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令之上,接著寫道:
「百維之師弟三人,是否隨行?玄真形狀看來如何?這兩點須特別注意,事後亦必須將觀察之結果寫下,密封於傳令銅管中,小心置於香爐原處,切記切記!」
百維又不禁大是奇怪。
那五夫人要查百護等三人去向,自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她卻為何要注意玄真之形狀,卻令百維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那玄真之形狀,還會有什麼變化不成?
難道她對這假冒的玄真,也起了懷疑之心?
密令上之字跡寫到這裡竟突然改為硃砂所寫,顯見內容更是機密重要,是以要接令之人,特別留意。上面寫的是:
「十五月圓之夜,前行百里,有一小集,名傳聲驛,三更時你必須立於傳聲驛外一株槐樹之下。屆時將有一人,著青布衣,紅布褲,手提方形燈籠在你前面來回走動三次,然後轉首而行。你不必招呼於他卻必需緊隨其後,行約一二里,確實地點,需到當時方能決定,但那人若將燈籠焚燬,便是地頭已到你便立即將那人殺死!」
百維倒抽了一口冷氣,暗暗歎息一聲,方自接著瞧了下去:
「你殺了他後,便須立於燈籠餘燼之上,低聲誦念:『人間難求不死藥,神仙谷中有福星。』反覆念至第七次,便有人在暗中回應一遍,然後問你是誰,你必需回答:『不死者』三字,那人便必有機宜指示於你,你若未聽清,不妨再問,但卻萬萬不能遺漏—字,更不可存心要看此人之容貌!」
百維更是奇怪,不禁暗暗忖道:「此人是誰,所指示的又是何機密之事?」
他在此之前,做夢也未想到世上還會有人指示南宮世家之機宜而以此刻南宮世家對此事處理之機密與慎重看來,不但此人極為神秘,他所敘之機密,必定更是重要無比。
百維越想,越覺此人之來歷不可思議,恨不得此刻便是十五月圓夜,立刻便能見著這神奇詭異的人物。
只可惜此時僅是十一,距離月圓夜還有整整四天,他縱然焦急,亦是無計可施。
密令下還有短短數行字跡:「你聽完那人所敘之事後,立時記下,必須等到五更過後,晨光微現時,又將有一人綠衣紅褲,自東方而來,手提一隻鳥籠,鳥籠中有信鴿—只,你立時需將此人殺死,將所記之紙柬,仔細縛於那信鴿腿上,將信鴿放走。此鴿久經訓練,自會覓路而回。此事萬分重要,你切切不可有絲毫疏漏,此令!」
百維看完了這封信,方自仰頭長長吐了口氣。
心頭既是感歎,又是驚喜,一時之間,當真是千思萬念,紛至沓來。
他首先想到,這封密令所以能夠保存,必定是因為這銅爐在火起之前,便已跌落在地,而且爐口倒扣在地上火勢自然無法波及。
但火勢那般猖獗,這銅爐若是留在桌上,加以木桌神龕,俱是易燃之物,火起後這銅爐便難保不被燒溶。
而此刻這銅爐卻原樣未動,由此可見,這銅爐火起之前,便已跌在廟中神龕前的一塊空地中央,是以直到最後屋頂塌下時火勢方燃及此地。
但那放火之人,萬萬不會在放火之前,將這銅爐放在地上,更不會自己飛下。
除非火起之前,這廟宇中便有一場搏鬥是以木桌神龕,早被撞翻,銅爐自也跌落在地。
百維思前想後,只覺這猜測必定與當時情況吻合,只因除此之外,這銅爐便萬無其他可能自神龕間飛落空地中央。
但火起前在這廟宇中搏鬥之人究竟是誰?百維卻再也猜不出。
他垂首沉吟半響,又自拾起那段焦木,低伏著身子在四面瓦礫堆中撥動。
直尋了盞茶時分,百維仍是一無所獲。
這時他幾乎已將每堆瓦礫都尋找了一遍,只剩下一根巨大樑柱所倒下之角落。
但他絲毫未死心,用盡全力,獨手將那已燒焦的梁木抬開尺許,略為再撥開一些瓦礫。
赫然發現瓦礫堆中竟有一具骷髏。
只見這具骷髏雖已燒成白骨,但白骨依舊排列的整整齊齊,宛然人形。
顯見此人火焚前便已身死,否則他只要尚有一絲知沉,著火時縱然不能逃走,身形也會因驚怖痛苦而扭曲。
百維目中光芒閃動,口中喃喃道:「我果然猜的不錯……果然猜的不錯……」
緩緩俯下身子,又撥動兩下,便發覺瓦礫堆中,赫然正有一面銅牌。
這銅牌雖已燒得不成模樣,但依稀仍可分辨,正是南宮世家門下七十二地煞所有之物,也和他自那枯瘦黑衣人懷中取出的同一形式。
不想可知,這具人骨必然亦是南宮七十二地煞之一,他全身衣物俱都早已被烈焰焚燬,幸好還有這面銅牌上仍可分辨他的身份。
但這南宮地煞怎會到了這裡,究竟是被誰殺死?
百維木立當地,呆呆地出了一會神。
但覺一陣寒意,自心裡升了起來,心頭當真是又驚又喜,又覺自己十分僥倖。
他再次將此事前後仔細推敲了一遍,對此事之經過始末,已遠較方纔之想法更是周密明確,只要閉起眼睛,當時之情景,幾乎歷歷如在眼前。
南宮世家雖然未必知道派至此地取閱密令之弟子已遭毒手,但必已隱約有了警覺或是為了更求慎重安全,是以還又派了一人,來到此間。
而正在此時,那獨臂異人也來到這廟宇之中,那南宮地煞還未及取閱銅爐中之密件,便被那獨臂異人發現。
兩人相見,彼此俱都不能相容,自然立刻便動起手來。
這一戰顯然甚是激烈,以至神龕桌案俱被撞翻,銅爐也落到地上。
而這南宮地煞武功雖高,卻終究不是那獨臂異人之敵手,激戰之下,終於喪命。
獨臂異人既已見到這廟宇中有南宮世家屬下活動,他為了毀屍滅跡,便放起了一把大火,將這廟宇完全焚燬。
此事經過與百維之猜測,委實相差無幾百維果真是十分僥倖。
他若早來一步,此刻縱未死在那南宮地煞手下,事機必已洩露。
那獨臂人若是遲來—步,南宮地煞也已將那銅爐中之密令取走百維便永遠也休想將那事關重大的密令瞧上一眼。
種種因素湊巧,陰差陽錯,不但使他性命得以不死,機密得以保全。
還使他在無意中,得知那許多有關勝負之隱秘。
百維自是驚喜交集,暗道僥倖。
這時任無心與妙法等人早已入了村舍。
但見竹籬房屋,一絲無損,便是室中桌椅擺設,亦是分毫未動,完全保持原來模樣。只是四下絕無人影,也聽不到人聲,死寂之中,似是蘊含著無限殺機。
任無心等人魚貫而行,將每間屋舍都仔細瞧了一遍,只見有的屋子裡菜飯已擺起,卻未曾動筷。
有的屋子裡書桌上筆墨俱在,似是有人正在寫著對聯,已寫成一幅「書到用時方恨少……」但下聯只寫了一筆,便自頓住。
有的屋子裡,還擺著棋盤,一局殘棋,正成以炮攻車之勢。
顯見得這變故發生之前,絲毫沒有警兆。
是以這三姓村中隱士有的正待用飯,有的還在下棋,但飯菜正香,殘局未完時,這驚人的變故,便已突然發生。
這時飯菜已冷,筆硯已干,棋盤桌椅上,都已積下薄薄一層灰塵。用飯的、寫字的、下棋的人,更早已不知到哪裡去了。
任無心木立當地,雙目已有淚痕。
妙法等人心頭也不覺一片黯然。
過了半晌,任無心方自長長歎息一聲,走入後院,妙法等相隨而去。
只見那小小的院落中,山石亭閣,居然頗具規模。
任無心走到池塘邊,池中綠水盈盈。
他雙眉皺得更緊,俯下身子,伸手在池右小石上扳了幾扳,池水突然緩緩向外流出。
妙雨駭然道:「那秘窟莫非竟是在這水池之下嗎?這當真是隱秘到了極處,弟子方纔還在暗中猜測,卻也未猜到是這裡。」
任無心垂首道:「但南宮世家門下,卻已知道的清楚得很。」
妙雨長歎一聲,再無言語,心中卻暗暗忖道:「此時池中仍有積水,顯見那南宮世家得手之後,又將秘道完全復原……」
轉念又忖道:「瞧那村舍中一無動靜,而南宮世家又走得如此從容不迫,莫非他們來此動手,完全未遇著抵抗不成?」
轉念之間池水已完全流出。
任無心又自一躍而入,俯身在池底一探只見一方石塊,應手而開,露出一條秘道。
秘道中黝黑無光,陰氣森森,只因這秘密在池水之下,是以寒氣自是極重。
妙雨沉吟半晌,終於忍不住道:「南宮世家若在這地下沒有埋伏,只怕……」
任無心苦笑一聲,接口道:「他要加害於我,還會等到此時嗎?」
妙雨呆了一呆,轉目望去,只見兩位師兄,也正在瞧著他。三人目光中,俱已有了驚疑之色。
三人心中,俱在不約而同,暗暗忖道:「想那南宮世家若要將任相公置之死地,實已不知有過多少機會,而南宮世家每一次都將這機會空空放過,任相公既是南宮世家最大之仇敵,南宮世家卻竟然未曾傷害於他,這是為了什麼?這是為了什麼?」
一念至此,三人俱都不禁垂下了頭。
只因他們三人,此刻竟不由自主地對任無心也起了懷疑之念,只是不忍仔細去想,更不敢說出。
這時任無心早已走了下去。
妙雨暗歎一聲,當先一躍而入。
地道中果然一無動靜,更無埋伏,走了幾步,竟還有燈光透出。
原來秘道盡頭,地室中俱嵌有銅燈。
此刻油焰未燃盡,只是光焰已甚少。
黯淡的燈光下,只見地室中桌椅陳設,亦是絲毫未動,瞧不見血跡,也瞧不見屍身,更沒有絲毫搏鬥的痕跡。
唯有迎面的石壁上,竟以鮮血寫著:「任無心,你好對不起人!」
字跡本已甚潦草,寫到最後幾字,更是零亂扭曲幾乎無法辨認。
顯見這字跡乃是一人臨死前所寫,寥寥幾個字裡,卻蘊含了死者對任無心無限的怨毒、詛咒和仇恨。
任無心木然立在這幾個鮮紅字跡之前目中淚光瑩然,滿面沉痛之色。
縱是世上最佳妙之丹青畫手,卻也無法描繪出他此刻之悲痛於萬一。
妙法等人先前雖對他生了疑惑之心,但此刻見了他如此神情,心中又覺不忍。
三人面面相望,黯然無言良久。
妙法方自乾咳一聲,長歎道:「他本該知道此事怪不得任相公,又何苦寫出這些字來。」
任無心一字字緩緩道:「這也怪不得他我若是他,也會寫的。」
妙雨心念一動,微微皺眉道:「莫非此事當真要怪任相公嗎?」
他對任無心,自從相識以來,無論言語行動,都極是恭敬,但此刻這句話裡,卻已隱隱有了逼問之意,露出了鋒芒。
任無心卻仍渾然不覺,又自呆了半響,方自緩緩道:「前一秘窟之遭劫,雖已令人大出意外,但仔細想來,還可解釋。」
妙雨道:「如何解釋?」
任無心長歎道:「只因那秘窟之分子,良莠不齊,其中本有許多小人,那時雖然歸順於我,但見大勢已去,便難免不生異心,而這裡………」
他轉目四望,黯然接口道:「在這裡的,卻俱是高風亮節之士,萬萬不致變節投靠南宮世家,更何況這秘窟位於水底,縱然有人起了異心,也無法瞞過別人與南宮世家暗通消息,南宮世家如何尋著此處,實是令人不解。」
妙雨沉聲道:「不錯,實是令人不解。」
言詞間更是咄咄逼人。
任無心似是仍無所覺,又似是根本未曾怪罪於他,只是喃喃道:「事實如此也難怪別人對我生出懷疑之心……唉!想你我都猜不出這秘窟所在之事,怎會被南宮世家所知,這秘窟中朋友,終年同居水下,自更無法想像機密是如何洩露出去的,只因知道此處機密的,只有我一人!」
妙雨面容更是沉重,一字字道:「真的只有任相公一人嗎?」
任無心沉吟半晌,方自長歎道:「除我之外,便是這秘窟裡已遭毒手之人。」
妙雨目光炯炯,道:「居於上面茅舍中那三家老幼,自也知道此間隱秘,那者幼數十人中,難道就無人洩露機密嗎?」
任無心苦笑道:「那三家老幼,一共也不過只有七人,而這七人……這七人……」
他似是不願說出這七人之事,長歎一聲,又自停口。
妙雨卻絲毫也不肯放鬆,目光凝注任無心,沉聲道:「這七人又如何?」
任無心緩緩道:「有三件事可保證這七人萬萬不會投靠於南宮世家。」
妙雨道:」哪三件事?」
他似也覺出自己逼問太緊,面上不禁露出歉然之色,但為了今後唯一生存之機,卻又不得不問。
任無心垂下眼簾,緩緩道:「這七人未入谷前都受過南宮世家之摧殘迫害,對南宮世家怨毒之深,並不在你我之下。」
妙雨心念一閃,喃喃道:「入谷之前……曾受南宮世家之迫害……他三家若是普通貧民,南宮世家又怎會迫害於他?」
任無心避而不答,自管接道:「這七人天性淳樸,從來不問武林間事,也不懂武功,更不知我方與南宮世家勢不兩立之事,即使有了告密之心,也不知如何告法。」
妙雨暗暗忖道:「不錯,這七人若根本不知南宮世家與我方爭鬥之事,便也不會知道告密有利可圖,便萬萬尋不出個告密的理由………」
口中道:「不知那第三件事又是什麼?」
任無心又自默然半晌,一字字緩緩道:「這七人未入谷前,都已成了殘廢,平日走動,已極是困難,更萬萬無法爬出谷去。」
妙雨身子一震,亦自緩緩垂下了頭去,面上泛出悲痛愧疚之色。
只因他如今方自發覺,自己竟逼著任無心說出了一件他久已埋藏心底永遠都不願想起,更不願說出的事。
只因他將任無心所敘三件事前後連貫,方自發現一個秘密。
任無心抬起頭來,目光深深凝注著他,一字字道:「你懂了嗎?」
妙雨垂首道:「我懂了。」
任無心目光瞬也不瞬,道:「如此說來,那七人是絕無告密之可能?」
妙雨道:「是!」
妙法、妙空面面相覷,一時間,竟是猜不出妙雨與任無心對話間之含意。
但轉瞬間,兩人心頭靈光一閃,便已瞭然,暗暗忖道:「瞧任相公之神情,聽他之言語,莫非是他令人偽冒成南宮世家門下,在那三家老幼入谷之前,將他們傷成殘廢,好教他們對那南宮世家大生怨毒之心,永遠難以忘懷。」
他們實未想到忠誠慈厚之任無心,也會使出這般冷酷無情之手段來。
但兩人轉念一想,又不禁暗歎忖道:「古往今來,成大功立大業之人,又有哪一個不是只求達成目的,不擇手段?
何況任相公雖令這些人身子傷殘,卻仍保他們衣食之無慮,用心之仁慈,實已較一些梟雄人物,還勝多倍。」
一念至此,又自釋然。
只見妙雨仍然步步緊逼,問道:「此間之秘密,除了任相公與這些人外,真的便無人知道了嗎?」
任無心雙眉緊皺,搖了搖頭,道:「這……」
妙雨不等他說出話來,接口又道:「此事關係頗大,但望任相公三思而後言。」
任無心亦自沉吟了半晌,長歎道:「人世之間確已無人知道了。」
妙雨亦自緊皺雙眉,詫聲道:「此話怎講,莫非知道的人,已不在人世之間?而在人世之外,有人知道此秘密?」
任無心道:「……不錯,人世之外,死谷之中,還有兩人知道這秘密。」
妙雨道:「這兩人是否……」
任無心冷冷接口道:「這兩人乃是傳我武功,授我智慧之恩師。」
妙雨怔了一怔,愕然道:「弟子失言了。」
任無心緩緩道:「令我不顧一切,與南宮世家爭戰到底的,便是這兩位老人家,助我籌集銀兩,邀集助手,使我能有力量與南宮世家爭戰的,也是這兩位老人家,當今世上縱然人人俱都相助南宮世家與我為敵,這兩位老人家,亦是萬萬不會的。」
妙雨默然垂首,再不說話。
任無心仰天長歎道:「我翻來覆去,再三思索除我之外實再無別人能將此地之機密洩露,我……我委實自己都已不能信任自己,又怎能怪得了別人來懷疑我……」
說到後來語聲已悲嘶正是英雄末路途窮日暮令人見之鼻酸。
百維藏起密令,微一遲疑,想起密令中曾令那取令之人,觀察任無心之行蹤,當下便將身穿之月白內衣撕了一衫角,又尋了段焦木,以衫角為紙,以焦木代筆,一面思索,一面寫道:「任無心已入回聲谷,隨行者有武當四道人、玄真、百維,還有兩人似已負傷,確然身著平常布衣,遠遠望去,卻似乎與少林羅漢堂中那百護、百衛兩人有些相似之處,只是屬下未能確定。」
他面上泛起一絲得意之笑意。
微一尋思,接著又寫道:「百維傷勢似是更重,非但手臂已成殘廢,步履亦是十分艱難,其人縱已有反叛我方之心,但諒必已不足為害。」
寫到這裡,百維神情更是得意,他如此寫法自是要南宮世家不再注意於他,他便可身騎牆上,左右逢源,伺機而動,擇利而投。
只見他接著寫道:
「玄真似已被任無心點住穴道但又似故作如此,自始至終,潛伏在車廂中不出。任無心神情忽而是精神抖擻,忽而是無精打采,也令人捉摸不透。唯有那些武當少年道人,一個個俱是精神飽滿,活力棄沛看來最是扎手。」
寫到這裡,已將衣角寫滿。
百維仰天出了會神,似是在思索著這偽造的書柬,還有遺漏破綻之處沒有。
過了半晌,只見他突然伸手入懷,將那方得自黑衣人之銅牌取出,擦了些灰土焦炭,用力在那方衣角之上按出個鈐記。然後,他便將這衣角折成一條,塞入那銅管之中,旋起了銅管,放入銅爐,又將地上的青灰,也俱都歸於銅爐裡,將銅爐反扣地上,又在銅爐上下四面,堆了些焦木瓦礫。
他以獨手來做這些事,又要隨時留意那四下動靜,自是做的十分辛苦。
約摸頓飯功夫,百維方自一一料理停當,仰天吐了口長氣,喃喃道:「這些話有真有假,真真假假,隨你去猜吧只要你瞧得到這封書信,多多少少,也要你費些心機,疑神疑鬼猜上許久。」
想到自己這半日間的收穫,百維心中得意已極,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轉目望去,突見任無心等人身影已又自那竹籬茅舍間走出。
百維心頭一凜,窺得任無心等人身形轉入一道竹籬之後立刻伏下身子,自原路奔回,一路上又自擔心,不知谷外車馬,有無變故。
方自奔出山口,便已瞧見停在山谷中之車輛馬匹,俱都安然無事。
百維這才鬆了口氣,接連幾個起落,掠到馬車旁,等待任無心歸來。
這時他胸膛猶自不住起伏喘息猶自甚是急劇。
只因他方才實是奔馳過急,而重傷之後,內力也顯然大不如前。
待他喘息平定,任無心、妙雨等人之身影,已自山隙中出現。
百維頓時做出滿面焦急之態,末等任無心等人來到近前便已大呼道;「任相公……」
呼聲一起,四山回應。
妙雨立刻加速身形,飛奔而下。
直待妙雨掠至百維身前,滿山回音呼喚「任無心……」之聲,猶自未絕。
妙雨頓足道:「大師怎地……怎地如此大意,如此豈非洩露了任相公行藏?」
百維苦笑垂首道:「貧僧等得焦急,一時間竟忘懷了。」
妙雨微微搖了搖頭,歎道:「這也是大師對任相公關心太過,其實……」
這時任無心亦已趕來,長歎一聲,接口道:「其實你我到這回聲谷來,南宮世家必然早已知道……唉!我等之行蹤。又有哪一樣能逃得過南宮世家之耳目?」
妙雨苦笑道:「但……」
任無心微一揮手,打斷了妙雨之語聲,仰首望天呆呆的出了會神,喃喃歎道:「令人不解的,只是南宮世家為何直到此刻,還不對我下手?他等待的究竟是什麼?」
他說的這句話,正是妙法、百維等人心中共有之疑問。
就連百維,雖然也可算是南宮世塚中人,卻也摸不清南宮世家為何還未向任無心下手?
他們究竟在等待著什麼?
與其這般等待,倒不如速戰速決,無論生死勝負,也好有個了斷。
這正是任無心等人所共有之心意。
張目四望,但見天色已漸陰沉。
四山蒼瞑,草木凋零。
天地間似是只剩下這寥寥四五人猶在與南宮世家做孤軍之奮戰。
而強弱昭然,眾寡懸殊,若無奇跡出現勝負之數已是不問可知了。
眾人雖然俱是心事沉重、但道路無論多麼艱難,也是必定要走的。
於是車馬出谷,又復前行。
這時人人心頭又都有了一點疑問,如此走法,究竟要走到哪裡去?走到哪一日為止?
誰都想知道任無心之心裡,究竟是何打算?但瞧了任無心悲痛之神色,一時間誰也不敢問出口來。
又走了一陣,趕車的妙空卻終於不得不問了,道;「不知如何走法?但請相公吩咐。」
任無心極目而望,但見前面遠山起伏,阡陌縱橫,天地遼闊,千里無極。
但天地雖大,何處才是他們該走的方向?
任無心面上不禁泛起一絲慘淡的微笑,喃喃道:「前行道路,只有一條,你我既已不能後退,只有往前走吧,反正這其間已別無選擇之餘地!」
妙法等三人對望一眼,齊地黯然長歎一聲,妙空打馬,奔向前方。
又走了段路途,天色已暮,眾人尋了家野店歇下。
任無心突然放聲而笑,道:「各位為何如此沒精打采?」
妙法冷笑道:「沒有什麼,只是連日奔波,不免有些疲累。」
任無心道:「真的只是如此?」
妙法默然半響,又自長長歎息了一聲,黯然道:「其實並非如此!」
任無心緩緩頷首,道:「你終於說了實話……」
妙法垂首道:「事已至此,弟子們也已不敢自欺欺人此時此地,莽莽江湖之中,實已無我等存身之地,亦再無能相助我等之人,既已如此……依弟子之見,倒不如索性直闖南宮世家,與那南宮夫人一戰,縱然戰死,也落得江湖留名,何況……何況我等之死,說不定還能喚起一些江湖同道之雄心,否則……否則若是這樣下去……」
說到這裡,他喉頭已有些哽咽,長歎一聲,再也說不下去。
妙空、妙雨兩人雖未說話,但瞧那神情,正是與妙法同一心意。
任無心默然半晌,緩緩道:「你話雖說的不錯但我等既已含辛茹苦,受到今日,又怎能輕舉妄動,而令前功盡棄?」
妙法道:「但……」
任無心突然振起了精神,接口道:「何況,南宮世家縱然毀去了我兩處秘窟,但還有一處,他卻萬萬毀不去的。」
妙法等三人精神也不覺為之一振,齊地脫口道:「在哪裡?」
任無心微微一笑,緩緩道:「就在這河南省境之內。」
妙雨微一沉吟,道:「這河南境內,乃是南宮世家之根本所在,南宮世家門下之爪牙,遍佈全境,我們到了這裡,實已如身入虎穴,任相公所說之地,既在虎穴之中,只怕……」
他雖又頓住語聲,但言下之意,自是人人俱知。
南宮世家既然毀得了那兩處秘窟,為何毀不了這一處?
何況這一處又是在河南境內。
任無心自也知道他們心中疑慮,微微一笑,道:「這地方非但也在河南境內,而且便在南宮世家之地南陽附近。」
妙雨沉聲道:「虎穴之旁,豈有容他人高臥之地?弟子實是不解。」
任無心道:「這其間自有道理。」
妙法等三人越聽越覺茫然。
過了半晌,妙雨又自問道:「不知任相公所說的那秘窟之中,究竟有些什麼人?」
任無心道:「你等可聽過,當代武林中,有兩位俠醫,一位是瞿式表……」
妙法接口道:「另一位想必是施翠峰施老前輩了。」
任無心道:「正是,」
妙法神情卻更是憂慮,垂首道:「弟子久聞得這兩位俠醫醫術濟世,學兼文武,但……但以他兩位之武功,只怕還是無法擋得南宮世家魔掌之一擊,他兩位若是也……也遭了…」
任無心一笑接口道:「你毋庸為他兩人擔心,我早已說過那地方距離虎穴甚近,卻是穩如泰山。」
妙雨忍不住道:「南宮世家既能將那段隱秘之地都尋出,怎會不知此地之隱秘?」
任無心緩緩道:「這地方在那裡,南宮世家早已知道了。」
妙法等三人不禁齊地怔了—怔,訥訥道:「弟子們更是不解了。」
任無心緩緩道:「唯其南宮世家已知此地所在,此地方自安全,只因他們必已認為這秘窟中人,都已遷去。」
當下將他與田秀鈴、瞿式表等人如何定計,如何故佈疑陣,如何將南宮世家前來搜尋之黨羽引開……都一一說了出來。
妙法等三人聽得目瞪口呆,又驚又佩,直待任無心說出,三人方自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妙法動容道:「想那位田姑娘,端的是女中人傑,弟子們只恨不能一瞻其人之風采。」
提起了田秀鈴,任無心也不覺被勾起了滿腔心事,垂下頭去,黯然無語。
妙雨道:「不知這位田姑娘此刻在哪裡,若能尋得著她,倒是一大臂助。」
任無心慘然笑道:「我也不知她在哪裡……但願她身子健康,安全無事否則……否則我問心實難無愧!」
妙法等三人,瞧他神色,已知他與那位田姑娘之間,必定有段辛酸的往事,三人對望了一眼,誰也沒有再問下去。
這其間唯有百維知道田秀鈴在哪裡,但他心中之疑團,卻也最多。
他那時見到田秀鈴對任無心那般懷恨,卻又不肯殺死任無心,已是大為奇怪。
此刻他雖已知道這兩人間昔日必有情意,但更弄不清田秀鈴為何又要與任無心做對。
百維左思右想,還想不出這兩人的複雜關係,不覺想的呆了。
過了良久,還是任無心打開這沉重之僵局只得尋些話說,來振起妙法等人之精神,說著說著他不覺又說起自己與田秀鈴易容之事。
他說到田秀鈴將扮做錦衣商賈的百代大師當做南宮世家門下,兩人幾乎動起手來……
又說堂堂武當掌門,竟也不惜易容改扮,扮做個滿面病容的藍衫文士……
說及往事,任無心懷景思人,面上雖帶著笑容,心中卻實有無窮感慨。
妙法等三人亦是聽得入神,他三人滿含憂慮之面容上,這才初次露出笑容。
妙雨歎道:「不想那施翠峰施大俠易容之術,竟如此精妙,江湖中擅長易容之人,雖有不少,想必也得推施大俠為最了。」
任無心道;「除了施大俠外,據聞那南宮世家門下,也不乏易容高手……」
語聲突頓,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驚人之事。
妙法等人見他面色突然大變,亦不覺大是驚駭。
妙雨輕輕喚道:「任相公……」
只見任無心雙目之中,光芒閃動,竟瞬也不瞬的瞪著榻上的玄真。
妙雨心頭亦自突然一動,道:「任相公莫非想出了什麼蹊蹺?」
任無心目光不瞬,一字一句地緩緩道:「玄真道長既己改扮成滿面病容之藍衫文士為何現身時卻是這樣的打扮?莫非……莫非……」
妙雨早已聳然動容,此刻忍不住大聲道:「莫非這……這玄真道長竟是南宮世家門下改扮而成,前來臥底之奸細?」
妙法、妙空身子一震,亦自駭然。
只聽妙雨顫聲接道:「難怪他要做出那般瘋狂之態,教人不得近身,原來他竟是怕人看破……難怪他不肯說話,原來他也怕我等聽出他語聲有異……」
任無心慘然一笑,仰天歎道:「可笑呀!可笑!如此淺而易見之事,我等竟直到此刻方自發現……」
急行兩步,走到玄真榻前。
百維早已聽得心驚膽戰,面色大變,此刻更已轉過頭去,不敢去看。
他右掌不住顫抖,心頭暗暗忖道:「五夫人智者千慮,卻終必有一失,且這小小的疏忽,卻已足夠毀去她這番妙計。玄真呀玄真,無論你是誰改扮成的,無論你有多大神通此番只怕也難逃毒手了。」
心念數轉,不禁又忖道:「這玄真行藏既被窺破,任無心等人必定要向他逼問有關南宮世家之隱秘,他若受刑不過,將我的行藏也洩露出來,那卻又當怎生是好?」
—念至此,百維更是心驚膽戰,忍不住偷眼瞧了過去。
只見任無心手掌已觸及了那玄真之臉上。
要知任無心自己也曾經易過容,是以對易容之術也略窺門徑,他雖還不能對他人施以易容,但要破去他人之易容卻只需舉手之勞。
這時他掌上已滿蓄真力,掌心熾熱如焚,那玄真面上若有施用易容術必需之石蠟等物,立時便將在他掌下溶化,但見他手掌在玄真面上移動半晌,面上漸漸泛起驚詫之色,而這玄真的面目之上,卻仍無絲毫改變。
百維也不禁瞧得滿心驚詫。
妙法卻已忍不住問道:「任相公,這是怎地?莫非……莫非這玄真道長竟非他人偽冒而成的?」
任無心縮回手掌,仰面長歎一聲,面上神情,亦不知是驚是喜。
呆了半晌,方自緩緩道:「不錯,這玄真道長乃是真的。」
妙法、妙空、妙雨三人似已因驚奇而窒息,良久都喘不過氣來。
百維心頭,亦是又驚又喜,倒退幾步,撲地跌坐在椅上。
他雖已逃脫大難,但心中驚詫之情,實比方才為甚。
只聽任無心歎息著喃喃道:「天下事出人意外者為何如此之多……想不到玄真竟是真的……他竟是已真的瘋狂不治……」
百維心中亦在喃喃道:「真的……這玄真怎會是真的?他明明未曾瘋狂……他明明乃是南宮世家派來臥底之奸細,但……但此刻又怎會變成真的?」
這問題在百維腦中,翻來覆去,千纏百繞,卻再也難以解釋。
任無心等人雖然驚奇於玄真之不假,但終究也不過只是覺得自己判斷錯誤而已,雖然有些驚訝,但卻並無疑惑。
而百維卻親眼瞧見南宮世家之密令說這玄真乃是門下得力之弟子假冒而成。
他也親眼瞧見這玄真於無人時神智就變得十分清查,而且語聲變化,調度從容……
若說這玄真根本就是真的,他為何又要做出這般瘋狂之態?
他即使也已投靠南宮世家,也毋庸故做瘋狂?
他即使乃是受命前來刺探任無心之秘密,不做瘋狂,豈非更是方便?
這其中究竟有何隱情?
百維千思百慮卻也不得其解,一時之間,呆坐在那角落之中,竟不知不覺想的呆住了。
只聽妙雨歎道:「南宮世家之行事,有時當真是莫名其妙令人不解,此事明明是他派人前來臥底之大好機會,他卻白白放過了。」
妙法道:「這也未必見得……他們生怕真的掌門人出現,自不敢派假的來。」
要知他既已確定玄真乃是真的,自然就不便再以玄真道長四字相稱,而換了掌門人三字。
妙雨歎道:「掌門人既已被他們逼成瘋狂,他們要將掌門人性命奪去,自亦非難事,那時他們為何不可令人假冒掌門而來?」
妙法沉吟半晌,歎道:「話也不錯。」
妙雨長歎道:「但他們卻不知為什麼,竟將這機會放過,豈非令人難解?」
妙法想了想,緩緩道:「這只怕是天奪其魄……也是掌門人福緣深厚……」
突然想起掌門人既已瘋狂,還有什麼福緣深厚?不禁長歎一聲,垂下頭去,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來。
—時之間,室中又是一片寂然,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的興致。
過了半晌,任無心似是向妙法低語了幾句,妙法突然長身而起,走到百維面前,磕下頭去。
百維卻不免吃了一驚,慌忙站起,詫然道:「道……道兄為何行此大禮?」
妙法黯然垂淚,俯首長歎道:「百護等三位大師不幸喪命,實乃我武當之罪,但望……但望大師念在…念在……」
他語聲已自哽咽難語,歇了半晌,才能接著說道:「但望大師念在敝教掌門人亦是身遭不幸,莫要怪罪,弟子……弟子等實是感同身受。」
說到這裡,微一揮手,妙空、妙雨等亦自相繼跪下,慘然頓首。
百維惶然道:「道…道兄們快快請起…這怎能怪得了玄真道長……」
說話間他亦自對面跪下雙膝方自觸地,心頭突然靈光一閃。
忽然之間,百護等三人慘死的情況,又在他心頭出現……
那時他與任無心自墓地歸來,回到房中,便瞧見百護等三人陳屍滿地,肢斷體殘,血肉模糊……
情況之慘,當真令人不忍卒睹!
在此時之前,這玄真道長確屬南宮世家派來臥底之人假冒而成的、此點百維已可確定。
但在此事發生之後,百維卻再無把握。
他也想起,此事發生之後,玄真與他交談之際,他便隱約覺出,那玄真無論言語、神情,都似有了些變化……
那時他委實說不出這變化是什麼?甚至覺得自己只是心虛情怯是以心生暗鬼。
但此刻,他心頭靈光閃動,只覺這些微變化,實是整個秘密之關鍵。
他又想起,自那事發生之後未久,任無心便自點了玄真之穴道,而玄真雖然再也不能說話,但那目光神情之中,卻時時刻刻在掙扎著要開口將心裡一件秘密說出。
這種神情上之變化,百維那時雖不知為了什麼,但此刻已瞭然於胸。
他不禁又想起,他那三個師弟,死前俱無掙扎之象,似是在倉猝之間便遭了別人毒手,連絲毫還手之機會都沒有。
那時他只當玄真已瞧出百護等三人,有了不忠於南宮世家之心,是以索性殺人滅口,斬草除根。
不但將他們三人殺死,甚至連頭顱都拋了出去。
但此刻百維卻已知道,此事並非如此簡單,這其中竟然還隱藏著一件驚人之隱秘。
而百維此刻,將這些事綜合分析,卻已能將這隱秘分析的昭然若揭。
首先他已可斷定百護等三人身死之前,那玄真道長絕非真的,而必定乃是南宮世家之門下易容偽裝而成。
換句話說,那時的玄真,與此刻之玄真實非同一人。
這推斷聽來甚是荒誕不經,其實卻是合情合理,而且萬萬不致有錯。
只因那時手刃百護等三人的便是真的玄真。
他不但殺了百護等三人,也將那假的玄真殺了,而且將假玄真之屍身移去他處。
於是這真玄真,便偽冒成假玄真。
他如此做法,自是要百維與南宮世家仍將他當做那假冒玄真之人。
再換句話說,他如此做法,只是要百維與南宮世家仍將他引為自己之同夥。
這麼一來,情勢便完全反轉,南宮世家派來的奸細,只因這真的玄真便可利用那假玄真之身份,前往刺探南宮世家與百維之秘密。
非但如此,這真玄真還可製造些有關任無心之假消息,前去混淆南宮世家之視聽,好教南宮世家以虛作實。
舉例說來,譬如任無心即將有北京之行,但玄真上達南宮世家之密報,卻可說任無心將去南京。
等到南宮世家派遣人力前往南京,任無心在北京之任務便可達成。
除此之外,他還可利用這身份挑撥離間,削弱南宮世家之實力。
再舉例說來、譬如某甲到南宮世家極是忠心,而某乙卻已開始背叛於南宮世家。
玄真上達南宮世家之密報,便可將某甲說成叛徒,而將某乙說成忠心不二。
想那南宮世家主謀之人,縱然多才多智,但究竟不能盡知屬下之事,只要他賞罰一有不公之事,別的屬下自也不免寒心。
這計劃實是妙到毫巔,其中之妙處,一時間也說它不盡。
是以真玄真殺了假玄真後,為了要避百維之耳目,自不肯立時洩露自己之身份,而繼續裝瘋做傻好令百維不致疑心。
他只要百維一走,這玄真便必定要將一切秘密全盤向任無心說出。
那時不但百維行藏盡洩,生死難保,南宮世家之隱秘,此後也必將盡為任無心所知。
說不定任無心便可乘此機會,扳回頹勢。
只因任無心若能盡知南宮世家之隱秘,而南宮世家對任無心所知,卻都變成虛假消息,於是明暗之局大變,優劣之勢互移,任無心知己知彼,便可籌謀大計,以期一戰而勝。
那時玄真自然急著將這一切秘密說出,卻不料竟被任無心點了穴道,他空有滿腹秘密,卻說不出一個字,心頭自是焦急萬分,目光神色之中,自也不禁流露出焦急之色。
那時玄真既已是真的,神情言語間自然與那假玄真多少有些不同。
那時玄真既已知道南宮世家中許多秘密,自已知道百護等三人已投效南宮世家,是以不得不將三人一一殺死!
想到這裡,百維心頭已是一片雪亮,所有的疑竇此刻都已有了解釋。
想到那時南宮世家之勝負,百維自身之生死,實已懸於一線之間,百維此刻猶不禁膽戰心驚,滿頭冷汗滾滾而下。
他暗道一聲僥倖,歎息忖道:「幸好任無心自作聰明,竟不遲不早,偏偏在如此重要的關頭,點了玄真穴道……」
心念一轉,又不禁苦笑暗忖道:「更幸好他用的乃是獨門點穴手法,別人竟都無法破解否則,我那時若是解開了玄真之穴道,此刻之情況,便不知要變成如何地步了!」
一念至此,百維忍不住仰天歎息—聲,暗道:「這豈非天助南宮世家,天助於我?這……這豈非是天大的僥倖……那時玄真只要說出一句話來,我此刻焉有命在?」
上天之安排,有時確實奇妙難測。
就以此刻百維神情之變化說來若換了平日,任無心縱未留心,妙雨也必將覺出他神情有異。
但此刻任無心、妙雨等人全部圍在玄真身邊,竟無一人留意到百維神情之變化。
這豈非上天已不再眷顧於任無心……
天時、地利、人和,任無心三者不能得一這一戰焉有勝望?
這時百維卻又想到那獨臂獨足的奇異老人,又想到那老人破解任無心獨門點穴手法之事。
那時他本猜不出這老人此舉有何用心,更想不到這老人為何定要急著解開玄真之穴道。
但此刻他心頭又自雪亮。
這真玄真在剎那之間,竟將假玄真與百護等四人一齊殺死,而且不令對方有絲毫還手之機,這顯見絕非獨力所能完成之事他暗中必定還有個幫手在相助於他。
這幫手不問可知,必定就是那行蹤詭異來去飄忽的獨臂老人。
唯有這老人方自身具那般驚人之武功在一剎那間,便將百護等人一齊殺死。
也唯有這老人,才能想得出那般神奇周密之計劃。
但他見到自己之計劃竟在任無心一指點穴之下完全毀去,心頭之急怒自然不問可知。
但他必定有著什麼原因,暫時不能與任無心相見,是以無法親自解開玄真之穴道。
百維暗歎道:「那時他將破解任無心獨門點穴之手法傳授於我時我還道這老人必定是信任於我,否則又怎會將此等武功奧秘相傳……唉!實想不到這老人思慮竟如此周密,居心竟如此險惡,竟是要用我自己之手,揭破我自己之秘密,我縱然學會了破解任無心獨門點穴之手法,但秘密一洩,我必將喪生,這武功奧秘也必將隨我同歸地下。」
他想到自己那時若是真的解開了玄真之穴道,聽到玄真所要說的更是這些言語,那心頭真不知該是如何滋味。
他那時三番五次,要舉起手來,只是這一掌始終未曾拍在玄真身上。
又有誰知道這一落手之間,關係竟是如此巨大!
突聽妙法哽咽道:「掌門真人穴道已被制如此之久,不知於身體可有妨害?」
任無心緩緩道:「我那點穴手法,絕不致對人身有礙。」
妙法黯然道:「但……但無論如何,弟子們實已不忍再瞧掌門人如此不生不死,難言難動般模樣,不知……不知相公能否將我掌門真人之穴道解開,也好讓弟子們稍盡心意。」
這句話聽入百維耳裡,當真有如晴天霹靂,旱地焦雷一般,震得他心頭一驚,面容失色,幾乎自椅上一交跌落在地。
但聞任無心輕咳一聲,沉吟半晌,終於緩緩歎道:「玄真道長神智迄未清醒,若是解開了他的穴道,唉!只怕又自生變。」
妙法道:「掌門真人醒來之後,一切行動,弟子們定當負全責照料……何況,相公若不解開他老人家之穴道,又怎知他老人家神智是否清醒?」
這少年道人平日心氣最是沉穩但此刻神情間卻顯得甚是激動,似是已抱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將玄真道長之穴道解開。
百維方自放下的—顆心,此刻不禁又自平空吊了起來。
他目光瞬也不眨的望著任無心只望任無心再次拒絕妙法。
只聽任無心歎道:「我這點穴手法,並未截斷被點人經脈血液之運行,而是別走蹊徑,令其人生機暫時處於休息狀況之中,是以非但於人體毫無所傷,而且被點人在此一段時期中,體能亦毫無消耗,縱然不進食物,亦無損傷,只要每日以清水餵入,令其自行吸收,便是點上三五個月也沒關係。」
百維聽得暗暗歡喜,只道任無心既如此說法,定是不會解開玄真穴道。
哪知任無心語聲微頓長歎—聲,竟又接道:「但道兄們既是執意要解開玄真道長之穴道,以盡弟子之心意,在下亦不能如此不通人情。只是他穴道被解後,道兄不免要多多偏勞了。」
妙法大喜道:「多謝相公。」
百維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身子一震,將桌上茶杯也撞得跌落在地。
任無心回首道:「大師怎地了?」
百維強笑一聲,道:「沒……沒有什麼。」
聲音嘶啞,幾乎說不出話來。
只見任無心已歎息著扶起了玄真道長的身子,續緩地舉起了手掌……
百維身子一陣顫抖,突然一步衝了過去,只等任無心這一掌落下,他便要拼盡全力,將玄真立時一掌置之於死地。
只因玄真若是說出話來,他反正也活不成了,倒不如先下手為強,取了玄真之性命,也許還可有一線生機。
但他方自跨出,任無心突又轉首道:「相煩大師在門口守望一下,玄真道長回醒後若是立時瘋狂起來,必定難免驚動別人,那時便請大師偏勞,將之打發回去。」
百維腳步一頓,遲疑半晌,心念突然一轉,暗暗忖道:「我何必與那玄真去拼性命,這豈非我之天賜良機,我大可守在門外,等玄真說出我的隱秘,我再逃也不遲。他只要說出一個字,我便拔足,等任無心聽完了再來追我,卻已追不著了。」
要知他心裡多少還存有一線希望,只望玄真道長對他的隱秘所知不多,是以他定要聽玄真說將出來,他才肯死心逃去。
任無心見他突然怔在當地,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道:「大師若是不肯……」
百維不等他說完,便已急忙道:「貧僧焉有不肯之理?」
轉身走出門外。
但他並未曾去遠,只是守在門畔,屏息靜氣,窺望著玄真的動靜。
只見任無心出手如風,在玄真丹田之中極大穴,咽喉之下天突大穴,左右肩頭肩井大穴上各各拍了一掌。
這中極穴乃是三陰任脈之會,天突穴乃是陰經任脈之會肩井大穴乃是手足少陽陽經之會,正是玄真身上十二經常脈與奇經八脈相通之關鍵,端的非同小可。
任無心三掌拍下,玄真道長立時長長吐了口氣,接著,咳的吐出一口濃痰。
妙法喜道:「相公果然好手段!」
百維心情卻更是緊張,手足亦已冰冷,一口氣幾乎接不上來。
只見任無心、妙法、妙空、妙雨,團團圍在玄真四周,神情卻不免有些緊張,生怕玄真狂性發作,難以收拾。
只有百維卻知道這玄真乃是真的,再也不會裝瘋賣狂了。
哪知玄真目光四下一轉,突然癡癡地笑了起來。
笑聲有如密珠花炮,連綿不絕。
他身子也隨著笑聲,又砰的倒在地上。
這種笑聲無論是誰聽到,都可判定發笑之人必是瘋狂甚重。
任無心、妙法等人自當這是本所應當之事,非但絲毫不覺意外,反覺玄真這笑聲雖瘋狂,但狂性卻似較昔日好些是以四人心下甚是安慰。
但百維這一驚,卻更是非同小可,只因這又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
這玄真明明已是真的,此刻怎會也瘋狂起來?
莫非他仍不願被自己知道自身真像?
但事已至此,卻已萬無這必要。
百維滿心驚疑,一時之間,也不知是該留在這裡,還是逃跑的好。
但見任無心把了玄真的脈息,又翻起玄真眼皮,檢視了半晌,抬起頭來,呆呆地出了一會神口中喃喃說道:「怪事……怪事……」
百維脫口道:「什麼怪事?」
任無心回過頭,雙眉已是緊皺一起,沉聲道:「大師不妨進來瞧瞧。」
百維有心不過去,但遲疑了半響,卻又忍不住走了過去,囁嚅道:「瞧什麼?」
任無心長歎一聲,道:「大師可曾瞧出,今日之玄真道長,與那時的玄真道長有何不同嗎?」
百維心頭一跳,暗驚忖道:「莫非任無心已瞧出了其中破綻?」
低下頭去,做出檢視之態,口中強笑道:「貧僧委實瞧不出有何不同之處?」
任無心長歎道:「也難怪大師瞧它不出,表面看來,今日之玄真道長,與昔日的毫無什麼不同之處,只是狂態稍斂而已。」
百維沉吟道:「不錯!」
他實在捉摸不透任無心言語間有何用意是以唯有隨意應答,不敢多說出—個字來。
只聽任無心沉聲道:「但大師若一探玄真道長之脈息,便知不同之處何在。」
百維道:「願聞其詳,」
任無心歎道:「昔日我曾為玄真道長仔細檢視了一遍,那時之玄真道長,百脈紊亂,脈象之奇特實是我聽所未聽,聞所未聞,我雖竭盡心力,卻也無法診斷出他的病根何在?」
百維暗暗忖道:「想那假玄真故意將體內氣脈錯亂,你自然診斷不出。」
口中卻應聲道:「此刻之玄真道長脈理又有何不同?」
任無心雙眉緊皺,歎道:「此刻之玄真道長,脈理滯塞不通,似是因久經積鬱,難以化解,而致煩悶成狂,這已與昔日那百脈紊亂之象絕不相同,前後之間,竟會有如此巨大之變化,實令人參詳不透。」
妙法等人黯然垂頭做聲不得。
百維亦自皺眉長歎道:「這究竟是何原因?唉!當真奇怪的很貧僧亦是不解……」
口中雖說不解,但心頭突然又有靈光一閃,目中立刻流露出狂喜之色,暗中喃喃自語:「上天助我!這豈非上天助我!」
任無心似是發現他目中神色有些異樣,當自問道:「大師可是發現了什麼?」
百維乾咳一聲,道:「沒有什麼……」
任無心面色更是凝重,目光凝注著百維雙目,直有半盞茶時分。
百維只被他瞧得六神不安,五內忡忡,也不知該垂下頭,還是不該?
只聽任無心又一字字緩緩道:「大師若未發現什麼,為何神情如此歡喜?」
百維暗中又是一驚,心念閃電般轉了幾轉,故意鬆了口氣,強笑道:「貧僧聞得玄真道兄脈理已調,想他已可逐日復元,自然代他歡喜。」
任無心面上卻無半分歡喜之色,反而長長歎息了一聲,搖頭說道:「玄真道長雖然脈理已調,但此等心火積鬱,而致瘋狂,實非隨時都可救治,唯有日日逐漸加重,除非……除非……」
妙法等師兄弟三人與百維神精俱是緊張已極,此刻四人竟忍不住齊地脫口問道:「除非什麼?」
任無心仰首望天,喃喃道:「除非瞿式表等一代俠醫,俱都安全無恙,集數人之力,為玄真道長盡心診治,他復元才可能有望。」
他用了「除非」兩字,顯見是口中說得雖好,其實心裡對瞿式表等人之安全,亦無絲毫把握這言下之意,別人怎會聽不出來。
妙法等三人俱是垂頭喪氣,連連歎息。妙法甚至已在悄然落淚。
但百維面上雖也作出沉痛之色,心中卻是歡喜若狂!
只因他方才心頭靈機一動竟突然想通了這真玄真怎會瘋狂的原因。
首先,他便已斷定此刻之玄真,確是真的,是以脈理自與昔日之假玄真不同。
次之,他又斷定,此刻這真玄真實已有瘋狂之症。
要知玄真明知自己只要說出一句話來,整個局勢,便將立刻改觀而自己之穴道卻偏偏被任無心點住,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時玄真心中之焦急與痛苦,又豈是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常人心中若有事情急於傾敘,有如魚鯁在喉,不吐不快,卻偏偏被迫不能出口,那心情之焦急,已非任何詞語所能形容。
而玄真此等情況,其心情之焦急,較別人又不知勝過幾倍。他眼睜睜瞧著南宮世家之奸細百維,猶自被任無心那般信任,更想到任無心之前途,一日、兩日……十數日下來又怎能不急得發瘋?
百維心念轉動,便已將玄真積鬱成瘋之原因瞭然於胸心下自是大喜,暗道:「這豈非又是蒼天相助於我,這天大的秘密任無心只怕無法知道了。」
只因他深知那五夫人田秀鈴不但已重回南宮世家,而且正是今日之南宮世家中掌握大權,主謀定計之人。
瞿式表等人所居之秘窟,昔日既是任無心與田秀鈴共同設計保全,則今日田秀鈴重回南宮世家後,那秘窟焉能不遭毒手?
瞿式表等眾俠若無生望,玄真之狂疾也無法治癒,這天大的秘密,便絕不會自他口中洩露。
百維前思後想,越想越是心安理得,眼瞧著任無心,暗暗忖道:「我本覺南宮世家手段太過毒辣,也有心相助於你但如今瞧這模樣,你實是絕無勝望……唉!連蒼天俱都對你這般無情,我又怎能多事?此乃天意你也怨不得我。」
這一夜,便在焦急與憂鬱中過去。
第二日清晨,任無心、妙法等人,俱是雙目紅腫,容顏憔悴,顯見這一夜之中,仍是無法成眠。
百維歇息之時雖然不多,但卻是精神飽滿。
乘著別人臨行前之忙亂,他卻悠然踱至院中。
但見陽光滿地,又是個晴朗天氣。
忽然間,只見西廂闖出三個疾服勁裝,腰佩利刃之黑衣大漢。
三人俱是行動矯健,但神情卻又都顯得十分勿忙。
百維此時自不願與武林人物朝相,身子一閃,躲在廊柱之後。
但見其中一條面色淡黃,兩條長眉斜飛入鬢,雙目灼灼有光之黑衣大漢,還未走下廊階,便已放聲大呼道:「店家,快快備馬!」
店伙匆匆忙忙由外院趕來,躬著身道:「三位爺台這就要走了嗎?」
那黃臉大漢厲聲道:「早就令你上鞍備馬,怎地此刻還未備齊?」
那店伙賠笑道:「前面院子裡,有幾位爺台要急著趕路,小店人手不夠是以慢了些……小人這就去為大爺準備。」
他見到這大漢面色不對,話未說完,便已轉身想溜了。
哪知黃臉大漢卻厲叱道:「回來!」
店夥計身子一震,回轉身子,滿面強笑,訥訥道:「大……大爺還有何吩咐?」
黃面大漢沉聲道:「我且問你,有個傳聲驛,你可知在哪裡?」
那店伙見他未曾發怒,這才鬆了口氣,賠笑道:「沿著南行的官道一直走,就是傳聲驛了。由這裡去,大約還有一天半的腳程,以三位爺台的馬力,此刻動身,日落前想必定可到了。」
黃面大漢鼻孔裡哼了一聲,揮手道:「去吧,莫再耽誤了。」
那店伙連忙應了,連忙轉身。
但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回過頭來,道:「前院的幾位大爺,也是要趕到傳聲驛去,不想傳聲驛,這麼個小地方,如今也變的熱鬧了。」
百維在柱後聽得心念不禁一動,暗暗忖道:「傳聲驛……這豈非便是南宮世家密令中指派接令人趕去之地?這武林人物如此匆忙的要趕去那裡,卻又為的是什麼?」
但見三條大漢各自提著行囊,步入院中。
另一個環目濃眉的大漢道:「瞧大哥今日如此著急,莫非真想娶那女子為妻不成?」
黃面大漢道:「自然!」
另一個身形頎長瘦削的漢子搖頭道:「那姓連的女子縱是天仙化人,但終究也不過是南宮世家中一個丫環而已,身份與大哥怎能相配?小弟實想不到大哥竟當真要娶她為妻。」
百維本已待轉身入房,聽得此事竟然又與南宮世家有關,雙眉微皺,又自縮進了身子,屏息靜氣,留意傾聽。
只聽那黃臉大漢陰惻惻冷笑一聲,道:「我豈是看中她的美貌,要娶她為妻。」
環目大漢笑道:「大哥莫非還有什麼別的用意不成?何妨說來聽聽。」
黃面大漢目光四顧一眼,見到院中寂靜無人冷笑著道:「我只不過是想以此作為進身之階,好與南宮世家搭上關係。」
瘦削大漢微一皺眉,道:「想我兄弟三人,在家中何等逍遙自在,不知大哥又何苦定要與南宮世家搭上關係,豈非自尋煩惱。」
黃面大漢道:「二弟,這便是你的錯了,豈不聞常言道:『學得驚人藝售與帝王家。』南宮世家正有如今日武林中帝王一般,你我兄弟若要做一番大事,便必定要投入南宮世家,何況……」
語聲微頓,冷然一笑,接口道:「南宮世家此舉,明裡是為那姓連的女子選擇夫婿,暗中必定還另有深意說不定便是要乘此機會,招募天下英雄,選個頂尖拔萃的人物與他們共霸武林。」
環目大漢拊掌笑道:「大哥見解果然不差,就憑大哥這份人才武功,還怕不能獨佔鰲頭嗎?小弟們也可乘機向大哥討杯喜酒喝了。」
黃臉大漢展顏一笑道:「那也說不定,此番由四方趕來的豪傑,人才想必不少。」
微一沉吟,又道:「前院的那幾位朋友,不知是何角色?咱們不妨先在暗中瞧瞧去。」
說話之間,三人便已相繼走了出去。
百維在暗中聽得又驚又奇,暗暗忖道:「這是怎麼回事?莫非南宮世家又有什麼驚人舉動不成?」
一面思忖,一面移動腳步,他好奇之心既起,自己想到前面去瞧瞧究竟。
只聽前院之中,馬嘶聲聲一片喧嚷,其中還雜有店家的送客聲。
接著便是一陣馬蹄奔騰,顯見這些人去的俱都十分匆忙。
百維暗暗皺眉,忖道:「這些人去的如此匆忙,莫非都是趕去招親的嗎?南宮世家既有如此基業怎地還弄出如此幼稚的花樣?」
忽見一個店伙迎面走來,賠笑道:「爺台可是也要動身嗎?」
要知百維此刻已換過一身俗家裝束,頭戴巾帽,是以店伙也以爺台相稱。
百維含笑道:「我等倒不急著動身。」
店伙笑道:「這就是了,待小的去為你老準備茶水漱洗。」
方待離去。
百維心念一動,忽又喚道:「店伙慢走,我還有句話要問問你。」
店伙回身笑道:「你老還有什麼吩咐?」
百維沉吟道:「那些江湖好漢,急著趕去,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店伙眼珠子—轉,笑道:「小的雖也聽得一些動靜,但……但客人們的私事,小的若是多口亂說,只怕掌櫃的要……」
百維察言觀色,便已知道這又是下等市井小人要賞銀的老花樣了。當下摸出錠散碎銀子,塞在店伙手裡,笑道:「說吧!」
店伙這才嘻嘻一笑,輕聲道:「看你老也是久走江湖的人物,不知可曾聽說過,有個武林第一世家,五代寡婦同堂?」
百維不動聲色,微微笑道:「南宮世家鼎鼎大名,江湖中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店伙道:「這就是了,此事與這南宮世家有關係……你老可知道南宮世家雖然只有幾個寡婦,但全都是了不起的巾幗英雄,人人都有一身的武藝,那位老太太,聽說更是神仙般的人物,揚手一道劍光,就能宰人腦袋。」
百維聽得暗中好笑隨口道:「我也聽說那位老太太厲害得很。」
店伙道:「可不是嗎?非但這幾位寡婦厲害,就是她們手下使喚的丫頭,也全是頂兒尖兒的人物,而且一個個都生得貌美如仙。」
百維道:「這件事莫非與南宮世家門下的丫頭有關不成?」
店伙笑道:「正是。」
百維奇道:「你快些說來聽聽,說的越簡單明白越好。」
店伙乾咳一聲,道:「南宮世家那位老太太,眼見自己家裡的丫頭,一個個出落得跟水蔥兒似的,年紀又都不小了,就忽然動了慈悲之心,要給這些丫頭們找個婆家。」
百維大奇道:「給丫頭們找婆家?」
店伙笑道:「可不是嗎?她們五代寡婦,雖不能嫁人,但也不能讓這些大姑娘大丫頭陪著她們一齊守活寡呀!」
百維皺眉道:「丫頭們找婆家,又怎會驚動這些江湖好漢?」
店伙道:「別人家的丫頭要找婆家,那自然容易得很,隨便找個趕車的、宰豬的,三五兩銀子也就能把她們賣出了,但南宮世家的丫頭要找婆家,可就不是這麼容易了。」
百維道;」她又是如何找法?」
店伙笑道:「你老可聽說過,常言說的好,宰相家奴七品官,這武林第一家的身份,在江湖中可也跟宰相差不了好多,她們家裡的丫頭,要嫁出去,自然也得嫁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像咱們這號人物……休想沾上人家—點邊兒。」
百維微微笑道:「說下去!」
店伙道:「就為了這緣故,所以南宮世家的大夫入,就傳出消息,只要是光桿的朋友,都可以來試試,能不能被她們家的丫頭瞧上—眼,只要能被這些丫頭姑娘瞧上,非但人歸他,太夫人還跟著送過去一大筆嫁妝,你老想想,這種人財兩得的事,誰不想撿便宜,所以……」
百維接口道:「所以江湖好漢們聽得這消息,就都趕到傳聲驛去了。」
店伙搖頭笑道:「可不止傳聲驛一個地方南宮世家要嫁出的丫頭姑娘一共有十來個,就分在十來個地方選女婿,只是……」
語聲微微一頓,低聲道:「聽說在傳聲驛選女婿的這位姑娘,武功最高,人也最漂亮,那雙大眼睛只要向你一瞟,嘿!準保連小命都被她勾去了,所以,這兩天要去傳聲驛的朋友可真是不少。」
百維沉吟半晌,緩緩道:「不知此去傳聲驛是如何一個走法?」
店伙道:「簡單的很,沿著官道走,就可瞧見傳聲釋外一棵又高又大的槐樹那棵大槐樹,就是那傳聲驛的招牌。」
百維心念一轉,想到那南宮世家密令中要取令之人在槐樹下等待綠衣紅褲人之事,不禁頷首道:「不錯,是有株槐樹。」
店伙上上下下瞧了他兩眼,笑道:「你老可是也想去碰碰運氣嗎?那可好極了,只是……聽說她們這次選女婿,條件苛刻得很,雖然不拘身份年紀,但必須文武雙全,而且,還必需在江湖中有些名氣,否則,只怕連那位連姑娘的面都見不到。」
百維笑道:「似我這般年紀,怎會再有求鳳之心,只不過想去那傳聲驛瞧瞧熱鬧。」
忽然身後有一人冷冷接口道:「這場熱鬧,你我還是不瞧的好。」
百維駭然轉身,這才發現任無心已不知在何時到他身後。
那店伙見到任無心神情似乎有異,悄然轉身一溜煙的走了。
百維強笑一聲,道:「相公可曾聽到,那南宮世家不知何時心血來潮,竟弄出此等比武招親,俗之又俗的花樣來了。」
任無心雙眉緊皺,沉聲道:「此事雖俗俚淺薄,但經南宮世家使出,卻必然絕非那般簡單,其中只怕又另有深意。」
百維應聲道:「不錯,想那南宮世家,一向只在暗中陰結死士,或是以利害相脅,名位相動,令一些已在江湖中聲名狼藉,廣結強敵之人,不得不死心塌地,投效於他,除此之外,便是以迷魂之藥物,攝人之秘術,使人神智完全喪失,只殘存行使武功之本能,而變作他手下行屍走狗般之器械工具。」
說到這裡,他語聲微頓沉吟了半晌,方自接道:「多年以來,南宮世家之一切活動,可說完全是地下進行,從來不見天日,此番不知為了什麼,竟突然改弦易轍,變為如此大張旗鼓之做法,其原因實令人費解的很。」
任無心緩緩道:「這或許乃是因為南宮世家自覺已穩操勝算,絕不致有任何人再能動搖其根本地位,是以行事便毋庸再避人耳目。」
百維沉吟道:「如此說法,雖也勉強可以解釋,但……但他突然如此做法,與其以前之做法,委實不能連貫。」
任無心沉聲道:「不錯,南宮世家作風之突然改變,實有如將—爐燒紅之爐火,突然熄滅,而另起爐灶,再燒新炭,我算來算去此舉於南宮世家,實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百維顫首道:「正是如此,是以貧僧方自不禁深感詫異。」
任無心雙眉皺得更緊緩緩道:「但南宮世家中,非但那幾位夫人,俱是見識卓絕機智不凡之人,門下亦不乏老謀深算,饒富心機之輩,以此等人物,又怎會做出這等事倍功半,於自身毫無利益之事來?這其中豈會沒有別的原故?」
百維歎道:「正是如此你我在轉念之間便可發覺此事於南宮世家有害無利,憑她們那麼多人才,難道還想不通這道理嗎?」
任無心長長歎息一聲,道:「南宮世家之行事,雖然每多出人意料之外者,但算來算去實以此事之出人意外為最。」
百維亦自長歎道:「想不到如此淺薄簡單的一件事,一與南宮世家有了關係,就會變得奇疑複雜起來。」
語聲一頓,突又接道:「常言說的好,人在倒霉的時候,常會被鬼蒙了心竅,南宮世家如此倒行逆施,莫非是他們已該倒運了嗎?」
任無心苦笑道:「大師若真的如此想,便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了。」
百維亦不禁苦笑道:「但貧僧若不如此想法,又能有什麼別的解釋?」
他心中確是百思難解。過了半晌,又接道:「是以貧僧才想暗中到那傳聲驛去,瞧瞧此事之中,到底有何玄虛?」
任無心沉聲道:「但那傳聲驛,你我都是萬萬去不得的。」
百維暗中一驚,脫口道:「為什麼?」
要知他一心想到傳聲驛去,不但是要瞧瞧此事之究竟,也是想在那槐樹之下,等著那身穿紅衣綠褲之人,去發掘一個更大的隱秘。
是以他此刻聽到任無心竟不願去傳聲驛,而且似是甚為堅持暗中自然不免吃驚。
只因任無心若是不去,他自也去不成了。
只聽任無心沉聲道:「這道理自淺顯已極,大師難道真的想不通,真的想不出嗎?」
百維苦笑道:「貧僧愚昧……」
任無心歎息一聲,接口道:「想那南宮世家,既在傳聲驛有非常之舉,必定已在傳聲驛一地中,廣為佈置,你我貿然前去,豈非自入虎口?何況,我等縱然去了,也不過只能瞧瞧他們在表面所做的文章而已,又怎能窺得其中隱秘?」
百維心念數轉,仍是不肯死心,囁嚅著接口說道:「但此刻傳聲驛必定已是群英畢集,那小小一個傳聲驛,此刻只怕已被擠得水洩不通,你我趕去之後,混雜在群豪之中,南宮世家也未必就能發現你我之行蹤,我等好歹也可自他們的表面文章中,多多少少琢磨出一些他們行事之真意。」
任無心搖頭歎道:「此去傳聲驛之人縱多,但南宮世家必定早已有了安排,對每一人之行蹤來歷都不會放過,甚至會將每一個進入傳聲驛之人都載入名簿你我想要自南宮世家那樣的手段中混水摸魚卻是談何容易?」
百維訥訥道:「但……但你我若不……」
任無心肅然道:「我意已決!大師三思之後,想必也會認為我說的不錯……」
竟然再也不與百維答話,掉首不顧而去。
百維目送他背影轉入門後,心下不覺又是氣惱,又是著急。
他算定在侍聲驛與南宮世家暗通消息之人,關係必定十分重要。
自己若是根本無法到傳聲驛去,又怎能探得其中之秘密。
他暗中計算日子,明日夜間便是十五月圓之期。
自己若不能及時趕至傳聲驛,這大好良機一去,勢將永不再來。
直過了盞茶時分,百維身形仍然木立當場未動,整個人都似已呆住了。
忽然間,對面一扇窗門啟開,妙法探首而出,雙目滿佈血絲,轉目瞧見了百維,強顏一笑道:「大師倒起得早。」
百維應口笑道:「早。」
心念一動,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暗暗忖道:「該死該死,我早該想起這一著的,怎地竟拖到此刻。」
當下大步向妙法走去。
妙法見他目光閃動,心中似在轉著什麼念頭一般,不禁脫口問道:「大師可是有什麼見教?」
百維沉聲道:「正是,不知道兄可否啟開門戶,待貧僧進去說話。」
話猶未了,門已開了。
妙空當門而立,含笑道:「大師請進。」
百維目光一轉,瞧見這室中只有妙法、妙空兩人,妙雨並不在此,暗中不覺又放了些心,忖道:「此人不在,我這計劃行來,想必更可事半功倍,」
念頭轉動間,反手掩起了房門,沉聲道:「但請道兄關起窗子。」
妙法見他行止這般神秘鬼祟,竟似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要說一般,面上不禁泛起遲疑之色,但百維卻已搶先一步,關起了窗戶。
妙空亦不禁皺眉道:「大師莫非有什麼機密之言,要對貧道兄弟說嗎?」
百維肅然道:「正是,此事實是機密已極,且聽我慢慢道來。」
妙法、妙空對望一眼,不由滿腹狐疑。
師兄弟兩人,各各尋了張凳子坐下,目光凝注著百維,要聽聽他說的究竟是何機密?
百維之目光,也不住在他兩人臉上轉來轉去,沉聲道:「方纔貧僧漫步院中……」
當下將自己在院中所見所聞一一說了出來。
妙法、妙空俱不禁為之聳然變色。
過了半晌妙法方自沉吟道:「南宮世家如此大變方針,其中只怕又另有詭計。」
百維道:「正是如此,道兄見識果是不凡。」
妙法雙眉緊皺,沉吟半響,長歎道:「但其中究竟有何陰謀?有何詭計?弟子卻參詳不透。」
百維亦自長歎道:「南宮世家行事,又何止道兄參詳不透,便是任相公,又何嘗不是……」
乾咳兩聲,頓住了話頭。
妙法站起身子,在室中來來往往,走了兩圈,突又頓住腳步,仰天長歎—聲,沉聲道:「以弟子之見,你我若是前去傳聲驛偵探一番,或許能探出一些真像亦未可知。」
百維暗中大喜,但面上仍不露神色,轉向妙空,道:「不知道兄意下如何?」
妙空沉吟道:「此事雖然冒險,但卻實是唯一之途徑,何況傳聲驛此刻已是各路英雄畢至,你我混雜其中,也未必會被別人看出身份。」
百維早已算定妙法、妙空俱是年青熱血,對此事必然會有如此之判斷,他兩人此刻之答覆,實已早在百維意料之中。
只見他突然啪的一拍桌子,仰天長歎道:「可惜……可惜!」
妙法、妙空俱都吃了一驚,訥訥道:「莫非弟子們說錯了嗎?」
百維黯然半晌,方自緩緩歎道:「兩位說的非但不錯,而且正確已極,只是……只是……」
又自長歎一聲,垂首住口。
妙法、妙空忍不住脫口問道:「只是什麼?」
百維黯然長歎,垂首道:「只是任相公卻萬萬不肯答應。」
妙法、妙空齊地一愕,再也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晌,妙法方自強笑道:「這自是任相公行事謹慎小心,是以不肯讓我等輕舉妄動,我兩人方纔之言,實是太大意了。」
百維冷笑道:「謹慎小心……哼!哼!局勢已然如此,你我還有什麼可謹慎小心的。南宮世家若是有心要取我等性命,你我還能活到現在?」
妙法、妙空兩人面面相覷,閉口無言。
百維將頭湊了過去,語聲壓的更低,—字字緩緩道:「這一場武林間空前未有之戰,自開始便非勢均力敵,中原四君子、蜀中唐門世家,此等在武林中久著威望之人物、在此役之中,首先遭了毒手,此後任相公雖以絕世之奇才,略為挽回一些頹勢,但力難持久,其將奈何?」
妙法、妙空齊地一歎,黯然垂首。
百維緩緩接道:「自我等參預此役之後,更是正消魔長,雙方勢力,相差也更是懸殊,再經陰山後、回聲谷兩次慘敗,我方實已一蹶不振。」
他語聲雖仍壓得極低,但神情卻越來越見激動,接著說道:「以我方目前之情況,無論如何,也難勝過南宮世家而我方無論多麼謹慎小心最多也只能保持現狀,但保持現狀,我方便休想取勝我方若想取勝,便定要出奇制勝,我方若想出奇制勝,便不能放過任何—個機會,而我等若是太過謹慎小心,便勢必要有許多機會自眼前錯過。」
這番話說的聲節鏘然擲地成聲,當真是滔滔雄辯,令人難以駁倒。妙法、妙空雖仍垂首無語,但神情間已不禁露出贊同之意。
百維語聲微頓,將妙法、妙空面上神情,仔細瞧了兩眼,目中不禁露出欣喜之色,沉聲接口道:「南宮世家此番將行事之方針,突然做了個變動,正無異給了我方一個機會,我等若不知乘此機會,有所舉動,卻將這大好良機,白白錯過……唉,良機一失,永不再來,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沉重的長長歎息一聲緩緩垂下頭去。
口中雖不再說話,但眼角卻仍在不住閃動,留意著妙法、妙空兩人之動靜。
妙法、妙空亦自垂首無語,但眉峰已緊緊皺起,顯見正在苦思。
過了半晌,妙法方自抬起頭來,輕笑道:「不知大師要有何舉動?」
百維目光閃動,沉聲道:「我等究竟要做何舉動,在目前猶不能驟下決定,必需要至那傳聲驛—探究竟之後,方能伺機而動,隨機應變,這正是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妙法、妙空交換了個眼色,口中雖無言,心下之意卻更是贊同。
百維察言觀色,立時追問著道:「貧僧之言,不知兩位認為可有道理?」
妙法訥訥道:「這個……」
目光一轉,向妙空瞧了過去。
妙空苦笑一聲,道:「弟子愚昧,怎敢對大師之言妄加置評。」
百維冷笑道:「兩位心中有話,為何不敢說出口來?卻不知怕的是什麼?」
妙法道:「這……這……」
面上尷尬之情,溢於言表。
百維絲毫不肯放鬆,緊緊逼問著道:「兩位是否覺得若是承認貧僧之言有理,便無異是任相公錯了是以不敢說話?」
妙法、妙空兩人,不約而同,輕輕咳嗽起來。
百維厲聲道:「對即是對,錯即是錯,兩位名門子弟,豈能閃爍其詞你我若真想為武林同道做出一番事業更不能黑白不分,兩位若覺貧僧之言錯了,也該說出口來。」
言詞之間,反覆雄辯,鋒芒更是銳利,當真是咄咄逼人,令人不得不答。
妙法苦笑一聲,道:「弟子們實不覺大師之言,有什麼謬誤之處。」
百維目光一閃道:「貧僧之言,若是對的,任相公堅決不令我等赴傳聲驛一行,便是大大錯了,這道理豈非簡單已極。」
妙法沉聲歎道:「任相公驟下如此命令,確是有欠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