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時與桑先生對面坐談,越覺其風骨嶙峋,笑態可掬,心中更增無限親切之感!當下欠身道:「小可斗膽請教仙師大名,仙號如何稱呼?」
桑先生一笑道:「我名桑羽,從道已數百年,早先在苗疆玉樹屏落身,人皆以『玉樹真人』相稱,只因求道過切,走火入魔,苦了近百年,方得擺脫了纏身魔障;只是那『小諸天六二法相』卻始終難以打透,至為苦惱,近年來遷居雁蕩之後,略有進展,卻又心緒不寧,若有所苦!唉——」
長歎一聲,他才又道:「你此刻尚未入門,自是難以想像,俗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能夠於始道時保持一分純潔,以後便可少了一分干擾,至為重要!」
說到這裡,微微一笑,接道:「你的雪雞烤好了!」言罷雙手一拍,即見一隻烤熟的焦黃雪雞自空中鼓翅而來!那只烤熟的雪雞,一直飛進石洞,就空止住。
「玉樹真人」桑羽用手一指,雪雞徐徐落在杜鐵池面前平空定住。
杜鐵池頓時就覺出一股奇香撲鼻,當下伸手接住。
桑真人道:「你就趁熱快吃吧!」
杜鐵池告了放肆,就手撕一隻雞腿,咬了一口,只覺得入口奇香,當得上香、脆、肥、嫩,一時食指大動,就口大啖起來!
這只雪雞,少說也在五斤左右,他只吃了一小半,就吃不下去了!又不捨得把餘下的拋棄。
桑真人見狀,微一頷首,說道:「這裡天氣甚冷,就是放上幾天也不會壞,你留著以後再吃吧!」
杜鐵池應了一聲,步出洞外,先就著清泉把嘴臉洗淨,然後找了一片雪蓮的葉子,將剩下的半隻雞包好,這才轉回洞內!
桑真人正在閉目調息,只見兩道白氣,一長一短約有手指粗細,不時自他鼻孔左右伸收不已。
杜鐵池心中一驚,卻知道必是一種內家調息功夫!當下不敢打擾,正自進退兩難的當兒,桑羽已睜開眸子,兩道白氣自行消失!
桑真人微微一笑,說道:「不妨事,你坐下說話!」
杜鐵池依言坐好!
桑真人目光注視著他道:「七修真人當年修真洞府,隱藏在東山,是一個絕大的隱秘,知的人不多,我和吳嬪卻是知道這件事的!」
杜鐵池心中怔了一下!吳嬪就是梁瑩瑩的師父。
桑真人一笑道:「我二人表面上不曾明說,但是暗自裡都知道彼此的心意,私下裡我二人曾用盡心機,各施展搜山法力,只是幾年下來,卻一無所獲——你當這是什麼原因?」
杜鐵池坦誠地說道:「那是因為,七修真人的洞府,隱藏得過於神秘,不易為外人所發覺!」
桑真人笑了一下道:「不是這樣!以我二人功力,就是隱藏得再神秘,也能找出來,那是因為七修真人飛昇之前,在他洞府前,設下了一層玄奧的禁制,若非是他選中之人,任何人都難越雷池一步!是以多年以來,我二人雖費心機,卻一無所獲,明知那洞府就在這座山上,卻是不得其門而入!」
杜鐵池心裡不勝納罕,嘴裡卻不便說將出來!
「玉樹真人」桑羽歎息了一聲,苦笑道:「那吳嬪比我更是心急,生怕外人得訊登臨,來此搜尋,乃在北雁蕩前後各處設下了十七道禁制然而百密仍有一疏,想不到你竟然會是漏網之魚!」
杜鐵池不敢插嘴,靜靜地聽著。
桑真人看了他一眼,道:「那吳嬪雖屬正派中人,但是她生性偏激,度量奇窄,錙銖必較,嫉惡如仇,自從她得自青城嫡傳,更加目無餘子,素來看不起同修各同輩,除了有數幾個仙長以外,她誰也瞧不在眼裡,是以多年來開罪了許多人,直到十年前結仇於點蒼山的劍髯公,雙方比鬥結果,吳嬪不敵,險些喪命,為劍髯公『天藍神砂』所傷,至今元氣未復,那劍髯公為旁門有數高手之一,得道已近千年,吳嬪與他有喪子之仇,如何能容她活命?為此曾昭告宇內,發誓要取其性命,吳嬪這一次惹了厲害對頭,偏偏幾位正派有名望的前輩仙長,皆因為恨她昔日自負過甚,俱都袖手旁觀,不管她的閒事,吳嬪賭氣之下才悄悄遷居來到雁蕩。」
微微一頓,又接下去:「吳嬪來到雁蕩是有雙重原因的。第一,乃是北雁山勢奇險,她匿居之處極為隱秘,暫時不愁為劍髯公所知;第二,也就是我剛才所說的了,她目的乃在尋找七修真人修真遺址……同時她這多年來閉門加緊練功,冀圖練成足以克制劍髯公天藍神砂的『紫氣護體神光」。當然,這門功夫並非這麼容易練就的,她生性急躁,凡事都抱定必成的信心,絕不接受失敗教訓!」
說到這裡歎息一聲,又道:
「我與吳仙子結識甚早,甚知她為人慣於鋌而走險,又知她開罪了劍髯公,如今走投無路,乃思加以援手,就近照顧,不意她生性要強,拒不接受,反倒厲顏相向,為此我二人乃至動手,以她道力看不易勝我,只是我卻深知她太過要強,如果再敗在我手下,惱羞成怒,必然其勢大變,如此非我所願,大違我維護故人之初衷,於是故意敗在她手上,退居後山,這樣一來才保全了她的面子,兩下裡互不來往,乃得相安。」
杜鐵池聽他這麼說,不禁對於面前此人,肅然起敬,但是卻有些不解,他何以要對自己說這麼多?
桑羽似乎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微微一哂說:「你不要奇怪!這些事情我所以不厭其煩地告訴你,是有原因的——因為從今以後,你的身份將對於我與吳嬪大為不同,就整個雁蕩來說,也構成三足鼎立,不可化解的必然性!所以,有關我與那位吳仙子的事情,你不可不知。」
杜鐵池欠身道:「仙師教誨——」
桑真人道:「我剛才說了這麼多,無非是要你瞭解一下今日雁蕩所潛伏的危機!基於以上的理由,這裡隨時都將有可能爆發一場可怕的劫難——而………
頓了一下,他眸子裡射出殷殷情意。「而……」他接下去道:「能夠解救這場劫難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吳嬪,而是你!」
杜鐵池一驚站起,惶恐地伏身拜倒道:「小可一介凡人有何德何能過問此事,萬祈仙師指示迷津才好!」
桑真人笑道:「請起來吧!這一拜我萬萬是擔待不起的!」
杜鐵池遵命站起,侍立一邊。
桑羽道:「果真你要是接受了七修真人遺留的道統,論輩份,當比我還要高出許多,最起碼也得同輩論交,說起來,反倒是貧道高攀了!」說到這裡,面含笑容道:「我說此話,並不虛偽,有朝一日,貧道還需杜小友你加以援手,才得渡過難關呢!」
杜鐵池大為驚異,駭然道:「仙師指示迷津,有朝一日小可果能為仙長盡力,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玉樹真人」桑羽禁不住面上一喜,頻頻點頭道:「小友心性敦厚,誠發內外,有此一說,貧道亦足感盛情了!」
杜鐵池慨然欠身一禮,說道:「小可一介凡人,及今屢見神奇,已決心排除萬難,進修仙業,只恐天資駑下,尚祈仙師垂憐——羅致門牆……」
「玉樹真人」桑羽哂道:「不要再說了!——我與你說了半天,你居然無從體會。」
說到這裡,微微地閉了一下眼睛,運神略思,不過瞬息之間,他又睜開眸子道:「這就是了,你此刻不脫凡俗,須待七日之後,拜飲靈石仙液之後,才開愚頑,一切前因後果,是時自知,此刻與你多說無益!」
歎息了一聲,他又接道:「七修真人當年領袖群倫,聲名之盛,自非你此刻所能夢想,而屬意於千年之後今生的你,這其中必然與你有不可化解的宿緣,真人的真知灼見,繼千年而後,乃能顯現,仙法無邊,深澤廣被,怎不令人大興歎息!」
杜鐵池情知桑真人所說必系真情,只是以他目前的智慧,卻是無論如何難以想透。
桑羽微微笑道:「北雁後嶺絕峰之白猿,原本共二十七隻,後為吳嬪所豢養之黑猿殺之過半,那些黑猿照理是說打不過白猿的,那是因為它們身上系有吳嬪所繪製的山行護符,是以白猿才會吃了大虧,後為我無意發現,乃暗中行法將黑猿符咒破壞,那些黑猿才會失去了寵恃,只是白猿卻所剩無幾!」
提起這件事,桑真人大生感慨。
他娓娓道來:「我與前山吳嬪早先俱不知這些白猿競與七修真人靈居洞府有關,說起來這件事實在很微妙,也很偶然!」
又是一件杜鐵池大感驚異,聞所未聞的事情。
「玉樹真人」桑羽含笑道:「方纔我推算,你當在『辰』時進入洞府,按仙律乃屬大吉之數,現在還早,不妨與你談些閒話。」
頓了頓,他才笑道,「這些白猿出現,俱非偶然,說起來也都與當年七修真人有關?」
他慨然歎息一聲又道:「這件事還是我偶然自老友小倉神君所收集的一本《群仙典籍》中所看到,書中記述當年七修真人在括蒼收伏兩隻白猿事,才使我靈機一動,聯想到本山的這些白猿!」
杜鐵池心中一驚,說道:「莫非真人以為這些白猿,與當年七修真人所豢養的兩頭白猿有關?」
「豈止有關?」桑羽微微一笑,接道:「經過我詳細考據的結果,目前本山的這些白猿,就是在一千年前,七修真人所豢養的那兩頭白猿的後裔。這些,都是在一個偶然機會下,被我所發現!」
杜鐵池心裡一動,他細想了一下,認為果然有此可能!
桑羽道:「當年七修真人飛昇之前,二猿已深有道行,七修真人必己關照二猿,要小心看守門戶,不使外人發現,是以二猿也以此傳家,直到今天為止,這些猿類也都恪守著它們祖先傳下來的任務,十分認真地執行著這項使命!」
杜鐵池一怔,道:「可是,小可卻是被那些白猿所導引才找到了那座洞府的!」
「不錯!」桑真人微一點頭,說道:「這就是你的緣份了,我也正是因為看見你與那些白猿相處融洽,才斷定你必然已經發現了七修真人當年修真的洞府!」
說到這裡他歎息了一聲又道:「不久以前,我擒到了一頭大白猿,要它帶我去找尋七修老前輩的洞府,不意那頭老猿執意不肯,後來為我法力所迫。不得不勉強從命,誰知在途中,它乘我不注意之際,竟然自墮深淵而死,那一次事後,我才想通了這個道理!」
他冷笑一聲接著又道:「前山的吳嬪必然也發現了這項隱秘,居然用盡了苦心,也擒到了兩頭白猿,一心想豢養熟悉之後,再令它們帶路去搜索七修洞府,誰知二猿品性剛烈,居然絕食而死,以全節義!」
頓了頓桑羽接道:「如此一來,我和吳嬪才注意到這些白猿的貞烈,只是再想擒捉,已是不易,即使是擒到手裡也是妄然,我倒是死了心了,吳嬪卻不然,無時無刻都在搜索著這些白猿的蹤跡,只是並沒有用,因為這些猿類,早已由一代因循相傳,學會了躲避人類的方法,平素活動範圍,也都在七修真人所設有的禁制之內,萬難窺出端倪!」
他顯然曾對這些白猿研究過一段極長的時間,否則萬難知悉得如此清楚!
像是自嘲似的,他微笑了一下。
「直到昨天,我正在靜坐之時,隱約聽得猿鳴之聲,一時好奇,前往觀看,才發覺到黑白二猿,相互對搏,白猿因數目較少,吃了大虧,那些黑猿顯然是為吳嬪所差,前來誘捉白猿,吳嬪自從收服這些黑猿之後,曾傳授過它們技擊之術,是以這場對搏,白猿自是吃了大虧!」
他冷笑著道:「——及我趕去之時,才發覺到白猿已死亡大半,僅餘四猿尚在拒死力拼,是我不忍,正待施法略予援手之際,卻見你在一白猿帶領之下,竟然來到了現場,經你出手助陣之後,才逐漸扳回了頹勢,我因見你劍法精熟,生怕你將黑猿殺戳過眾,引起吳嬪不快,才以吹竹聲將黑猿驚走!」
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才又接道:「待我將那些黑猿引走之後,再回來時,竟然失去了你們蹤影,前後不過瞬息之間,我的觀察之力不謂不敏銳,居然會查不出你們絲毫蹤影,大是令我不解,後來經我靜心推算結果,才知道你與白猿之間的邂逅絕非偶然,從而斷定你與七修真人之間宿緣一定很深,事實證明果然不錯!
杜鐵池這才想到那日吹竹聲,原來是他所為,這時,聽他這麼一說,不禁大為驚喜,惶恐。
他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竟然會有如此福澤,可是這些話出之桑羽之口,卻又斷然不是戲言,一時百感交集,卻不知何所適從。
總算他福至心靈,當下向著面前桑羽深深一拜道:「弟子愚蠢,實在想不透其中奧玄,請仙師指示迷津才好。」
「玉樹真人」桑羽一笑道:
「小友如此謙卑,來日必成大器,七修老前輩,既對你有此一番安排,必有深意,以我法力,一定要將小友你與七修前輩這段因果參透,當然並非不能,只是未免對前輩不敬,如有意外,更是罪過,是以不便說得太露骨。」
微微一頓,他遂又道:「也罷,我想七修老前輩,千古真仙,無所不知,既容我居住在此附近,未必全無緣份——這麼吧,我暫且陪同你共至他老人家洞府,一看究竟,再定道理吧。」
杜鐵池大為興奮,高興地道:「多謝仙師開恩,弟子前頭帶路了!」
桑羽道:「你也不要高興太早,七修真人乃前輩真仙,能知千古未來之事,貧道是否有此榮幸,得至其昔日洞府,尚還不知,萬一無此緣份,卻也是愛莫能助,一切須靠你的機智,福至心靈了!」
杜鐵池躬身道:「弟子知道!」
桑羽這才自蒲團上站起,微微點頭道:「入山的時辰倒是差不多了,你我去吧!」
說罷向外步出。杜鐵池跟隨在他身後,出得洞外。
「玉樹真人」桑羽手掏仙訣,向空中虛劃了一下,頓時閃過一片霞光。
光華乍閃即收,杜鐵池定目再看時,不禁大為駭異,原來面前洞府,已然消失,原先洞府地方,居然換成了一片蒼茫雲海。
桑羽行法閉門之後,又在前後左右各指了一下,設下了禁止,這才含笑道:「雁蕩為海內三千六麻湖天福地之一,時有妖人宵小窺伺,不可不略加小心!說罷左右打量了一眼,問杜鐵池道:「你可記得此去那洞府的路徑麼?」
杜鐵池看了一下,茫然道:「弟子屈察,竟然不知這是什麼地方!」
桑羽微微一笑,說道:「無妨,我可以帶你到那日黑白兩猿搏鬥之處,再怎麼走,可就不知道了!」
杜鐵池道:「弟子省得!」
話聲出口,即見桑羽袍袖揮處,面前紅光大顯,和先前來時一樣,轉側之間,已經來到了另一處地方。
杜鐵池身形站定之後,四下認了認,才發覺到二人立身之處,正是那日黑白兩猿交陣的翠嶺青谷,只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他明明記得前面不遠,穿過松林,即是一堵聳立雲天之間的高峰,其下就是萬丈深淵,而此刻,松林依舊,卻不見了那堵高插入雲的石峰。
桑羽顯然已經發覺了他的面色有異,不由含笑道:「怎麼了?」
杜鐵池匆匆跑入松林,向外看了幾眼,奇怪地道:「這是怎麼回事,明明這裡有座山峰,怎麼忽然又沒有了!咦——」他四下裡張望著,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
一旁的「玉樹真人」桑羽卻似已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他微微笑道:「我去去就來,你再看看是否有異。」說罷身形微晃,已失蹤影。也就在他身形方自消失的當兒,眼前景致即為之一變,等到杜鐵池眼睛再移過時,前此所見的巍峨高峰,霍然就在眼前。心裡一喜,忍不住脫口叫道:「仙師請回,我看見了!」
那裡知道,話方出口,那座山峰倏地又失去蹤跡,同時眼前紅光一閃,「玉樹真人」桑羽去而復返,已站立在眼前。
杜鐵池大為驚惶,桑羽卻似早已料中,臉上現出一片泰然。他目注著杜鐵池道:「你有什麼發現。」
杜鐵池吶吶道:「怪事——仙師你一來,情形又變了!」
「玉樹真人」桑羽輕歎一聲,微微頓首道:「這就是了,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這份難得的仙緣,是屬於小友你一個人,外人無福分享,你需好自為之,莫要辜負了前輩真仙對你的一番期望,三月之後,貧道當來此處候你,你自去吧!」
杜鐵池依依難捨,還要再說。
桑羽喟然道:「小友不要再多說了,今夕何夕,萬一錯過了七修前輩的這番恩澤,豈不可惜?一切只有靠你自己的緣份,貧道無須多言,也無能為力,我會贈你八字真言,你牢牢記住,必有大用!」
杜鐵池欠身道:「弟子恭聆恩訓!」
一剎時,他面色紅潤,如沐春風。
桑羽遂即口宣八字道:「專誠致一,金石為開!」言罷左手微伸,紅光猝閃,已失蹤影。
杜鐵池伏地恭敬地拜了三拜,這才站起身來,心裡憂喜交加,難以自己。然而,當他目光再視過竹林時,卻發覺到那堵高插雲層的山峰,赫然又在眼前。
他忽然明白了。必然是七修真人仙法無邊,緣份的遇合,亦只限自己一人,即有半仙之份的桑真人,亦難以沾邊得窺堂奧!誠然是不可思議!
他面對著這番恩澤非同小可,哪裡敢絲毫掉以輕心?當下把身上略事整理了一下,懷著一番忐忑興奮的心,遂即向峰前步去。他心裡先時仍有顧慮,生怕眼前景致再變。誰知一直來到了面前,亦是原樣!很容易地,他找到了那片斷崖峭壁,在那裡發現了那棵古松樹。穿過了樹洞,即來到了那道迂迴的壁間廊道!
一切俱和昨大的情形一般無二!
佇立在壁廊中間,前望著開闊的雲海、斷壁、殘虹、老樹、昏鴉,交織成一片清新脫俗,而從來未曾體會過的心情!
「人間仙境」當之無愧!
面對著這等壯觀的景致,杜鐵池在心靈深處,彷彿也有了前此未有的微妙感覺,一剎間,他心裡充滿了自信與喜悅。
一聲清亮的猿啼,異常尖銳。
就在杜鐵池恍然驚釋的當兒,兩隻白猿已來到了他面前,是大白、二白。兩隻白猿乍然發覺到杜鐵池,欣喜不已,接二連三地發出嘯聲,頓時就由山壁道間,奔出了許多小猿!不久另兩頭大猿三白、四白也來了,一時更形熱鬧!眾猿圍繞著杜鐵池前後蹦跳叫嘯不已,現出一片歡欣鼓舞神態!
杜鐵池與它們玩耍了一刻,才向著七修真人的那座洞府走去!
他這一次來,心裡事先已經有了準備,打算在這裡停留一個時候。有一個他不甚瞭解的問題!一座空曠無人居住的石洞,究竟對自己有些什麼居留的價值?
這個問題,似乎並不能馬上獲知答案,必須先靜居下來才能慢慢體會出來!
杜鐵池與那些白猿玩了一會,發覺到一個奇怪的事實,那就是這些白猿儘管是調皮得很,可是一入石洞卻現出安寧神態,除了幾隻小猿不甚老實,其他各猿都不再高聲囂嘯!而且,杜鐵池也注意到,它們起居的範圍,也只限於最前的那間洞室,無論大小各猿,絕不擅入二門之內!自然,從第二間起的兩間石室,也許是光線都太黑了,不適宜它們活動!
在嘻玩一陣之後,四隻大猿離洞外出,幾隻小猿都跑到廊子裡去曬太陽。
氣氛一下子靜了下來!
杜鐵池先在前堂觀看了一陣,又仔細地看了一下牆上的那些雕像,由於是男女二人的共同坐姿,他自是無從體會,只是覺得這些石雕雕鑿得維妙維肖,顧盼傳神!
自然,這些「合籍雙修」的上乘道法圖解,非他目前所能領受知道的!
他料定圖解中的那個年輕羽士,必是這座洞室的主人——「七修真人」,那個妙齡道姑,必系其妻室七修夫人了,自是不可失禮!於是重新跪好,恭恭敬敬地分別叩行大禮,這才向第二間石室步入!
這間石室內,除了一個打坐的石墩之外,就只有一個矮平的圓桌,似乎別無他物。
他站在室內中央,四下打量著,似乎不如昨日來時那般的模糊,只見四壁石質皆為暗紅色,室頂中央,石質卻是淺白色,卻有正反不同的迴旋紋路。
這些紋路,初初一見,必定會誤認是石質本身的顏色,但仔細辨認之後,才知不是的。
杜鐵池博讀群書,也頗通曉易經,有關那些看似虛空的八卦太極,陰陽五行生剋易理也井非全然無知,經他仔細辨認之後倒覺得這些圖紋很有點意思,似乎其中含有深湛的道理!
他坐在正中的石墩上,再仔細地向四壁上觀看過去,這一次又為他發現到了一些東西!
原來四面石壁上,有三面隱約雕刻著一個人的坐姿,由於那人相雕刻在原本就黝黯的石質上,極不易為人認出。
須知杜鐵池今晨自服食梁瑩瑩所贈予的「冬果」之後,一時元氣大為充沛,目力更見奇佳。他本來就內功深湛,擅調息運神,此時定心細觀之下,壁上細微可見!
被他所發現的這個坐相,顯系同一個人,因為不曾著色,石質色澤又系黯紅,如非特具智慧,凝神細閱,簡直不易看出!可是一經認出之後,卻就越看越真,栩栩若生!
三個坐相,三種姿態!
第一個是正面的疊膝坐姿!
坐者雙手按膝,頭頸後仰,一雙肩頭緊收著,收腹拱背,想像中該是一個吐氣的姿態!
第二個坐相,是一個側坐的姿態!
坐者右手插腰,身軀卻向左面力弓下去,看上去頭已著地,似乎全身無骨模樣!
第三個坐姿,卻是一個背相!
雖然看上去是一個背影,卻是大有文章!
三具坐相,全系赤身露骨,全身上下不著寸縷,是以身上每一根骨骸,甚至於每一塊肌肉,都能清晰在目!
即以這第三個坐相而論,雖然是一個背影,可是杜鐵池卻可以肯定地知道圖中之微妙全在背後所現出的那些骨骼!
每一根骨骼都清晰在眼,似乎都有極為特殊的姿態在著力!
這間石室別無其他,就只有這三具坐相!
四壁上有三面顯示著坐相,剩下的那面牆上卻是滿目淒涼,像是被人用刀斧劈砍過,到處都是殘破的痕跡,地上也散滿了碎石粉屑!
杜鐵池看了半天也摸不清是什麼道理!
他於是站起來,步入第三間石室——最後的一間,也是最黑暗的一間!
這一間石室,顯然比第二間要黑得多,也要大得多,室內陳列著大小高矮無數根石柱。
這一點,卻使得他十分困解。
可是畢竟他此番遇合,不是偶然,「福至心靈」對他來說,確實屢證不爽!
一個念頭,電也似地自他腦子裡閃過!
——他忽然想到:如果眼前這些長短不一的石柱,是一些高矮不等的石座就好了!
心裡有個奇怪的念頭,再看眼前的這些高矮不一的石柱子,果然就像是供人疊坐的石磚了!
他立刻試著,在其中最矮的那一磚上坐下去!
果然不錯!
他只覺得那石柱頂端的寬平度,正好容納下一個人,而且石面雖然有凸凹之處,深淺適度,坐上去舒適極了,簡直就像是為自己所設計的一般模樣!
杜鐵池心裡一陣喜悅,立刻再試坐向第二磚,亦是如前磚一般模樣!只是高矮與坐姿的朝向不同罷了!
他不禁又感到納悶了!
「這是為了什麼。」
——心裡這麼想著,越是不解!
因為既是供人坐的石磚,何必設下如此之多?如果是同時供多人聚坐,也是欠通,因為那樣似乎應該置得一般高矮才合情理,何必一根高一根矮?哪有這等待客的道理!
這麼一想,他可就更糊塗了。
在這間石室內,他停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卻怎麼也想不透這個道理,真是懊喪極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仍然是想不通這個道理,只得踱出石室!
白猿都已經回來了,在第一間石室之內,相擁對眠——天早已經黑了!
杜鐵池也不知道在石室裡關了多久,算計著時間,必然已經過了午夜,因為他肚子又餓了。
白天吃剩的那大半隻雞還在,他拿出來,就著清泉又吃了一半!
陣陣冷風吹進來!
當空是一輪明月!
在空曠的前庭,他徐徐踱著步子,只覺得天地萬物,一切都靜極了。
這座石府所選的地勢實在是太妙了,由此前眺,非但是雲天一覽無遺,似乎更能上邀天寵,那輪冰月看上去好像就垂在頭頂上百十丈處,幾顆寒星,座標分明,更似縱身可攀!
如此縱目瀏覽,只覺得心胸暢快極了。
站在這裡,深深地吸上一口氣,卻似有一番奇特不平凡的感釋!
很快地,先前的懊惱、困躁,一掃而淨!
前庭正面,一樹軟籐花下,設有一樽平削的樹根,顯然是供人坐息用的!
杜鐵池忽然發覺到,除了前室的幾個石鼓之外,其他可供坐息處,皆為供人靜坐參習之用!
眼前這條木根也不例外!
杜鐵池就在這條木根上盤膝坐定,調練了一陣內功!
他心知,這些白猿一定起身很早,自己既打算住在這裡,就一定要配合它們起居!再者,他也有些累了,於是返身入室!
這間石室內,還有一個石桌子空著。
他略為整理一下,鋪上一塊獸皮,就倒睡其上,不久就沉沉入睡!
他早已習慣了早起!
這些猿類更較他起得早!
東方不過微微透出了一點點白意,這些白猿俱都起來了,杜鐵池忙自起身,卻見兩隻大猿正把日間所採摘的山果分給幼猿,他也分到了兩隻「雪桃」!
那是本山的一種特產,實大而圓,肉厚而汁甜,吃下一個已經覺得很飽了。
吃完了桃子,這些白猿叫囂玩耍一陣之後,才相繼呼嘯離開外出!
於是,整個山洞裡,現在就剩下杜鐵池一個人,空氣頓時就靜寂了下來!
杜鐵池巴不得這些傢伙都出去,好一個人靜心研習壁上圖解。
他面朝東方紫氣,參照著梁瑩瑩所借給自己的那本「青城秘芨」,行了一陣吐納之功。
果然仙家寶籍不同凡響!
杜鐵池只是參照一二兩圖,就著那些維妙維肖的動態圖解運行了三、五遍,即感覺到遍體生春,彷彿全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汗毛孔,通統都張了開來,說不出的一種舒適意態感覺!耳聰目明,全身上下更似充滿了活力內勁。
他初試神仙法籍,內心充滿了興奮!把一本青城秘芨反覆研習,愛不釋手!
忽然,他腦子裡興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我何不把這本青城秘芨與那些石室內的壁刻共同對照參習!」他在想,這麼一來,很可能收到「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功效。這個念頭,不過是閃電般地由腦內閃過,卻覺得十分有理!
當下他不假深思,遂即手捧著這本青城秘芨,向石室之內轉入!也許當真是福至心靈——他並沒有急著走向第三間石室,卻在第二間石室內停留下來!
前文曾述說過,這間石室內一共只有三個坐相,分別為正面、側面、背面三種不同的坐姿!
杜鐵池坐在正中的石墩上,分別打量著這三具坐相,然後隨著翻動手中秘芨。他每翻一圖頁,遂即思念著瑩瑩所傳授的口訣,用手向書面上一指,青光閃爍裡,即現出栩栩若生的畫面,然而,這些畫面似乎與眼前壁上的三具雕相有所不同,好像難以牽聯在一起。
杜鐵池心中正自懊惱,無意中眼光一瞟,著眼在第二具也就是左面的石牆上。那幅浮雕,是一個側面的坐姿,一手插腰,身軀向著一個方向力彎下去!
這個浮雕井無什麼特別出奇之處!只是看在杜鐵池眼睛裡,卻似心中怦然一動。妙在他手中的畫冊所翻看的那一頁,也正巧是一個側坐的姿態!
杜鐵池心中霍然一喜,立刻注目畫面!
前文曾經說過,這本「青城秘芨」的畫面極其生動,每一個架式皆是由一連串生動的畫面所串連構成,舉手投足妙若生人——
畫面的開始,原本是一個直坐的式子,可是當杜鐵池眼光注目其上的一剎,無巧不巧的,正好著眼在那畫面人一個彎腰的勢子!妙在這個彎腰的勢子,竟和壁上那個彎腰的勢子看來極其相似!
不過是瞬息之間,畫面像閃過,一切又回復到原來形狀!
杜鐵池頓時有所省悟,他的眸子,直直地注視著手上的畫頁,心裡一陣說不出的歡喜!霍地站起身來,動手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了下來。這麼一來,就和壁上的圖解十分酷似了。好在仙府無人,大可不必顧忌其他一切!
他遂即照著手上青城秘芨的圖像,由原始第一個勢子練起,只是每當他練到彎腰如壁圖的一剎,立刻會覺得腰眼上一陣疼痛!
那種疼痛的感覺,就好像是擰了筋一樣,雖然只是極短的一剎,卻極其敏銳劇烈!
如此練了三四次,每一次都是一樣,只要練到那一式上,準定會猝然發出如先前疼痛的現像!
闔起了手上的秘芨,他獨自個發了一陣子呆,目光再向壁像上看去,忽然注意到壁像上所顯示的那個人一隻腳是屈起來的。乍看上去,像是盤疊雙足,其實卻不是的!那人的一隻腳卻是由腿下插進去,疊坐在尾椎骨下!
——這一點的發現,使得他心中一動,當時依樣照來,哪裡知道就只是這麼一點點的改變,頓時使得他身上起了玄妙的轉變!
他只覺得一股熱氣,直由丹田升起來,剎息間,已經遍佈全身;當下依照著先前的動作,再做一遍,果然前此的疼痛感覺,已經不復再現!三、五遍之後,全身大熱,遍體汗下。
整一個上午,他都在融匯著這間石室內的三幅坐相,經過他參合那本「青城秘芨」研習的結果,簡單的三式坐相,演變成了二十一種的基本姿態,他確信他已把握了這三式坐相的重心,以後將是進一步的勤習探討工作了。
當下他穿好了衣服,來到了前室。想像中,那群白猿一定都回來了,誰知竟是一隻也沒有,非但是老猿,連小猿也沒有一隻!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本想到外面找些吃的,可是心裡記著「玉樹真人」桑羽的囑咐,知道這三個月對自己太重要,而眼前自己所棲身的這座七修真人洞府,更是一個絕大的隱秘,一旦為外人所窺知,勢將惹上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自己眼前功力根本談不上對敵,還是少惹事的好!
這麼一想,立刻就打消了外出的念頭。可是肚子餓的問題,卻要急待解決。
石室一角,貯置著一些黃精、首烏,只是想系年代過久,早已枯萎了。
杜鐵池試著用小刀削開一個,咬了一口,乾枯乏味,不得不吐掉,心裡正自後悔早上何以不從那白猿那裡多要上幾個桃子,這時也就可以將就著當一頓飯吃了!
愈想愈餓,肚子裡咕咕地直叫,一雙眸子情不自禁地四下瞧著,想能意外地找些吃的東西。目光視處,卻發覺到側面石峰壁上,開著一些白色的小花——滋生著一些角狀的肥大葉子!
杜鐵池心裡一喜!他立刻就認出,這些是野山芋所開放的白花!
過去五年裡,這種野山芋他吃得多,尤其是放在乾柴炭裡烘烤過後,吃起來特別香。
只是眼前這些野芋滿生的地方,距離這座洞府,總有十來丈遠近,而且看上去危險得很!芋花是由石縫隙裡挺生出來的,要想採這些野芋,勢必要涉險攀上石壁方可!
幾經打量之後,他才發現了幾處可供落腳附手之處,當下把心一橫,乾脆把鞋襪脫下來,把一柄小刀含在嘴裡,袖子挽起來,先在附近不太高的安全地方試爬了幾下,覺得不甚困難,這才敢大膽地向野草滋生處爬游上去!
他內功輕功俱佳,五年山居的生活,這類事情也並非沒有經歷!只是都不似這一次那般驚險罷了!當下他真力內斂,把勁力聚集在雙掌與足心,施展出「壁虎游牆」的輕功絕技,一路地揉升上去!
如此,每行三、五丈就定下來看看情形,找著落腳之處先喘一口氣,再向上游!
這種方法,果然有效,只是險也險到了極點!
先前他只是站在洞前向上觀看,雖然倒不覺得十分的高,這時身子一路附壁上游之後,才體會到自己所附身的峭壁,敢情下臨深淵,上接霄漢,當真是高過千仞,一個失足墜下,怕不立刻摔成了肉餅。
只為貪口腹之慾,涉身萬險,的確有些不值,一時心裡真有說不出的後悔!卻又奈何,總不能半途而廢,如同船到江心,來去都是一般的遠近!
說不得,只得硬下心來,一步步地往上面硬爬!
天風冷冷,砭人骨髓!正午的陽光照射著正面的冰峰,由峰上近射迂迴而至的光華,更是逼人視覺,令人眼花繚亂。
杜鐵池內心真是叫不迭的苦!所幸那些猛襲侵體的風力,固然是奇冷砭骨,卻幫助他把身子緊貼向山壁,如此一來,倒增加了一些穩固的定力。
如此上行了十六七丈,已可用手攀向野芋生處。他先固定好腳下,然後抬手攀去!
一片浮雲,正好遮在芋花上首。
想像裡,芋花之上,必然是更高的峭壁,其實卻是大謬不然。就在他手勢方自向上一攀的當兒,出乎意料的,上面居然像是一塊平地!杜鐵池心裡一驚,同時時腕上著力,已把整個身子收了上去!
一點都不錯!
呈現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塊向陽的平台地方!這塊地方雖然不大,卻也有兩丈見方,容納他一個人是足足有餘!妙在這塊平台崖地上,滋生著甚多野芋,花色甚多。白的黃的紅的,各色都有!
杜鐵池這些年來山居,對於野生植物認識得很是清楚。此刻經他細認之下,竟然多的是黃精、首烏、百合、野芋。
這塊兩丈見方的向陽平地,幾乎沒有生長另外的東西,全是可供食用的植物!
杜鐵池大為欣喜!他知道這類吃食,對於修道練功之人大有裨益,當下先挖出了一個首烏,削了皮生吃下肚,只是苦澀不堪,肚子餓了也顧不得許多。一個首烏下肚,已飽了一半。
當下他脫下了一件外衣,又挖了六七個黃精野芋,一併包好,心想歇上一刻,再返回洞府。抬頭看看,當空的幾片浮雲伸手可掏,透過雲層,再向上仍有數十丈高下才到峰頂!
左面是另一座山峰!似乎與自己落身的這座山一般高矮,妙在這兩座山峰,緊緊依附著,同伸共展,下面地方連為一體,直到千百丈高處,才分出岔口!
二峰之間的這道縫隙,寬約半丈,高個子的人分開手足,勉強可以兩邊抵位。一道瑰麗的陽光,正好投射下來,清晰地照見這道縫隙,由此透視過去,卻又是另一番氣勢!
一隻烏鴉「呱呱」連叫兩聲,向著那道縫隙之間拍翅飛入!
杜鐵池打量著這番山勢,真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他實在有些想不透,何以這只烏鴉,竟然擇巢在千仞峭壁之上?
這個念頭還停留在腦子裡未曾轉完,耳中又聽得再次的鴉鳴聲,那只先前所見的烏鴉,又自飛出。「呱呱」兩聲之後,這只看來較尋常烏鴉要大得多的碩大黑鴉,一個低飛回轉,竟然由杜鐵池頭頂上掠了過去!等到杜鐵池注目看時,它卻又投身在那道山縫空隙之內。那只烏鴉顯然在山縫裡更不安寧,叫聲益加劇烈,「呱呱」之聲,震得人耳鼓發麻!
杜鐵池聽得心煩氣躁,不由自地上揀起一粒石子,心裡盤算著這只討厭的烏鴉不出來則罷,要是再出來惹厭,說不得就賞它一顆飛蝗石,叫它知道厲害。
心裡想著,卻聽得鴉鳴聲更覺刺耳!
這種鳴聲,絕非尋常——
也許是荒山寂靜,這只烏鴉從來不曾目睹過人類,是以乍見生人,引為怪異,才會這般地叫個不停!
杜鐵池正自納罕,陡然間那陣刺耳的鴉鳴之聲,忽然中途止住——卻傳出了一聲清晰的歎息之聲。荒山寂靜,這聲歎息之聲,他聽得格外清晰。
就在杜鐵池大吃一驚當兒,由那道山縫之間,卻再次傳來蒼老的一聲歎息!
一個人用著低沉微顫嘶啞的聲音開口道:「怎麼不說話?敢情你是個啞巴?」
杜鐵池心裡禁不住一陣發急,這才知道敢情這些黃精、首烏、野芋、百合併非是野生的,而是人家栽種的!
何以會在這裡種植這些東西?這個人怎地生存在這孤頂絕峰?
這些個問題一剎時圍繞著他,簡直使得他有些驚惶失措,一時更不知如何置答。思念未完,一陣烏鴉的鳴叫聲,再次在耳邊響起。隨著杜鐵池目光抬處,那一隻討厭的黑烏鴉,竟然再次鼓翅飛出。
杜鐵池原以為它仍若先前那般地在空中翩躚飛行,卻未曾想到,這一次可不是這樣。
他耳中的鴉鳴聲方自響起,卻只見那只碩大烏鴉鳴叫著,劈拍振翅有聲地直向著杜鐵池面前飛過來!
杜鐵池做夢也不曾想到,一隻烏鴉竟然敢向人施以攻擊!一念方興,那只烏鴉已飛臨面前。
在一陣刺耳驚心的鴉鳴聲裡,這只烏鴉,竟然用它尖銳的長嘴,直向杜鐵池的右眼上啄來。
杜鐵池何能容它猖狂?當下他怒叱一聲:「大膽!」
右掌拍處,用「妙手翻天」掌勢,手掌上暗驟真力,一掌向著這只烏鴉身上拍去。
在他想像裡,這一掌必定能擊個正著,以自己掌上功力,小小一隻烏鴉,必將會拍成肉泥。
其實卻大謬不然!就在他掌勢方自向下一落的當兒,那只烏鴉「呱」的急鳴一聲,身軀落地一個側轉,竟然滑飛出十數丈以外!
烏鴉的利嘴雖然不曾啄中他的眸子,可是那張開的翼梢,卻掃中了他的右頰。難以想像出,一隻小小的烏鴉,竟然有如此強勁的力道,當真是不可思議!
杜鐵池頓時就覺出右頰上一陣子炙痛,宛若火燎一般!他不禁為之大怒!
那只烏鴉就空一盤旋,第二次向他俯衝過來。這一次勢子更急,叫聲益烈!想是前次未曾得勢,這一次它卻改變了戰略方式,改直衝為側襲。像是一支箭,一片狂風中的桐葉——簡直是快得出奇!
隨著那扁毛畜牲一聲尖厲的鳴叫,這只烏鴉翩躚的身子已由左側方霍然欺近。
「劈啪」一聲——
想是因為前番已經嘗到了甜頭!這只烏鴉卻改用另一隻翅膀,直向著杜鐵池左邊面頰上拍來。
杜鐵池有了前番經驗,自然不會再容它得勢。他身子霍地向下一矮,右足突地向前一跨步,身子卻猛然向後一個倒仰!
這一招由於時間步位拿得極準,恰到好處,居然使得這行烏鴉變勢不及,那麼快的勢子,也撲了一個空!
杜鐵池恨透了這只扁毛畜牲!決心要給它一個厲害!是以,就在這只烏鴉一式撲空之下,他冷笑著叱了聲:「去!」隨著他的身軀霍然向前一彎,右手二指陡地叉開來,用「剪梅指」的手法,直向著這只烏鴉背上力掃過來!
這一招較前一手可要高明多了。「疾」「快」「准」!
杜鐵池昔日練習這一招時,曾經手斃過一隻掠空而過的蝙蝠!
眼前,這只烏鴉的速度,似乎還要快過蝙蝠,然而要想全身脫離,卻也是不易。逃過了頭,逃不過背,逃過了背,卻又逃不過尾。不錯,杜鐵池的雙指,正好點在了烏鴉的尾梢上!
只聽得「呱」的一聲急叫!
烏鴉負痛尖鳴一聲,全身就空一個急翻,散開了滿空的羽毛一下子摔落在地面上!只見它兩翅力拍,掮起了滿天泥沙!
杜鐵池正待上前擒住它時,它卻尖叫著又自掙扎飛了起來!
只是看起來身體顯然已不若先前那般的利落了,歪歪斜斜地在天上飛著。
就在這時,赫地一個人陡然由山縫裡縱身而出!
杜鐵池耳中彷彿聽得鐵鏈子「嘩啦」一響,一條人影已就空直墜了下來。彷彿天空中光華閃了一閃。
總之,就在杜鐵池什麼都還沒看清楚時,那個人已站在自己面前!
一個蓬頭虯髯的魁梧漢子!這人黃發黃髯,看上去連眼珠子都是黃的,身上還穿著一襲黃衣,足下是一雙黃麻鞋。「黃」!全身上下,簡直無一處地方,不是「黃」的!
這樣的一個人,已經夠顯眼了,偏偏是那般的魁梧,簡直像是猛張飛一號的那麼一個人物!虎背熊腰,豹頭環眼,緊壓在眸子上的兩撇黃眉,就像刺蝟似的尖銳如針,身體極高,看上去沒有八尺,也足有七尺開外!
這樣的一個人物,的確是太少見了!
杜鐵池乍見此人,可真是嚇了一跳!
然而當他再看得清楚些時,可就更加吃驚了!
原來眼前這個魁梧大漢,右足踝上竟然繫著一條粗若兒臂般的赤紅鐵鏈子——
使杜鐵池驚心的非止如此!
更有甚者——那條鐵鏈子竟然燒得赤紅,一經著地,滋滋!連聲響著,泥土地上冒著片片白煙。
那漢子豈能會不感覺到痛苦?
杜鐵池注意到了那只有足踝上,早已被火鏈燒得都成了焦黑模樣,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塊黑炭模樣,慘不忍睹!
也許是長年累月這條火鏈子都是紅的,那漢子的痛楚可能早已經麻木了,那條腿居然尚能行動自如,不能不謂之為「奇跡」!然而,無論如何,面對著這樣的一個人,豈能不嚇煞?
杜鐵池驚得後退了一步!
空中烏鴉怪聲叫著,翩躚著遂即落在了那漢子肩頭之上,張著一張尖嘴,叫聲更為淒烈,似乎在那漢子耳畔訴說著什麼似的。
黃發大漢獰笑一聲,探出一隻手來,伸出了有若胡蘿蔔粗細的一根手指。那只烏鴉遂即縱身跳落在他那根手指頭上,人鳥正面相向,烏鴉叫聲更為淒厲!
黃發大漢聽了一陣,冷笑道:「你自己臨陣不小心,怪得誰來?且先回去,等一會我再看看你的傷,死不了已是萬幸了!」
烏鴉偏頭聽著,似乎對那漢子的話大不滿意,頭上的一叢角毛直聳起來,呱呱又叫鳴起來。
黃髮漢子不耐煩地道:「去去!少惹我討厭!」手勢一翻,已把指上烏鴉拋了出去!
那只烏鴉低飛厲鳴一陣之後,才逕自轉飛向那道山縫之內,不再出來。
杜鐵池還是第一次見過人鳥通話,心裡大是奇怪。再者這漢子的突如其來,大有興師問罪的意思,不禁使得他驚駭交加!
黃髮漢子臉上興起了兩道極為深刻的怒容!並不僅僅是「怒」,更多的是「驚」!使得他想不透的是,百十年來,這是他見過的第一個人——
「人」——?
在他記憶中,「人」這個字,這個毫無意義的名詞,可能早已是記憶中的化石了。
此時!
此地!
這個人!
「啊——」他心裡幾乎在吶喊著:「太不可能了!」
然而這個人——杜鐵池可不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嗎?
這是絕不能置疑的!
黃髮漢子在經過內心一番掙扎之後,臉上的怒容顯然緩和了許多——
「你是誰?」
「杜——杜鐵池!」
「是幹什麼的?」
「我……」
杜鐵池鎮定了一下,抱拳道:「兄台是……?」
那漢子「哼」了一聲,一對黃眼珠子,在他身上骨碌碌一陣子打轉。
「兄台?」他冷笑著道:「你有多大的年歲?居然與我稱兄道弟!」
「這——?」杜鐵池楞了一下道:「那麼我該怎麼稱呼你?」
「怎麼稱呼我——?」那漢子嘴裡學著他的口氣,哼了一聲,道:「稱呼我爺爺——老祖宗,都不為過!」
杜鐵池不由一時大怒,冷笑一聲,道:「你我素昧生平,怎地一見面就如此欺人?」
說時他真力內斂,只要對方再出口傷人,他就打算馬上給他一個厲害!
幸好,這個人並沒有再說出更刻毒的話來。
聽了杜鐵池的話,他咧開一張大嘴嘿嘿有聲地笑了起來,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口牙齒——由外貌上看起來他大約在四十上下,偏偏他「語不驚人死不休」——
笑聲一落,他一雙手托著下巴道:「小傢伙,你當我存心佔你的便宜麼?」
一對黃眼珠子在杜鐵池臉上轉著:「說!你看我有多大年歲了?」
杜鐵池「哼」了一聲,搖了搖頭,不予置答!
黃髮漢子一笑,說道:「我說是你爺爺,老祖宗一輩的,絲毫也沒佔你便宜,老實告訴你吧——」
說到這裡似乎想起了什麼,「晤」了一聲,眼睛看向杜鐵池。
「今年是什麼年份了?」
杜鐵池看他問得誠懇,不便不答。想了想,他才說:
「今年是大明武宗正德四年——」
「啊呀——」漢子叫了一聲,睜大了兩隻眼,驚訝地道:「你說什麼——大明?成吉思汗忽必烈,那個蒙古韃子打下的天下——大元朝亡了嗎。」
杜鐵池大吃了一驚。他仔細地看了一下他的臉,確實不像是在開玩笑。
忽必烈也就是「元」朝的開國皇帝,即元世祖,在位三十五年,其後下傳五帝,至「順帝」,共為九十一年,後才接本朝太祖朱元璋皇帝,再後,歷經各帝,才至本朝的「武宗」皇帝。
把兩個朝代的年代細一盤算起來,杜鐵池的臉色猝然變了。
黃髮漢子睜著兩隻大圓眼道:「你怎麼不說話?當真元韃子完蛋了嗎?」
杜鐵池冷冷地道:「你是真心相問?還是信口胡說?」
「當然是真心問你!」說著他獰笑一聲,抬了一下腳上的鎖鏈子,「嘩啦」地響了一聲。
「小傢伙——信不信由你!」
他指著足踝上的這道鏈子道:「這道鏈子,就是鐵木真忽必烈那個蒙古韃子侵犯中原,張弘范攻陷崖山,大宋亡國的那一天加上去的,啊……這該有多少年了呢?」
杜鐵池又是一愣——
他兩眼發直,心裡再次盤算了一下,元朝都元帥張弘范攻陷崖山,宋朝亡國的那一年,歷史上記載的是元世祖十六年……」
九十一年的元朝減去十六年是七十五年,再加上明朝開國至今的一百零一年。兩者加起來,一共是一百七十六年!
杜鐵池臉上頓時興起了一片戚容。對於面前這個人,他毋寧興起了無比的同情——如果他果真說的是實話,那麼這個人的身世也太淒慘了。
——顯然他不是一個世俗常人。一個常人,絕不可能活到這麼大的歲數!
其實能夠登臨本山的人,又有哪一個是平常人?
平常人豈能被囚禁到這個地方?
平常人豈能有這等舉止?
杜鐵池漸漸相信他說的可能是實話了。
黃髮漢子見他久久不說話,似乎又面現不悅,大聲叫道:「你怎麼不說話?快說呀,說呀!」
杜鐵池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蒙古人亡了,早就亡國了。」
「是亡給誰了?」
「亡給了我們漢人。」
杜鐵池接下去道:「如今是漢人的江山,明朝取代了元朝已有百年之久了!」
黃髮漢子先是面上一喜,可是緊接著他臉上遂即罩下了一層淒慘的神色。
「這麼說……這其間一共有多少年了?」
「我剛才算過了。」杜鐵池慢慢地說道:「如果你果真是宋亡的那一天住在這裡,那麼,你在這裡已經住了一百七十六年了!」
「一……百七……七十六年?」
「不錯,一百七十六年!」
「那麼……」那漢子吶吶地道:「這比我想像中……還要多出好幾十年……」說時,他臉上陡地罩起了一片灰色!那般煞神惡鬼的猙獰面頰,居然一下子變得憔悴了!
鐵鏈子「嘩啦」一響,他情不自禁地坐在地下。深深地垂下頭來。
他搖了一下頭。
用力地又搖了幾下!「一百七十六年……一百七十……六年………一百……」
嘴裡反覆地說著這幾個字,忽然他咧開大嘴,像是瘋子般地笑了起來!
「七修老兒——」他喃喃地說道:「你把老子整慘了,整得太慘了!」
火鏈子「嘩啦」又是一響,他已經站了起來!
「衝著你告訴我這些!」這漢子說道:「我們之間,方纔的那一點不痛快就算了啦!沒事啦!」
他坐下來,拍了一下地,道:「來,我們坐下說話!」
杜鐵池抱拳躬身道:「未曾請教尊姓,大名怎麼稱呼?」
那漢子嘿嘿一笑,說道:「問得好——哈哈……」說著張開大嘴狂聲大笑了起來!
空谷回音,響遍行雲!
笑聲一頓,他看向杜鐵池道:「你猜我笑什麼。」
杜鐵池道:「在下正要請教!」
「請教!」黃發大漢道:「看來你是一個很有禮教的孩子!我就告訴你吧!自從那一年陣前失手,落在了七修老兒手上,被他羈押在此,已有一百七十六年之久……這一百七十六年以來,不曾見過一個生人,說得實在一點,除了先前為你所傷的扁毛畜牲以外,我就不曾接觸過其他能動的東西——」
停了一下,他才又道:「這裡有很多猿猴,只是它們就從來沒有上來過一次……你說什麼來著。」
杜鐵池道:「我是在請教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
「對了!」那人伸出一隻手來用力地在頭上搔著,一面吶吶道:「我是應該有名有姓的……我姓徐——徐雷,對了——」他似乎突然回到了記憶裡,頻頻不斷地點著頭。
「徐老前輩!」
「對了!」黃髮漢子笑道:「這麼稱呼就對了!」
杜鐵池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只是徐老前輩,」杜鐵池吶吶道:「你老人家怎麼會被囚在這裡?不知是否可以告訴弟子……」
徐雷冷冷一笑道:「杜鐵池——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正是!」
徐雷冷冷一笑道:「你也別老問我,我卻先要問問你!」
「老前輩請問,在下知無不言!」
「好——你先說說,七修老兒,是你什麼人?」
「老前輩所指的可是七修真人?」
「不錯,是他!」
「七修真人據說成道已近千年,弟子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俗人,怎能與他老人家拉上關係?」
徐雷一對黃眼珠子在他身上轉著,搖搖頭道:「你絕不是個平凡的人……且住,你站起來向我面前走近幾步,站好了!」
杜鐵池才知道他受足下那道火鏈子限制著,最多只能達到這個境限,似乎想再要前進一步也是不能!
當時,他略一盤算,未免猶豫不決。
徐雷冷笑道:「我只當你忠厚純樸,直爽可愛,原來你也有滿腔心機!杜鐵池——你莫非怕我加害於你,對你不利麼?」
說到這裡怪笑一聲,接道:「果真我有此意,你怎能活到現在。我法力無邊,雖然至今仍然未能破了七修老兒的禁制。和足上的這根『火赤鏈』,可是在這個禁制圈內,我卻是可以為所欲為,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杜鐵池一驚道:「這麼說——弟子已經誤入了你老人家的禁地麼?」
「誰說不是?」徐雷左右指著,道:「這方圓二十丈之內,為我所有——雖然一度,這整個雁蕩山都是我的,可是眼前,我卻僅僅只能保留這些……」
他又想到了前面的話題,微一點頭,接道:「你站過來吧,我只是要多瞭解一下你,並無惡意!」
杜鐵池相信他說的必然是真的,像他這等神通之人,要取自己這樣一個人的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他不再猶豫,遂即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
黃髮漢子徐雷點頭道:「好——」
「好!」字出口,頓時由其眸子裡射出了三尺左右的兩道黃光!
杜鐵池只覺得身上打了一個哆嗦,已被對方目光射定,當真是他平生從來也不曾領略過的一種感受,說不出的一種麻癢感覺。怪異的是,自從被對方這種怪異的目光射中之後,全身上下彷彿冰凍石塑,休想移動分毫。於是,徐雷的目光,就像是兩道冰蛇般地恁地在他全身上下徐行不已。
杜鐵池一剎時竟然變得木訥了。
也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他只覺得這一剎時,他腦子變得極為呆滯,彷彿成了個白癡,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總之,這一剎間,他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混混沌沌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復記憶。
一—這只不過是很短的一段時間!
就在徐雷那兩道黃色的目光倏地收回來時,杜鐵池的感覺倏地又回復如常。
徐雷歎息一聲道;「這就是了!你本是身具三世慧根之人,今世才得如願以償,雁蕩乃是你弘揚道基之地,來日不可限量!」
頓了一下,他才又道:「——七修道人料事如神,這一次又為他料到了。」
他在說這幾句話時,面色雖然顯得很沉重,但是卻又似乎包含著無比的喜悅。
杜鐵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在說些什麼,但是卻料定對方這黃髮漢子徐雷必有所見!
果然徐雷仰首當空,嘴裡喃喃地念道:「那麼你就是解救我脫離本山的恩人了!」
杜鐵池大為疑惑地道:「老前輩,你說什麼?」
徐雷這才看向他,只是他那雙大眼睛裡,忽然滾出了兩顆淚珠!
「恩人在上,請受徐雷大禮參拜——」
嘴裡說著,納頭便拜!
杜鐵池忙自閃身一旁,道:「徐老前輩,——你可是把我弄糊塗了!」
徐雷拜罷,直身而起,他滿臉感動地道:
「杜恩人,你請坐下,容我略道前因後果,你就明白了!」
杜鐵池因見對方彪形大漢,豹頭環眼,尚還對他存有幾分小心,這時雙方交談過後,才知他貌雖嚇人,其實心地卻並不惡。
當然他只是憑著直覺,才這麼認為的,對方如果真是一個善良的人,也就不至於為當年七修真人鎖困在此達一百七十六年之久了。
杜鐵池終因為同情心促使,當下在徐雷對面坐了下來。徐雷看著他,滿臉冀期渴望,說不出的悲喜交加神態,再次由眸子裡湧出了熱淚。
「杜恩人,你有所不知,提起當年事,可就話長了,恩人——你當我徐雷是什麼人?」
杜鐵池道:「想必你曾鑄大錯,才會招致真人之怒,而長期羈押於此了!」
徐雷用力地點著頭,說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他喃喃地又道:「我是要恩人猜我的出身!」
杜鐵池苦笑道:「這個我如何得知?莫非老前輩出身邪道中人麼?」
徐雷搖搖頭說道:「猜錯了,猜錯了!」說著,他長歎一聲,接著道:「我真是邪道中人?真要說起來,我豈是邪道中人的一個硬對頭,厲害煞星……」
嘿嘿一笑,他那張病態百出的黃臉上,炸開了幾道淒慘的笑紋——
「恩人,你不知道,我出身宋室宦族,我父徐軍平,也是朝廷職掌軍權的一個重臣,只為征遼一役,滿門俱殲,那時我年方十五歲,在西遼為先師『黃發教主』莫三威所救,先師因見我生具異稟,又以我生就黃發,酷似他親人子侄,乃破格收為門下,傳我道法!五年後我道法大成,盡得教主真傳,先師乃立我為掌門人——我因銜恨西遼東路元帥金烏殺害我全家之恨,乃私自背師,前往尋仇!」
說到這裡,他臉上洋溢著無邊痛恨,長長歎息了一聲,又道:「那時我年輕氣盛,雖受道法熏陶,卻因我教有異於一般正派,拘束較少,心憤之下,未曾顧忌到仙律戒條,竟然私往尋仇大開殺戒!
——我找到了西遼東路元帥金烏,那時正值西遼三次東犯宋室之時,是我夜襲遼營,以師授『九鬼催神,大法,一夜之間,將金烏此次一萬七千西遼精銳,全數盡殲,化為肉泥和灰。」
杜鐵池心中大吃一驚。
徐雷面色如土。
良久——。
他才歎息了一聲道:「杜恩人——我這就錯了!」
徐雷喃喃道:「那時我只以為報得父母大仇,並為宋室建了大功,心裡好不興奮,殊不知卻犯了十不可赦的十二天律。」
抬起一隻大手,擦乾了臉上淚水——
他哺喃地道:「為此,當時職掌仙紀的是崑崙山的『無為上人』,他為此大怒,糾合正道各派人士,大舉興師,前來我教問罪——我師雖知我犯了大罪,卻不忍將我交出,雙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徐雷嗚咽著道:「我師倉促應戰,不是對手,當時遂即被無為上人『無形飛劍』斬首,黃發教一夕摧散,蕩然無存,各師兄弟死傷慘重,作鳥獸散!」
杜鐵池聽得驚心動魄,徐雷說得熱淚簌簌。事情的發展,似乎是高潮迭起。
「此一事件發生之初,先師先把黃發教鎮山三寶面交與我,並指示我前往崆峒找尋崆峒葛教主,暫時保全性命,只是,我並沒有投奔崆峒,卻聯合了散離的三位同門師兄弟,在十萬大山裡,以百日時間,將本教鎮山大法『四雷陣』研習透熟!」
杜鐵池愕然道:「莫非老前輩要去向無為上人尋仇?」
徐雷看了他一眼,黯然點了點頭。
「杜恩人你猜得不錯,就是這麼回事!」他吶吶道:「當時事情決定後,由三師弟向沖化裝為一個野僧人,前往崑崙參禪,就便窺伺虛實,末幾向師弟飛書相告,說是各正派掌門已相繼離開,正是復仇良機,促我等速往!」
「這一次,我又錯了!」徐雷獨自個滔滔不絕地道:「我等三人接報後大喜,即速前往,奈何無為上人法力無邊,所在處禁制重重,我四人冒然出手,絕非其敵!」
他在敘述這件住事時,臉色充滿了悔悟,兩道黃眉緊緊地蹙著,現出無比的沉痛。似乎更離奇悲慘的發展,就要揭開了。
杜鐵池一言不發,凝神聽著。
徐雷痛定思痛地道:「——我四人因為見那無為上人絕非等閒,是以匿居崑崙足有三月,未敢動手,說來也是上人活該有此一難——」
頓了一下,他才接道:「那一日,適值『九華山』郭真人開山大典,各派人士,均住慶賀,無為上人乃派其四大弟子。前往祝賀,實力因是大減,上人本身因參習上乘心法,須坐關十日,才得脫身,這一消息為我等探知,一時皆大歡喜。」
他又發出了一聲歎息。
「當時我四人乃布下了『四雷陣』,由我為首,乘機發動,我當時因心恨上人過甚,一出手即施展師門鎮山之寶『雷火金稜」,可歎上人當時何曾料及有此一著,再加以他正自閉關之際,幾無還手餘地,即被雷火梭將軀殼炸為飛灰!我四人一舉成功,連番施展之下,將崑崙一派弟子盡數殺害……即連那座樹立千年的崑崙塔亦以雷火炸毀,崑崙一派幾乎亡在我四人手中,就在這個時候……」
他呆了一下,似恨又悔地道:「七修道人居然趕了來,見狀大怒,和我四人動起手來,我四人自然遠非他的對手,雙方照面之間,我那三個師兄弟先後喪生,形神俱減,我也為七修道人『九轉法輪』罩定,生死只在一線之間!我只當是死定了……七修老兒這個九轉法輪厲害極了,霞光一轉,管教人形神俱滅,我那三個師兄弟,就是這樣死的!」
苦笑了一下,徐雷才又接下去道:「……我當時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七修道人居然不曾殺我,僅將我從法輪上摘了下來,事後我才知道,原來先師昔日與七修交情不惡,七修道人因見我生像和先師極為酷似,又想到黃發教創教維艱,不忍全數趕盡殺絕,他並悉知我性情原非大惡,這才動了一念之仁!」
杜鐵池這才明白道:「所以你才被真人囚禁在此……」
徐雷慨然道:「正是如此……七修道人得道極早,只因為了完成他一件未了心願,才留居雁蕩,其時早已是真仙之分,他把我囚在這裡是有作用的!」
杜鐵池癡癡地問道:「什麼作……用?」
徐雷恨恨地道:
「他真要是殺了我也還罷了,偏偏這樣不死不活地禁制我,以大赤鏈將我足踝繫住,如果平時安份不動,這道鏈子並不起任何作用,只要越出他所設定的範圍之外,這條鏈索必然自燃生火……」
說到這裡他嘿嘿一笑道:「我最初五十年,竟日身受煉魂之苦,慘厲號叫,奈何七修所設禁制,內外重重,居然不為任何人獸所驚覺……」
他翹了一下腿,足上鏈子嘩啦一響。
杜鐵池只見他足踝上鏈子,通紅地燒著,相距丈外,已可覺出烈焰燎人,想像中身受者之痛苦,真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然而事實上卻並不然。
看上去徐雷並不覺得如何痛苦。
他一面注視著足上鏈子,一面咧著一張大嘴笑道:「——這根火赤鏈也足足折磨了我五十年之久,可是五十年以後,我己練就了『坎離交濟』之法,痛楚因而大減,百年之後,我更引鏈上火力,與內在坎離相冶,日夕焙冶,煉成了腦後一顆『火雷神珠』,自此以後,這道大赤鏈非但不再與我痛苦,反倒成為我的恩物了!」
杜鐵池心中大是驚懼。
果然,那道鏈子儘管是火花四濺,燒得地上吱吱亂響,只是在徐雷那黑若木炭的足踝上,看來似乎發生不了什麼作用。
徐雷見他在注意自己足下,哈哈一笑,將一隻腳翹得更高——
瞬息之間,他這雙翹起的小腿,也同於他繫在足踝上的那道火赤鏈一般,變得赤紅了。
杜鐵池簡直是難以置信,眼看著他那只赤紅的腿腳,變為一團烈火,整個一條腿,就像是一塊燒紅烙鐵,通體上下蒸騰起一團烈焰。
瞬息之間,他整個全身,也變為赤紅。
那副樣子,不折不扣地是一個火人。一個燒得赤紅的鐵人。
杜鐵池頓時為他身上所傳出的烈焰,烘烤得面紅耳赤,只覺得奇熱無比,不得不向後退了好幾步。
對方徐雷那種形象,簡直太駭人了。豈止是對方那個人,就連他身上那襲黃衫,甚至於他滿頭亂髮、鬍鬚,也都變為通體赤紅。環繞在徐雷身側四周,有一圈白色的火圈,白色火圈之外,才是赤色的火焰。
杜鐵池被這番火勢烘烤得節節後退。
他簡直就像是看見了什麼怪物一般,嚇得面色大變——
眼看著火人徐雷哈哈一笑道:「杜恩人你不要驚嚇,我只不過展示一下我的功夫給你看看罷了!」
話聲出口,那團環繞在身側的火圈,遂即漸漸收小,漸漸地,那圈白色的火圈也收入不見,一時熱力大減。最後,徐雷身上的火勢也漸漸地消逝。先是頭髮、眉毛………最後面頰,上半身………一樣樣地恢復為原來的模樣。直到最後,只剩下了一隻赤紅的腿。再後來那只腿上的火勢也漸漸退為沒有。徐雷回復到先前時一般模樣。
杜鐵池眼見著這般的神奇形象,驚嚇得目瞪口呆。
徐雷哈哈笑道:「恩人一一你怎麼了?」
杜鐵池恍然驚釋道:「這太………可怕了………如非我親眼得見,簡直萬難相信!」
徐雷道:「杜恩人你有所不知,五行之論,日金,木,水,火,土,各具微妙無窮,如得一功,畢世亦可享用無盡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才道:「那七修道人,分明是看準了,我足堪火成,又研判清楚了我的霹靂火性,才會想到有此一著………唉!這麼說起來,我倒是不忍心再銜恨他了!」
杜鐵池欣然道:「老前輩這麼一說,弟子想著也是有理,七修真人,對老前輩稱得上是用心良苦了!」
徐雷搖頭道:「那也並不盡然,事實證明,他羈押我來這裡,主要的是為他看守洞府,但是他並不把我鎖困在他洞府之內——」冷冷一笑,他接下去道:「後來我才明白,那是他洞府內隱藏著外人不知的隱密………」
「當年道人離開之時………」
徐雷吶吶地道:「我記得他臨去時,曾對我說,我身犯重律,論罪當死,皆因他受我師父再三情托,始留下我的活口,因我罪孽深重,須身受百年以上火煉之刑,才得消滅,百數十年後,當遇一明主,才能脫困回生——」
他鼻子裡「哼」了一聲道:「當時他並不與我多說,只與我說一切作為,生死禍福皆我個人修為,如我心性不改,百年火刑必然熬不過去,中途亦必形神俱滅,如能熬過,日後尚有可進之機,說了這幾句話後,遂即傳授我本山禁制之法,告訴我雁蕩乃來日昌大之門,不可容外邪入侵,當時傳授了我石鏡透視之法,這才去了………」
杜鐵池看了他一眼,心裡不禁奇怪,實難相信自己就是他所說的那個日後明主。
徐雷吶吶道:「七修道人交待了這些遂即離開,當時我試以他所授透視之法,一察東山遠近,果然遠近如意無不在目——只是……」
頓了一下,他才道:「只是這個方法,施之於道人的七修洞府,卻是不能應驗,再試以他所傳授的仙法,來開啟加於我本身附近禁制,卻是不見功效………是以,我這才死心塌地地在這裡居留了下來!」
杜鐵池一怔道:「這麼說,我來到山上居住的事,老前輩也知道?」
「我當然知道!」徐雷笑了笑,露出鋒利結實的一嘴白牙道,「這山上遠近百里事無鉅細,除了七修洞府附近嘴內外,我無所不知!」
杜鐵池道:「那麼前後山的幾位異人仙師,老前輩也知道了?」
「你說的是小倉洞府所居住的桑真人和前山水碧崖的吳嬪吳仙子師徒麼?」
「正是他們!」
杜鐵池心裡甚是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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