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覺大師、萬裡游龍呂九皋和凌雪紅三人,穿過那座幽谷中的梅花陣後,本來是千仞絕壁阻路,但此刻卻現出一處高約丈二,竟有八尺的通道。原來這通道自對面看正被梅林所遮掩,直至近處始能發現。想那玉面女魔鄧玉珍便是由此處遁走。
三人一看有此通道,先是十分高興,但仔細察看之下,不禁同時雙眉緊鎖,枯立原地不動。
原來這通道深不見底,任是運足目力,也只看到模糊一片,陣陣陰寒的狂風自洞中湧出,把擋著洞口的一片梅樹吹得枝搖花顫。
慧覺大師和呂九皋都是一代武林高手,在未看出端倪前,自是不會輕舉妄動,唯有凌姑娘看二老沉吟不前,想起羅郎生死不由心下大急,忙急步到慧覺身前,一禮說道:“大師伯,紅兒先進去看一下好嗎?”
慧覺還未發言,萬裡游龍呂九皋卻搶先說道:“大師和凌姑娘在外稍候片刻,還是讓貧道先行一步,一探虛實吧!”不待兩人回話,只見道袍飄風,身形如龍翔九霄,早已躍入洞中。
慧覺大師暗暗一歎,忖道:此老真不愧享有這萬裡游龍之名,身法確是了得,他若能練成太乙氣功,只怕成就還要比我高上一籌呢。
哪知呂九皋進入洞中頓飯之後,仍不見有任何動靜,慧覺大師雖是見多識廣,也不禁如墜五裡霧中,他轉首看了凌姑娘一眼,說道:“呂道長只身涉險,乃全是為我等之事,紅兒,你且緊隨我身後,不可造次。”
他因知凌雪紅年輕氣盛,雖是武功高強,但江湖中險詐百出,並非全靠武功所能解決,是以叮囑了她幾句。
凌姑娘輕輕嗯了一聲,慧覺大師便當先向洞中撲去。
倆人一進入洞中,只覺陰風撲面,刺骨生寒,除此之外,倒是毫無異狀,又深入了十數丈,才見地上橫臥著幾個疾裝勁服之人,慧覺大師俯身一看,俱被點了穴道,猶如死了一般。
又前進了十余丈,只見光線逐漸開朗,慧覺大師心情一松,左掌護胸,右手蓄力,一個縱躍已到洞口。
凌姑娘飄落大師身旁,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不覺一怔。
只見數十丈外的一處山腰之上,建著一座院落。那院落氣勢雄偉,極盡豪華,當中雖有兩扇紅漆大門,此時卻是院門深鎖,只余下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書“人鳳堂”三個大字,在陽光之下耀目生光。
慧覺大師又掃目四顧,只見這洞口兩側又橫躺著兩名被點了穴道的暗樁,但卻仍不見呂九皋的身影。
他一軒長眉,不再說話,當先向那“人鳳堂”縱去。
哪知他們剛剛到“人鳳堂”前,突地看到一條人影,於院內躍出,慧覺大師登時將步收住。原來從那“人鳳堂”躍出之人正是萬裡游龍呂九皋。
萬裡游龍輕拂銀髯,微微一笑,說道:“貧道還以為雪山派如何了得,如今看來,也不過是浪得虛名,想這人鳳堂乃是大雪山外三堂之一,為其安危所系之地,方才神秘詭異的地道中,只不過布置了幾名暗樁,而這人鳳堂,卻是空無一人,難道他們就這樣不戰而退了不成?”
慧覺大師兩道長眉一揚,緩緩說道:“道兄既是看過院中無人,定不會虛假,不過以貧僧之見,院中定然還有蹊蹺,我們何不再進院搜查一番,再定行止?”
呂九皋似乎也覺這話有理,於是頷首答道:“大師此話極是有理,還是由貧道先行引路。”當先向院內縱去。
他們定睛一看,果然當中是一座整齊的四合院,房捨不但考究,而且院子極大,地下是一色青磚鋪地,纖塵不染。
三人經過了一座大廳,又繞過了一道矮矮的照壁,眼前突地一亮,只見修竹數叢,迎風微搖,鮮花數盆,遍植兩廂,仿佛來到了富家千金的繡閣。
慧覺大師乃是得道高僧,怎好親自到這所在搜查,乃轉首望了凌姑娘一眼,說道:“紅兒,我和呂道長在外觀看動靜,你到各房中去看看,小心了。”
凌雪紅一直跟在兩老身後,不敢擅自行動,早感拘束不耐,此時一聽慧覺長老吩咐,立刻答道:“紅兒省得。”舉步直對正房走去。
她一腳踢開虛掩著的房門,走入內室,突覺一陣淡淡幽香,撲鼻而來,舉目再一環視,只見羅帳低垂,妝台宛然,一切毫無異狀。
凌姑娘一看那房中布置,就知道必是玉面女魔鄧玉珍所居之處,房中既是無人,立刻又往別的房中找去。
她逐室搜查,足足花了頓飯工夫,卻始終沒發現半個人影,然後又回到慧覺大師身前,躬身稟道:“紅兒搜遍全院,並未見可疑之處,只怕玉面女魔鄧玉珍真的率眾逃走了?”
慧覺大師點點頭,轉首向萬裡游龍微微一笑,說道:“呂道兄,以貧僧之見,這其中定有詭謀,但俗語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等此次本為救天南劍客散浮子道兄,但現下不見秋兒,又多了一層麻煩,我們勢必要弄個水落石出才好,道兄方才辛苦了一程,該輪到貧僧開路了。”
說著僧袍一拂,身形如一只巨鶴,已然飄出院外。
出了“人鳳堂”,只見後面除了一塊廣場之外,四外卻都是怪石巨巖所環抱,不但並無異狀,就是再向前進都是不易,於是三人又不覺怔住。
這時也是事有湊巧,凌姑娘見大師伯正與呂九皋低聲商量,她因覺那些怪石殊為獰惡,一時興起,不覺走近巖石仔細觀看,哪知她這一看,竟發覺巖中有一處洞穴。那洞穴入口高可及人,裡面卻是一片漆黑,因為有了這個發現,凌姑娘不覺脫口叫道:“大師伯,呂道長,這裡有個山洞!”
慧覺大師和呂九皋方自委決不下,聽了凌雪紅這一聲喊叫,登時雙雙走去。
慧覺大師此時早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心,將那山洞入口打量片刻後,徑自當先向洞中走去,呂九皋和凌雪紅緊隨跟進。
裡面雖是陰寒無比,但卻無風,霉腐之氣,中人欲嘔,只見那山洞之內,鍾乳怪石成千倒掛,顯是人跡罕至之處。
那山洞曲折盤轉,既深且遠,三人腳下雖快,也走了約有一盞茶時候,才覺眼前一片明亮,來到一處所在。
原來那個地方乃是兩高峰夾著的一處幽谷,兩旁高峰竟是矗立千丈的巨巖,兩峰相接之處,並未完全合攏,因此,在正午時分,陽光還能直射而入,可是如由外面看起來,卻是不易發現這兩峰夾峙當中,還會有這片峽谷。
慧覺大師剛一進入谷中,便知上了大當,想要退出,但哪裡還能夠。
只聽這峽谷上端和石洞之外隱隱傳來喝叫之聲,登時火光照耀,一團團浸油的易燃之物,由那一線天窗上落下,那火種又點燃了堆積在洞中的干柴,不過片刻谷中已成一片火海。
萬裡游龍急急大喝一聲;“大師速退!”但剛一轉身,卻見一股濃煙,自石洞中湧入,顯然那洞口也為烈焰堵住。
慧覺大師畢竟藝高膽大,雖處此進退不能之境,仍不露驚慌之態,大喝一聲,全身立時布滿太乙氣功,兩只寬大的袍袖一拂,立時有兩股剛猛無儔的罡氣,將濃煙逼得倒湧而出,接著身如飄風,一躍五丈。待呂九皋和凌雪紅趕到之時,大師的太乙罡氣,又已揮出。
如此兩個縱躍已近洞口,隱隱可見熊熊烈焰,火舌亂吐。
凌姑娘見慧覺大師正自微皺眉頭,猶豫不前,望著萬裡游龍呂九皋,說道:“老前輩把你的劍借我一用好嗎?”
萬裡游龍一愕,翻腕拔出背後古劍,奇詫地交在凌姑娘手中。
只見她又微微一笑,俯下身去,將內家真力,逼至劍身,向地下一陣挖掘,然後把劍身擦干淨,還給呂九皋,一笑說道:“大師伯,我已挖出泉水來,我們把衣服須發浸濕,就可向外沖啦!”
慧覺大師嘉許似地一笑,說道:“唉,還是年輕人心思靈敏,我想了半天也未想出。”
於是三人乃將須發衣服就水浸濕,慧覺大師看著自己這狼狽之狀,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他雖是有道高僧,貪嗔之念早除,此時也不由嗟歎不已。
萬裡游龍呂九皋低呼了一聲:“大師,貧道要當先開路了!”兩掌推出一波強勁罡風,身形當先向那熊熊火光中沖去。
三人這一躍起,俱施展出上乘輕功,一掠便是五丈,恰巧飄落在那洞口的烈焰之外。
三人尚未站住身形,便聽對面響起一陣哈哈狂笑。但那笑聲發出一半,倏然又止。
萬裡游龍呂九皋冷哼一聲,怒喝道:“笑什麼,難道這點火勢會把貧道等燒得焦頭爛額不成!”
對方也是冷笑一言道:“變成落湯雞,還不和焦頭爛額一樣狼狽?”
慧覺大師抬頭一看,只見前面廣場上,並排站著三人。
中間一人六旬開外,紫面短須,身著青布長衫,手握鳩頭杖,背上負著四個大如輪月的鋼環,一看便知此人是雪山派外三堂天龍堂主雙飛環鄭元甲。左面一人道袍背劍,年約五旬,乃地虎堂堂主神火真人邵文風,右邊是人鳳堂堂主玉面女魔鄧玉珍。
本來鄧玉珍這火攻之策,也未打算能把這三位武林頂尖高手困住,只是想把他們燒得發焦、衣爛,大大折辱一番,然後再合外三堂三位堂主之力決一死戰,不料竟連這一目的也未能達到,是以雙飛環鄭元甲只笑了一半便自愕然止住。
萬裡游龍呂九皋早已大怒,一見鄭元甲反唇相譏。哪還按捺得住,翻腕拔出長劍,使出一式“龍翔九霄”身法,飄前四丈,大喝一聲,手中劍劃起一道銀虹,徑向雙飛環鄭元甲胸前玄機要穴點去。
雙飛環鄭元甲在外三堂的三位堂主中年齡較長,武功亦最高,他眼見呂九皋長劍點到,不慌不忙,鳩頭杖上擊,左手橫掃,一招兩式,擋住了萬裡游龍這挾怒出手的一招。
呂九皋冷笑一聲,側身避開襲來一掌,右腕疾收,長劍也同時避開了鳩頭杖,右手一揮之間,幻化出三點劍影,分指鄭元甲三處大穴。
哪知鄭元甲確有著不凡的武功,鳩頭杖上擊一半,突然收回,一收一推之間,已把呂九皋長劍封架開去,隨手反擊一杖,攔腰橫掃。
萬裡游龍想不到這鄭元甲的鳩頭杖竟有這等功候,冷哼一聲,疾退三步讓開。
這一次呂九皋已動了真火,立即把武當絕學太極慧劍展開,頃刻之間,強弱易勢,雙飛環鄭元甲被迫居下風。
須知這九式太極慧劍,乃是武當劍術中的精華,剛勁中帶著綿綿不絕的陰柔之力,最妙的是這套劍法,一經展開,施劍人浮躁的心情便會馬上恢復了平靜。看上去這套劍法的招式非常緩慢,而且施用之人也像毫不用力,其實太極慧劍是一種內外功揉合一體,才能施展的劍術。
地虎堂堂主神火真人邵文風,一見雙飛環鄭元甲已與萬裡游龍呂九皋交上手,他雖震懾於東海三俠之名,也不得不縱身而出,又見慧覺大師未帶兵刃,不由放心不少,大喝一聲,翻腕拔出長劍,向慧覺大師右肩井穴刺去。
慧覺大師雙目微閉,滿面肅穆之色,直待邵文風長劍刺到胸前,他才一軒慈眉,閃射出兩道冷電似的光芒,朗喝一聲:“邵堂主小心了!”
大和尚兩腳像生根似地立地不動,右肩疾然下沉三寸,邵文風長劍擦肩刺過,他因這一招用力過猛,身形自然前沖半步,慧覺大師左腳斜上半步,左手反扣邵文風持劍腕脈,只聽嗆啷一聲,邵文風只覺右手一麻,長劍把持不住,摔落地上。大師順勢一推,邵文風踉蹌後退數步,直羞得他滿面通紅,俯身拾起長劍一言不發。
就在慧覺大師剛與邵文風交上手之時,凌姑娘也一式“飛燕投林”,疾撲玉面女魔鄧玉珍。
凌姑娘雖無青冥劍在身,但光是一雙纖纖玉手就非一般武林高手能敵。玉面女魔早在七星峰下見識過她的厲害,心一慌,長劍還未刺出,便被凌雪紅以空手入白刃的手法奪去。
慧覺大師和凌雪紅雙雙奏捷,而萬裡游龍呂九皋和雙飛環鄭元甲的一戰,也已分出勝負。
萬裡游龍在施出太極慧劍之時,只見他好似蝸牛慢步一般,長劍忽地變得綿柔異常,但卻似乎有一種極強的潛力,自劍身逼出,不管鄭元甲的鳩頭杖施出多狠多快的招式,且一接觸到呂九皋的長劍,就覺著勁盡力卸,勉強又了二十個回合,已是汗落如雨,頭暈目眩。
鄭元甲掃目一看,邵文風和鄧玉珍才一招功夫,便雙雙落敗,他心中一凜,虎吼一聲,鳩頭杖演“橫斷巫山”,挾著虎虎勁風,猛掃呂九皋中盤。
但呂九皋已是勝券在握,氣定神閒,他知道鄭元甲已存心硬拼,連忙閃身讓開,劍化“金絲纏腕”,功運右臂,劍鋒貼杖推進。
這一來鄭元甲封躲全都不易,逼得雙飛環情急拼命,他厲喝一聲:“老雜毛,不是你就是我……”
右手松杖落地,右掌運起全身功力,“手揮琵琶”猛劈呂九皋前胸,發難既出意外,出手迅如電火,掌帶勁風,迎胸打到。
萬裡游龍此時自是顧不得再傷人,順著打來的掌勢,全身陡然後仰,施起鐵板橋工夫。
倆人動作都夠快,呂九皋背脊尚未貼地,雙腳跟一旋,借力向左一翻挺起身來,鄭元甲一掌打空,用力過猛,全身向前栽去。
萬裡游龍順勢吐劍,招化“白蛇吐信”,雙飛環猛覺背後劍刃劈風,趕忙腳尖一點,借前栽身子向前飛去,萬裡游龍豈肯放過這個機會,立時挫腰騰躍,追個如影隨形,鄭元甲剛剛落地,萬裡游龍長劍又到。
只聽慧覺大師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呂道兄劍下留情!”
呂九皋劈到鄭元甲背後的長劍,輕輕一掃,只把雙飛環右臂上的青布長衫裂開了一道五寸長的口子,便收劍躍回原處。
再看鄭元甲直嚇得臉色蒼白,那裂開之處鮮血泉湧而出,若是慧覺大師晚叫一聲,他早已喪生劍下。
這三人一出手便已制服了雪山派的三位堂主,這確是使人驚駭之事,其實這並非鄧、邵、鄭等三人武功大弱,實因慧覺大師等三人武功太以卓絕。
就在這外三堂堂主全軍覆沒之時,陡然,一聲長嘯劃破長空,震得滿山回鳴不絕。接著響起稚嫩悠長呼喝:“掌門師祖駕到……”
場內諸人齊都舉首向喝聲處看去,只見那千丈絕壁上,如星飛丸瀉一般,躍下來十余條身影,片刻之間已到眼前。
那最前面的人卻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男女。男的身著青色道袍,發挽道髻,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女的一身紅衣勁裝,雙辮垂肩,顏潤春花,色凝皓月,艷麗如畫裡佳人。倆人胸前各抱一把寶劍,神態莊肅之極。顯然那呼喝之聲便是這男女二童所發出。
兩童之後,卓立著一個道人,但見他長髯垂胸,銀發道髻,身著寶藍色道袍,足登福字逍遙履,手持一枝通體雪白的細長竹杖,正是紫虛道人。
紫虛道人身後,一字橫立著內三堂堂主,玉皇堂堂主百步凌波譚玉笙、太白堂堂主七星掌袁廣傑、觀音堂堂主千手菩薩許香萼及紫虛道人二弟子金眼神佛呂萱,三弟子追魂手魏英等一流高手,獨不見談笑書生諸葛膽和玄衣仙子杜月娟夫婦。
紫虛道人冷眼掃了全場一匝,早已看出這種尷尬的情勢,他乃城府深沉、雄才大略之人,心中雖微感驚駭,但卻不形諸於色,只聽他哈哈一陣長笑,笑聲直震得在場之人的耳鼓嗡嗡作響,顯示出他深厚的內力,然後一打問訊,向慧覺大師說道:“貧道以為有宵小犯山,卻不料大師佛駕蒞臨,東海三俠隆譽滿武林,萍蹤遍天下,但卻是初蒞荒山,真是幸會幸會!”
他這番話先罵後捧,慧覺大師聽得兩道慈眉一揚,暗忖:這紫虛道人雖是雄才大略之人,論武功才智,也算是當今武林中傑出的人材,但言行氣度,究竟有點邪魔歪道,不足以領袖武林。
慧覺大師低喧了一聲佛號,也早將佛家獅子吼功力滲入其中,直震得在場各人心神一懍,只此一番話,倆人已互較了內力。
慧覺大師雙目微垂,合掌當胸,緩緩說道:“道兄過譽,貧僧當受不起。貧僧乃東海草莽之人,今日有幸拜謁寶山,亦為生平幸事!”
他見紫虛道人對一旁的萬裡游龍呂九皋竟理也不理,不由微感不安,於是又繼續說道:
“容貧僧為兩位引見,這位是武當元宿萬裡游龍呂九皋呂道兄,那位是雪山派掌門紫虛道長,想來兩位素未謀面,故不認識。”
慧覺大師這一介紹,立刻打開了這倆人間的僵局,萬裡游龍畢竟氣度恢宏,不失大派名宿風范,拱手微笑,道:“驚憂大駕,呂九皋深感不安。”
紫虛道人干笑兩聲,道:“好說,好說,呂道長駕臨荒山,恐不止一次了,貧道未能一盡地主之誼,抱歉之至。”
呂九皋面色微紅,正想反唇相譏,卻聽慧覺大師朗喧了一聲“阿彌陀佛”,接口說道:
“貧僧約呂道長前來寶山,旨在探視一位友人,並相偕他一齊他往……”
紫虛道人哈哈一笑打斷慧覺和尚的話,說道:“大師可是說的天南劍客散浮子道兄嗎?”
慧覺大師合掌答道:“尚望道兄准貧僧之請。”
紫虛道人面容倏然一正,笑容盡斂,說道:“散浮子道兄乃貧道多年摯友,我等切磋武功,鑽研煉丹成道之術,極盡歡洽,但如他自願離此,那貧道自亦不會相阻。”
慧覺大師聽他竟說出這種欺妄之言,不由微感震怒,但他乃得道高僧,故仍然強自壓抑著心頭怒火,平和地說道:“既是如此,不知道兄可否允准貧僧等一見?”
紫虛道人又是微微一笑道:“大師想會見散浮子道兄自無不可,不過……”
他略一沉吟續道:“不過目前卻是不能,若大師等不辭跋涉之苦,就請一月後再來相邀,若是大師願在荒山等上一月,貧道亦是竭誠歡迎。”
慧覺大師不禁慈眉微皺,正欲答話,萬裡游龍呂九皋卻已按捺不住怒火,冷哼一聲說道:
“道兄以一派掌門之尊,說出此等自欺欺人之言,不覺有失身份嗎?”
紫虛道人雙目微合,淡淡一笑道:“好說,好說,呂道兄若不是來我大雪山十二連環峰挑釁比斗,只是為他人作嫁,就請免開尊口吧。”
萬裡游龍呂九皋縱然涵養再深,也是無法忍受這等奚落,他正想發作,卻聽慧覺大師高喧一聲佛號,說道:“呂道兄暫請息怒。”
又轉向紫虛道人說道:“貧僧尚有一事,想借助道兄之力!”
紫虛道人突然哈哈一笑道:“大師可是想知道令徒羅雁秋的行蹤嗎?”
他不等慧覺大師說話,又道:“令徒只身來訪,聲言除拜謁其師祖散浮子外,並探訪一位本派司職的舊友,是以本派守山之人並未與以留難。”
慧覺大師聞言心下一寬,凌雪紅姑娘也是芳心竊喜,但她卻不知羅郎有什麼舊友在這十二連環峰上,又不由疑竇叢生,只是礙於慧覺大師在場,不便出言相詢。
慧覺大師合掌微微一笑,說道:“道兄豁達大度,如此對待劣徒貧僧等亦無不銘感,現就請道兄遣人召羅雁秋前來,我等也好離此,免再攪擾。”
紫虛道人轉眼瞟了凌雪紅一眼,然後說道:“令徒羅雁秋來時是出於其自願,走不走那也要看他自己的抉擇,貧道何能相強?以貧道之見,他遇著一位相識之人,恐怕目前不願離開了。”
慧覺大師想起紫虛道人以其師妹玄衣仙子杜月娟,勾引談笑書生諸葛膽的一段經過,不由驚懍得身形一顫,半晌答不出話來。
凌姑娘聽得倆人對話,只因慧覺大師在旁,而無插口的余地,早已憋得不耐煩,她任性慣了之人,此時再也顧不得長幼尊卑,嬌叱一聲:
“老雜毛,你胡說什麼,還不叫人把他找來,若再故意拖延,姑娘要踏平你這十二連環峰!”
紫虛道人仍是笑意吟吟,面色不變,但他身後的內三堂堂主及隨行諸人,俱都滿現怒容,各上前一步,手握兵刃,於是這舌戰唇槍的靜寂場面,立刻變得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慧覺大師此時的心情,雖極復雜痛苦,但表面上仍能保持如常的鎮靜。
他喝止住了凌雪紅,緩緩說道:“道兄可否遣人將劣徒羅雁秋找來,貧僧當面問他一問,若他不願離此,貧僧亦決不相強就是。”
紫虛道人哈哈一笑,說道:“如此甚好,貧道即刻遣人請他前來,請大師當面問清,以免誤會我雪山派不擇手段,勾引別派弟子。”
轉首向觀音堂堂主千手菩薩許香萼低聲吩咐了幾句,她便合拿一禮,縱身而去。
凌姑娘看著這用勾魂迷香彈迷倒自己的女子,不禁銀牙咬得格格作響,恨不得一掌把她劈死,嬌叱一聲,如飛燕掠波般,飄身向許香萼撲去。
慧覺大師方待喝止,只見玉皇堂主百步凌被譚玉笙早飛身而出,呼地一掌,將凌姑娘的追勢阻住。
萬裡游龍呂九皋剛才被紫虛道人一陣奚落,早已躍躍欲試,見此情形,翻腕撥出長劍,直刺紫虛道人。
慧覺大師長歎一聲,高喧一聲佛號,只見僧袍飄動,他已截住了想代替掌門搶戰呂九皋的太白堂堂主七星掌袁廣傑、獨行尊者康泰,以及紫虛道人二弟子金眼神佛呂萱。
剩下的追魂手魏英,卻恐譚玉笙獨戰凌雪紅不下,也加入戰團。
且說紫虛道人一看萬裡游龍呂九皋撲來,一拂長髯,冷笑一聲,手中那拇指粗細的白色竹杖一抖,化作千萬條銀蛇盤空,將呂九皋這蓄力而出的一劍封住。
須知這紫虛道人的雪竹仗,乃是藏邊喜馬拉雅山頂峰的產物,生於萬年冰雪之中,不但堅逾鋼鐵,而且出招對敵,會自竹中發出絲絲侵人寒氣,若再能配合陰柔之功,則能虛空點穴傷人,更具無上威力。
萬裡游龍和紫虛道人一交手,不僅覺得這招“鐵樹銀花”詭異迅辣無比,而且感到隨著漫天杖影而來的寒風刺骨透體,不禁一懍。他乃久經大敵之人,立知這一戰討不了好去,於是一面運起護身罡氣,封閉住全身各大要穴,一面即刻施出太極慧劍應敵。
二十招過後,紫虛道人已然略占優勢,他掃眼一看,追魂手魏英與百步凌波譚玉笙被凌姑娘那奇妙的身法掌勢迫得險象環生,而慧覺大師也把已方三人逼得團團亂轉,不由暗自著急,忖道:我若不立施殺發走呂九皋,豈能挽回今日頹勢?
於是手中雪竹杖一緊,杖化“游龍回空”,挾著一縷尖銳厲嘯,往呂九皋胸前“神封穴”
點至。
萬裡游龍一懍之下,急揮掌中劍封格,但寶劍還未碰上雪竹杖,那細長的竹杖如靈蛇一股,搖首上翻,直點自己右肩井穴,一縷寒氣早已刺骨透體地襲到,他猛提一口真氣,身如飄風,向左橫躍五尺。
哪知紫虛道人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著,雪竹杖原式不變,倏然橫掃,萬裡游龍大驚之下,立刻施出一式“倦龍歸海”的身法,全身筆直地向前撲去。只聽一聲裂帛輕響,呂九皋俯身時被微風拂起的後衣衫,已為雪竹杖挑去一角。
須知萬裡游龍這仗以成名的“雲龍游空”輕功身法,冠絕江湖,而這一式“倦龍歸海”
是在撲前的身形,將要落地之時,再藉腳尖旋轉之力,一個“雲中翻”的式子挺起,這比鐵板橋的功夫要難練得多。
紫虛道人見在他這“幽鬼附身”的奪命三招施出後,呂九皋仍然逃出杖下,不由一愕,正想乘勢進擊,只聽一聲悶哼響自左側,他掃目一看,只見玉皇堂堂主百步凌波譚玉笙身形一陣踉蹌後退八、九步,一交跌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而凌姑娘的纖纖玉手,卻正向自己的三弟子追魂手魏英拍去。
紫虛道人情急之下,陡地厲喝一聲:“住手!”
他這一喝,乃提聚全身真力而發,只震得空谷回響,群山呼應,一時間滿山盡是“住手”
之聲,良久方歇。
在場動手諸人,果然為他這喝聲所震,各自跳退數步。只聽紫虛道人仰天哈哈一陣大笑,向慧覺大師說道:“東海三俠神功蓋世,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大師挾技不露,心懷慈悲,貧道十分佩服,我們目前雙方雖未分出輊軒,但因大師所要召見之人已至,只得暫時停手,若大師有興,不妨待問話之後,再決一勝負。”
原來慧覺大師心存慈悲,力戰三人,猶有余力,但卻未傷一人,紫虛道人豈能看不出,故而說出這番話來。
慧覺大師聞言,低喧一聲佛號,並不答話,舉目看去,只見自逍遙山莊方面,疾馳來四條人影,不禁一愕。而凌姑娘運目一看,不禁一憂一喜,既妒又愛,芳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紫虛道人又是微微一笑,向慧覺大師說道:“令徒羅小俠即至,大師有話,盡管請問,不過他若是閉口不答,自是不願離此,諒大師乃以德服人之世外高僧,自亦不會相強。”
他這幾句話,直聽得慧覺大師疑念叢生,他素知這紫虛道人乃是當今武林中心地最陰險,手段最毒辣的梟雄霸主,不知這其中有何陰謀,但他深信自己以大師伯的身份問話,羅雁秋決不會不答,於是只得一笑說道:“這是自然,道兄說出這般話,也是太多慮了。”
倆人說話之間,只見千手菩薩許香萼、玄衣仙子杜月娟和紅衣女飛衛司徒霜三人,簇擁著羅雁秋在紫虛道人身側停下。
凌雪紅見羅雁秋緊靠著紅衣女飛衛司徒霜的嬌軀而立,對自己竟似未聞未見一般,她哪能忍受得了這種刺激,咬了咬嘴唇,終於哇的一聲撲倒在慧覺大師懷中痛哭了起來。
慧覺大師見羅雁秋對自己竟似視若無睹,任他修養再深,心中不由感慨叢生,又想起被自己百般珍愛的弟子談笑書生諸葛膽,兩滴晶瑩淚珠,已自他低垂著的眼簾中滾落而出!
他慈祥而略帶歉疚地拍了拍凌雪紅的香肩,喟然一歎,低低說道:“情孽糾纏,造化弄人,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紅兒,隨大師伯走吧。”
一聲雕鳴,幾行歸雁,衰草淒感,北風嗚咽,這是令人腸斷的情景,心酸的一刻。
羅雁秋以千年靈芝液療好了談笑書生諸葛膽的蛇毒之後,歉疚之心稍安,而諸葛膽也大為感激,連忙吩咐廚下,准備一桌豐盛的酒席,要與羅雁秋開懷痛飲。
但羅雁秋卻是心懸兩地,大師伯和紅姊姊情形不明,師祖散浮子又無法救出,他想至此,不由愁聚雙眉喟然一歎!
談笑書生諸葛膽像是旱猜透了他的心事,一只寬大有力的手掌,一拍羅雁秋的肩頭,爽朗地一笑,說道:“你可是為令師祖天南劍客散浮子老前輩擔憂嗎?其實那大可不必,我保證他還是安然無恙,待我們痛飲一番之後,你隨時都可以去看他,只要別再為難我這個做師兄的就是了。”
羅雁秋聽諸葛膽的話風,果覺心頭一寬,正待稱謝幾句,卻見玄衣仙子杜月娟神秘地一笑,說道:“你這話只猜對了一半,其實師弟最擔心的還是那位凌姑娘,你不見他們在七星峰下那般輕憐蜜愛的情景嗎?”
她這番話直把個羅雁秋羞得玉面微紅,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只見談笑書生劍眉微微一皺,但又倏然舒展,一笑說道:“那位凌姑娘的容貌,當真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而且武功超絕,真和師弟是天生的一對壁人,愚兄十分艷羨!”
三人說說笑笑,酒菜早已備齊,當即由兩個垂髻小婢,為三人斟滿了酒,只見酒色碧綠,香氣四溢,雖是不善杯中物之人,也看得出定是上好美酒而垂涎三尺。
談笑書生豪放地一笑,舉杯說道:“愚兄這條命可說是由賢弟從閻王手中討回,你我是自家兄弟,不必客套,愚兄就先敬賢弟一杯!”
玄衣仙子杜月娟想到昨夜的情景,不由玉面微紅,她瞟了諸葛膽一眼,見他像是毫不知情一般,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兄弟,來,師嫂也來敬你一杯。”
羅雁秋心中一懍,不禁略一猜疑,只見諸葛膽早已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哈哈一笑,說道:
“愚兄心意已到,若是賢弟不會吃酒,自是不便相強。”
羅雁秋親見兩個小婢,自同一壺中斟的酒,既然師兄都已喝下,想不會再有什麼人暗做手腳,又聽諸葛膽說出這番坦率的話,不由暗罵自己多心,於是一笑,說道:“小弟不敢,這杯酒借花獻佛,就敬師兄師嫂一杯吧。”
舉杯一飲而盡。
玄衣仙子杜月娟盈盈一笑,也自舉杯飲下。
酒過數巡之後,談笑書生諸葛膽突然離坐而起,向羅雁秋說道:“你師嫂再陪著你暢飲幾杯,我傷愈之後,還未向掌門人親自稟告,此時是正午時刻,正是掌門人料理派務之時,午時一過,便不再接見拜謁之人了。”
他不等羅雁秋回話,徑自向行令堂外走去。
兩人又喝幾杯,羅雁秋道:“兄弟不善飲酒,又多喝了幾杯,只覺得頭腦有些暈眩……”
杜月娟點頭道:“我也有此感覺,兄弟別再多喝了,讓嫂嫂扶你到師兄房中歇息一刻。”
說著,她伸出纖纖玉手,徑自去扶羅雁秋,羅雁秋道:“小弟不要緊,想來在這椅子上略一休息就好了。師嫂若覺不適,就請自便吧。”
說完,只覺一陣昏昏沉沉,困倦已極,不知不覺間,已自踏入夢境。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才從綺麗夢境中醒來。睜眼一看,仍然仰臥在椅子上,暈眩雖失,疲乏未除,側首窗外一看,只見日影西斜已是未初時刻,他這一覺競足足睡了一個時辰。
此時,談笑書生諸葛膽正從行令堂外步入大廳,他身側隨行之人,乃是一個身穿道裝,發挽雲髻,背插雙劍,手執拂塵的中年女人,正是觀音堂主千手菩薩許香萼。
諸葛膽向羅雁秋一笑,親切地說道:“怎麼,你師嫂竟把你一個人留在客廳裡呆坐,也不來陪你談談,又是在想什麼心事嗎?”
羅雁秋連忙起身向談笑書生行了一禮,急急說道:“師嫂吃多了酒,還在內室休息,也許還未醒來……”
他話還未說完,忽聽一聲嬌笑,說道:“早醒來啦,嫂嫂看你躺在椅子上睡得很甜,所以沒敢吵鬧你。”
客廳中三人只覺一陣淡淡幽香撲鼻而入,玄衣仙子杜月娟身著一襲綠綾長衫,姍姍走出,她雖說是醒來多時,但仍不脫慵懶之態。
談笑書生臉上倏然閃過一抹奇異的神色,但一閃即逝,誰也沒有看見,他轉首看了許香萼一眼,向杜月娟說道:“你私自帶師弟來十二連環峰的事,掌門師兄已因師弟救了我一命,不予追究了,許堂主特來轉達此事。”
杜月娟淡淡一笑,向許香萼道:“有勞許堂主啦!”又轉向羅雁秋道:“兄弟,你喝多了酒,現在可覺得干渴嗎,師嫂給你拿杯茶來。”
談笑書生接道:“我也覺得口渴,你就一齊拿來吧。”
轉瞬之間,已有一個小婢獻上四杯香茶,只見談笑書生從懷中取出一包白色粉末,一笑說道:“酒喝多了最是傷神,我這‘提神清心散’對宿醉最有功效,我們三人都喝多了酒,也正需此物。”
說著,舉手將那包粉末傾入自己的茶杯之中,然後又取出兩包,分別傾倒在羅雁秋和杜月娟的杯中,再轉向許香萼說道:“許堂主既未吃酒,想來勿需浪費我這‘提神清心散’了,這可不能算是厚此薄彼,把你當作外人看呀!”
許香萼微笑說道:“好說,好說,我一向滴酒不嘗。”
諸葛膽舉杯就口,將那杯茶一飲而盡,羅雁秋昨夜余悸猶存,不禁大感猶豫,直待杜月娟也將茶喝干,他在淺嘗覺出毫無異狀之後,才一口飲下,他也是實在大渴了,哪裡知道這一杯茶,竟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鑄成了無可彌補的大錯!
原來羅雁秋就茶飲下的那包白色粉末,是玄陰叟蒼古虛的一種秘制藥物“離魂失神散”,服下之後,腦子立刻失去記憶,但仍可在他人指使下行動。武林中均知道蒼古虛是一個極端神秘的人物,武功詭異難測,且精於逐蛇役獸之術,但卻不知他在藏邊吸收到外人許多煉丹制藥之法,是故,慧覺大師在看到羅雁秋對自己視若無睹時,大怒之下,一言不發,便帶領著凌雪紅離去,以他那種見聞廣搏的世外高僧,竟然也不知道世間有這種奇妙的藥品。
當羅雁秋恢復記憶之時,已是申末時分了,他睜目一看,千手菩薩許香萼早不知何時離去,談笑書生諸葛膽也不知去向,客廳裡剩下玄衣仙子杜月娟一個,羅雁秋一看之下,不禁暗吃一驚!
只見杜月娟嬌面之上,滿是已干的淚痕,一雙星目也是微微紅腫,他不便出言詢問,但猜想不出這其中的原因,只好叫了一聲:“師嫂!”
玄衣仙子像是在沉思之中,聞呼霍然驚覺,向羅雁秋強自展顏一笑,說道:“師弟,怎麼這般貪睡,大家還在坐著談話,你又去夢見周公了,你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啦?”
羅雁秋向窗外一看,日影早已隱沒,暮色四合,已是掌燈時分。
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為何這般貪睡,只是一笑,說不出話來。
玄衣仙子杜月娟突地幽幽一歎,說道:“人生在世,一切功名利祿,猶如過眼煙雲,轉瞬即逝,到頭來是一切歸於空幻,剩下一堆黃土,若是活一輩子連一個祭墳掃墓之人都沒有,那就更覺淒慘了!”
羅雁秋怎會料道杜月娟會說出這番話來,方自愕然不知以對,卻聽玄衣仙子杜月娟又幽幽說道:“兄弟,你可記得這樣一首歌謠嗎?”
百年三萬六千場,
風雨愁腸一半妨;
眼兒裡覷。
心兒上想,
叫我鬢邊絲怎的當?
一天一回淺斟低唱,
一夜一個花燭洞房。
能有得幾多時光?
她輕啟朱唇,微合星目,輕輕唱來,如泣如訴,唱完,已是淚水盈睫,一閉眼,幾滴晶瑩的淚珠已自撲簌簌流了下來。
須知談笑書生諸葛膽雖是英俊挺拔,望之如二十許人,但實際已逾不惑之年,他和杜月娟結合十余載,迄無子嗣,就無怪玄衣仙子會發出這種幽怨的感歎來,但為何在此時發出,卻是大大令人不解之事。
羅雁秋本為稚氣未脫,在幼年遭逢慘變,但恩師慈愛,尤逾父母,而凌姑娘一片似水柔情與肖俊等各位盟兄的照顧,更使他享盡人間幸福和溫暖,對世事毫無體認,現經杜月娟這幽幽一歎,不禁豪氣頓減,也自黯然一歎!
杜月娟看著羅雁秋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顯示內心的沖突,不禁“撲哧”一笑,說道:
“兄弟,別胡思亂想啦,看我們倆人這個樣子,等下你師兄來了,看著你這般不愉快,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羅雁秋朗然一笑,說道:“小弟無什麼不快之事,師嫂亦更不會欺負小弟。”
他突然想起在大巴山之時,師兄玉虎兒說過,昔年殺害他父母的仇家,追命閻羅馬百武等江洋大盜都投奔了雪山、崆峒兩派,暗忖:我何不問她一下,也許我無意中能探出仇人的下落,於是說道:“師嫂,小弟想打聽一人的下落,不知能告訴我嗎?”
玄衣仙子杜月娟一笑,說道:“兄弟,你要找什麼人?若是在我這大雪山十二連環峰上,總可以找得出來,不然,便只有轉托你師兄派人打聽了。”
羅雁秋編了一個謊,說道:“此人是先父的一個摯友,名叫追命閻羅馬百武……”
他話尚未說完,只見兩個勁裝彪形的大漢,押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羅雁秋一看那全身捆綁,被押來行令堂之人,年約五旬,高有六尺,兩條掃眉,一雙豹眼,高額闊口,顎下留半寸短須,兩太陽穴高高隆起,分明內功已達火候,再看他穿著,知是雪山派中之人,但不知觸犯了什麼條規,被押來行令堂受審。
他再仔細看了一遍,竟覺那人有些面熟,不知在哪裡見過,凝神思索了半天仍是想不起來。
只聽玄衣仙子一笑說道:“兄弟,你怎麼話還未說完就停下,你問的可是叫什麼追命閻羅的?”
羅雁秋方才說出追命閻羅馬百武之名時,那被押解之人已隱約聽見,現經杜月娟一重復,他不由一愕,轉首到這邊來。
那被押解之人的此種情形,更使羅雁秋大感奇詫,忖道:莫非這人就是追命閻羅馬百武那廝嗎?
此時,談笑書生諸葛膽也已步入行令堂,內三堂玉皇堂主百步凌波譚玉笙、太白堂堂主天星掌袁廣傑及觀音堂堂主千手菩薩許香萼也相隨魚貫而入。
原來談笑書生這行令堂內,一邊是他的私邸,一邊則是議事所。那議事所乃是一棟約有三間的房子,與他私邸的客廳僅有數丈之隔,是以羅雁秋看得十分清楚。
四人進入議事所後,談笑書生毫不謙讓即就了中間的主位,其余三位堂主分坐兩側,把那濃眉闊口大漢推到堂前,那兩個押解之人向談笑書生單膝一點,說道:“啟稟行令堂主,潛伏本派太白堂下奸細一名押到,謹候發落。”
羅雁秋此時早已身不由主地站了起來,他要聽聽這看似面熟之人究竟是誰,但那押解之人卻未報出那奸細的姓名,不禁大失所望。
只見談笑書生諸葛膽表情十分肅穆,他轉向太白堂堂主袁廣傑,說道:“袁堂主,你可知這人的真實姓名嗎?”
天星掌袁廣傑見問微一欠身,恭謹地答道:“此人是敞堂屬下的弟子,名司徒雷福……”
談笑書生不等他說完,又自冷漠地說道:“本堂主是問這人的真實姓名,司徒雷福只是他混入本派的化名而已,難道袁堂主連這點都不知道嗎!”
袁廣傑面上頓現惶惑之容,囁嚅了半晌,仍是無言以對。
卻聽諸葛膽冷笑一聲,喝道:“來人!”
一陣腳步聲響,行令堂外匆匆走來一個瘦小的尖嘴漢子,他來至談笑書生身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然後又向太白堂堂主袁廣傑倒身下拜,起來肅立一旁。
談笑書生掃了袁廣傑一眼,問道:“袁堂主,此人可是貴堂弟子?”
袁廣傑欠身答道:“是!”談笑書生說道:“看來此事是本堂主越俎代皰了。”
然後向那瘦小漢子喝道:“你怎樣知道他是潛伏本派的奸細?
據實說來。”
那瘦小漢子恭謹地答道:“啟稟行令堂主,小的在夜晚睡眠之時,由他夢囈中得知……”
諸葛膽又道:“你且將他的真實姓名及潛伏的目的說出。”
那瘦漢子又道:“此人真實姓名叫周沖,人稱沖天鴿子,乃是十余年前名滿江北的大盜,他潛入本派的目的,卻是在尋找其仇人追命閻羅馬百武等……”
他的話突為一陣裂帛似的狂笑所打斷,飛天鴿子笑聲一止,慨然一歎,說道:“恩兄呀,恩兄,我周沖三年練技,五年尋仇,受盡千辛萬苦,卻不料皇天無眼,我周沖也要含恨九泉了。”
說罷,竟然號陶痛哭起來。
談笑書生向左右三位堂主掃視了一眼,微微一笑,說道:“為了保障本派弟子的安全,想三位堂主不會責怪本堂主越級了吧?”他突地面容一整,笑容盡斂,一字一字地說道:
“五刃分屍,極刑處死!”
羅雁秋一聽說那即將遭受五刃分屍之人,是八年前向衡山雁鳴峰只身報警,血戰群賊,虎口余生的飛天鴿子周沖,不禁心膽俱裂,大叫一聲:“周叔叔!”形如瘋狂一般沖了過去。
那押解周沖的兩個大漢,剛要上前攔阻,被羅雁秋呼呼兩掌,震出了四五步遠,摔倒地上。
方要離座而起的談笑書生諸葛膽和內三堂的三位堂主也不由同感驚愕,怔在當地。
飛天鴿子周沖本來在看到羅雁秋時,就覺得這少年有些面熟,又聽到他和玄衣仙子杜月娟提到追命閻羅馬百武之名,更感奇詫,後來一想,以為他們在談論自己之事,於是也就沒再注意。
此時,見羅雁秋高呼“周叔叔!”向自己撲來,一愕之下,才想起這少年便是恩兄羅九峰之子。
他一見故人有後,真不知是悲是喜,一動全身真力,只聽得吧吧連響,那縛身繩索,已被震斷,雙臂一伸,將沖撲而來的羅雁秋抱住,不禁全身抖顫,老淚縱橫,激動地說道:
“孩子,你可是秋兒嗎?”
他緊抱著哀哀痛哭的羅雁秋,突地仰天大呼道:“蒼天有眼,我周沖錯怪你了!”聲音豪邁悲愴,流露出真摯的情感。
羅雁秋也已上住了哭聲,但星目中仍是淚光濡濡,他仰臉望著飛天鴿子道:“周叔叔,小侄自聽師兄玉虎兒說,你也逃出虎口後,就一直留意尋找你,想不到皇天見憐,在此處見到了你老人家。”
飛天鴿子倏然掃了談笑書生和三位堂主一眼,慨然說道:“在我死之前能看到賢侄,恩兄昭雪仇恨有望,我死亦瞑目了。”
羅雁秋轉身對諸葛膽等一禮,道:“在下想請行令堂堂主及三位堂主法外施思,放過我周叔叔。羅雁秋願代為承受一切裁處。”
他說話之言生冷已極,顯然他不願仗著和談笑書生的關系代周沖求情。
諸葛膽尚未開口,太白堂堂主袁廣傑剛才受了諸葛膽一肚子氣,沒處發洩,此刻卻冷哼一聲,緩緩說道:“小兄弟若願代此人受死,自無不可,只是……”
卻聽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冷冷說道:“只是什麼?袁堂主,這件事情雖是你太白堂之事,但你卻懵然不覺,這失職之罪,若報知掌門師兄知道,你袁堂主自信能辭其咎嗎?何況本案既是由行令堂堂主處理,你也未便插嘴。”
說後之人正是玄衣仙子杜月娟。太白堂堂主天星掌袁廣傑雖向為紫虛道人所倚重,但怎能與掌門人師妹及以行令堂堂主夫人身份的杜月娟匹敵,他臉上微微一紅強自壓下心頭的羞憤之火,一言不發。
談笑書生雙眉一軒,但隨即一笑說道:“夫人請回去休息,這件事我總要依照情理法三者處置。”
杜月娟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就和師弟一起回去吧!”
羅雁秋尚未等談笑書生說話,便感激地注視了玄衣仙子一眼,和緩地說道:“師嫂請勿以小弟為懷,小弟將靜候堂主及各位堂主發落,我周叔叔既是觸犯貴派條規,行令堂堂主又豈能以私害公。”
他知道雪山派對叛離一類的條規嚴酷,若是要請求諸葛膽對飛天鴿子完全赦免無罪,為絕不可能之事,是以說出這番話來,想逼得諸葛膽以他代替周沖受過,一死以報答飛天鴿子對他全家的恩情。
談笑書生諸葛膽望著羅雁秋贊許地一笑,又回顧了三位堂主一眼,說道:“你這份沖天的豪氣,本堂主十分佩服,只是於情理法三者之上,均似說不過去,須知一人做事一人當,豈可以他人代替?”
百步凌波連連頷首,表示同意,觀音堂堂主千手菩薩許香萼只是詭異地一笑,始終未發一言,而天星掌袁廣傑這番受了兩次悶氣,再也無話可說。
玄衣仙子杜月娟卻在一旁說道:“兄弟,你怎說這樣的傻話,生死之事,豈可由他人代替的!”
羅雁秋陡地面容一沉,由悲傷之情突化為滿面嚴肅與堅毅之色,冷冷說道:“師嫂的好意,小弟心領,但這件事卻不是你能解決得了的。”
杜月娟微微一笑,轉向談笑書生諸葛膽說道:“你師弟既是想一死了之,干脆你就成全了他吧。死對人生來說,也是一種解脫呀!”
她此言一出,在座之人,齊都霍然一驚,不知杜月娟為何一改方才的態度,說出這番話來。
飛天鴿子周沖攪不清羅雁秋和談笑書生與玄衣仙子的關系,不禁迷惘地轉首向羅雁秋注視。
羅雁秋乃是心高氣傲之人,聞言冷冷道:“生死之事,我羅雁秋不放在心上,但卻並未把死看成一種解脫!”
杜月娟又微微一笑說道:“人死了一切恩怨情仇都完了,還不是一種解脫嗎?”
她這恩怨情仇四字,卻把羅雁秋說得心中一動,是的,他不能死,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連九泉之下的父母也不會原諒他的。想至此,不禁喟然一聲浩歎!
談笑書生生平是心機沉穩,機智百出之人,但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中間一插進來一個羅雁秋和杜月娟,他也不由感到作起難來,又聽到玄衣仙子提到恩怨情仇四字,他突然想起羅雁秋對他有救命之恩,大丈夫恩怨分明,豈可真要羅雁秋代死?但周沖的違規處死卻又不能赦免,他心念一動,兩道劍眉一軒,倏然想起一個主意,朗聲說道:“看在羅小俠身為本派上賓的份上,周沖之死暫緩三月,三月期滿之後,再稟明掌門師祖裁處。”
他說完之後,又轉首掃了三位堂主一眼,道:“三位堂主對本堂主的裁決,可有什麼意見嗎?”
三位堂主俱都欠身抱拳,說道:“本堂悉聽行令堂堂主高裁。”
說完轉身辭出。
羅雁秋待三位堂主去後,乃向談笑書生諸葛膽說道:“師兄法外施恩,小弟感激不盡!”
說著又轉向飛天鴿子周沖道:“周叔叔,你老人家且再耐心等上三月,到時小侄也許能設法救你。”
飛天鴿子老臉上滿現感激之色,說道:“秋兒,別為你周叔叔擔心了,我這一把年紀,死了也不算夭壽,你趕快設法為父母報仇,唉,慚愧得很,我這麼多年來,只打聽到……”
他說至此處,瞥了仍在一旁未去的談笑書生和玄衣仙子二人一眼,倏然住口。
羅雁秋正急於要聽周沖打聽到仇人下落的消息,卻見玄衣仙子杜月娟姍姍向自己走來,微微一笑,親切地說道:“兄弟,我們走吧,你有什麼仇人等三個月期滿之後,都請你師兄把他們抓來殺死就是了。”說著又回首向談笑書生嫣然一笑。
羅雁秋剛才雖因杜月娟出言譏諷,而略感震怒,但事後心平氣和地想想,人家也實是一片好心,此時又見她不因自己的出言頂撞而生氣,不覺大是感激,俊面一紅,囁囁地說道:
“我……我……”
玄衣仙子撲哧一聲嬌笑,調侃地說道:“我……我什麼呀?兄弟,男子漢說話,怎麼吞吞吐吐的,也不怕嫂嫂笑你嗎?”
羅雁秋見杜月娟竟當著飛天鴿子周沖的面,與自己開玩笑,不禁大覺難以為情,雙眉一皺,微帶怒意地說道:“你們把我周叔叔要怎樣安排?”
玄衣仙子杜月娟見羅雁秋雖已長成堂堂七尺之軀的健美男子,但稚氣仍存,一切任性得很,心中雖被他這生冷之極的話問得大是不悅,但仍不形諸於色,卻轉向談笑書生問道:
“喂,你要把羅兄弟的周叔叔怎樣安排呀,不過,無論如何,千萬不能讓人家吃虧。”
談笑書生自從愛妻玄衣仙子攪入此事之後,一直是三緘其口,雙眉微皺,似乎在想著一件重大的心事,直待決定了暫緩三月議處周沖的裁定以後,才又舒展了眉頭,面上重現笑意,此時聞言,竟哈哈一笑,說道:“這點你們放心,我下令絕不會虧待他就是!”
說著,向那押解飛天鴿子前來的兩名大漢看了一眼,見倆人跌坐地上面現痛苦之色,想是被羅雁秋情急揮出的兩掌傷得不輕,不禁微微一皺眉,喝道:“你們倆人還不起來,將周俠士帶去原處休息!”
羅雁秋轉身緊握著飛天鴿子的雙手,激動地說道:“周叔叔,小侄在這三月期間,若僥幸不死,必設法救你老人家離此!”他不等周沖說話,又向談笑書生及玄衣仙子道:“我雁秋身感兩位大德,今生若無能為力,來世亦當結草銜環以報!”
玄衣仙子杜月娟嫣然一笑,嬌嗔地說道:“別說什麼報不報的啦,還不快隨嫂嫂回去。”
邊說著邊伸出一雙柔荑般的玉手,拉著羅雁秋便向談笑書生的私邸走去。
羅雁秋回頭一著飛天鴿子周沖,只見他滿面豪壯愉悅之色,也正看著自己,大聲叫道:
“秋兒,別惦記你這個沒用的周叔叔了,快設法給我恩兄夫婦報仇吧!”轉身大步向行令堂外走去,兩名押解他來的大漢,連忙快步追隨。
羅雁秋也被杜月娟拉著走,腦中也自思潮起伏,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死,關系著許多愛護他的人的安危,目前,師祖天南劍客散浮子和誼叔飛天鴿子周沖的性命,似乎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三個月漫長的時間,不知道紅姊姊和武當山七星峰三元觀的兄弟姊妹們,會急成什麼樣子,三個月以後,自己的行止又如何?他能救出這兩位被囚禁的前輩嗎?他能輕易地被允許離開這大雪山嗎?這都還是一個難以破解的謎。
羅雁秋與玄衣仙子杜月娟回去之後,便在這行令堂中住了下來,平常他很少有機會見到諸葛膽,每天除了飲食睡眠以外,終日覺得恍恍惚惚,如在夢中,終於,連過去的一切人事,全都不復記憶……
一抹斜陽,照著兩條在荒山絕峰上奔弛的人影,一個是身著紅色勁裝的艷麗少女,一個卻是青色疾服的少年俊彥。
那少女輕顰黛眉,不時轉首望著緊隨身後的少年,滿現憐惜之容。
只見那少年兩頰瘦削,雙目深陷,蒼白的臉上,一片茫然之色。
這一對少年男女正是羅雁秋和雪山派紅衣女飛衛司徒霜。
原來羅雁秋在大雪山十二連環峰一住就是三月,他因服用了談笑書生諸葛膽在飲食中暗施的“離魂失神散”,由於藥性累積,使他逐漸喪失了記憶,猶如白癡一般,且體力大大損耗,那英姿勃發的外表,也變得如槁木死灰。
然而這種遭遇的情形,紅衣女飛衛司徒霜卻因著諸葛膽的關系盡知其中秘密。
須知談笑書生也是風流成性,他早已凱覦司徒霜的美色,這數月中乘著杜月娟終日陪伴羅雁秋,便軟硬兼施,迫使司徒姑娘就犯,其實她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為了羅郎的安危方才委屈順從。
本來羅雁秋在十二連環峰上,因有諸葛膽和杜月娟的關系,他的一切行動自如,此次司徒霜又從談笑書生身上偷得“行令堂”的“龍頭令牌”,於是冒著五刃分屍的嚴厲派規制裁,將羅雁秋帶出了十二連環峰。
她知道諸葛膽給羅雁秋服的“離魂失神散”是玄陰叟蒼古虛的秘制,也唯有找到蒼古虛,羅雁秋此種慢性中毒,方始有治愈之望,所以只有冒險往唐古拉山一行。
但是司徒霜卻不知道唐古拉山的確切地點,更不知能否找到玄陰叟蒼古虛,她只是被一股對羅雁秋的愛心所,不辭山川跋涉之苦,直奔西北進行,她們走的又盡是荒山野嶺,人煙絕跡,連想探詢一下路徑,都不能如願。
此時,已是暮色四合,司徒霜看著那無盡綿延的群山,不禁愁聚雙眉,發出一聲幽幽長歎!
驀然,只聽一聲怪嘯自遠處響起,片刻之後,一條人影自一個峰頂上躍下,身形如風馳電掣一般,直向倆人奔來。
司徒霜一看那人影,覺得好生眼熟,仔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但隨又感到一陣狂喜。
只見那人一身黑衣,黑如油泥的怪臉上,滿生銅錢大小的麻子,顎下黃須如針,大頂門,尖下巴,那長相就根本沒有一點人樣,原來此人正是赤煞仙米靈。
米靈一奔到倆人面前,先是微微一怔,遂又嘿嘿一笑,說道:“司徒姑娘,你怎麼跑來了這裡,是與那小子私奔嗎?”
紅衣女飛衛司徒霜一見赤煞仙米靈出現,知道玄陰叟蒼古虛住處必離此不遠,不由大感高興。
她知道這米靈因為長相奇丑,故行為也極怪異,於是強自展顏一笑,嬌嗔地說道:“米堂主,你怎麼一見面就開玩笑,我還以為你是來迎接我們的呢?”
說著一探手自身上取出了“行令堂”的“龍頭令牌”,續道:“喏!這是行令堂的龍頭令牌,是行令堂堂主派我送這人前來拜見蒼老前輩。”
原來赤煞仙米靈在師弟鬼影子王雷被凌雪紅擊斃後,真是感到一喜一憂。喜的是王雷死去,師父再也不會知道他扯下王雷眼皮之事,憂的則是眼看著佳人在抱,卻又讓她溜走,但他卻一直不知凌雪紅是被誰所救,他再也想不到當今武林中會有人解開他玄陰門獨特的點穴截脈手法。
所以特地跑來唐古拉山,一方面將師弟鬼影子王雷被殺之事稟告玄陰叟蒼古虛,同時則請教這解開他點穴截脈手法之事,但饒是玄陰叟見聞廣博,也是微感奇詫,百思不解。
此時,赤煞仙米靈見紅衣女飛衛司徒霜取出行令堂的龍頭令牌來,又是嘿嘿一笑,不屑地說道:“司徒姑娘,就是你拿出紫虛道人的“九龍令牌”,我米靈也不把它放在心上,你可知道雪山派若沒有家師的扶持,又豈會有今日?”
司徒霜嬌靨一紅,將龍頭令牌收起,微笑說道:“米堂主在本派中地位尊崇,自是不把這龍頭令牌放在心上,我之所以要拿出來,只是表明我們因公來此罷了。”
赤煞仙米靈兩只黃眼珠直在司徒霜的身上打轉,露出了貪婪的神色,把個紅衣女飛衛看得心神一震,不自主地低垂下螓首。
米靈粑她看了半晌,嘿嘿一笑,說道:“司徒姑娘帶這小子來有什麼事?”他這才發覺羅雁秋一直呆立一旁,面部毫無表情,不由“咦”了一聲,又道:“這小子可是有病嗎?”
紅衣女飛衛愛憐的轉首看了羅雁秋一眼,漫應道:“嗯!行令堂堂主便是差遣我送他來此,請蒼老前輩為他治病的,就請米堂主帶我等去見令師吧。”
赤煞仙米靈又詭異地一笑,說道:“這倒容易,不過……”
司徒霜早從米靈神色中看出有異,此時芳心中更是撲撲亂跳,暗忖:萬一這魔頭要向自己強行非禮,那便如何是好,即使合自己和羅郎倆人之力,也不是此人的敵手。
心中正自驚懼之際,赤煞仙米靈身形如風,兩手疾點,以紅衣女飛衛司徒霜的身法,功力,還未來得及躲閃,只覺一陣暈眩,已被點上了“風府穴”,而羅雁秋也早已撲倒在地。
驀然,一條人影,疾如流星劃空,一掠而至。那人一見米靈這般光景,不禁叫了聲:
“師兄,你……”
米靈倏然驚覺,欲火頓熄,只見來人身軀高大,相貌威嚴,身著一襲灰布道袍,碧眼長須,背插寶劍,正是他師父玄陰叟新近才收的弟子碧眼神雕胡天衢。
原來這碧眼神雕胡天衢自從傷在江南神乞尚乾露手下之後,見羅雁秋、羅寒瑛姊弟已知道他是殺死父母的仇人,六指仙翁白元化既歸入了雪山門下,他卻因一個偶然的機緣被玄陰叟蒼古虛收為弟子。
他本來練的五鬼陰風掌又是陰柔功夫,與玄陰門的武功相近,是以雖只入門數月,但功力已是大進。
碧眼神雕一見米靈躍起身來,連忙抱拳一禮,米靈“哼!”了一聲,冷冷道:“你來干什麼?”
碧眼神雕恭謹地答道:“恩師他老人家差小弟找師兄有話說。”
赤煞仙米靈又狠狠地瞪了胡天衢一眼,掃視了一下躺在地上的司徒霜和羅雁秋,說道:
“你把他們倆人背起來,隨我同去見師父,他們的穴道到洞中再解開。”
說完,當先向前躍去。
碧眼神雕胡天衢俯身抱起倆人,也未細看,隨後疾追。
玄陰叟蒼古虛的修練之所,是唐古拉山九幽谷谷底的陰風洞。
那九幽谷在千仞絕峰的環抱之中,終年不見陽光,谷中雲封霧鎖,奇寒無比,而陰風洞內更是陰風颶颶、鬼氣森森,毫無生人氣味。
碧眼神雕胡天衢將倆人抱入陰風洞中放下,替他們解開了穴道,仔細一看之下,心頭陡地一震,他再也沒想到那少年竟是羅雁秋!
他正想暗施殺手,卻聽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自內洞傳出,道:“快把那兩個娃兒引進來,讓我看看是不是可造之材。”
碧眼神雕胡天衢再想下手已是不及,而且紅衣女飛衛司徒霜也早蘇醒過來,他只得答應一聲,將倆人帶入。
片刻之間,三人已停身在一所寬大的石洞之中,司徒霜舉目看去,只見石床上正坐著一個身形瘦小黑面無須的老者,想來便是玄陰叟蒼古虛了,她連忙俯身拜倒,低聲說道:“弟子司徒霜拜見老前輩。”
哪知玄陰叟卻是渾如不見。他睜著一雙瞇成一條縫的眼睛,向羅雁秋注視了良久,一皺眉頭,喟然說道:“東海三俠的弟子,一個個都是仙露明珠,人間龍鳳,這娃兒的資質,又不知比諸葛膽強出多少倍,想不到竟落得這般光景,可惜呀可惜!”
說完他才瞟了紅衣女飛衛司徒霜一眼,說道:“這娃兒可真是諸葛膽派你送他來的嗎?”
司徒霜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見問銀牙一咬,硬著頭皮答道:“晚輩天大膽也不敢欺瞞老前輩。”
蒼古虛雙眼半開半閉,緩緩說道:“這娃兒雖是吃了我獨門秘制的‘離魂失神散’,但因服食過量,連老夫也無法醫治,你還是將他帶回去吧!”
紅衣女飛衛一聽,陡然間真如跌落在萬丈深淵之中,頭腦一陣暈眩,嬌驅微晃,幾乎翻身栽倒。
她微一定神,兩顆晶瑩的淚珠,已不由自主的地奪眶而出,一撲身跪倒地上,嗚咽說道:
“老前輩,他……他真的……無……望了……嗎?”
蒼古虛突地一睜雙目,兩道冷徹的神光電射而出,陰陰一陣怪笑道:“有望,有望!老夫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他這突然的轉變,把赤煞仙米靈等人全都怔住,司徒霜更是驚懼參半,不知他這話究竟是吉是凶,跪在地上競忘記起來。
蒼古虛又冷冷地看了米靈和胡天衢一眼,十分嚴肅地說道:“你們且先過來拜見這入門最晚的師兄。”
饒是赤煞仙米靈和碧眼神雕胡天衢都是年近半百之人,見聞又十分廣博,一時也如墜入五裡霧中,不由面面相覷,
只聽蒼古虛又厲聲喝道:“孽徒!為師的話爾等也敢違背嗎,快快拜見師兄!”
赤煞仙米靈拜在玄陰門下已二十余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師父這般瘋狂的神情,他知道蒼古虛行為十分怪異,當下再不敢怠慢,一拉碧眼神雕胡天衢,雙雙向始終枯立一旁的羅雁秋行了一禮。
蒼古虛突地哈哈一陣狂笑,笑聲中充滿了得意,然後又掃了紅衣女飛衛司徒霜一眼,沉言說這:“怎麼,你這女娃兒不願意要這個師兄嗎?”
紅衣女飛衛司徒霜本是冰雪聰明之人,一聽玄陰叟此言,連忙就勢向他叩了三個頭,叫了聲“師父!”然後又起身向羅雁秋、米靈及胡天衢三人各行了一禮,低呼師兄,暗忖:既拜了蒼古虛為師,也不怕雪山派五刃分屍了。
這是一個大大的轉變,三人雖凝神苦思,也猜不透玄陰叟蒼古虛的心意,仍在錯愕之間,卻聽他正色說道:“這娃兒將是唯一能繼承我全部所學,光大我玄陰門戶之人,你們倆人雖入門較早,也要以師兄之禮待他。”
碧眼神雕胡天衢聞言,不由暗自著急,心忖:這小子既成為我的師兄,那今後不是殺剮由他了?
赤煞仙米靈方才雖是為勢所迫,以師兄之禮拜過了羅雁秋,但仍是心有未甘,詫然說道:
“師父,他既是服用本門秘制‘離魂失神散’過量,不已是無藥可救,成為廢人了麼,你老人家怎還能把他收……”
蒼古虛驀然一聲厲喝,打斷了米靈未完之言,說道:“就是因他服用本門秘制‘離魂失神散’過量,為師才將他收入門下,你以為師父是傻子嗎?”
碧眼神雕胡天衢恭謹地說道:“弟子愚昧,尚望恩師指示,以開茅塞。”
蒼古虛又是一陣仰天狂笑,說道:“你們不知,這也難怪,不過這娃兒骨奇神清,是練武的上上之選,你們可看得出來嗎?”
赤煞仙和碧眼神雕齊聲答道:“這點弟子省得。”
玄陰叟冷笑一聲,說道:“你們知道這點就好,今後不要以為入門較早,而心感不平。”
倆人又齊都臉上一紅,默不作聲,只有司徒姑娘芳心竊喜,嬌面上也不自覺地顯出一團笑意。
蒼古虛見倆人低頭不語,頷首說道:“你們的師兄雖服用本門秘制的‘離魂失神散’過量,失去記憶能力,但為師的解藥和玄陰九柔神功可助他恢復頭腦的機能,不過他以往的經歷之事,卻已不復記憶,治愈之後,亦將成為一個新人了。”
紅衣女飛衛司徒霜聞言一驚,但瞬即又恢復了喜悅之色。
碧眼神雕胡天衢的臉上,也不似方才那等憂急、凝重。
只有赤煞仙米靈因失去了首座弟子之位,心感郁郁不樂。
蒼古虛又掃了四人一眼,向米靈和胡天衢說道:“你們倆人先出去,待為師給你們師兄治療,沒有我的呼喚不要進來。”
說完,緩緩下得床來,自灰色長衫中取出一個綠色小瓶,倒出來五粒黃豆大小的紅色丹丸,給羅雁秋服下,然後順手點了他全身十二處大穴,把羅雁秋放在石床之上,又在石洞牆上一拍,拿下一塊尺許見方的青石,露出個黑森森的洞孔,頓時,一股陰冷之極的寒氣,自那尺許見方的洞中縷縷散出,一旁的司徒姑娘不禁連打了兩個冷顫。
羅雁秋服用了他五粒“九轉生原丹”,復經他以“玄陰九柔神功”打通任督二脈,不惟毒傷霍然而愈,功力亦大大增進。
他醒來之後已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周圍的一切人、事、物對他全然陌生,他看到一個灰衣老者和一位紅衣少女正自含笑站在一旁,不禁一怔。
紅衣女飛衛司徒霜一見羅雁秋醒過來,面色紅潤,雙目神光湛湛,不由大喜,說道:
“師兄,還不快點起來拜見師父,要不是他老人家救你,你早成為一個廢人啦!”
誰知玄陰叟聞言卻是臉色一沉,兩只細小的眼珠一瞪,陰惻惻地說道:“女娃兒,誰叫你多嘴,今後你若再提他過去的事情,當心我一掌將你劈死!”
他說得聲色俱厲,直把個司徒姑娘嚇得立時低垂螓首,上牙齒緊咬著下嘴唇,幾乎哭了出來。
羅雁秋聽著倆人的對話,仍是兩眼睜得大大的,茫然不解,玄陰叟向他微微一笑,卻又對司徒姑娘說道:“你們兩個娃兒叫什麼名字,怎麼也不稟告師父?”
司徒霜受了委屈,本是一肚子氣,此時聞言卻又不禁覺得好笑,暗忖:你自己老糊塗,連姓名都不問就收人做徒弟,卻反來問我。
心中雖如是想,嘴裡卻恭謹地答道:“弟子雙姓司徒名霜,師兄叫羅雁秋。”
略一遲疑,又向羅雁秋叫道:“師兄,請起來拜見師父。”
羅雁秋雖對過去的事物,記憶全失,但對新的事物學習則是快速無比。他又是聰明絕頂之人,凡事一點就透,他一聽司徒姑娘叫他,連忙下得石床,望著蒼古虛叫了一聲:“師兄拜見師父!”
他這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直把個玄陰叟聽得哈哈大笑,司徒霜雖沒敢笑出聲,卻也是掩口忍俊不住,終於還是吃地一聲笑了出來,但同時也暗暗為羅雁秋著急。
玄陰叟長笑聲罷,冷冷地向司徒霜說道:“無知的丫頭,笑什麼?你叫他師兄,他便以為自己叫師兄,同時你光叫他拜見師父,他不知道怎樣拜,便只好學著你的話說,這自然不能怪他。”
說完又向羅雁秋微微一笑,道:“秋兒以後見了為師之時,只叫聲‘師父’就行,不要什麼拜見不拜見的了。”
蒼古虛為人雖是陰沉狠毒,對其門下弟子也是嚴厲冷酷異常,但獨對羅雁秋慈祥鍾愛,視同赤子,司徒姑娘在大感奇詫之後,芳心中也大是快慰。
自此之後,玄陰叟即專心一志在這九幽谷中傳授羅雁秋絕藝,他先天稟賦良好,武功根基未失,且任督二脈又被打通,功力進境,直是一日千裡。
在羅雁秋和司徒霜來此一月後,談笑書生諸葛膽也來過這陰風洞一次,一方面是打探失蹤倆人的下落,而最重要的卻是玄陰叟百日坐關早已期滿,請他出山為雪山派撐腰,但沒料到羅雁秋司徒霜都逃來這裡,而且又被蒼古虛收為門下弟子,自是不敢再提捉拿之事,只好說是專程來請師父出山。
談笑書生諸葛膽也是蒼古虛的再傳弟子,平常對他的鍾愛遠遠超過米靈和王雷之上,甚至連為王雷報仇的事也絕口不提,結果談笑書生是有興而來,敗興而返,由此稱霸武林的雄圖也只得暫緩實行,使得這波翻浪湧的江湖表面上又暫時歸於平靜。
雁秋在玄陰叟全力調教之下,轉瞬半年已過,平時,他雖也和赤煞仙米靈、碧眼神雕胡天衢及紅衣女飛衛司徒霜等人一起切磋武功,但玄陰叟大都是使他單獨受教,而一些武林掌故,江湖經驗卻由三個師弟、妹向他講述。
這唐古拉山的九幽谷方圓數十裡,在半年多來,幾乎無一處沒有羅雁秋的蹤跡,而他最常去練功的地方,卻是谷北方玉柱峰腰的一片寬廣約五六丈的平地。
一日凌晨,羅雁秋起得床來,又徑自往玉柱峰馳去,他自任、督二脈通後,輕身功夫已甚了得,一躍四五丈,在蒙蒙晨霧下,遠遠看去,直如一條飄忽的輕煙,使人看不到他真切的身形。陰風洞恰在九幽谷的南方,距玉柱峰約有二十余裡,但羅雁秋只不過奔馳了頓飯的時光,便抵峰下。
這玉柱峰確是形如其名,圓圓的如一支冰柱,插入繚繞雲霧之中,高不可測。峰腰的那片平地亦距峰下百余丈,羅雁秋在峰下長嘯一聲,挫腰張臂,施展出節節登空身法,捷如猿躍鶴飛,轉瞬攀援而上。
此時正是初秋景色,秋風蕭殺,荒草萋萋,旭日早升,但非至正午無法照進谷內,是以仍是雲封霧鎖,光線幽暗。
羅雁秋先將三式“玄陰絕戶掌”及“陰煞掌”練了一遍,然後又一招一式演練起玄陰叟百日坐關期間所修習的“玄陰九柔神功”,那掌勢緩慢已極,亦無破空之聲發出,但他每出一掌,衰草之上卻是一片銀白,原來那奇寒的掌風已使露水凍結成霜。
他正在全神演練之間,突然,一聲清越悠長的鳥鳴,劃破這靜寂晨空,在谷內回響不絕。
羅雁秋收勢抬頭一看,只見一只巨大的彩鸞,貼著峰壁,冉冉下降,那彩鸞大的有點嚇人,兩翅平張,少說有一丈二三,從頭到尾,縱長約有九尺左右,羅雁秋驚喜得睜大兩只水汪汪的星目,不禁看得呆了。
那彩鸞到離羅雁秋十余丈之時,下降之勢倏然加快,他剛收回仰望的目光,彩鸞早已飄落在平地上。
羅雁秋再一注目不禁又是一怔。
只見鸞背上輕飄飄地躍下來三個女子,中間一人,身穿曳地白綾衣裙,秀發披肩,頭頂上束著一條淡藍色的發帶,而面部卻蒙著一塊薄如蟬翼似的白紗,秀美的輪廓隱約可見。
白衣女子左右,站著兩個頭梳雙辮,一身青衣,秀美絕倫的小婢,正自看著他掩口輕笑。
羅雁秋在九幽谷乃是放蕩例慣了之人,不惟對三個師弟、妹頤指氣使,即使對玄陰叟蒼古虛除了叫聲師父以外,也是毫無禮數。
他一見那兩個青衣女子向自己掩口輕笑,也不知是善意抑是惡意,微皺雙眉冷哼一聲,怒道:“你們笑什麼,不懂規矩!”
他自己雖是不知“規矩”為何,但平時卻常聽玄陰叟責斥司徒霜,故不知不覺,學來用上。
白衣少女一聽,轉首睨了兩個小婢一眼,微帶嬌嗔地說道:“別笑啦,被人家罵得好不好意思!”她又緩緩轉過來,輕歎一聲向羅雁秋說道:“這兩個丫頭都是隨我在深山長大,我師父沒教她們規矩,我也不知怎麼教,唉!我找了你好幾個月,差不多關內關外都找遍了,今天才見面,你就生氣,真是……”
羅雁秋一怔,詫然說道:“你找我干什麼?”
白衣少女幽幽一歎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心裡總是忘不了你。”
羅雁秋本來就只和白衣少女見過一面,而且又經過那一次大變,哪還認得她,是以聞言更感大奇,道:“天下居然有這等奇特之事,你我素不相識,你為何忘不了我,你大概是認錯人了吧!”
那兩個青衣小婢一聞此言,倆人面現怒色,跨前了一步。
羅雁秋冷哼一聲道:“你們要干什麼?”
白衣少女怔怔地看著羅雁秋,纖手向後一擺,輕歎一聲,說道:“唉,你們這兩個丫頭,剛挨過罵,又忘啦,以後再要這樣,我就永遠不帶你們出來。”
右邊一個年紀較小的青衣小婢嘴唇一翹,不服地說道:“主人,不管你怎樣罵我們,婢子都沒有話說,可是這人毫無良心,你給了他那麼大的好處,他卻翻臉不認人了,你看氣不氣人!”
白衣少女淒然一笑,說道:“這也不能怪他,一共才見過我一次,而且又是時隔年余哪還能認識?”
那兩個小婢也是一愕,但左邊的那個小婢卻不以為然地說道:“那也不見得,他即使不認識我們,也該認識白妮呀!”
白衣少女櫻唇啟動,剛要說話,對面的羅雁秋直聽得莫名其妙,大感不耐,說道:“你們有話,在哪裡不好說,偏偏跑到這裡來,打擾我的練功,真是豈有此理!”
兩個青衣小婢見羅雁秋居然如此頂撞她們的主人,早已怒火沖天,但剛被主人斥責了兩次,又不敢有什麼行動,只得翹著小嘴,狠狠地盯著羅雁秋。
白衣少女因為認定和羅雁秋年余不見,他已記不起自己,是以不論他出言如何無狀,也毫不生氣。
羅雁秋見她們三人不走,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一陣颯颯秋風,吹拂起白衣女子的寬大衣袂,顯得那麼聖潔、高貴、超逸,他心裡雖不知這是什麼感覺,但也不由看得一怔。
半晌之後,卻聽白衣少女自言自語地說道:“不管你還認不認識我,但是你卻不該這般對待我,唉!他變了!變這麼多!”
她說著,緩緩仰首長歎,幽幽又道:“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天地萬物皆是如此,人事又豈能不變?”
羅雁秋盡管平時不諳世俗禮數,有時且是蠻橫,但此刻卻也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感染,垂下頭黯然一歎!
須知羅雁秋行為上雖受了玄陰叟等幾個性格乖僻之人的影響,但卻仍保持著他善良敦厚的本性,正如一塊蒙塵的渾金璞玉一樣。
白衣少女聞到歎息之聲,倏然收回凝視長空的視線,奇詫地問道:“你歎的什麼氣,難道也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情嗎?”
羅雁秋的喟歎,本是不自覺間,受了白衣少女神情的感染而發出,見問不禁大感尷尬,冷哼一聲怒道:“你能歎氣,難道我就不能麼,我才沒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情!”
白衣少女淒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沒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情,你有那麼一位艷絕人寰的女子相伴,若再有奢望也就太不知足了。”
羅雁秋怒道:“你說什麼?什麼艷絕人寰的女子?”
白衣少女幽幽說道:“她已找你來啦,我說她怎會讓你一個人在這裡練功呢。”
羅雁秋縱目往峰下一看,只見谷中仍是飄散著薄薄的晨霧,哪裡有什麼人影,不禁奇詫地問道:“你說誰找我來啦?”
白衣少女轉首望了兩個青衣小婢一眼,說道:“我們該走啦,快把白妮叫來。”原來那彩鸞早在她們說話之間飛走了。
只聽左面那青衣小婢撮口發出一聲清嘯,嘯聲低細悠長,好像十余丈外,便聽不到一樣。
片刻之後,卻見玉柱峰上,一點黑影如天邊流星似的往下急瀉,一聲鸞鳴未歇,那大彩鸞早已雙翅一收,飄落在那片台地之上,落勢雖疾,雙翅卻絲毫未帶起一點塵土。
羅雁秋見白衣少女未回答他的問話,不禁有氣,說道:“你說誰找我來啦?話不說清楚你就別想走!”
白衣少女緩抬手臂,遙向峰下一指,淡然說道:“你不會自己看嘛。”
羅雁秋再一看去,果見山下數裡以外,飛馳來一條人影,仔細一看,竟是個身著玄色勁裝的女子,他不禁“咦”了一聲,怔在當地。
此時那白衣少女和兩個青衣小婢已站在鸞背上,羅雁秋還在望著山下飛奔而來的玄色勁裝女子出神,卻聽白衣女子幽幽一聲長歎,說道:“以後我不會再來找你了,我師父以前告訴我不能喜歡任何男人,我偏不聽她老人家的話,這是我自找苦吃。”她淒然一笑,又道:
“我這裡有顆珠子是無意間撿到的,就當作一粒紅豆給你吧!”
說著取出一顆色呈艷紅,光華奪目,足有龍眼大小的一顆珠子,留戀地看了一眼,曲指微彈,那顆珠子如被人用手掌托著一般,緩緩地飛到羅雁秋面前。
他伸手接過,並不道謝,卻訝然贊歎了聲:“好精深的御氣投物之術!”
當他仔細把玩了一下,再抬起頭時,那彩鸞已冉冉飛起,去勢慢極,仍可看到白衣少女那娟秀纖長的身影。
但在他耳邊卻響起一聲低微的歎息,並傳來了極細微但極其清晰的吟哦之聲: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
此物最相思!”
但羅雁秋仿佛只聽懂了頭兩個字,喃喃念道:“這原來是粒紅豆呀?”
此時那峰下的玄衣勁裝女子正自攀援而上,片刻之後便已上得峰頂,羅雁秋哦了一聲,釋然說道:“是你!怎麼換了衣服啦?”
那玄色勁裝女子原來是司徒霜,她低低呼了聲“師兄!”看了自己身上一下,嫣然笑道:
“覺得奇怪吧?我那身紅衣早破得不成樣子,其實既不當什麼紅衣女飛衛,也不必再穿那麼鮮艷奪目的紅衣服了。”
羅雁秋奇詫地說道:“你說什麼?”
司徒霜微微一笑說道:“沒說什麼,我跑來看看你,該回去吃飯了。”
羅雁秋也不追問,漫應了一聲,仰首往天上看去,那大彩鸞早已不見了影兒,他突然像是若有所失一般,輕歎一聲,轉身向峰下奔去。
司徒霜緊隨而下,不解地問道:“師兄你看什麼?”
她方才只顧向前奔馳,並未看到彩鸞和白衣少女,但那白衣女子內力何等精深,早在數裡外便看到司徒霜了,不過她誤認為是凌雪紅而已。
這幾個月來,司徒霜對羅雁秋更是百依百順,那一寸芳心,早化作萬縷柔情,傾注於羅雁秋身上,但她自知以殘花敗柳之身,此生再不能委身相侍,卻將兒女私情升華為姊弟的呵護,但羅雁秋卻是終日埋首武功,渾然不覺。
倆人回到陰風洞中,用罷早點,卻是該三位師弟、妹向他講述武林掌故和江湖經歷之時,他便將那粒白衣少女所送的珠子取出掃視三人一眼,說道:“你們可知道這是什麼?”
米靈和碧眼神雕胡天衢雖都是見聞廣博之人,但一看之下,也不由愕然發怔,歉然答道:
“這恕弟等不知,看來像是佛家的念珠,但這珠子如此大,且又無穿系的眼孔,故又不像……”
羅雁秋傲然冷笑一聲,說道:“你們連這個都不認識,還要終天為我講述武林掌故,江湖經歷!”
米靈和胡天衢倆人這幾個月來,早已習慣了他這頤指氣使的態度,立刻恭聲說道:“師弟等孤陋寡聞,還望師兄明教!”他們嘴裡雖是這般說,但心裡卻是十分不服氣。
羅雁秋冷哼一聲,說道:“這是粒紅豆,你們都不知道嗎!”
赤煞仙米靈和碧眼神雕胡天衢聞言不禁怔住。
胡天衢一向在北方,雖讀過“紅豆生南國”的詩句,但卻從未見過紅豆此物,而米靈則是個粗人,更不知這紅豆寄相思之事,惟有司徒霜姑娘一方面是生長在南方,而女孩兒家又心細,見過紅豆是什麼樣子。此時見羅雁秋說得神氣活現,把兩個師兄說得當場怔住,不禁撲哧一笑!
羅雁秋一翻眼,還未說話,只聽一個陰森森的話聲說道:“霜兒,你笑什麼?”
司徒霜聽出是師父玄陰叟的聲音,不禁瞿然一驚,立刻站起身來,惶然地垂下螓首。米靈和胡天衢也同時肅立。
唯有羅雁秋仍大模大樣地坐著不動,他轉首看了慢步而來的玄陰叟一眼,說道:“師父,你可認得紅豆嗎?”說著將那粒色呈艷紅、光彩奪目的珠子遞了過去。
玄陰叟接過那粒珠子,一看之下,竟是臉色大變,急急問道:“秋兒,你這是從哪裡得到的,快說與師父聽!”
羅雁秋一見師父如此神情,也大感詫異,不慌不忙地說道:“你急什麼,我告訴你就是。”隨將巧遇白衣少女之事說了。
玄陰叟手中緊緊握著那粒佛珠,面色十分肅穆地說道:“你們都給我坐下,為師的有一件將使武林轟動的大事對你們說。”
米靈和胡天衢及司徒霜三人全都十分緊張,唯有羅雁秋仍現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情,不耐煩地問道:“師父要說什麼事嗎,還不快說。”
玄陰叟道:“這是一樁已為武林遺忘了的隱事,發生在一百年前,那件事便和這粒珠子有關。”
他掃視了四人一眼,見八只眼睛全都瞪得大大的,注視著他手中的念珠,繼續說道:
“一百年前有一位得道的高僧,法名‘普濟大師’,他在圓寂之後,自己精心特制的一百零八粒百妙佛珠,卻突然不見,他的兩位弟子便因此互相猜疑,而鬧得門戶分裂,各居東西,從此誓不相見。”
羅雁秋道:“這一串念珠即使是稀世珍寶,他們師兄弟也不應如此。”
玄陰叟連連頷首,似是贊揚羅雁秋的豁達胸懷,但瞬即又搖搖頭,說道:“那一百零八顆百妙佛珠,倒確是稀世珍寶,但另外還牽連著男女之間的關系,原來那是師兄妹二人。”
赤煞仙米靈眨了眨那黃黃的眼珠,問道:“那師兄妹二人,可就是號稱東西雙仙的天山神尼和已圓寂的空空大師嗎?”
玄陰叟一陣哈哈干笑,說道:“你這丑八怪還算有點鬼聰明,倒猜得不錯!”
米靈臉上一紅,他被這一褒一貶,也不知是難過還是高興,卻聽玄陰叟又道:“他們師兄妹分裂以後,互相猜疑那串百妙佛珠被對方偷去,是以便未再追究下落,而這一百余年之間,江湖上確也未見過這佛珠出現。”
羅雁秋不解地問道:“那你怎知這就是那種失去的百妙佛珠呢?”
玄陰叟正色說道:“這百妙佛珠的大小顏色,江湖上老一輩的卻是人盡皆知,不知是他們師姊弟間,哪一個傳揚出來的。”
他略頓,又向羅雁秋道:“那白衣女子給你之時,可說是從哪裡得來的嗎?”
羅雁秋道:“她說是偶爾撿來的,當紅豆送給我,我還真以為就是紅豆哩!”說完望著三位師弟妹尷尬地一笑。
碧眼神雕胡天衢心機深沉,一向沉默寡言,此時卻迷惑地問道:“這百妙佛珠究竟有何妙處?”
玄陰叟道:“這倒是人言人殊,有的說這一百零八顆佛珠各具妙用,像醫病、療傷、祛毒、避寒暑、免水火等,還有人說,其中只有九顆珠子是真的,裡面藏有絕世武功秘籍,普濟大師連他兩個徒弟都未傳授,但究竟如何,卻是無人知道。”
羅雁秋聽得興趣盎然,雄心勃發,說道:“師父,那串佛珠既突然有一粒出現,看來便不在東西雙仙手中,我出去找回來好嗎?”
玄陰叟一怔說道:“你這話倒有見地,可是天涯海角,你又到何處去找呢?”
羅雁秋本是聰明絕頂,心思剔透玲瓏之人,他把兩顆明亮的星目一轉,說道:“那老和尚普濟大師是什麼地方圓寂的,師父知道嗎?”
玄陰叟道:“他坐關參禪之所是在東北關外的長白山,但是否也在長白山圓寂,就不得而知了。”
羅雁秋道:“那還不好辦麼,他生前既是在長白山參禪,圓寂想也不會在外邊,我們到長白山去找就是了。”
玄陰叟呵呵一陣干笑,說道:“你這推斷倒不錯,俗語說:‘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想那老和尚一定死在長白山。”
羅雁秋道:“那師父是答應我去長白山了?”
玄陰叟一怔,說道:“這倒要考慮考慮,若是武林中各門各派和一些不屬任何門派的俠隱人物,也都聞訊往尋,勢將掀起一場空前未有的軒然大波,這其中高手如雲,風險萬端,你雖是得我十之六七的真傳,但江湖閱歷毫無,恐怕應付不了波譎雲詭的情勢變化。”
羅雁秋道:“這點師父盡可放心,武林掌故,江湖閱歷,我已從三位師弟妹口中聽到很多,決不會吃虧就是。”
赤煞仙米靈深恐羅雁秋獲得全功,忙道:“師父既是不放心,讓我陪師兄一行就是。”
碧眼神雕胡天衢接著道:“弟子對北方的武林情況較熟……”
玄陰叟突地陰惻惻一笑,打斷他的話說道:“你們的心意為師的全然知道,你們三個師弟妹就一起陪著師兄去,不准勾心斗角!
若是你師兄有任何意外,就拿你們三人是問。”
說著從衣袋中取出一枚銅錢大小銅牌,上鑄九個白色的骷髏,交給羅雁秋,又道:“這九幽令牌代表為師親臨,你手持此牌不獨可命三個師弟、妹赴湯蹈火,也可使紫虛道人以下的雪山派門徒上刀山,下油鍋,不過……”
玄陰叟掃視了四人一眼,又緩緩說道:“不過若為取得那百妙佛珠,即使九幽令牌亦不能阻止,爾等應盡一切手段,知道嗎?”
四人齊聲應是,羅雁秋將那九幽令牌把玩了一陣,然後放入貼身內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