怨氣生出,將我倆牢牢吸住,不得脫逃。從此我和奔雲就附在了他的腳邊。
後來我才知道,那人叫天狼,他是天界的戰神,後來卻投入了魔界,然後他取代了魔帝,並率領魔族攻下天界無數地域,殺了天界重臣紫微、天鷹。本來他完全可以一統天魔兩界。但是他卻自己闖入了冥界,甘心在這裡做個擺渡人。」
「天狼!」秦弓在心中默念著這個令無數生靈戰慄景仰的名字。
「把我們吸附住的,是鎖住他腳的百鬼無形鏈。那無形鏈本是由百鬼怨咒鑄就,只怪我倆怨念太熾,激起了無形鏈的怨氣,相互吸引,才害得我又多了這好多年的禁止。
我以為我永遠都只能做那百鬼無形鏈的一部分了,直到那天,七哥一箭射斷無形鏈,讓天狼前去轉世,我才得以自由。可是七哥卻把我和奔雲封在這個人影不見,鳥不拉屎的地方。他還把天狼留下的夜摩天狼弓交給了奔雲,說也許有一天,弓的主人會來拿的……」說到這裡,罔象忽然頓住了話音,雙眼死死的看著秦弓手中的弓。
秦弓將弓在罔象眼前晃了一晃,罔像一張紅臉忽然變得煞白,彷彿見到了什麼恐怖異常的東西一般。它往後倒退數步道:「你……你……你就是……」說話間跳起身來便往山上奔去,那速度倒是極快。
秦弓哈哈一笑,也不追趕。長身而起。
羅漪跟著站了起來,道:「這罔象說故事倒是說得不錯,看來我們不用再往前去找那個奔雲了。」
秦弓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羅漪朝罔象逃跑的地方看了一眼,笑道:「前生的你好厲害喲,竟可以把個怪物嚇成這等模樣。」
秦弓呵呵一樂道:「現在的我不厲害麼?」正想說句玩話,自我標榜一下,卻有一種莫名的迷茫在心間一動,剩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來,反化作一聲嗟歎。
羅漪本已準備等他標榜的話一出口便嘲笑他兩句,不料他長長的歎了口氣,心下奇怪道:「壞……小弓,好端端的歎什麼氣啊?」
秦弓笑道:「我這面夜摩天狼弓好得緊,而且一點也不小。」將話題岔了開去。他也不知自己因何歎氣。只是隱隱覺得自己竟漸漸崇拜起那個前生的叱吒風雲的自己來,這到底是好是壞?卻是不得而知。
羅漪哼了一聲道:「壞小子就是壞小子,半點改不了本性。」
秦弓「嗯」了一聲道:「改了本性就不是我了。你還會喜歡麼?」話說了出來才發覺似乎有些過火了,卻已不及更改。
羅漪聽得這話,果然臉兒刷的沉了下來,道:「不要臉,哪個喜歡你了?」
秦弓連忙搶上一步,拉住羅漪的手。觸手處只覺得那手柔柔的,宛若無骨,捏在手裡極是舒服。
羅漪將手一甩道:「拉拉扯扯的做什麼?」
秦弓訕訕道:「我怕你一生氣又跑掉麼。」說話時卻依舊沒有放手,羅漪甩得一甩沒有甩脫,並不再動。只聽秦弓求饒道,「是我口沒遮攔,是我不好!」
羅漪朝他白了一眼道:「知道自己不好就好了!」
秦弓聽她口吻似是並沒有生氣,再看她眼神,似嗔還喜的。忍不住又嬉皮笑臉道:「你沒有喜歡我啦,是我喜歡你,總行了吧。」
「嗯漪隨口應了一聲,轉念間又覺似有不妥。只見這壞小子賊忒兮兮的樣子,粉臉不由一陣發燒。舉拳便打。秦弓早有準備,哈哈大笑聲中,翻身躲開,拔足便逃。
「壞小子,有種別跑!」
「臭丫頭,有種別追!」
兩人追追逃逃的往歸途而去。
夕陽西斜,將禹王廟前的那條鋪滿樹葉的甬道照得呈一片爛漫的淡金色。夕陽同樣灑在羅漪的肩頭,將她那瀑布也似的頭髮也染成淡淡的金黃色。秦弓與她並肩而行,腳踏在厚厚的樹葉上,那沙沙的聲音聽在耳中,也如同人間妙樂一般。
「前面不遠就是禹王村了,我就在那裡長大的。」秦弓興奮的說著。不遠處可見那隱約的村落,而數股炊煙正裊裊升起。想起平日裡自己現在這個光景回家時,蓼莪姐姐已經燒好可口的飯菜等著他了,雖然少不了小混蛋長小混蛋短的罵上兩句。但那也是何等的溫暖啊。想到這裡,秦弓心下微黯,道,「也不知道蓼莪姐姐現在如何了。」
羅漪勸慰道:「不用那麼擔心啦,有破軍陪著,不會有什麼事的。」
秦弓點了點頭道:「也對。」心知惦念也是無用,爽性不再去想。只是深覺這兩天發生的事,卻將他這十數年來的安寧與習慣盡數打破,往後又將會有怎樣的事情發生?記得愛感歎的破軍曾說過「未知才是真正讓人恐懼的。」,也許,未知同樣也能讓如秦弓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敢到莫名的興奮吧?!
說話間,已進了村子。秦弓知著那兩間茅屋道:「這裡就是我家了……咦,怎麼會有燈光?」
「難道蓼莪姐姐又回來了?」這念頭不過在秦弓腦中一轉便過,卻知不過是自己胡思亂想罷了。他經這兩天,人間險詐也已嘗得一二,警惕性自然高了不少。他一拉羅漪,轉到屋後,依舊從後窗跳了進去。
兩人剛剛入屋,便見屋內火折一閃,一盞油燈已然點著。雖然不算很亮卻足以看清屋內情形。
屋裡桌上的飯菜,依舊是昨天蓼莪放在那邊的。桌邊站著一個少年,正是他點亮了油燈。
「小博!」秦弓脫口喚道。
「小弓,你回來啦!」這少年正是秦弓玩伴小博。只見他一臉喜色道,「你終於回來了,害得我擔心死了。蓼莪姐呢?怎麼不和你一起回來?這個……這個是誰啊?好漂亮的姑娘……」他心中歡喜,也不管秦弓如何回答,一口氣問了許多問題。
秦弓見是小博,這才將戒心放下,笑著將一日的情況約略的說了,只聽得小博咋舌不已,只當在聽神話故事一般。然又想到蓼莪平日的神通,卻也不由得不信。
「對了,小博,你人在裡屋,怎麼外屋會有燈光呢?」
「哎呀,我都差點忘了,有個人等了你很久了。」
「等我?」秦弓聽得這句話,疑竇頓生,「是誰?」
「是我。」一人說話間飄然入屋。站到小博身後。
秦弓與羅漪一見此人立時跳了起來:「天機!」
來人面如冠玉,五柳長髯,一副儒生打扮,正是寥天閣前所見的北天六星之一:天機。
秦弓將天狼弓舉在胸前,喝道:「你來作甚?」
天機一手拈鬚,一手輕輕搭在小博肩頭,微笑道:「何必緊張,不要嚇壞了你的朋友才好。」
秦弓怒道:「你放了小博!」
小博卻兀自糊塗道:「你們這是怎麼了?小弓,他不是你朋友麼?」
天機笑道:「當然是,即便這一世不是,上一世也是。」
秦弓微微一愣,卻把弓收了,道:「你到底想作什麼?」
羅漪站在秦弓身後並不說話,此時忽然伸出兩指,在眉間一攏,一道白光自眉心射出,直奔天機面門。
天機不虞有此一招,慌忙側頭閃避。秦弓乘機搶上一步,將小博拉到身後。
羅漪見一擊不中,正待再次發招,卻被秦弓伸手攔住。天機閃過白光,眉頭微皺,心中忖道:「這女子是什麼來歷?看樣子不似凡人。」只聽得秦弓道:「有什麼話你便說吧,現在我們可以聽聽了。」
天機明白他的意思,當即道:「我沒有要挾你的意思。」頓了頓又道,「以你現在的本領比之凡人確是強得許多。」言下之意自是說秦弓的能耐比起自己尚有差距,須不必抓個人質要挾之。
秦弓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坐下來說話吧。」舉手投足間已頗有些風範,不再似個不更事的少年。
天機暗道一聲「好」。四人圍著桌子坐下。
秦弓看了看羅漪和天機道:「你們都是神仙,不用吃飯,我可餓得緊了。」說罷,拿起桌上的飯碗竟自大吃起來,也不管旁人一臉錯愕。
天機卻撫掌大笑道:「好、好、好!行事率性而顯真性情,果然與當年天狼一般無二。」
秦弓邊吃邊鼓著腮幫道:「就吃頓飯,用得著那麼恭維麼?」
他說話雖帶著衝撞的意思,天機卻不生氣,只是說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罷了。」
「看我?」秦弓如風捲殘雲一般將飯菜掃得一乾二淨,將碗往旁邊一放道,「我有什麼好看的。」
「我想確定你是不是真的天狼轉世。」
秦弓歪過腦袋看著他問道:「這個對你很重要麼?」
天機慎重的點了點頭:「是。」
「那我是不是真的天狼轉世呢?」
天機又很認真的搖了搖頭:「不知道。」
羅漪在一旁看得好笑,不由「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天機看了看羅漪道:「還未請教姑娘……」
「她是摩毓首羅天的公主。」秦弓代為作答。
天機聽得摩毓首羅天五字,肅然起敬,一拱手道得聲:「公主!」
羅漪將螓首微點算是作答。卻衝著秦弓撅了撅嘴,心想:「難道你心裡只是當我公主麼?」這話卻是沒有說出口。
秦弓假裝沒有看見,問天機道:「那你如何確定呢?」
天機又習慣性的拈了拈鬍鬚,道:「傳聞轉世天狼有弓狀印記在身。」
秦弓將衣襟扯開少許,露出胸前的胎記道:「就是這個麼?」
天機點頭道:「看來你真的是天狼轉世。」他自開始說話都是只說天狼,而不似旁人一般說魔尊。
秦弓對此事早已不再懷疑,將衣襟合好道:「如果我是魔尊,你是不是要現在就將我除去?」
天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魔尊?我想天狼大概不喜歡這個稱呼吧?」說著雙目看著窗外漸已暗下的天色,思緒卻回到了那遙遠的年代,過得半晌方道:「也許北天界欲將你殺之而後快,但是我不會。」說罷長身而起,「我待得很久了,得告辭了。」
秦弓笑著擺擺手道:「再見哇,不送了。」
天機應道:「再見!」這句再見中卻似有著什麼深意。他身影一晃,轉眼便不見了人影。
小博揉了揉眼睛道:「奇怪,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呢?」
秦弓卻陷入了沉思,耳畔響起的是隱約的殺伐之聲和無盡的歎息,那聲音亦真亦幻,卻只是在腦中縈繞。
「那前世的天狼……這今世的我……」他輕聲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