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貴芝還很少見父親這麼板著臉說話,一時臊紅了臉,挺不高興地低下了頭。
胡先生忙在一旁打圓場道:「姑娘你的劍呢?」
譚貴芝繃著臉道:「在房裡呢!」
「唉——」胡先生笑道:「帶著,帶著。記著,走到哪裡功夫都不能拉下,這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呀!」
陶氏笑道:「是我不要她帶的,怕她又惹禍。」
譚霜飛搖搖頭道:「不,還是帶著的好!」
那個穿著蔥色小襖的丫鬟一跳就跑回去,片刻連劍帶鏢囊一大串全拿來了。
貴芝接過來,臉上總算帶了些笑容!
「孩子,你聽著!」譚老爺子聲音很柔和地道:「這一次出門要聽話,不許跟陌生人說話,好好陪著你娘,十天半月,爹這裡事情交待清楚了就去看你們去!」
陶氏微微一怔道:「雁翎,有什麼不對麼?」
「那倒沒有,只是各地方的皮號的人都來了,關外的皮貨商人雜得很,怕她又惹事!」
陶氏鬆了口氣,笑笑道:「原來為這個呀,好吧,我也是悶得慌,出去散散心也好,貴芝,我們走吧!」
那個丫鬟叫「彩蓮」,卻是高興得了不得,倒只有這位大小姐好像心裡老惦記著什麼似的,只是父命難違,也只好打起精神,同著母親出了大門。
院子裡停著一輛雙馬二轅的油壁車,喬、徐二師傅早已跨坐在前座上,車門敞開著,東西雜物都裝載好了,彩蓮侍奉著小姐和陶氏上了車。
車把式小心帶著馬,直出大門。
譚老爺子站立在廳前目送著車子離開,紅潤的面頰上帶出了一種淒然,恍然如有所失的樣子。
車輪滾壓在青石板道上,發出一陣鞭轆聲。
雨倒是停了,只是大塊的黑雲兀自飄浮在天上,風也吹不開。
車過「冰河集」的時候,貴芝輕輕地揭開了車簾子向外面瞧著,她看見了「迎春坊」那座石頭樓,樓前的招牌被雨水洗刷得異常乾淨,酒帘子迎風招展,遠在十里以外,都能清楚地看見。
譚小姐那雙靈活的眸子,越過了簾子,跳過了那塊招牌,一直向樓下食堂裡面望,下意識地想著一個人……從她漠漠的目神裡看來,她顯然是沒有看見她要看的那個人,感到有些失望。
黑黑的長睫毛失意地垂下來——她一聲不吭地盯著自己晶瑩透剔的尖尖十指。
「小姐,你這是怎麼啦?」彩蓮忍不住問,奇怪地道:「以前你不是吵著要去馬場嗎,現在好容易老爺子叫去了,你又不高興為啥呀?」
貴芝撩了一下眼皮,嗔道:「不高興嘛,要你多管!」
彩蓮平常最愛跟她鬧,有時候還頂嘴,只是現在譚太太在車上,她可不敢大放肆,碰了個釘子不敢搭碴,看著陶氏伸了一下舌頭。
過了一會兒,貴芝又推開了車後的窗戶,向著外面張望了一下——
「迎春坊」已到了車後頭,依然是看不見那個她心裡想看見的人。
「你在看誰?」陶氏含著微笑道,「迎春坊有你認識的人麼?」
譚貴芝搖搖頭沒說話。
陶氏看著彩蓮道:「車子裡悶氣得很,你把窗戶支開,也透透新鮮兒!」
彩蓮答應著,就把兩旁的窗戶全支開。
「嗨——」彩蓮長長地吸了口氣,「還是外頭好!」
一棵棵的柏樹,在如飛的車輪裡向後倒退著,西面的冰河明如鏡子,正有一列野鴨由水草裡拍翅而起,水花滲合著一層霧氣,反映著野鴨灰白色的肚腹,盤旋著升空而起,河水泛起了漣漪,確實美極!
馬車圍繞著冰河一角跑了一程,開始進入到那條黃土驛道,兩旁襯景由柏樹換為乾旱的莊稼——
天上的雲被風吹開了,太陽由雲角邊露出了一半臉,大地剎那間,變得有了幾分生機。
陶氏看著女兒不開朗的臉,輕歎一聲道:「你一直還不瞭解你爹的為人,他是頂要強好勝的人,也是個遇事夠小心仔細的人。我跟他這麼些年,最知道他的脾氣……現在,我判斷他可能遇見了什麼麻煩事了,要不然他不會把我們娘倆個支走!」
譚貴芝微微一怔,這一點她倒是還沒有想到。
「爹不是說皮貨商人雜,怕我惹禍的嗎?」
「那只是他這麼說而已——」陶氏苦笑了一下道,「我看得出來,你爹遇見什麼為難的事了,只是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他怕我們受了連累,所以才叫我們走!」
譚貴芝倏地一驚,說道:「爹有危險麼?」
「那還不至於!」陶氏很肯定地道:「這二十年來,他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從來也不惹是生非,再說……他那一身功夫,只怕敵得過他的人還不多!」
這一點,譚貴芝倒是與母親持同一看法,在她印象裡,父親的武功的確是高不可測,誰又敢輕捋虎鬚?
身後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彩蓮忍不住由窗口探出頭來向後面看一眼,轉回頭笑道:「一匹大高馬,一個穿紫衣服的人。」
說著又要探頭,卻被貴芝一把抓住,道:「你有點規矩好不好?」
她嘴裡這麼說著,眼睛可就不由自主向著窗外瞟去,這一眼正好看見——
那是一匹本地少見的烏黑長毛馬,瘦骨嶙峋,身上不帶什麼肉,可是腳程可快得很。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已和飛馳著的這輛馬車,跑了個並排。
馬上人,穿著輕薄的一襲紫色長衣,戴著同樣顏色的風帽,帽沿下的兩根翎子,和他拖垂在馬身上的衣角,隨風飄拂著,說不出的一種「風流倜儻」味兒。
那人長長的眉,朗朗神采的一雙眸子,只是這些揉合在淡淡輕愁裡,卻給人一種傷感的感覺,莫名其妙地會賜以無限的關懷。
譚貴芝神色頓時一驚,無限喜悅飛上了她的面頰。
她的驚喜,可由她緊緊抓住母親的一雙手表露無遺——陶氏頓時由女兒緊抓的手指而有所警覺,順著女兒的目光,她也發現到了車外那個馬上的紫衣人。
「桑南圃——」譚貴芝禁不住脫口低喚了一聲。
這一聲雖然很低,可是卻足以令馬上的那個紫衣人聽見,他的驚訝可以由他側臉表情上看出來。
含著微笑,在馬上輕輕地欠了一下身子,那匹黑馬踐踏著春泥,一徑地越過了馬車,前馳如飛而遁!
彩蓮探頭車窗,看了半天,才轉回身子,說道:「好快呀——小姐,這個人,是……」
譚貴芝的情緒並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彩蓮看出來了,當然陶氏更看出來了。
輕輕推她一下,彩蓮道:「小姐!」
譚貴芝一驚道:「啊——幹什麼?」
彩蓮瞟了陶氏一眼,低頭「噗」地笑了一聲,陶氏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什麼事?」譚貴芝臉色微微發紅。
「小姐,那個人是誰呀?」
「你管他是誰!」——她把身子靠回車座上,想到了自己的失態,怪不好意思的。
陶氏看著女兒,微微點著頭道:「是個外鄉客吧?」
譚貴芝道:「您說誰呀?」
「剛才那個騎馬的,」陶氏笑了笑:「當然是說他了!你認識他?」
譚貴芝不大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臉更紅了。
「怎麼會呢?」
「噯呀——娘——沒什麼啦——人家昨兒個晚上到迎春坊去吃飯,就碰見他了嘛!」
「你又一個人出門了?」
「……人家悶死了嘛!」譚貴芝撩了一下眸子,察看母親的臉色,她的心早就跟著前面的馬跑了。
陶氏還在看著她,「知女莫若母」,她的兩隻眼睛,像是尖銳的兩根針,深深地刺到女兒的心眼裡,小兒女的那一套,她也曾是過來人,她太瞭解了。
彩蓮兩隻眼睛也在怪樣地瞧著她,的確是件新鮮事兒,小姐的性情她知道得很清楚,過去很少跟生人說上一句話,就是看上一眼,也多是那種不屑的眼神兒,今天這種情形那是太不平常了。
譚貴芝裝著沒事似地閉了一下眼睛,睜開來,卻發覺到四隻眸子仍在神秘地注視著她。
「噯呀——你們這是……不來了啦——娘——」
「告訴娘!」陶氏握著她一雙手,淺淺地笑道:「這個人叫什麼來著?」
譚貴芝低下眉毛,略似羞澀地笑道:「姓桑。」
「桑?桑樹的桑?」
「大概是吧——」貴芝抬起頭,臉上熱辣辣的,氣的是她越想裝成沒事兒,越是露出了馬腳。
彩蓮低下頭「哼」地笑了一下,才笑了一聲,就被貴芝一把抓住了手腕子,嚇得「哎唷」叫了起來。
「死丫頭子,你笑什麼?看我不撕你的嘴——」說著,她真的作勢要去擰彩蓮的臉,彩蓮嚇得連連作揖討饒,一個勁像貓似地尖叫著。
陶氏微嗔說道:「別鬧,別鬧,沒個樣!」
彩蓮躲到角落裡,手掩著臉還在笑,譚貴芝又羞又氣地瞪著她,卻轉向陶氏撒嬌道:「娘——你看她嘛——」
「你不理她不得了嗎!貴芝,我跟你說正經的,這個姓桑的是幹什麼的?」
「是買賣皮貨的。」譚貴芝索性老下臉來,不再害羞了。「我也是昨天才看見他。」
陶氏點點頭,道:「樣子挺斯文的!他是哪兒人呢?」
貴芝搖搖頭:「不知道,呃——你這是幹嘛呀!我不過才跟人家見了一面,哪知道這麼多呀!」
「哼,見了兩面好不好?」彩蓮岔嘴說:「剛才不是又見了一面?」
「你——」譚貴芝挑著眉毛,裝著生氣道,「再說你就給我滾下去!」
「好好……我不說了!」彩蓮把臉埋在胳膊彎裡,這一次倒真地不再吭聲了。
陶氏想著什麼似的,輕輕地點頭,說著:「倒是生得好模樣。你跟他說過話了沒有?」
譚貴芝點了點頭,不大好意地道:「說了幾句。」
「他會武不會?」
「大概會……」譚貴芝想到了昨晚和蓋雪松比功夫的那一幕,眸子裡浮現出一片迷惑——如果真是他救了那姓蓋的,那這個人的功夫可太高了——腦子裡這麼想,臉上的神采陰晴不一,她眼睛微微地瞇著,真的,桑南圃這個人怎麼會給她這麼深的印象呢?這一點,真連她自己也想不透。
她想探頭出去瞧瞧,可是母親和小丫環彩蓮就在面前,多不好意思,只有把心裡激動的情緒按住,抱著兩隻胳膊,她靠在車座上,一任車身顛簸,她再也懶得睜開眼睛了。
陶氏有些話想問問她,一來當著丫環面前不好開口,再者也許時候還太早了一點。
三個人誰也沒開口說話,車行的速度越來越快,足足飛馳了約有一個時辰,眼前好像來到了一個小集子。
前座上的「金槍」徐昇平手勒著繩韁:「呼——」把牲口帶住,然後跳下座頭,來到車門前笑道:「主母,姑娘,下來歇歇吧!」
「混元掌」喬泰也跳下來道:「下來吃點東西吧,這裡燉羊肉還有點吃頭!」
車門打開,丫環彩蓮第一個跳下來,接著譚貴芝和陶氏相繼下車,車把式「老何」把馬車拉到了一邊。譚貴芝就見眼前是個小小露店,上面搭著篷頂子,兩邊是用蘆席圍著,熊熊的火由灶門裡冒出來,火上正在煮著什麼,香噴噴的很誘人!
一邊有個高有一人的平頂火灶,上面烤著鍋餅,店裡散放著三五張榆木桌子、長板凳。
這時候,正有兩個客人分坐在兩邊桌上吃著什麼。
徐昇平、喬泰招呼著陶氏與貴芝等坐,自己二人另坐一桌,須臾上來了飯茶。
譚貴芝向來對於陌生人不大理睬,她甚至連正眼也沒有看那兩個人一眼,可是小丫環彩蓮卻注意到了——她的臉上帶出了無比的驚喜興奮。
彎下身子來,她緊張地道:「小姐……你看看誰來了?」
說著伸出一根手指頭,往旁邊的座頭上指了一下,怪樣地縮了一下脖子。
譚貴芝情不自禁地向著她手指處看過去,不看猶可,一望之下,那張秀俏的小臉蛋可就由不住緋紅了起來,陶氏當然也注意到了。
真巧,那張座頭上坐的,可不就是剛才騎馬而過的那位紫衣人嗎?
隔座的「金槍」徐昇平,似乎也注意到了,挪了個座,他來到了譚貴芝這個桌上——
「主母可注意到了,這個傢伙跟了半天了!」
陶氏笑道:「徐師傅你太多心了!不會吧,聽貴芝說他不過是個皮貨客人。」
徐昇平一怔道:「是麼?我可怎麼瞧著他怪眼生的!」
譚貴芝紅著臉道:「我敢擔保,他絕不是壞人!」
徐昇平又一怔,說道:「姑娘可怎麼知道?」
「我……」她微微嗔道:「反正我知道就是了——倒是這一個!」
尖尖的一根手指頭,向著另一個座頭上指了一下——大家的眼睛隨著她的手指一齊轉了過去,頓時全都吃了一驚。
這個人好一副德性——狼也似的一張長臉,雙耳高聳,尖嘴猴腮,臉上汗毛極重,看上去毛糊糊的,重眉,細目,年紀總有六十好幾了。
乍然一看,眾人嚇了一跳。
這傢伙身上穿著一件大翻領的灰鼠皮褂子,可真是「老太太的被窩」——頗有年矣。上面毛剩得沒幾根了。光禿禿的,只剩下塊皮板兒,披在身上,他的一雙手一雙腿,看上去好像都較別人要長出許多。
尤其是那雙手,看上去又瘦又尖,每一根手指在靠指尖的地方,都如同鳥爪一般地彎了進去。
這些雖然有異於常人,但是最奇怪的地方,應該是他的那截長脖子了,長度最少較常人要長出一半來,而且深深地彎下來,在後頸地方還長著癬,白白地脫了一層皮——
是這麼樣的一副尊容,叫人一眼看過去,準能嚇上一跳,莫怪乎每個人都怔住了!
這人正在大吃著一碗燉羊肉,每吃幾口,即喝上一大碗酒。彎彎的五根手指頭,有時候乾脆捨筷而替,他這裡風捲殘雲地吃著,那副樣子,簡直像隻狼。
看到這裡,徐昇平壓低了聲音道:「這人是哪裡來的?好嚇人的一張臉!」
譚貴芝道:「不知道,我也是剛才注意到。」
陶氏微微笑道:「外面什麼樣的人都有,又何必大驚小怪,只要他們不侵犯我們,何必多事?」
徐昇平點點頭道:「主母說的極是。」說到這裡聲音可又壓下了道:「——剛才在府裡,胡先生關照我們兩個人說,沿途要特別注意形跡可疑的人,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譚貴芝皺了一下眉,道:「胡大叔還說些什麼?」
徐昇平搖頭道:「沒說什麼了……只是提醒我們兩個說可能有人會不利主母或是姑娘!」
「哦?」陶氏呆了一呆,「為什麼?」
「那我不清楚了!」徐昇平好似深悔失言,笑笑道:「這也是我心裡這麼猜的,主母犯不著放在心上!」
譚貴芝冷冷一笑道:「我不信,看看誰有這個膽子吧!」
「姑娘聲音小點!我過去了。」說著徐昇平就移了座位,回到原來座位。
譚貴芝的眼睛轉了轉,向著紫衣人桑南圃瞟了過去,正巧紫衣人的目光也望過來——
譚小姐不自然地點點頭,笑了一下,桑南圃卻似沒有看見她一樣。臉上冷冷的絲毫不露表情,卻把目光移向了一邊。
譚貴芝心裡怔了一下,怪不得勁兒似的!
像狼的那個怪老人一口氣吃了六七塊鍋餅,吃了兩碗肉,喝了有八碗酒,這才停下碗來,把兩隻油膩膩的手在小皮褂上擦了又擦,抹了又抹,一雙黃澄澄的眼珠子在房間裡轉了轉,直直地瞪在了譚小姐她們的這張桌子。
正巧這桌上的彩蓮正在看他,兩個人目光一對之下,狼面人忽地掀唇笑了起來,聲如夜梟嘖嘖驚人,嚇得彩蓮趕忙把目光轉向一旁。
狼面人笑了幾聲,戛然而止,一個勁地自己點著頭,用手把筷子折斷過來,撕下一小條兒,權作牙籤地在嘴裡剔著。那雙眸子逐個兒地在這房子裡每個人身上轉著,他好像對於那邊座上的紫衣人特別留意,前額上的一層抬頭紋時時地疊皺起來。偶然又偏過頭來,作出一副想的樣子。
想了一陣子,看了再想。那副樣子卻令人費解得很!
紫衣人桑南圃這時已站了起來,露店的小夥計趕忙迎了過來。
桑南圃付了一串錢,卻問那個夥計道:「這裡去青草湖還有多遠?」
一句話,似乎使得全店裡所有的客人都大吃一驚——當然,店夥計並不會感到吃驚!
歪著頭想了想,這個小夥計道:「客爺你出了門往南走,要是馬快的話,天黑以前大概可以到了!」
桑南圃一笑道:「常聽人說,這條路上不太平,有鬍子什麼,有這回事麼?」
小夥計一怔道:「這個……好像沒聽說過!」
灶頭上正在烤餅的店老闆停下動作,笑嘻嘻地道:「客爺你放一百個心吧,這條路上太平得很,別說鬍子了,連小毛賊都沒有一個……」
「那可不一定!」桑南圃笑笑說:「出遠門兒的人,總是當心一點的好!別太大意,叫人家綴上了還不知道,那可就糟了!」
譚貴芝頓時一驚,和母親陶氏交換了一下目光——
隔座的徐、喬二位,更是驚得臉上變色。
桑南圃莞爾笑了笑,轉身待去的當兒,卻聽得那邊座頭上的狼面人發出了狼嚎般的長笑。
笑聲一停,他直愣愣地看著桑南圃,道:「小伙子,這話說的有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底下壞人還真多得是……時時小心點總是好的,只是有時候卻防不勝防,老弟台,你說我這話有沒有理?」
紫衣人桑南圃鼻子裡哼了一聲,沒有搭理他,遂即步出,他轉身在客店後面棚角,解下了他的那匹黑馬,扳鞍上馬,一直向南面去了。
譚貴芝眉尖聳了一下,衝著陶氏道:「娘,咱們也走吧!」
這時徐、喬二位也湊了過來,「混元掌」喬泰一本正經地道:「主母,聽見沒有,那個人可是也去青草湖,這就怪!」
陶氏點點頭道:「我聽見了!二位莫非認為那個人有什麼不軌麼?」
喬泰道:「很難說,主母,咱們還是早點上路,天沒黑以前趕到馬場就好!」
陶氏點點頭,喬泰就喚來夥計付賬。
大家轉步出露店的一刻,譚貴芝回過頭來特別盯了那個狼面怪人一眼,後者正在喝他的第九碗酒。
車把式也吃飽了,喬、徐二人仍跨前座,陶氏等三人登車之後,這輛馬車隨著紫衣人桑南圃所行的方向,一徑向南方馳去。
這條道路可是越走越荒涼了。
地面上衍生著一種近乎於沙漠地方上的蒺藜矮樹,放眼望去漫無邊際。輪下這條車道,就像是一條伸展無限的大龍,蜿蜒在地面上,伸展向無始無終的天邊。
在快速行走了兩個時辰之後,套車的兩匹牲口,可就顯得有些吃不住勁兒了,鼻子裡一個勁兒噴吐著白氣,全身俱為汗水所濕透,遠遠地可就看見「草青湖」那塊綠地。
這地方荒涼極了,幾乎看不見什麼人家,天上永遠盤旋著飢餓的大禿雕,發出「吱——吱——」刺耳的鳴叫聲音!除了遠方的那塊青草地,幾乎看不出一點點春天的氣息!
坐在前座頭上的兩個鏢師「金槍」徐昇平和「混元掌」喬泰,自從剛才在小酒店遇見了姓桑的和那個滿臉長毛的漢子之後,心裡一直在犯著嘀咕——
他們哥兒兩個可是保鏢出身的,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頭可是看得大多了,憑哥兒兩個四隻眼睛,可就斷定出剛才那兩個人絕非是尋常的路人——
換句話說,那兩個人絕非是平白無故出現的,必定是有所為而來!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可就沒人知道了。
牲口放慢了下來。
前面是一片青蔥的水草地。所謂「水草」地,顧名思義當然是有水及草的一片地方。
在乾旱的西北地方,水草就代表了一切生命的源泉,那裡飄浮著淡淡的一片輕煙,雖然距離還遠,看不見牧者的牛羊卻可似清晰地聽見牧羊人的胡笳聲,那些似蒸好的饅頭般的鄉捨帳篷,密密麻麻地集結著!
看到這裡,「金槍」徐昇平長長歎息了一聲,大聲道:「好了,總算到了!」
「混元掌」喬泰道:「還有一程子呢,牲口吃不住勁兒,得歇上一會子!」
車把式帶著韁繩道:「吁——」
兩匹牲口儘管是累得遍身大汗,可是鼻子裡早已聞到了青草的氣息,如何停得下來?仍然掙扎著往前走。
喬泰問道:「還得多久才到?」
車把式打量著眼前,道:「最快也得多半個時辰!」搖搖頭,一笑道:「只怕還不能停下來——天快黑了!」
可不是,滿天都是沉沉的暮色,黑老烏鴉,在天上盤旋著,呱呱!叫得人心裡發毛!
忽然,前道棗樹邊現出一個人來——紫色的長衣,朗朗的神采,正是前番酒店遇見的那個俊秀小伙子桑南圃。
姓桑的正向著這邊招著手,而且不待車把式帶韁,乾脆他自己動手,兩隻手已經分別扣住了兩隻牲口的嚼環,硬把這輛車給停了下來。
徐、喬二人頓時一驚。
「金槍」徐昇平往起一站,瞪眼道:「怎麼回事?朋友你這是——」
他的一隻手,已經敏感地摸著了槍把子——那是一對精鋼打製,尺碼短,份量極沉的鋼槍。
紫衣人含著笑臉,十分禮貌地道:「對不起,我的馬傷了腿,暫時不能走,我想搭個便走,請行個方便吧!」
「混元掌」喬泰嘿嘿一笑道:「對不起,剛才朋友你已經看見了,車裡是三個女客,你個大男人,我們怎麼安置你——」
不愧是鏢行裡混過的,八面光,當下抱了一下拳道:「對不起,對不起,愛莫能助!」
衝著車把式點了一下頭道:「走!」
車把式連連帶著韁,奈何牲口的一雙嚼環子全在對方手上,怎麼使勁兒,牲口卻是一步也不往前邁。
「這是怎麼回事?」——趕車的老何可是個老粗,認定了對方是存心找彆扭來的,手下可就不客氣了——
「起開——」他嘴裡這麼吆喝著,卻把手上皮韁繩,照著紫衣人臉上抽過去。
四根皮韁繩,要是一下抽上了,敢情不輕!可是他卻沒這個能耐——
姓桑的只一招手,看上去不著一絲力道,皮韁繩已到了他的手上。
「對不起!出門在外的人!彼此行個方便!」含著淺淺的笑,他繼續央求著。
車把式先是一怔,真沒看清楚四根皮韁繩是怎麼就到了對方的手裡,一驚之後,他就用力向回拉皮韁繩。
依然如故,一任他使出全身的力,那幾根皮韁繩就好像是繫在了山上一般,休想能拉動分毫!
「瞎子吃餛飩」——肚子裡有數,老何可就不吭氣了。
兩個有鼻子有臉的大鏢師,當然是難以忍下這口氣。
「金槍」徐昇平一抬腿,「哦」了一聲已落了下來,冷冷一笑,雙拳一抱道:「朋友,你這是存心找碴來的,你報個萬兒吧!」
那個叫桑南圃的紫衣客,退後一步,春風拂面地道:「徐兄你誤會了,桑某人只不過是搭個便車,怎敢攔車生事,在下蒙貴東家擲帖召見,至遲明午還要趕回冰河集,卻又負有要事到青草湖一行,何不行個方便,只不過是半個時辰的事情而已,務請將敝意代為轉達貴主母,也許尚不至於以唐突見責!」
「金槍」徐昇平一聽對方將是明日東家的座上客,態度不禁緩和了一下。
可是畢竟這件事有些難盡情理,況且自己身負的使命也太重大,擔當不起絲毫差錯!
他的臉一沉,再次抱拳道:「桑朋友既是敝東家的座上貴客,當非泛泛者流,車內所坐正是敝舍主母與姑娘一行,男女有別,怎能冒失?桑朋友這件事請多多包涵吧!」
「混元掌」喬泰也躍身下來,他早注意著姓桑的這個人了。
這時他的臉色鐵青著,認定了對方是沒安著好心,所以一出口,也就特別的不是個味兒——
「姓桑的,你快閃開,我們時間不多,天快黑啦!」嘴裡說著,伸手就向桑南圃手上去套那根馬韁。
桑南圃一笑道:「朋友,你也太不通情理了!」
手上的皮韁繩一下轉過來,不偏不倚,正好抽在了喬泰的手腕子上。
「叭」一聲,抽了個正著。
喬泰伸得快,收得更快,這一下子打得還真不輕,他哪裡忍得下這口氣,當時怒哼一聲,右掌一沉,用「小天星」掌力,向桑南圃前胸上疾擊過來。
桑南圃一笑道:「喬兄何必認真?」
他那一隻看來不著力道的手掌向前虛應似地一推一接,喬泰那般勁猛掌力竟然是化為子虛,絲毫也看不出什麼威力。
看上去,有如故人握手一般,不過是虛晃了一下而已。
這種情形當然是「瞎子吃餛飩」——肚子裡有數。
「混元掌」喬泰內心的驚惶情形可想而知,他的「混元掌」雖然說不上有十分火候,可是足有七成的功力,以他方纔那一掌,就是一面尺許厚的石屏風,也能一掌打個透穿,可是妙在和對方觸手之間,不動聲色地就化為無形,簡直有點難以想像!
喬泰這一驚,宛如石人般地愣在了當場。
另一邊的「金槍」徐昇平,卻是明眼人,冷笑一聲,雙手一分,已把一對粗如鴨蛋,精鋼打製的鋒利鋼槍取到了手中。
「姓桑的——你想幹什麼?」
雙槍「噹」地在空中一分,正要向著桑南圃背上扎過去。
「不許胡來!」——車門開處,跳下來的,正是那位譚家的大小姐譚貴芝。
「金槍」徐昇平的鋼槍經她這麼一斥,倏地停在了半空,偏頭一看,大小姐那張白淨的清水臉上,可罩著一層秋霜,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徐昇平後退一步,說道:「姑娘,這廝——」
「徐師傅,這個人我認識,別拿人家當鬍子刀客看!」
說到這裡轉過臉來,瞧著面前的桑南圃,翻著一雙大眼睛道:「桑兄是要上青草湖去麼?」
桑南圃欠身道:「正是!」
譚貴芝點點頭道:「那好,剛才的話我們都聽見了,你是想搭個便車不是?」
「是——」桑南圃略似不好意思地道,「姑娘如果方便的話!」
「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你的馬傷了,這裡又沒有第二輛車,總不能讓你走著去呀!」
她的直爽,與前一刻的嬌羞,簡直是判若二人。
「金槍」徐昇平與「混元掌」喬泰兩個人想不到大小姐竟然這麼爽朗地一口答應了下來,看著她拋頭露臉,那麼不在乎的神態,兩個人都驚得怔住了。
這時候,車廂上窗戶「吱」地一聲被推開了,由窗戶裡探出丫環彩蓮的頭來。
「小姐,太太請這位桑相公上來!」
彩蓮說完,趕忙又把頭收了回來。
貴芝抿著嘴笑了一下,翻著眸子打量著桑南圃道:「我娘也在車上,怎麼著,你到底是上不上車,天可快黑了,我們沒工夫多耽擱哩!」
桑南圃點點頭道:「這麼說在下失禮了!」
譚貴芝伸手拉開了車門,作手勢道:「請!」
桑南圃躍身上車!
譚貴芝笑著向徐、喬二人打著招呼道:「二位師傅請吧,天可快黑了!」
說完上車,車門「砰」一聲又關上了。
徐、喬二位相視一笑,聳聳肩膀,各自躍上車座。
車把式這才重新抖動韁繩,馬車繼續前行。
車廂裡,桑南圃見禮已畢,正在跟譚太太陶氏搭話。
陶氏對這位桑先生第一個印象極好,顯得很高興,他自從嫁與譚霜飛之後,這些年生活優裕,待人接物儼然大家風範。
「桑先生在冰河集,打算停留多久時間?」
「還沒定,多則半年,少則三月!」
「桑先生是從事皮貨而來的?」
「不錯!」桑南圃笑著欠身說道,「那只是近一年的事情,以前晚生在江南定居。」
「江南?」陶氏臉上飛起了片霞彩,「那可真是好地方!桑先生住——」
「晚生落戶在杭縣棲霞門。夫人也去過江南?」
「我娘是在江南長大的,怎麼會沒去過?」——貴芝插嘴說。
陶氏一笑道:「更巧的是我也住過杭縣,你說的棲霞門,我小時候常去玩,城門上那條大金龍現在還在不?」
桑南圃道:「還在,而且重新漆過了!夫人你的記性真好!」
一抹淺笑飄浮過陶氏的臉盤,她記起了昔日大姑娘時候的一瞬,卻也同大姑娘一般地笑了。
「桑先生的寶眷也在江南?」——陶氏的一雙美目,注定在桑南圃的臉上。
桑南圃忽然發現出她們母女極為相似的一面,同樣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有輪廓的嘴唇,編排得如珍珠美玉般的牙齒……如果時光能夠倒轉,退後二十年,留住花樣的年華,她們母女簡直就像是一對孿生姐妹。
他到底並非好色之人,雖然「好好色,惡惡臭」人之常情,他也僅僅限於目光瀏過的一瞬!
陶氏的話,問得他有點面上訕訕,「夫人,晚生還沒有成家!」
陶氏的眸子裡,閃出一種喜悅,又有點驚訝的神采。
這是難以想像的,像桑先生這般年紀,這般儀表,是沒有理由遲婚的!
車廂裡只容得下四個人的座位,譚氏母女並坐一邊,桑南圃與丫環彩蓮並坐一邊——就因為這樣,害得彩蓮那個丫頭,半天都低著頭,連正眼也不敢看上桑先生一眼。
「桑兄——你上青草湖去幹嘛?」
「去——」桑南圃一笑道:「去找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
「你朋友住在青草湖?」
「很久以前是的,現在可就不知道在不在了。」
說話之間,可就聽見了車廂外馬蹄翻飛踐踏而過的聲音,譚貴芝忍不住用手指把窗簾掀開了一角,正看見那奔過的一騎人馬。
灰色的一匹牧馬,馬上人高身材,大皮褂,滿臉長毛的漢子——
「是他!」譚貴芝臉上一驚。
陶氏湊過去看了一眼,也怔了一下,皺了一下眉,道:「把簾子放下!」
車外的那個長毛老漢,是存心找碴來的。
只見他張開著兩手,呼嘯叫囂著奔馬而過,套車的兩匹馬驚嚇得揚起四蹄,唏聿聿長嘯著,幾乎把徐、喬以及那個趕車的車把式給翻了下去。
總算車把式老何是個中老手,兩隻靈巧的手,死命地扣住了馬韁,一連串的吆喝,才把兩匹受驚了的馬給鎮服了下來。
那個跨坐在馬背上像是發瘋了的老者飛馬而過,只不過在馬車前打了個圈兒,又飛快地兜了回來,依舊是怪模怪樣地舞動著兩隻長手大聲地叫著。
車把式老何生恐牲口再次受驚,當下一甩手中長鞭,「叭」的一聲,直照著對方老者頭上抽了下去。
馬上那個怪老人,怪笑了一聲,長手伸處一接一扯,老何怪叫一聲,整個身子隨著手上的長鞭一下子就摔了出去,兩匹馬再次受驚人立前蹄,整個馬車幾乎向後倒翻了過來。
車廂內陶氏與貴芝俱都大吃了一驚。
貴芝兩隻手各按扶著一雙椅背,用力地向下一按,使出了大力千斤墜的功力,那輛將要翻起的車廂瞬息間重複定了下來,一任前轅的二馬如何地折騰怒嘶,這輛車卻始終固若磐石!
坐在前座上「金槍」徐昇平與「混元掌」喬泰,驚魂甫定,猝加無限怒火——
徐昇平前在桑南圃身上受的一腔怒火,一股腦地發洩在對方那個怪老人身上。
他們也已看出來,來者這個老怪人,正是此前在酒店所遇見的那個狼面怪人,原本就對他存下了十分的戒心,此番狹道邂逅,再加上這般作為,越加地可以斷定出他不懷好意。
事到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
「老小子,你是吃飽了撐的——」徐昇平嘴喝斥著,整個身子猝然騰起,一雙鋼槍一上一下,一奔咽喉,一掛小腹,急猛地直向著馬上的狼面老者身上猛襲了過去,當真是勢猛力足,銳不可當!
眼看著連人帶槍一下子已經砸到那個狼面老人的身上,對方老人怪笑一聲,一隻右手五指猝開,霍地向外隔空虛按了一掌。
徐昇平來得快退得更快。
看起來就像是個大球般的,在狼面老人的掌勢之下,徐昇平身子連對方的身邊也沒有碰著一下,已倒捲如風退了回來。
依然是原樣地就空一折,「砰」地一聲,又坐在了馬車前座上,只是力道不同,直震得徐昇平兩眼發花,金星直冒!
此一剎那,「混元掌」喬泰也怒斥了一聲,由側面撲上來,掌中抖出了一條索子槍,嘩啦聲中,索子槍的槍尖像是冬夜中的一點寒星,尖風一縷,直向著長毛老者前額面門上點了過來。
怪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一隻手倏地翻起。像是摘一片葉子般的,只是一拿一捏,已把「混元掌」喬泰的索子槍尖操在了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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