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陽緩緩地向西山沉下,幻化出滿天絢爛的晚霞,這是個動人的夕陽景色。
一個身著藍色長衫的英俊少年,徘徊在空闊的草地上,不時抬頭向峰頂張望,眉宇間隱隱泛現出一股焦慮的神色。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最美麗的時光也最短,不大工夫,那滿天絢麗的晚霞,被一層昏暗的夜色掩去,太陽下山了,一抹回光返向,映照出一片紅雲,像一個垂死的人猶圖作最後的掙扎。
一棵高大的古柏下,兩個身著青衣的少年,還在聚精會神的對奕。
一個背插著雙筆,身著疾服的少年,靜靜的站在一側觀戰。
夜色逐漸的擴展,終於完全吞沒殘餘的光輝,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那一身疾服,背插雙筆的少年,突然長長歎息一聲,道:「天黑了,兩位還看得到?」
只聽那面北而坐的青衫人,朗朗笑道:「柳兄,別動馬了,當心我車斷相路,炮打悶攻。」
那徘徊在草地上的藍衫少年,突然急步走了過來,接道:「兩位的興致好高,由晨至暮樂此不疲」
那被稱柳兄的少年微微一笑道:「白兄少說風涼話,快來幫兄弟一步……」
藍衫人冷笑一聲,接道:「恕兄弟沒有這份興致,唉!出車保馬啦。」
這四人似是都有著甚好的眼力,雖然在暮色蒼茫中,目力仍可見物。
那疾服少年右手握拳,重重地擊在左掌之上,道:「好棋,既可保馬,又可逼炮,一舉兩得。」
那面北而坐的少年右手按在右額之上,陷入了沉思之境。
顯然這一步棋,使他勝算大折。
藍衫人搖搖頭,道:「兩位這盤棋,有得一番纏戰,我看還是算啦!」
那疾服少年抬頭望望天色,道:「入夜了,幾位老人家怎麼還不來呢?」
那姓柳的少年側瞼望了那藍衫少年一眼,道:「白兄急個什麼勁憑家師和幾位老前輩的武功,以及在武林中的聲望,難道還會有什麼……」
他本想說有什麼凶險之變,話到口中之時,忽然覺著此言大是下敬,硬生生的忍了下去。
一聲夜來的淒叫傳了過來,點綴了夜的陰森。
那疾服少年突然長長歎一日氣,道:「兄弟想起一件事了,明日是在下師妹的生日,她那未婚夫婿,遙遙從川中趕來祝賀,家師膝下只此一女。愛若掌上明珠,決不致延誤歸期,這般時候還不下來,實在有些奇怪……」
他舉手在頭上搔了兩把,泛出滿臉焦急之情。
那面北而坐的青衣人議最沉得住氣,目光一掠那疾服少年,笑道:「令師妹捨近求遠,琵琶別抱……」
那疾服少年臉上一熱,急急接道:「宋見自重,這等事也可以開玩笑嗎?」
那姓柳的少年接道:「在下有幸,去年登門叩訪葉師伯時,得一睹令師妹的玉容,當真是貌羞花月,艷麗照人。」
那姓宋的少年天性飛揚灑脫,不受羈絆,微微一笑道:「怎嗎?柳兄可是一見難忘,懷念至今……」
他朗朗大笑一陣,回顧那藍衫少年一眼說道:「白兄,咱們這裡四人之中,已經有兩個傷心人了。」
那疾服少年一皺眉頭,道:「宋兄口舌之間留點德行好嗎?這些話如被家師聽到,你就要吃不完兜著走了。」
姓宋的少年哈哈大笑道:「葉師叔生性豪放,灑脫不群,縱然聽到,也不致斤責於我。」
那姓柳的少年沉默了片刻,說道:「想來令師妹那夫婿,定然是大大有名的人物了?」
藍衫人突然插嘴說道:「咱們最好別再談這些兒女情長的閒事,眼下要緊的是……」
那宋姓少年忽然一鋌而起,接道:「白兄如若有膽子登峰一瞧,兄弟甚願拼受一頓責罰,捨命奉陪。」
藍衫人呆了一呆,道:「家師現令森嚴,兄弟未得允准……」
那萬姓少年冷冷接道:「白兄既然下敢登峰瞧看,急死也是無用啊?」
藍衫人道:「兄弟心中,有著一種不詳的預感……」
那宋姓少年哈哈大笑道:「白兄未免太多慮了,別說四位老人家守在一起,就算他單獨而行,放眼當今武林,又有幾人敢輕持虎鬚?」
藍衫人輕輕歎息一聲,默然不語。
那姓柳的少年忽然一揮右手,道:「聽!這是什麼聲音?」
四人凝神聽去,果有一種滴答、滴答的山石相擊之音,遙遙的傳了過來。
那疾服少年一皺眉頭,道:「可是馬蹄踏在山石上?」
藍衫人搖搖頭,道:「不像,不像。」
那姓家的少年接道:「荒山僻野,四不著村,又下靠近官道,深夜之間哪來的馬蹄之聲?」
但聞那滴答之聲,愈來愈近,片刻之間,已到了數丈之外。那疾服少年似是已沉不住氣,身子一側,準備衝奔過去,但卻被那姓柳的少年一把拉住。
藍衫人運足目力望去但見一片茫茫夜色,似是有一團黑影,在緩緩的移動著。
夜風吹拂著四周的草木,發出一片輕微的蕭蕭之聲,樹枝搖擺,到處是拂動的黑影,他為人拘謹,心中沒有把握,不願隨便出聲。
那姓宋的少年似是也看到了那片緩緩移動的黑影探手撿起一塊山石,扣在手中。
他雖然為人灑脫、但亦不願在這三人跟前落下輕舉妄動之諷,只是凝目注視,暗作準備,不肯輕易發出。
只聽那滴答之聲,逐漸走了近來,已可見到全貌。
幾人凝神望去,都不覺心頭一動,只見一個全身黑衣,肋架枴杖之人,沿著一條小徑上走了過來,那滴答之聲,乃枴杖擊在山徑上的聲音。
四個人都覺著這跛子不但出現的大過突然,而且也甚奇異,在幽暗的夜色襯托之下,充滿著詭秘的恐怖。
不論四人之中哪一個人單獨遇上此等之事,定然將挺身而出,攔住那跛子,喝問他的來歷。
如今四人守在一起,反而都站著不動,八道目光,一齊投注在那跛子身上,但誰也不肯出言喝問。
原來四人都顧及師父在武林中的威名,彼此之間,都想表現出名家弟子的風度。
雖然都覺這跛子出現的太過奇怪,但誰也不願當先挺身而出。
那黑衣架杖的跛子,似是根本沒有發現那古柏下站的四個人般,頭也不轉的慢步而過,但同那枴杖觸地之聲由近而遠,漸不可聞。
那一身勁裝背插判官筆的少年,突然長長吁了一口氣道:「這跛子走的好快。」
他似是再無法忍耐下心中的氣悶。
姓柳的少年接道:「兄弟聽他肋下枴杖的觸地之聲,倒是鋼鐵鑄成。」
藍衫人道:「柳兄之言極是,兄弟也聽出那人手中的枴杖,似是鋼鐵鑄成之物。」
那姓家的少年目光緩緩由三人瞼上掠過,道:「諸兄既然看出了那人身懷武功,肋下枴杖,又是鋼鐵所鑄,不知何以不肯出言喝問,挺身攔阻?」
那疾服勁裝的少年正容說道:「難道宋兄就當真沒有瞧出來那跛子的舉動緩中帶急嗎?」
柳姓少年接道:「宋兄可是當真未曾聽出他肋下枴杖是鋼鐵所鑄嗎?」
那姓宋的少年忽然輕輕歎一口氣,道:「咱們四個人,都覺著那跛子出現的十分怪異,又都從他肋下枴杖觸地相擊聲中,聽出是鋼鐵所鑄,又都看出他不是平常人物,可是我們都呆在這古柏之下不動,別人走遠了,咱們卻大放馬後之炮……」
話到此處,忽然被一陣重重的喘息聲打斷。
這聲音像是一個人在極端的困乏中,發出的沉重呼吸,幽寂的深夜中,給予人一種淒涼的恐怖之感。
四人突然間沉默下來,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各人的心中都有了準備。
凝神側耳聽去,沉重的喘息,伴著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顯然,有一個龐然大物,正對著幾人走來,相距四人停身古柏的丈外處,有一條不知透往何處的小徑,這時,沿著小徑上走過一團很大的黑影。
那黑影逐漸的接近了古柏,微弱的月光下,已可看清楚那是一條水牛。
水牛背上,倒騎一個頭梳雙辮的女孩子。
夜色迷濛,無法看清那女子的面容,隱約所見,只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女童。
這一次給予幾人的震驚更是強烈,四個人同時感著胸中熱血沸騰,心頭震盪不已。
那疾股勁裝的萬姓少年,生性最是急暴,當下重重的咳了一聲,突然大步而出,攔阻那女童去路。
他這一行動,立時引起了另外三個人的響應,但聞衣袂飄風之聲,三條人影閃動,齊齊躍入路中,一排橫立。
那倒騎牛背的女童一甩辮子,緩緩地轉過頭來。
這時,幾人和那女童相距只不過數尺距離,憑仗幾人超異常人的目力,已可清楚地看情那女孩的細微形貌。
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子,一雙圓大的眼睛,兩條彎彎的秀眉,兩條髮辮上,分結著兩個蝴蝶結,可惜夜暗中無法看出她的膚色。
只見她圓大的眼睛眨動兩下,雙腿揮動,轉過身子,端正的坐在牛背上。
她有著無比的沉著,輕輕一扳牛角那緩步而行的水牛,突然停了下來,目光緩緩由四人臉上掠過,默然不語。
那身著疾服的萬姓少年冷笑一聲,問道:「女娃兒,深更半夜,獨騎牛背而行,你心中害不害怕?」
那女童搖搖頭,舉起右手,指指自己櫻口。
萬姓少年訝然說道:「怎麼?你是啞巴?」
那女童茫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默然不語。她的神情,叫人很難分辨出她是否已經聽懂。
那萬姓少年回頭去望了那姓宋的少年一眼,低聲說道:「宋兄。」
那長衫宋姓少年淡淡一笑道:「什麼事?」
萬姓少年道:「這女娃兒來路有些令人生疑?」
那藍衫人目光投注遙遠的夜空中,冷冷說道:「她來的方向,似是由那崇山峻嶺中騎牛而來。」
那姓柳的少年接道:「山徑一線,舉步維艱,騎牛而行,如何能通過那崎嶇的山道呢?」
那萬姓少年說道:「兄弟覺著不解的亦是此點,因此懷疑到她的來路。」
宋姓少年突然冷笑一聲,右手疾出如電,直向那女童抓了過去,口中高聲喝道:「一個小毛丫頭,也敢在我面前賣弄花招。」
那女童眼看一隻手橫裡抓了過來,心中似是極為害怕身軀向後一仰,準備讓開那抓來之勢。牛背之上何等狹小,哪裡能讓避得開。
只覺手腕一麻,已被對方五指抓住左腕,猛力一帶,從牛背上直摔下來,砰然一聲,震得砂石橫飛。
那姓宋的少年原想這一把決難抓得住她,哪知隨手一舉,竟然輕輕抓到她的手腕,不禁微微一怔,微一用力,已把那女童從牛背上帶了下來,而且這一跌,還跌的下輕,半晌之後,才緩緩的爬了起來。
四個人凝目望去,只見她額角之處,鮮血淋漓而下,大概是摔在一塊尖稜的山石上,破裂一處很大的傷口。
她似是有著無比的堅忍,摔得滿臉鮮血淋漓,但仍然不肯滾落下一滴淚水。
那姓柳的少年突然歎息一聲,道:「難道她當真不會一點武功嗎?」
藍衫人突然從懷裡摸出一隻白玉瓶來,說道:「這瓶中之藥,乃治療金瘡傷勢的聖品,你拿去自已敷用兩次,傷處就可以痊癒了。」
他已知那女童是個啞子,是以說話的聲音,提的很高。
那女童緩緩接過白玉瓶吃力的爬上牛背,一拍那水牛腦袋,緩緩向前走去。
四個人八道目光,一齊望著她的背影,逐漸在夜色中消失。
只聽那疾服的萬姓少年長長歎一口氣,說道:「那丫頭跌的不輕。」
他生性在幾人之中雖是最為急暴,但心地卻是極為慈善。
藍衫人插口說道:「兄弟決不相信她是從那崇山峻嶺中下來,不論她會不會武功,但她的來路,都留給人難解的疑竇。」
那宋姓少年大聲喝道:「好個詭計多端的丫頭,咱們又上她的當了!」
柳姓少年愕然問道:「上了什麼當啦?」
宋姓少年說道:「那丫頭……」
萬姓少年冷冷說道:「哪丫頭怎麼樣?」
宋姓少年道:「那丫頭騙了咱們。」
柳姓少年道:「不知騙去咱們什麼?」
宋姓少年道:「騙去了白兄的一瓶療傷丹藥,躲過了兄弟的雙目!」
萬姓少年接道:「白兄自願濟人之難,以藥相贈,那也算不得騙,至於騙過了宋兄的雙目,實叫兄弟難解?」
宋姓少年淡然一笑,道:「不瞞諸位,兄弟初見她時,覺出她定非常人……」
柳姓少年道:「何以見得?」
宋姓少年冷冷說道:「柳兄最好不要半途插口,讓兄弟說完之後,你再評論不遲。」
他輕輕咳了一聲,似要借這一聲輕咳,提醒另外三人的注意。
目睹三人果然凝神而聽,才緩緩接道:「兄弟剛才那一拖之勢,用力甚大,別說一個十幾歲的黃毛丫頭,就是年富力壯之人,也難以承受得了,必被摔暈過去不可,但那丫頭竟然能自動站了起來,爬上牛背……」
那藍衫少年突然打斷了宋姓少年之言,接道:「歷年諸位長輩的聚會,從未超過初更時分,現下天已一更過後,還不見他們下來,兄弟想登山瞧瞧,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那柳姓少年道:「在下亦有此意。」
萬姓少年道:「兄弟奉陪。」
那宋姓少年,緩緩地說道:「白兄如若不怕受責,兄弟也願奉陪一行。」
那藍衫人道:「兄弟就是受家師一頓重重的責打,也要比這等坐以等待的焦慮好受多了。」
話一落口,當先向前奔去。
宋、萬、柳三個人,也同時施展出輕功身法,向前疾追而去。
四條人影,翻飛在夜色中,奔躍於峭壁羊徑之上。
這四人口頭之上雖是稱兄道弟,但舉動之間卻是各不相讓,彼此爭先恐後,用出了全力,向那絕峰之上攀登。他們自覺代表著武林中後起一代的精萃,每人都極為自負。
爬上那百丈峰頂,四個人都累得一身大汗。
那宋娃少年和藍衫人同時落足峰頂,但那宋姓少年起步較晚,這段爬山的行程中,被他追上了兩步。
那萬姓少年柳姓少年卻以三步之差,緊隨兩人之後,並肩踏上了峰頂,顯然姓宋的少年的腳程,在這四人之中較快一籌。但四個人一登上峰頂,同時放緩了腳步,神色也突然轉變成一片肅穆。
這座峰頂方圓不過十丈大小四周生滿了嶙峋怪石,有如一道天然的圍牆。
在那突起嶙峋怪石之中,有一座突起巨石,四個人八道目光一齊投注到那巨石之上。
黯淡的星光下,隱隱可見那巨石四周分坐著四個長衫人,憑四人超異常人的目力。絲毫看不出異樣之處,緊張的心情頓時為之一鬆。
那姓宋的少年當先停下腳步,低聲說道:「家師和三位師伯師叔們,似是正在運行內功,咱們不宜上前驚擾,兄弟之意就在此地替家師和三位師伯、師叔們護法如何?」
那萬姓少年和柳姓少年同時點頭笑道:「宋兄的高見甚是。」
只有那藍衫人微微一皺眉頭、默然不語。
一陣山風吹來,飄起四個圍石而坐長衫老人的衣袂。深夜的絕峰上,充滿著幽寂的淒涼。
藍衫人輕輕歎息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道:「四位老人家的內功是何等的精深,耳目何等靈敏,怎的咱們登上絕壁,四位老人家卻似絲毫無感覺一般?」
那萬姓少年接道:「白兄說的不錯,家師一向寵愛師妹,不論何等大事,也不致延誤歸期……」
那宋姓少年目光一掠藍衫人和那萬姓少年,接道:「中原四君子每一次集會之後,必然有一兩招奇學問世,三兄都是身歷其境之人,當知兄弟之言,並非空穴來風了……
他微微一頓,故意提高了聲音,接著說道:「也許家師和三位師伯、師叔們研刨了出一種修習內功之法,正在聚精會神以身體驗。」
他似是也預感情勢有些不對,故意提高了聲音,想驚動那四個圍石而坐的長衫人。
八道目光一齊投注到那四個長衫老人,只要他們一揮手、一搖頭,這四個少年立時解除去心中重重的疑竇。
但那四個長村老人仍然是原姿而坐,動也未動過一下。
那藍衫人似是再也無法克制住心中的激動,急步奔行而上。但聞衣袂拂風之聲,三個人緊隨他身後奔追。
凝目望去只見那四個長衫人盤膝而坐,微閉著雙目,似乎是正在運氣調息,突石上放著吃殘的酒菜。
四個少年人相互望了一眼。齊齊叫了一聲「師父」,分頭拜了下去。
中原四君子這一年一度的聚會,乃武林一大盛事,因為四人每一次聚會之後必然要研創出來幾種新奇古怪的拳掌手法,可是他們的聚會卻充滿著神秘氣氛,顯得格外的肅穆,不許任何人擅自參與,縱然是門下弟子也不能相隨身側。
為了保持這神秘氣氛,他們每一年聚會之處都不一樣,有時行舟江河,有時登臨絕峰,但時間總是在八月時分。
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選擇了這個月份,但十年如一日他們從來未曾間斷過此種約會。
江湖上因此傳出各種的臆測。
有人說四君子的約會,只是借研究武功為名,實際上另有企圖,利用此聚會縱論武林形勢,意於在諸大門派之外另創出一支武林主脈。
有些人臆測他們的目的乃在進行一件震盪江湖的陰謀。
更有一種謠傳,四君子暗中領導著大江南北的綠林大盜,每一次的聚會,目的在策劃下一年的綠林道上的行動。
各種紛紜的傳說,形成莫衷一是的混亂,但四君子真正聚會的目的何在?卻始終無法找出結論,即使是他們常隨身側極得寵愛的弟子,也是茫無所知。
這一年,是四君子第十次的約晤。但也是他們一生中最後一次的約會,選擇了浙、皖交接之處的百丈峰為會晤之地。
宋、萬、白、柳四個少年人,似是自知觸犯了師父的禁例,叫出了一聲師父之後,同時跪拜下去。
他們心中為觸犯這禁例而感到惶恐,因為他們都得到過師父嚴重的告誡,不許借任何事故,闖入四君子的會晤地方,犯了此禁例,將受到慘重的懲罰,眼見挖眼,耳聞割耳……
他們無法預料到自已將受到何種懲罰,但有一個不變原則,懲罰的方法,勢必極盡慘酷。
哪知四個長衫老人仍然靜坐著不動,對四人呼叫師父之聲充耳不聞。
四個人心中同時泛起了一陣驚怖,一齊抬起了頭,麻木地看著前面。
這時。他們才敢真正的把目光投注在師父的身上。
山風中只見四個盤膝端坐的老人前胸上,飄飛著一方白絹。
那白絹牢牢的結在衣扣之上,山風再大一些,也無法吹得起來。
夜色幽暗,隱隱可看出那白絹之上寫有字跡,只不過無法看得清楚。
藍衫人迫不及待,探手入懷摸出了火折子,迎風一晃,頓時亮起了一團火光。
借火光望去,只見那白絹之上寫道:
「字諭鐵笙徒兒,為師死訊,暫不許張揚武林,乘夜暗運屍返里,停棺後園書捨,三月後再行發喪。
朱天上絕筆。」
看字跡蒼勁有力,分明是師父手筆。
這短短數行字,個個化作了利劍,刺入了白鐵笙的心中,按不住湧塞在胸中的悲傷之情,不自禁放聲而哭。
一人失聲,三人相應,剎那間,荒涼的絕峰上響起了一片哭聲。
誰說丈夫不彈淚,只為未到傷心處。
還是那姓宋少年為人較為灑脫,哭了一陣,神智立時清醒,沉聲喝道:「三位快些停住哭聲,哭亦無濟於事,咱們要振起精神,應付待理之事。」
白鐵笙在這四人中傷心最深,哭聲雖住,但那雙目泉湧而出的淚水,卻是無法遏止。
那宋姓少年把幾人手中的白絹一齊取過,攤在那巨石之上,接道:「諸位請仔細的瞧瞧,這白絹上留下的字跡,是否確定是幾位師長的手筆?」
白鐵笙凝目望去,只見那方白絹之上,除了名字不同之外,措詞、字句,都是一樣,心中忽然動了懷疑,暗暗忖道:「難道這四位長輩死前提筆留書之時,還要商量一番不成?」
只聽那姓柳的少年說道:「家師的筆跡,兄弟一眼即可辨識,這字跡確實是家師手筆。」
那萬姓少年說道:「家師的遺書也是出自家師之手。」
那來姓少年目光轉動,遍及四方白絹,沉吟了片刻,緩緩地說道:「白兄請再仔細瞧瞧,朱師叔在四君子中素以書法見稱,他的筆跡蒼勁有力,倣傚不易,或可找出一絲破綻。
兄弟決不相信,四位老人家面臨死亡之時,還能從容相商,措詞用字,盡皆相同。」
這時,那防風的火折子已經燃盡,火光一閃而熄,山峰上又恢復了原有的黑暗。
白鐵笙黯然地歎息一聲,道:「看字跡確是家師所書,但兄弟和宋兄一般的不相信四位老人家在面臨死亡之時,還能從容相商用詞用字,這其間只怕別有原因?」
那柳姓少年插口說道:「這麼看將起來,四位老人家是早有準備的了,這百丈峰上,一無筆墨,二無存絹,這四份遺書不知如何寫成?」
那萬姓少年接道:「柳兄之言極是有理,如非四位老人家存心自絕,當今武林之世,又有誰能傷害到他們!」
白鐵笙伸手取回那石上白絹,說道:「文光兄!」
那姓宋的少年似是正陷入沉思之中,聽得白鐵笙呼叫之言,如夢初醒般啊了一聲,道:
「什麼事?」
白鐵笙仰天望望天色,接道:「現在的時光已經不早了,如若咱們要遵照幾位老人家的遺囑行事,也該動身啦,趁天色未亮,運屍下山。」
宋文光轉臉望著那柳姓少年,說道:「雲飛兄高見如何?」
柳雲飛道:「小弟方寸已亂,一時之間,哪裡能想得出主意,宋兄足智多謀,想來定已有了主意。」
宋文光兩道眼神轉注到那疾服勁裝少年身上,接道:「萬兄之意呢?」
萬沖舉起衣地抹去了臉上淚痕,道:「這遺書既然確是幾位老人家的手筆,咱們為人弟子,自是不便違抗遺命,兄弟之見,不如先遵遺囑,把幾位老人家的屍體運返故里,然後追查幾位老人家的死因。」
宋文光目光一掠那岩石上的白絹,說道:「柳兄、白兄、萬兄,請先把白絹收好,這幾張絕命書,乃是追查四位老人家死因的重要證物……」
柳雲飛、萬沖依言收了白絹,藏入懷中。
宋文光抬頭望望星辰接道:「天色大約有四更時分,再有一個更次,天就要亮了,兄弟之意,是待天亮之後咱們再離開此地不遲……」
萬沖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咱們四個人各自負著一具屍體,奔行在大道之上,未免大過驚世駭俗了!」
宋文光道:「萬兄稍安勿躁,待兄弟把話說完之後,你再接口不遲……」
他似在思索措詞,微微一頓,接道:「四位老人家突然留下了絕命書,神秘而逝,實出人意料之外,這等驚人之變別說你我四人,就是再有定力的人,也要鬧個方寸大亂。兄弟雖然悲傷莫名,但總覺四個老人家死的太過離奇,默思數月經過事先毫無預兆,不能不使人疑竇叢生。夜色黯淡,眼下實無法查看四位老人家的死因,死屍不離寸地,在這停屍絕峰之上,也許留下有幾位老人家死因的蛛絲馬跡,如若深夜中移動屍體,極可能破壞現場中遺下的線索兄弟之意不如等到天亮之後,仔細查看一遍,再移動屍體不遲。」
柳雲飛道:「宋兄驚變不亂,當真叫兄弟佩服。」
宋文光緩緩把目光移注到萬沖的臉上,接道:「至於如何移走這四具屍體,那就要有勞萬兄一行了!」
萬沖道:「恕兄弟愚昧,不解宋兄言中之意?」
宋文光道:「試想這百丈峰的四周,盡都是連綿的峰嶺,哪裡去找這運屍的工具,縱然能夠找到,也難免洩露風聲,四位老人家遺書中一致相囑,不得洩露死訊,定然有它的深奧意義,唯一之法就是有勞萬兄兼程趕回老竹嶺去,招來一輛輕便的帶篷馬車,把四位老人家的屍體全部運走!」
柳雲飛讚道:「這主意當真高明。」
宋文光道:「兄弟估計行程,萬兄在明夜二更之前可以趕回到百丈峰下。」
萬沖緩緩站起了身子說道:「事不宜遲,兄弟即時就走。」
轉身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過頭來,接道:「不過兄弟這一去,對家師死因,就無法查看了!」
宋文光道:「萬兄放心四位老人家的死因縱有差別,也是大同小異,我等保持現場,直待萬兄到來之後再移動屍體就是。」
萬沖拱手一禮,道:「有勞諸位了。」放開腳步,疾奔下山而去。
這一段時間中,白鐵笙一直沉默不語,他開始抑制悲痛,集中心思,分析眼下的情勢。
他暗忖道:「那四方白絹,尺寸大小,一般模樣,定然是事先備好之物。
但中原四君子除了每年一次的集會之外,平日向少往來,除非去年四人在會晤之中已約下死亡之期,各以白絹事先書下絕命遺囑,但此事,幾乎是不可能的荒謬之斷。
除此之外,只有一途可循,那就是四君子在集會之中,突然有人趕到這百丈峰頂,以武功、或其他之法,強迫四君子在他備好的白絹上書下遺囑,然後束手就戮。
但他迅快的自行推翻這個判斷,別說四人武功極少匹敵,就算是來人武功確實是高過四人,四人也決不願束手就戮,勢必要經過一番搏鬥不成,但見四人盤膝而坐,死狀甚是安詳,毫無搏鬥的痕跡。
這是個無法推解的謎,充滿著神秘和恐怖!
只聽宋文光長長吁了一口氣道:「白兄,可已想出了一點頭緒嗎?」
白鐵笙搖搖頭,道:「沒有,兄弟只覺千頭萬緒,愈理愈亂,實下知如何著手?」
宋文光道:「目下咱們心驚大變,判事論情,難免有些自亂章法,兄弟之意,請兩兄暫時拋開憂傷愁緒,放開心情盤坐養息,待心神澄清之後,再設法追查原因不遲。」
白鐵笙無可奈何地說道:「兄弟願聽憑諸位公決。」
宋文光道:「既然如此,那就請柳兄暫為白兄和兄弟護法,待兄弟運息過後。再為柳兄護法!」
柳雲飛道:「兄弟恭敬不如從命!」
宋文光當下閉起雙目,接道:「白兄請調息一下,時間已經無多,太陽即將出來了!」
白鐵笙依言閉上雙目,心裡卻波濤起伏,哪裡能靜得下來呢!
盈耳夜風,滿山松嘯,白鐵笙越想越覺這事情太過離奇,使人有著一種無從下手之感。
睜眼望去,只見柳雲飛倚石托腮而坐,望著天上的星辰出坤。
宋文光卻是呼吸均勻,閉起眼睛靜心調息,不禁心中一動,暗暗忖道:「中原四君子聚合百上峰一事,天下武林同道知道此事的寥寥可數,除了我們四人之外,只怕難再找出第五個人來,如若四位老人家是受人暗算而死這洩露聚會之秘的定然是我們四人之一……
心念一轉疑心大動、目光炯炯,凝注在宋文光的臉上。只聽宋文光長長吁一口氣,睜開雙目,說道:「兄弟經過一番深思,愈想愈覺著四位老人家的死因可疑!」
白鐵笙道:「兄弟亦有同感。」
宋文光目光一掠柳雲飛,接道:「四位老人家聚會百丈峰之事,知道此事之人,實在不多。」
柳雲飛點點頭,道:「不錯……」
白鐵笙接道:「兄弟、宋兄、萬兄,咱們四個都有洩露此秘之嫌。」
宋文光道:「兄弟的看法,和白兄稍有不同!」
白鐵笙道:「願聞高論!」
宋文光道:「兄弟之意是指除了咱們四人之外,不知還有什麼人知道此事?」
白鐵笙道:「中原四君子,每年一度的相約會晤,天下武林人物有誰不知,有誰不曉,只是這集會的時地,別人無法預測罷了。據兄弟所知,家師赴會百丈峰一事,除了兄弟之外,再無其他之人知道,如若事情從在下這裡洩露,有兄弟是唯一可疑之人。」
柳雲飛舉手拍了兩下腦袋,道:「家師來此赴會一事,也只有兄弟一人知道。」
宋文光道:「家師除了傳授兄弟武功之外,極少會見生人,來此赴約一月之前,從未見過陌生人,至於百丈峰之約,連兄弟也是於動身之日,才聽師父說起,這就是說,除了兄弟之外,再無其他之人知道了。」
柳雲飛道:「葉師叔家庭之中,人多口雜,除了萬兄之外,還有他寵愛的女兒,如若四位老人家之死確是被人謀害,這洩露聚會時地之密,萬兄一方,可能是最大的。」
白鐵笙道:「我看咱們誰也脫不了嫌疑的關係。」
宋文光道:「白兄之言甚是。」
柳雲飛一皺眉頭,道:「白兄之言,未免太過武斷了!」
白鐵笙目光緩緩由柳雲飛臉上掃過道:「柳兄的心中,可是有些不自在嗎?」
柳雲飛一躍而起,怨聲喝道:「白兄言語間,最好是謹慎一些!」
宋文光急急接道:「兩位不用爭執,待萬兄歸來之時,咱們四人各在恩師屍體之前立下重誓,以表明我們的心跡……」
白鐵笙冷冷接道:「立誓有什麼用!世間多的是口是心非的人,就是讓他立下十次八次重誓,他也是照說謊言不誤!」
宋文光道:「如以白兄之見呢?」
白鐵笙道:「以兄弟之見,咱們就在百丈峰上結廬而居,守住四位老人家的屍體,終生一世,都不許離開山峰一步,哪一個要離開,另外三個就合力把他殺死!」
他說的十分認真,臉上是一片莊嚴肅穆之情,似是字字句句,都是出自肺腑。
宋文光、柳雲飛聽得呆了一呆,齊聲問道:「白兄之言實在叫兄弟不解。伴屍守靈,雖是為人弟子應盡的孝道,但一生一世守在這荒峰之上,於事何補……」
白鐵笙接道:「兄弟確信四位老人家死有另有別因,縱然是自絕而死,也是為勢所迫!」
宋文光點頭說道:「未查明死因之前,不論白兄如何多疑,都不能算錯!」
柳雲飛道:「那和咱們終生留住在這山峰之上,不知有何關連?」
白鐵笙道:「自然是有關連了,四位老人家聚會百丈峰一事,除了咱們四人之外,別無人知,因此兄弟確信四位老人家的死因,一定和咱們之中的一個人有關……」
他冷肅的目光,緩緩由宋文光和柳雲飛臉上掃過,接道:「但此情此景,咱們四人誰也不願承認是謀弒恩師的兇手。可是那兇手既能謀弒恩師,定然有所作用,勢難在這百丈峰上停留下來,哪—個要先行離開,就是另有企圖,雖然不是真正的兇手,亦當是和兇手有所關連的人,咱們合力生擒於他,嚴刑迫供,不難向出隱情!」
宋文光、柳雲飛齊齊垂下了頭,默不作聲,只覺他的活雖然有些道理,但卻過於偏激,不足取法。
只聽白鐵笙突然放聲而笑道:「兩位可是害怕終老這荒峰之上嗎?」
柳雲飛道:「白兄崇敬師長之心,兄弟甚是敬佩,如若別無良策查出四位老人家的死因,那就只好依從白兄之言了。」
宋文光接道:「且等萬沖兄返來之後,咱們再從長計議……」
他仰臉望著耿耿星河,接道:「現下想來,那架拐之人和騎牛的女童,倒是可疑得很!」
柳雲飛一頓腳大聲叫道:「不錯,待兄弟去追他們回來!」霍然轉身,一躍丈餘。
白鐵笙一皺眉頭,道:「柳兄且慢。」
柳雲飛回頭應道:「怎麼?你可是怕我不回來嗎?」
白鐵笙道:「如果那架拐的跛子和騎牛女童,與四位老人家死因有關,柳兄決然已追趕不上,如是平常之人,追上也於事無濟!」
柳雲飛固執地說道:「話雖不錯,但卻不能不盡人事,兩位在此等候,兄弟在天亮之前,定當趕回。」
宋文光道:「兄弟預料柳兄此行自費一番氣力,空勞往返。」
柳雲飛不再答話,放開腳步,急忙飛奔而去,但見人影閃了幾閃,隱沒於夜色之中。
宋文光緩緩站了起來,不停的走來走去,雙眉深鎖,似是也陷入苦思之境。
白鐵笙席地而坐,仰臉望著天上的星辰,默然不語。
中原四君子死亡之謎,顯然已在下一代弟子之間造成了重重的疑團。
宋文光突然停下了腳步,說道:「白兄之意已確認四位師長之死,與咱們四人有關嗎?」
白鐵笙道:「兄弟並非無端生有,四位老人家的約晤時、地,一向秘而不宣,除了宋兄、萬兄、柳兄和兄弟之外,別無人知,如四位老人家確是被人謀殺而死,這洩露時、地之密,定然是咱們四人之一了。」
他長長吁一口氣,接道:「四位老人家如若是自絕而死,也不致選擇這樣一處所在,何況兄弟確信家師不會出此下策。」
宋文光接口道:「不惜,中原四君子,盛譽日隆,實無自絕之理!」
白鐵笙道:「因此,兄弟主張我們四位結廬伴屍,一日未明真相,就一日不離此峰。」
宋文光道:「四位老人家遺墨之上,要咱們運靈樞返里,停喪三月,白兄的心意,豈不是有違四位老人家的遺示嗎?」
白鐵笙道:「不敢相瞞宋兄,兄弟對四位師長的遺書,懷疑甚深,縱然是出自四位師長的手筆,那也是在無可奈何之下,被迫而書。」
宋文光道:「在咱們四人之中,不知白兄對哪位懷疑最深。」
白鐵笙似是想不到他會突然有此一問,不禁為之一呆,沉吟半晌,才道:「咱們四人誰都可能是謀弒師長的兇手,但就兄弟與諸兄相交多年所得而論,誰也不一定,在事情真相未明之前,恕兄弟不便作用測。」
宋文光道:「就事而論,萬兄為人較為直率,素少心機,除了萬兄之外,柳兄、白兄和兄弟,似都是較多心機之人。」
白鐵笙淡然一笑,道:「兄弟平時沉默寡言,遇事三思,嫌疑最大。」
他微微一頓,接道:「宋兄外形豪放,內心卻是思慮周密,應該列入第二號可疑之人。」
宋文光淡淡一笑,默然不語。
白鐵笙目光一掠那盤膝而坐的四具屍體,接道:「至於柳兄,忽而粗豪,忽而細心,叫人無法測知他的性格,除了兄弟和宋兄之外,他該是一個最大的可疑之人。」
宋文光仰瞼冷笑一聲,道:「兄弟的看法,和白兄倒是大有出入。」
白鐵笙道:「願聞高論!」
宋文光道:「兄弟之意,咱們四人之中,以柳兄的嫌疑最大。」
他突然壓低了聲音,接道:「兄弟在未提那架拐跛子和騎牛女童之前,已想到一提之後,柳兄定然要自告奮勇去追趕那兩人,事情果然不出兄弟所料,白兄雖然曾出言相阻,但他仍然堅持而去。」
白鐵笙聽得心中一動,但一時之間,卻又想下出宋文光言中之意,只好點點頭,裝出一付若有所悟的神態。
宋文光雙目四顧了一陣,接道:「如若兄弟預料的不錯,咱們眼下的處境……」
一聲長嘯打斷了宋文光未完之言。白鐵笙一躍而起,道:「什麼人的嘯聲?」
宋文光道:「口音陌生得很。」
白鐵笙瞼上神情屢變,忖思了一陣,又緩緩坐了下來,顯然,在這片刻之間,他已思慮過很多事情,最後,選擇了坐以待變。
宋文光淡然一笑,道:「以靜制動,以逸待勞,這辦法倒是不錯。」
當下盤膝而坐,緩緩閉上雙目。
只聽山峰下送上來一個沉重有力的聲音,道:「在下承蒙寵邀,兼程趕來,乃因路途遙遠,趕到時雖已深夜,但尚幸未誤限期……」
語聲至此,倏然而斷,顯然,是等待著峰上的回音。
白鐵笙、宋文光只聽得前胸如受重擊,全身微微一顫,相互望了一眼,同時啟口欲言。
但兩人話將出口之際,又同時嚥了回去,閉上嘴巴。
大概峰下之人等不見回音,竟然自行闖了上來,只聽沉重的步履之聲,傳入了耳際。
白鐵笙微啟雙目,偷眼瞧去。
只見一個身軀高大,胸垂長髯,勁裝披篷的大漢,帶著一個勁裝少年,大步直行過來。
他似是有意的驚動峰上之人,是以舉步落足之間,用力甚大,踏得山石啪啪作響。
那長髯高大之人,走近了幾具屍體,抱拳一揖,說道:「在下屠南江,久慕四位大名,是以接得寵邀書柬,立時帶犬子兼程趕來……」
忽然發覺圍那山石而坐的共有六人,立時改口說道:「另兩位貴姓大名,兄弟這裡有禮了。」
說完話,又是一個長揖。
但聞山風吹飄起幾人衣袂的響聲,卻不聞回答之言。
宋文光、白鐵笙雖然聽得字字清晰,但兩人卻給個充耳不聞,閉目不理。
屠南江一皺雙眉,自解自嘲地咳了一聲,回頭對那身後少年說道:「孩子,四君子正在運氣調息,咱們不便驚擾,兼程趕路,為父也有些累了咱們先坐下休息一會吧!」
緩步退到一丈開外之處,盤膝坐了下去。那隨在身後的少年,緊傍著父親身側坐下。
由鐵笙暗自行道:「這人不知怎會知道四位師長在此聚會之事,欲查四位師長死因,這倒是一條極好的線索。」
宋文光微啟雙目,望了白鐵笙一眼,施展千里傳音的工夫,說道:「白兄可識得這兩人的來路?」
白鐵笙也施展千里傳音之法答道:「兄弟隨侍家師之時,似是聽說過屠南江這個名字,好像在三湘六澤之中,有點名氣,確實底細,倒是不太清楚……」
他話還未完,峰下又傳來一聲長笑,道:「峰上哪位執事,在下九江譚嘯天,榮蒙寵邀,特來拜晤。」
白鐵笙心頭一震,問道:「宋兄這是怎麼回事,四位師長聚會百丈峰頂一事,好像已經傳遍江湖之中了。」
宋文光道:「兄弟也覺事出太奇,想它不通。」
但聞峰下又一聲粗豪宏亮的聲音,傳了上來,說道:「譚兄剛剛到嗎?」
譚嘯天道:「四君子飛函寵邀,兄弟敢不應命。」
那粗豪的聲音笑道:「中原四君子聚會時地,一向隱密,此次飛函相召咱們,定然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譚嘯天道:「也許中原四君子,在十年聚會之中研創出了什麼新奇的武功,函邀天下英雄見識一下。」
那粗豪的聲音放聲而笑,不再接口。
只聽步履聲響,兩人一齊走上峰來。
白鐵笙微後雙目望去,沉沉夜色中,只見兩人並肩而來。
左面一人身軀修長,留著長髯,一襲長袍背上交叉兩件兵刃,夜色中隱隱可辨,右肩處劍穗飄動,另一件兵刃,卻是看它不清。
右面一人身材瘦小,勁裝披篷,未帶兵刃。
宋文光暗用千里傳音之法說道:「白兄,咱們給他們不理不問,坐以觀變,看看今夜之中,究竟會有多少人找上這百丈峰來?」
只見兩人走近巨石,齊齊抱拳,左面一人說道:「譚嘯天得四君子垂顧,至感榮寵。」
右面矮小之人接道:「兄弟山東曹州府魯炳,江湖無名小卒得蒙四君子折節下交,實叫兄弟引以為榮。」
兩人自我報名之後,同時長揖躬身。夜風吹得酒餚香氣四溢,撲入兩人鼻中,卻不聞回答之聲。
譚嘯天臉色微變,挺起了身子,目光環掃了四君子和宋文光一眼,冷冷說道:「大丈夫可殺不可辱,諸位既無相交之心,就不該馳函相邀,中原四君子雖然名重一時,也不能這等目空四海,眼中無人!」
魯炳回顧了譚嘯天一眼,道:「譚兄,咱們既是受人這般歧視,還有何顏留在此地,我瞧還是回去算了。」
遠坐在一丈開外的屠南江,突然插口說道:「中原四君子此刻還在運氣調息,兩位大可不用負氣,既來之,則安之,何妨小坐片刻。」
譚嘯天回頭說道:「屠兄也來了嗎?」
屠南江道:「兄弟比兩位早到一步。」
譚嘯天緩緩把目光投注到宋文光和白鐵笙的臉上,道:「魯兄,這兩位年輕人,想來定然是四君子門下弟子了?」
魯炳乾咳了兩聲,道:「據兄弟所知,四君子門下,都各有一位衣缽弟子,只是素昧平生。」
譚嘯天道:「難道他們也入定了不成?」
言詞之間,仍然充滿著憤慨。
忽聽身後響起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道:「兩位如若沒有興致,參與四君子飛函相邀的盛會,不妨早些歸去,這般斤斤計較,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譚嘯天怒道:」什麼人?說話……」
回頭望了一眼,立時住口不言。
魯炳目光一掃來人,更是噤若寒蟬,默不作聲。
這人來的無聲無息,不知何時,已到了兩人身後。
譚嘯天呆了一呆,拱手笑道:「言兄早到了嗎?」
那人冷漠一笑,道:「晚了兩位一步。」
白鐵笙聽得譚嘯天口風大變,心知來了高人,微啟一目望去,只見一個全身黑衫的瘦高之人,筆直站在七八尺外,夜色中雖無法看清他的面相,但只瞧他那站著的姿態神情,就使人有著一種陰沉、森冷的感覺。
呆站一側的魯炳忽然一抱拳,道:「大駕可是辰州言家門的當家人,言鳳剛兄嗎……」
那瘦長黑衣人不容魯炳的話說完,立時冷冷地說道:「在下言風剛。」
魯炳道:「久仰,久仰。」
言鳳剛突然舉步而行,走到一側,盤膝坐了下去。
他一坐下,譚嘯天、魯炳,只好隨著走了過去依樣畫葫蘆盤膝而坐。
辰州言家門的掌門人,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和中原四君子不相上下,他竟然親身起來這百丈峰頂,不但大出譚嘯天、魯炳意料之外,就是宋文光、白鐵笙也有些心弦震盪,鬧不清是怎麼回事?
荒涼的絕峰上,又恢復了它的幽靜,呼嘯的夜風,點綴著夜的淒涼。
一條人影,疾如流矢般飛馳而來,衣袂飄風之聲劃破了山峰上的沉寂。
他停身在突石一側,目光環掃了一下四周的景物,一語不發的退到一邊坐下。
白鐵笙擔心露出馬腳,未再啟目張望,他知道峰上又多了一人,但卻不知來人是誰?
時光在奇詭的環境中度過,天色逐漸明亮起來。
此情此時中,宋文光和白鐵笙都無法仰觀天象,只能在心中估計,大約是五更時分。
黎明前總要有一段暗夜,天色突然又轉的黑暗如漆,夜風也隨著轉強,絕峰上寒氣大增。
這是個充滿著神秘、恐怖的環境。七八位武林高手屏息而坐,守著四具屍體。
一段短暫的黑暗過去,天色又漸轉明亮,東萬天際泛起一片自肚白色。
那下山追趕架拐跛子和那騎牛女童的柳雲飛,仍然未見回來。
在這些屏息而坐的人群中,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感想,但卻以宋文光和白鐵笙為最難過。
眼下的來人都是江湖上一流高手,在同一時期內,趕到百丈峰來,實叫人無法瞭解他們真正的用心,心情由沉痛、淒傷,轉成憂慮。
兩人心中雖然是焦慮異常,急欲出言相商,但卻又無法開口說話。
只聽言鳳剛重重的咳了一聲,道:「天亮了。」
他的聲音陰沉冷漠,而且只短短的說了一句,別人實難猜出他言中之意,是以無人接口。
一聲嘹亮的佛號,傳了上來。
眾人循聲一看,曦光中只見一個肩負禪技,身著灰袍的和尚,飄然而來。
除了中原四君子和白鐵笙、宋文光外,其餘之人似都為這一嘹亮的佛號所驚動一個個眼神閃動,一齊投注在那和尚的臉上。
只見他灰袍飄風,面含微笑,緩緩走近突石之前,目光一瞥盤膝而坐的中原四君子,單掌立胸,欠身說道:「敝掌門正值關期,未能親身趕來,貧僧受命代掌門方丈應邀。」
一陣急勁的晨風,吹飄起中原四君子的衣袂,和胸前飄拂的長髯,但四人連眼皮也未睜動一下。
灰袍僧人度重過人,竟然一笑作罷,回頭對屏息而坐的群豪說道:「諸位早到了。」
言鳳剛冷笑一聲,說道:「老禪師雅量過人,好叫兄弟佩服!」
灰袍僧人笑道:「中原四君子名重一時,貧僧雖受些屈辱,也無關緊要,方外人火氣早消,言掌門縱然出言譏笑,也難使貧僧動氣。」
他措詞雖然說得婉轉,但含意之中,已隱隱流現出對四君子的不滿之意。
只聽一個憤怒的聲音接道:「中原四君子名氣雖大,也不能這樣眼中無人!」
群豪轉眼望去,只見一個青衣大漢振袂而起,大步直走過來。
此人年約二十上下,朗目劍眉,玉面朱唇,面貌娟好,神態瀟灑。
手中握著一把折扇,邁步直向中原四君子端坐之處走去。
峰上群豪都已對四君子藐視天下英雄的冷漠神態不滿,但震駭於四君子的威名,誰也不願領先責難,眼看有人出頭髮作,自是無人勸阻。
白鐵笙、宋文光耳聞那步履之聲逐漸接近了四位師長的停身之處,心中大是焦急,一齊睜眼望去。
只見一個青衣文士,已然走到那巨石旁側,折扇一揚,輕輕向一人身上點去。
宋文光突然一躍而起,厲聲喝道:「住手!」
喝聲未落,人已擋在那青衣文士身前。
原來那青衣文士折扇點擊之人,正是宋文光的授業恩師,是以他較白鐵笙更為焦慮,顧不得再偽裝坐息。
青衣文土冷笑一聲,道:「原來你們還有一個活人。」
宋文光怒聲喝道:「出口傷人,是何用心?」
舉手一拳擊了過去,但他拳將近身之時,忽又覺著不對,急急的收了回來,疾退兩步。
那青衣文士一直靜靜地站著不動,但兩隻俊目中卻稜芒閃動,凝注著宋文光。
言鳳剛忽然站起身子,大步走了過來,目光一掃端坐的四君子,冷然說道:「四位飛柬相邀,指明要我等兼程趕來,怎的這般慢客,可是有心尋人開心……」
忽然乾咳一聲,住口不言。
原來他突然發現中原四君子一個個臉色蒼白,有如死過數日之人,心目中已覺出情勢有些不對。
宋文光忽然一抱摹道:「家師等的聚會,一向隱秘,不知諸位何以趕來此地?」
言鳳剛兩道眼神,一直在中原四君子身上打轉,似是根本沒有聽宋文光說些什麼。
那青衣文士似是也看出了情形不對,凝目思索,默然不言。
只聽一個宏亮的聲音說道:「不是四君子飛柬,我等自是不會趕來打擾,自討沒趣。」
那說話之人,正是九江譚嘯天,一面說話,一面大步走了過來。
宋文光心中暗自焦急,心知這些人個個都是久年在江湖上行走的老手,如若被他們走近身來,立時可以發覺四君子已經氣絕身亡,但勢又不能硬行攔阻,一時之間,想下出適當之策,急得頭上汗珠直滾。
言鳳剛突然舌綻春雷,大聲喝道:「葉兄,令愛沒有相伴而來嗎?」
這幾句話,字字如巨雷震耳,慢說近在咫尺,就是相隔上三五百丈,也可聽的字字清晰。
但中原四君子,仍然是充耳不聞。
譚嘯天低語說道:「言掌門。」
言鳳剛回頭說道:「什麼事件?」
譚嘯天道:「今日赴會之人,要算言兄的聲譽最隆,身份也最高……」
那久久不發一言的青衣文士,突然冷笑一聲,罵道:「沒有骨氣。」
譚嘯天只覺一陣耳熱。一股血氣,由胸中直翻上來,急行兩步,衝到那青衣文士身前,說道:「好小子,你罵哪個?」
那青衣文士仰臉望天,望也不望譚嘯天一眼,口中卻冷冷地說道:「我高興罵哪個,就算罵的哪個。」
他冷漠的神情之中,隱隱有一股震懾人心的氣勢,使含怒衝上來的譚嘯天打量他幾眼之後,突然又退了下去。
言鳳剛半睜半閉的雙目。突然一下睜開,兩道冷電一般的目光,暴射而出,冷冷的掃掠了那青衣文士一眼,緩緩把目光投注在宋文光臉上,冷然問道:「老夫和中原四君子交往數十年之久,難道爾等都沒有聽令師說過嗎?」
宋文光道:「久聞老前輩的大名,只是無緣拜見,今日有幸得蒙一晤。」
言鳳剛目光回掃了身後環立的群豪一眼,說道:「令師等四位,不知何故要飛函邀請天下英雄來此相聚?」
他微微一頓之後,接道:「中原四君子的聚會,向以神秘稱譽江湖,在下和四君子交非泛泛,但也不知四君子每年一度的聚會之處,是以接四君子署名的邀約之函,也有著受寵若驚之感,因此兼程趕來……」
他仰天大笑一陣,接道:「我想來此與會之人,大都和老夫的心情一般,令師函邀來人會晤百丈峰頂,卻又只顧坐息,置之不理,甚至封閉脈穴,閉住呼吸,這玩笑開得太大了,老夫雖和四君子交情深厚,只怕他們也難擔待得起。」
口氣之間,一派老氣橫秋、唯我獨尊之概。
那神情冷傲的青衣文士,突然接口說道:「你這一番話中所指並不能包括在下……」
言風剛目中稜光一閃。冷冷說道:「你可識得老夫是誰嗎?」
青衣文士道:「在我的雙目之中,當今的皇上和庶民,俱是一般模樣。」
言鳳剛氣得冷笑一聲,道:「像你那點年紀,實在不配和老夫論事,你是什麼人的門下,快說出來,我好找令師算帳!」
青衣文士揮搖了一下折扇,笑道:「家師遠在天邊,找我不是一樣嗎?」
言鳳剛氣得臉色鐵青,右腳在山石上一頓,道:「反了,反了,我今日如不教訓你一頓,言家門還有何顏立足江湖?」
說話之間,已暗中提聚了功力。
那青衣文士頭也不轉,似是根本未想到言鳳剛會一怒出手,又似根本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只見他把折扇一揮,朗朗說道:「好熱鬧的場面,又有人趕來了。」
言鳳剛已然蓄勢待發但聽他一喊,又有人來了,不知來人是誰,只好住勢不發。
抬頭望去,只見兩個中年道人和一個白髯及膝,手扶竹杖的老人,並肩走了過來。
這三人的出現,使峰頂上的群豪,大都為之心頭一震,那即將引發的紛爭,也為之靜了下來。
群豪的目光,一齊投注到三人的身上,只有那冷傲的青衣文士,視若無睹,仰臉望天。
宋文光目光一掠緩步而來的三人,已知今日之局難再隱瞞,中原四君子的死亡之訊,勢非公開不可。
冷傲的言風剛,目睹了來人之後,囂張的神情,登時收斂。
白鐵笙眼看來人愈集愈多,天色還不過剛剛放亮,看來今日之間,尚不知有多少人要趕來這百丈峰上?
局勢的變化,完全的出了意料之外,白鐵笙已被這變化攪得心神大亂,緩緩站了起來。
只聽那青衣文士朗朗說道:「可還有閉氣裝死的人嗎?」
言鳳剛回顧了那青衣文上一眼,低聲對宋文光道:「此人是誰?」
宋文光道:「晚輩從未見過。」
說話之間,那長髯及膝的老人和兩個中年道人,已然走近了突石。
那長髯老人目光一轉,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形勢,道:「這是怎麼回事呢?諸位怎麼都趕到了這座荒涼的孤峰上來?」
言鳳剛一拱手,道:「久違了,想不到在這荒涼的百丈峰上,竟然重晤尚兄之面……」
他似是自覺到答非所問,頓了一頓接道:「兄弟是接得中原四君子署名之函,才兼程趕來此地。」
只聽群豪齊齊接道:「我等都是接得邀請之函迢迢趕來赴約。」
那長髯老人一皺兩道斜飛入鬢的長眉,道:「有這等事?」
他右手一拂長髯,接道:「中原四君子約會的時地,一向秘密,不知此次何以大異往昔,飛函相邀諸位來這峰頂相聚?」
言鳳剛道:「這也是兄弟等不解之處。」
宋文光忽然回身走到白鐵笙身側,低聲說道:「白兄,就目前情形而論,四位老人家的死亡一事,似已被人家查看出來了。」
他微一停頓接道:「這些人天南地北,各居一方,不知何以會同時接到四位老人家邀請之函,個中蹊蹺,實叫人百思難解?」
白鐵笙道:「宋兄可是想宣佈出四位老人家的死亡之事嗎?」
宋文光道:「不宣佈只怕也難以瞞得過別人的雙目了。」
白鐵笙道:「這等做法,豈不有背了四位老人家的遺書之意嗎?」
宋文光道:「形勢如此,已經顧不得這樣多了。」
只聽那長髯老人說道:「老夫實難相信此事……」
右手深入懷中摸出一封白簡,接道:「諸位最好能把四君子聯名之函,取出檢視一下。」
言中之意,似是對眼下之人都接得四君子聯名邀約信件一事,不肯相信。
群家紛紛探手入懷,摸出函件,只有那青衣文士凝立不動,恍如未聞。
那白髯及膝的老人兩道冷電一般的眼神,環視了一周後,聳起了兩條重眉,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就奇怪了?」
他目光銳利,就這環轉一掠之間,已然看清了各人手中所持之函,果然都是中原四君子署名,和自己手中之函一般模樣。
白鐵笙眼看大部之人,都能取出四君子署名之函,心中更覺迷惑,暗暗歎息一聲,道:
「宋兄,目下的情勢,實已無法再掩飾四位老人家的死訊了,如其讓人發覺,倒不如咱們先說出來的好?」
宋文光道:「白兄同意了?」
大步走到突石之處,抱拳說道:「諸位老前輩,在下這裡有禮了。」
場中所有之人,似是都預感到有重要事情宣佈,登時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宋文光的臉上。
只見宋文光臉色莊嚴,沉痛地說道:「諸位老前輩都是當今武林中身份極高之人,這般兼程趕來赴約,晚輩極為感謝……」
他說到沉痛傷心之處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那長髯老人重重的咳了一聲,道:「孩子,不要哭,可是中原四君子有了什麼變故嗎?」
宋文光黯然說道:「家師和三位師長,都已遇害死去了。」
此事雖已在大部人意料之中,但經宋文光說了出來,仍然使群豪為之震動。
荒涼的山峰上,突然似籠罩了一片愁雲慘霧,每人的臉上都泛起一片沉痛之色。
要知中原四君子在武林中的聲譽地位,極為崇高,四人交往情深,義重生死。
以這四個江湖上一流高手,突然間一齊被人害死實是一件震盪江湖人心的大事。
淒涼的沉默,延續了一盞熱茶工夫之久。
那青衣文士突然長長歎一口氣,緩緩地道:「風波起兮,殺劫已動……」
霍然轉過身子大步而行。
言風剛厲聲喝道:「站住!」
探手一把,疾向那青衣文士肩頭之上抓去。
那青衣文士恍似未聽到言鳳剛之言,頭也未回,腳下忽然加快,輕靈飄逸的讓開了言鳳剛一抓之勢。
他動作迅快絕倫地避開了言鳳剛那一抓之勢,人到了七八尺外。
譚嘯天雙足一頓,疾飛而起,橫裡兜截過雲。
那青衣文士看也不看譚嘯天一眼,蜂腰一長,身軀突然向前一衝,剛好把譚嘯天兜截之勢避讓開去。
峰頂上一片騷動,這青衣文士的奇特舉動,似是已引起所有之人一致敵視。
但見人影閃動,衣袂飄飛,紛紛向他追去。
那青衣文士突然回過頭來,冷冷說道:「你們想打架嗎?」
他長得雖然面貌娟秀,神態文雅,但雙目帶煞,清秀中有一股震懾人心的殺氣。
這一聲冷漠的喝問,群豪全部止步,一時之間,竟然無人接口答話。
足足過有一盞熱茶工夫,那長髯及膝的老人才一頓竹杖,接道:「既然接得中原四君子署名之函,彼此都算朋友,想來都和中原四君子有著交情了?」
他年高望重,聲譽、武功,在群豪之中,亦是最為高強,他一出頭,群豪都默然不言。
只聽那青衣文士朗聲應道:「老前輩猜錯了,在下不但和中原四君子毫無交往,而且素昧平生,從無一面之緣,今日之會,只不過是種巧合罷了。」
那長髯老人雙目中稜芒閃動,似是已被這青衣文土激怒,但他略一沉吟之後,突然又恢復了平和之容,淡淡一笑,道:「年輕人,好倔強的脾氣……」
微微一頓又道:「閣下平白無故跑到這荒山絕峰,別說老夫不信,就是三尺之童,也是不會受騙,放眼峰頂,不論哪一位都是在當今江湖上小有名氣之人,閣下這等冷傲之態,恐難免引起公憤。」
青衣文土道:「在下赤手而來,空手而去,我就不信有人敢把我視作謀害中原四君子的兇手?」
言鳳剛冷笑一聲,回顧那白髯老者說道:「這等放肆之人,我言鳳剛還是初次遇到,尚兄不用再和他多費唇舌了,先把他制服之後,再查中原四君子死亡的經過。就憑眼下之人,不難找出線索。」
那青衣文士面容冷肅地說道:「哪一位如果看在下不順眼,不妨出手試試?」
言鳳剛乃一門武學宗師身份,雖已發覺那青衣文土的武功,實非易與之輩,但在眾日睽睽之下,哪裡能忍得這等羞辱之氣,當下冷笑一聲,道:「在下就不信邪。」
橫跨兩步,欺攻過去。
那長髯及膝的老人突然一橫手中的竹杖,攔住言鳳剛說道:「言兄且慢出手,咱們首先查看中原四君子的死因要緊。」
一面以目示意、不讓言鳳剛莽撞出手。
言鳳剛心中雖然不解那長髯老人相攔的用意何在,但並未強行出手。
長髯老人緩緩收回竹杖,高聲說道:「中原四君子被人謀害之事,不但老朽事先未能想到,只怕諸位同覺意外的很,這使老朽想到了四君子相邀之函,可能出於偽造?」
言鳳剛點點頭讚道:「尚兄之言,大有道理。」
那久未發一言的灰衣僧人,突然接口說道:「貧僧奉敝寺掌門之命而來,天下英雄都知道敝寺方丈鑒別書畫之能,如若這邀請之函出於偽裝,只怕難以逃過敝寺方丈的一雙神目,因此,貧僧可斷言此函出於四君子的手筆。」
他似對掌門方丈有著無比的崇敬,說話神態間,一付畢恭畢敬的神情。
言鳳剛道:「不論如何,中原四君子的死亡,乃是一件震盪江湖人心之事,不能以等閒視之。」
但聞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飄傳於峰頂。
群豪齊都轉頭望去,只見一個全身白衣的少女,急急奔上峰來。
在她的身後,緊隨著一個劍眉星目,斜背寶劍的英俊青年。
那白衣少女哭聲甚是悲傷,右手掩面,無法看清楚她的容貌。
但只見她那纖長適度的身材,和那白中透紅的玉手,就可推想到是一個容色絕世的美人胎子。
那佩劍少年緊緊的追隨在白衣少女的身後,神色同是一片肅穆。
譚嘯天遙遙一抱拳道:「唐公子,久違了。」
那佩劍少年拱手應道:「譚兄別來無恙。」
但見那掩面而呼的白衣少女,突然加快了腳步,奔行在圍石而坐的四君子屍體之前,叫了一聲:「爹爹……」
對著右側一人拜了下去,伏在那人腳下放聲大哭起來。
宋文光回顧了白鐵笙一眼,低聲說道:「白兄來的可是葉姑娘嗎?」
白鐵笙點了點頭。
宋文光猶豫了一下,道:「葉姑娘……」
白衣少女緩緩放下了掩面右手,抬起了淚痕交錯的粉頰,一雙明媚的大眼睛中,含滿晶瑩的淚光,緩緩點頭,應道:「兄台何人?」
宋文光道:「在下宋文光,家師金聖儀……」
白衣少女道:「金伯伯的門下,那是宋師見了?」
宋文光一指白鐵笙道:「那位白兄是朱師伯的門下。」
那白衣少女雖然在極度傷痛之中,但她的心神仍然未亂,頷首作禮,道:「常聽家父談起白師兄。」
白鐵笙道:「好說,好說,葉師妹可遇到萬沖兄嗎?」
白衣少女道:「和萬師兄途中相遇,得知三位伯伯和家父遇害噩耗,兼程趕來此地,小妹由良駒代步,行速較快,萬師兄想必快要到了。」
金黃色的陽光照射在她美麗絕倫的臉上,交錯的淚痕,晶瑩的淚光,不但無傷她天賦的美艷,反而增幾分哀傷的嬌弱情態,更顯得楚楚可憐,動人惜愛。
峰頂上所有之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她美麗的臉上,顯然,她的絕世容色,已震動峰上所有之人的心弦。
宋文光輕輕歎息一聲,道:「葉師妹,暫請抑制傷懷,事已至此,急在善後,眼下之人,都對四位師長之死,深感震悼,正在商議謀尋兇手之策。」
白衣少女長長吁一口氣,道:「宋師兄說得不錯。」
那佩劍的英俊少年突然大步行了過來,冷冷的望了宋文光和白鐵笙一眼,伸手扶起那白衣少女,低聲說道:「你哭了一路,也該休息一下。」
白衣少女緩緩拿開被他攙扶的手臂,說道:「我要坐在爹爹的身前,再看看他的遺容!」
講到了傷心之處,兩行清淚,又不禁奪眶而出。
那佩劍少年低聲歎道:「不要再哭了,身體要緊。」
突然抬起頭來,抱拳對宋文光、白鐵笙一禮,說道:「兄弟唐通,久聞家岳提起他老人家三位義兄的大名,恨無拜見之緣;此次奉母命由川中南下探望家岳,順便拜望諸位長輩,想不到四位老人家竟然集體遇害,作了古人。」
他言詞之間,雖然說的謙和婉轉,但一口一個家岳,隱隱的示出了自已的身份。
宋文光急急抱拳一禮,道:「原來是唐兄,兄弟失敬了。」
白鐵笙接道:「昨日還聽萬兄談起見台……」
唐通歎道:「家岳和三位老前輩,乃當今武林道上名重一時之人,竟然集體遇害,此事非同小可,兄弟已然派遣急足稟告家母,要她老人家趕來家岳之處,主持追查兇手的事。」
言鳳剛接口說道:「以令堂的武功威望,如前趕來,必可查出兇手。」
那長髯老人點頭說道:「老朽還不知唐葉聯姻之事,這倒得向唐兄恭賀一聲了。」
唐通笑道:「此事乃家母和家岳決定,晚輩只能算得承祖上餘蔭……」
他本想說承祖上餘蔭得此佳妻,忽然想到此言恐將傷害未婚嬌妻,趕忙住口不言。
宋文光突然抱拳一個長揖,說道:「家師和三位師伯、師叔遇害,得蒙諸位老前輩們這等關懷,晚輩感激不盡,我這裡先行謝過了。」
一直未開口說話的屠南江,忽然插口說道:「有道是蛇無頭不行,鳥無翅難飛,咱們人多口雜,你說一句我插一言,只怕難以問出一點頭緒,兄弟之意,不如推舉兩位主事之人,什麼事也好有個全面的計劃。」
譚嘯天道:「兄弟推請言兄。」
身材瘦小的魯炳接口說道:「兄弟推舉尚三堂尚老英雄主盟大局。」
言鳳剛乾咳一聲道:「好說,好說,兄弟的威望,難及尚兄萬一,還是由尚兄主盟的好。」
屠南江道:「尚老英雄名重武林,譽滿江湖,言兄乃一派掌門身份,辰州言家拳有誰不知,有誰不曉,兄弟之意,想請兩位同主此事,不知諸位的意下如何?」
群豪齊聲叫道:「此事最好不過。」
尚三堂目光環顧四週一眼,道:「請言兄首盟大局,老朽從旁相助。」
言鳳剛道:「哪裡,哪裡,還是尚兄首盟大局,兄弟從旁相助的好。」
那灰袍僧人接道:「眾望所歸,尚老英雄不必再推辭了。」
尚三堂一拂長髯,道:「諸位這般抬愛,老朽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緩緩把目光掃掠過唐通、宋文光、白鐵笙等三人,接道:「中原四君子的遇害,諸位雖然傷痛無比,但關係所及,牽連整個武林形勢……」
語音微微一頓,又道:「不論邀約我等之函是否出自四君子的手筆,但兇手事先必知此事,老朽一時之間,雖無法洞悉全盤,但這決非一種巧合,陰謀殺害四君子的兇手,這做法自是未把老朽等看在眼內,甚至少林、武當也未放在心上。」
言鳳剛點頭讚道:「高論高論,這叫殺一儆百!」
尚三堂淡然一笑,接道:「因此,老朽探望諸位凡是身懷與此有關的證物,最好全都取出,或可由諸般證物之中,找出點蛛絲馬跡。」
群豪紛紛探手入懷,取出那邀約之函,放在突石之上。
宋文光凝目望去,見那函柬之上寫道著:「敬邀大駕於八月二十三日午夜之前,趕往浙北百丈峰頂一晤,過時不候。」下面依序寫著:藍兆棠、朱天上、金聖儀、葉長青中原四君子的大名。
所有的函件都是一般模樣,簡單潦草,似是出於一人的手筆,但那四個署名,卻是各不相同。
尚三堂目光一掠宋文光、白鐵笙,說道:「兩位可從令師身上,發現了可疑之物嗎?」
宋文光回顧了白鐵笙一眼,低聲說道:「白兄,幾位師長的遺囑,可要拿給他們瞧瞧嗎?」
白鐵笙道:「如若他們當真存心追查兇手,就是要咱們赴湯蹈火,也是不能推辭。」
探手入懷,摸出袋藏遺書,展放在大石之上,接道:「我等登上峰頂,四位師長已然絕氣多時,除了這片白絹寫成的遺囑之外,別無可疑之物。」
言鳳剛目光一掠那白絹,問道:「兩位可曾移動過他們的屍體嗎?」
宋文光道:「沒有。」
言鳳剛突然舉步而行,繞著四人的屍體查看。
尚三堂伸手撿起白絹,仔細察看了一陣,道:「這字跡可是令師的手筆嗎?」
白鐵笙道:「晚輩雖然心中存疑,但就那字跡而言卻是出自家師之手。」
只聽那青衣文士冷笑一聲,道:「這等的察看之法,只怕再耗上一年時光,也是難以查看出中原四君子的死因。」
尚三堂忽然放下手中白絹,拱手說道:「老朽倒是忘了請教大駕的姓名、師承?」
青衣文士道:「無名小卒,不足掛齒,家師避世多年,說出來諸位也來必知道。」
尚三堂臉色微變,肅然說道:「老朽竹杖芒履,行蹤遍及大江南北,自信識人甚多,三十年內凡是稍有名望的武林同道,老朽縱然未能拜見,也將有個耳聞,你說出來聽聽吧!」
青衣文士忽然仰瞼大笑,道:「家師素來不和武林人物交往,說出來何異不說,承蒙下問,在下方當有所奉報,老英雄何不打開他們於放膝上的右手掌心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