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辛同雍容地用餐巾擦拭雙手,禮貌地和每一個人打過招呼後離開了餐廳,剛剛轉過門角他臉上一直保持著的溫文爾雅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陰冷神色。
他徑直傳過前院,走到車房前,一輛全球限產50部的銀灰色奔馳S/R00已經打著了火。
司機跳下車恭敬地打開後座車門,車廂裡已坐著一個人,年輕俊俏,清秀溫婉,一眼望去竟比女子還漂亮三分。
「怎麼樣?」年輕人問,語音低回,沙啞中透著一種奇異的魅力。
林辛同搖了搖頭「兩個小子不肯留下,這下倒是有些難辦」
年輕人眉梢不易察覺地微揚「你是怕那些人還會再來?」
「老爺子對他們有恩,這次他自己偷跑出去後,那幾個影子自行回國去領罰去了,但恐怕現在已在來美國的路上。」林辛同輕輕拍打著年輕人的纖巧細潔的手背「如果有這兩個小子在,我就多了條理由打發他們,這些年來我做什麼事情都縮手縮腳,很是頭痛。」
「你要的人,我已經找來,就算他們來了,『知難而退』四個字也是應該懂得怎麼寫的。」年輕人略縮了縮手,玉臉生暈,嗔了林辛同一眼。
林辛同的呼吸已經有些粗重,他敲了敲車內的隔板,轎車悄然無息地馳出豪宅。
兒子走後的林容基明顯得鬆了一口氣,他看了看捧著肚皮滿足地打著飽嗝的巴赤,眼中露出古怪笑意。
「老爺爺,我們來這裡幹嗎?」巴赤站在水花翻騰的泳池前,看著眼前的熱辣景象,顯得有些畏首畏尾。
林容基露出堪比木乃伊的魔鬼身材,一下子跳進池中登時被嬉笑著的女孩子們圍了起來。
「我左邊這個,是去年花花公子最受歡迎的封面女郎,你看她那像不像一顆黑珍珠?右邊這只頑皮的金絲小貓,則是今年的冠軍,當然,完全由我內定。」老人一手摟著個姑娘,在水裡笑道。
巴赤看看已經開始往回走的陳野,再看看水中正朝他拋著飛吻的女孩們,不由頭皮一陣發麻,逃也似的去了。
林容基鬆脫了纏在兩支小蠻腰上的手,眼神清澈地注視著遠去的陳野背影,神色欣慰。
兩天後,林家客房。
「明天一早走。」陳野道。
巴赤雖然有些戀戀不捨,但是想到紐約有名的地方幾乎已經被自己玩了個遍,不由點頭「好的,哥,我們該回去了。」
門外腳步聲傳來,「對不起,陳先生,我們家老爺請您到書房去一下。」管家阿六敲門進來恭敬地道。
陳野略有些疑惑地跟在阿六身後,後者將他引到一扇木門前鞠躬退去。猶豫了幾秒鐘,陳野抬手敲門。
「進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
陳野推門而進。屋內陳設很簡單,房間並不大,一張檀木書桌正對著門,桌上放著疊紙張,一塊紫水晶鎮紙正押在上面。各種書籍排滿了牆角的書架,一側的牆邊,擺著一張茶几和幾張椅子,一套功夫茶具擱在几上。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右手牆上掛著的一幅五星紅旗。
站在書桌前的林容基注意到了陳野的眼神,老人澀然一笑「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根。」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著難以泯滅和割捨的東西。」陳野出人意料地沒有沉默以對。
林容基點頭「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一個我永遠也忘不了的故事。」他看著陳野,目光哀傷「希望我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陳野一言不發,但也沒有出去。
林容基撫弄著桌上鎮紙,怔怔望著上面晶瑩的篆刻,語氣低沉地宛如自語「以前有個小兵,打仗很勇敢,運氣也很好。和他一起入伍的夥伴死得死傷得傷,可偏偏就是他一點事也沒有。時間一長,便慢慢地提拔了上去。」
他神色落寞地走到書桌後坐下「那小兵的妻子早逝,給他留下兩個兒子,大的那個從小體弱多病,診療不斷,小兵雖然已經做到了連長,家中還是未免拮据,無奈之下只得棄戎從商。他做事刻苦,又肯用心,生意漸漸做大,經濟上雖寬裕起來,但每每思及未能戎馬一生,未免心中鬱鬱。小兵,不,商人的另一個孩子活潑健康,卻調皮頑劣,最喜歡的,就是與其他孩子打架。他生意上事物煩瑣,脾氣又暴躁,難得回家一次卻往往見到鄰居排著隊來告狀,那小兒子每次便被打得皮開肉綻。」
「然而那兩個孩子卻都很孝順,常常在一起商議要怎樣讓父親開心。小兒子在上大學時偷偷去報名參軍,說是要替父親償願。商人向來疼愛大兒子,聽得消息雖微微感動,但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年他下山區談一筆生意時,才順路去見了附近軍區的小兒子一面,當時那小兒子鼻青臉腫極為狼狽,做父親的以為他故態復萌,一怒之下便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拂袖而去。」
林容基語音微微顫抖「又過了一年,商人突然接到電話,說是在雲南哀牢山境內的路段發生了車禍,全車人無一生還,他的小兒子也在其中。趕去時,小兒子部隊上的排長也接到通知去認屍,小兵這才知道是錯怪了兒子——當年那滿臉的傷痕原來是他在流氓手裡救出一名當地女青年而遭圍毆所致。」
「這世上什麼都有,可就是沒有後悔藥。雖然商人悔恨交加,面前的卻已經是一具冰涼的屍體,想起了從小到大幾乎就沒給過這個孩子笑臉,商人不由更是傷心欲絕。這時那排長卻吞吞吐吐地說了一件事,一起出車禍的一名退伍女兵和他的小兒子已經於年前結婚,還有了個男孩,這次正是帶著孩子回家探望父親,而現在全車屍體中卻獨獨沒有那孩子的。」林容基穩定了一下情緒,繼續道「商人在調動了手頭上所有能用的人力物力找尋了幾天幾夜一無所獲後,終於心灰意冷,帶著大兒子去了另一片土地重新過活。可這些年來,只要一閉上眼睛,他仍然還是會想起自己犯下的大錯,痛悔之餘性情大變,再也沒有了半點當年霹靂火暴的脾氣。」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林容基顫聲問道「你胸口戴的這塊血玉,龍頸下可是有一道極淡墨痕?」
房間內的光線調得很弱,陳野的臉隱在暗處,看不清表情。
「這玉是我妻子的遺物,一直都戴在小兒子的頸中,當年我只道是他不慎遺落,沒想到天見可憐,竟然給我們林家留下一點血脈!」林容基緊張地注視著陳野「我就是那個一直生活在懺悔中的老人!」
陳野轉身「很動人的一個故事,明天一早我們會走,就不跟你辭行了。」
林容基嘶聲而呼「小野,你等等,我吩咐過女傭收集你床上的落髮,而這桌上所有的檢測報告都是全紐約最權威的醫學機構作出的D分析鑒定,你我之間沒有直系血緣關係的可能,不到千萬分之一!」
「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獨自生活,『親人』這個概念對我來說陌生地像個街邊擦肩而過的路人,你不覺得突然捧著一疊鑒定報告出現在我面前是件非常荒唐的事情嗎?」陳野殘忍的話語象刀鋒般割過老人的心「我從小被老虎養大,曾經被人當成動物關在籠子裡演出,在每天都死人的西伯利亞生捱了整整八年,你認為,像我這樣的人還會需要親人嗎?」
重重的關門聲將林容基的精神徹底擊潰,他頹然坐倒在書桌後,這個老人滿臉刀刻般的皺紋在一瞬間,竟似又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