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徐家父子出世就是貴成,珠衣玉食是弄慣的,自從十六之後,受了這一番風浪,鬧得家敗人亡,又坐在天牢之內,真個愁腸百結,水米不沾,恨不得暫時餓死,免致明受典刑。這日自從出獄之後,綁赴法場,跪了足足有半個時辰,又被刀在頸下嚇了兩次,那魂靈早已出竅。到得差官走來叫喜的時刻,可算只剩了悠悠一息,人事不知。那差官見二人皆呼喚不應,知道都暈去了。心中一想我這兩腿不能恭維在黑地下,必定要把他們弄醒了,見我個情,留條門路在日後走走。主意想定,連忙就跑到臨安府茶房那裡,想取點開水來灌他一灌。可巧這位臨安府樊大人,他是一個大富翁的出跡,臨出衙的時節,拿出一支老山參交代茶房,叫他帶到教場,到臨回頭的時候,公案上每人送一碗參湯。一者他自己本是闊式慣的;二則他曉得孔式儀、楊魁是皇上最敬重的人,暗暗的也含著個巴結的意思。所以差官走到茶房去取開水,拿了一個茶杯,就把那舀參湯的匙子擺在裡面倒開水。那茶房一看,以為他既取湯匙,必是倒參湯倒舛了,忙問道「是那個要吃的?」差官便糊糊塗塗的回道「是大人吃的。」那個茶房忙笑道「你個外教弄舛了,這壺才是參湯呢!」拎起壺來叫他就倒。那差官滿心大喜,暗道我且冒點去做個現**情,也不要緊。一者我是刑部的差官,他的官奈何不得我;二者就說到大人面前,我也是為的公。就這酌量的時候,已倒了小半碗參湯,忙急急走到法場上,叫那些聽差的把徐天化、徐焱兩人頭靠頭擺平睡下,然後用湯匙慢慢把參湯一抵一下的灌完。忽見徐天化湧上一口痰來,跟後又歎了一口怨氣。可笑這差官真算一個拍馬屁的神手,他見徐天化醒轉,隨即朝下一跪,叫道「國舅爺醒來罷。」「恭喜」「賀喜」的順著口就喊個不了。
徐天化把眼一睜,好生詫異,但見一個差官打扮的人跪在下面,嘴裡不住的叫喜,手上捧了一個空碗,裡面一隻湯匙,衣肩上還插著一支令箭,暗道我莫非死了?已在孟婆亭吃過迷魂湯了嗎?偏偏又覺得嘴裡怪生津的。便開口哀求道「請問公差爺,現今將帶犯官到那位閻君台前過堂呢?求你守一守,我家徐焱兒子的魂靈前來一同走罷!」說罷,拗起身就要叩頭。那差官連忙扶著他說道「國舅爺,誤會舛了,現今已奉聖旨赦了罪了。」說到此處,忽見徐焱突然的坐起問道「可是真的嗎?」看官,你道這徐焱他本是暈倒在地,因何聽了這句赦罪的話,就突然醒來?說來這徐焱他雖到這個地步,始終不離個奸滑。他自從參湯灌下,不一刻也就醒來,還未睜眼就聽見父親哀求公差,便想道且讓他把話說一當了,我再去理會,豈不省著他出醜向鬼哀求。不料忽聽見了赦罪的這句話,心中便明白不曾殺死,所以一蹶坐起身來,開口就問道「是真的嗎?」那差官道「這件事還敢說假話嗎?已經奉了刑部令箭到來,代二位鬆綁了,你老不看見我肩上的令箭嗎?」徐焱道「既然鬆綁,因何還是綁著的呢?」那差官便把暈去、取參湯灌轉的話說了一遍。徐天化好生感激,便問道「你叫什麼?」那差官道「在下也姓徐,官名叫個榮字,現在派在刑部差遣。」
說到此處,忽然上面飛奔似的又走來一個差官,高喊道「徐榮,鬆綁的怎麼樣了?三位大人已守暈了,叫你趕快繳個呢!」那差官就趕緊把二人鬆了綁,又順便把吳才放開,他便攙了徐國舅,一同推推擁擁的到了公案面前。差官便喊了一聲「赦國犯官當面。」三人皆對著印跪下。孔式儀道「恭喜你們洪福,已蒙濟公聖僧求了赦旨,姑寬不殺,蝦好旦回獄去,靜候聖旨發落。」此時徐天化也就感激濟公不盡。差人就雇了三頂小轎,剛要送徐家父子及吳才回獄,孔式儀等也就將要起身,又見茶房送上三碗參湯。樊樹道「這點意思是卑府恐大人們久坐腹饑,叫茶房特為伺候的。」孔式儀、楊魁又再三致意,這才飲過,分付伺候。此時教場裡就紛紛人兒馬兒的亂個不住,夾著徐家又抬了兩口棺材來代他父子收屍。那知走進教場,但見徐天化、徐焱還活活的被差人押著剛要上轎,便打聽了確實,真個又驚又喜,奔回家報信去了。
孔式儀等候犯人上了轎,就著家丁牽馬來,一個正扶躍上鐙,前面步兵馬隊已經行動,忽然一匹馬飛也似的直奔教場,嘴裡喊道「聖旨下。」孔式儀等看得親切,又連忙跳下馬來迎上跪下。那馬上卻是坐的一個太監,也就跳下馬來,打開聖旨宣讀道
皇帝詔曰朕聞天子周親,母黨最貴;國家法律,治叛綦嚴。逆臣徐天化、徐焱,自修親情,甘謀大逆。本當梟首市朝而伸國法,姑念濟聖僧再三求赦,巨俟自新。故朕格外加思,一以體活佛好生之德,又以慰慈宮外氏之憂。仰刑部侍郎護尚書事驗明徐天化、徐焱正身,給還官服,押赴慈寧宮,敬候慈宮發落。其從逆吳才,著在法場杖責四十,即行釋放,永不敘用。仰即移知兵部施行。所有戮屍之徐森、徐鑫,亦並加恩免其梟示,飭該家屬殮埋。欽此。
三人聽旨已畢,均各叩首站起,那太監便說道「孔大人,咱家宣的這萬歲爺的旨意兒,你該清楚了嗎?你就辦罷!咱家兒就去繳旨去了。」說畢,跳上了馬,反手一拱,說道「咱們兒馬上宮裡見罷!」隨即把馬頭一帶,款段而去。樊樹、楊魁見沒自己的事,也就帶了兵丁、差役,作別而行。孔大人復行升坐,又把三人提到案下,說明聖旨。一面著家人就便借兩套衣服來給徐家父子穿上,一面將吳才杖完釋放,也沒功夫回衙吃飯,一徑就帶了馬直奔皇城。
可笑那徐家父子,借的這兩套衣帽倒是怪有趣的當下差人聽見堂上叫他們就便借兩套衣帽,一個個皆茫然無知,不曉得到那處去借,而且還要一文一武。一眾都說道「這個差使忙不來,只好回明瞭,替他家去拿罷。」不料堂上正然氣沖沖的杖責吳才,又不敢上前碰這釘子。忽見一人笑道「我有主意了,這教場旁邊不是李大胖子、李二小鬼他兄弟兩人,就住在那小門裡嗎?」大眾道「住是住在此處,但找他也是沒用。」那人道「可歎你們這些人,總不肯隨處留心。那李大胖子年年迎春,總是他扮春官;那李二小鬼到出會,不總是他扮判官嗎?將將一文一武,借得不是很對勁的?那位就去走一趟罷!」但見一個少年人道「我去我去,我是認得他的。」拔步就走。那知他走不到三五步,忽又走回說道「我不去了,你們另外著人去!」大眾說道「你這人倒也笑話,一團的高興討這差使去的,忽然又走回頭不肯去,這是什麼道理呢?」內中又有一個差人說道「他這個道理,你們皆不清楚,只有我曉得。大約總是欠著李大胖子的賭錢呢!走到半路上記起來了,所以不好去得。」那少年人發急道「你這尖薄嘴,慣會亂糟蹋人,他倒像叫花子樣了,難道我偏偏就少他的賭錢?我不過因他弟兄窮得要死,這兩件半年閒的衣服多分當掉了,就跑了去也是白跑。」大眾道「你真個沒得見識了,他那衣服在荒貨擔子上也不過買了三百二百錢,穿了這幾年,就破得同布條子樣的,難道還當得掉嗎?」那少年人道「既然如此,我就去借是了。」
隨即就出了教場,走不多遠,巧巧遇見李大胖子一手抱了一個男孩子,一手拿了一條板凳在前面走,也是從教場看了決人回頭。那少年差人忙飛步追上,將他喊住,說明情由。李大胖子道「現成現成。」隨即將他領到屋裡,把板凳、小孩子放下,又同兩個女人說了情節。直見一個年紀小些的婦人說道「叔叔借去一用也不要緊,但有一句不怕見笑的話,此時天光冷了,這兩件袍可算就是兩家頭的兩條被布,請叔叔務必用一晚就送來。」說畢,走進房去捧了出來,李大胖子從上首房裡,也捧了一件出來,那少年差人又道「還有帽子呢!」李大胖子隨手就在蘆笆上把頂春官帽子挪下。原來這頂帽子倒掛在蘆笆上,就當著字紙簍子用事,裡面沒樣東西沒得,拿下就倒了一地。但見皇歷也有,舊書也有,壞牌也有,藥方也有,命單也有,就連五月端午的雄黃包紙都是有的。李大胖子正然理直字紙,忽見對房那婦人道「胖伯伯,你可曾看見判官帽子嗎?我一早起來倒馬桶的時節,還看見在馬桶旁邊的,不知這辰光何處去了?」李大胖子歎了一口氣道「你們物件總不為奇。你看我頂帽子,掛得高高的,風吹不到,雨打不到,太陽曬不到,明年迎新將它戴了,還是很好看的呢!」那婦人道「有你胖伯伯這一檔法子到發財了,你曉得你家這位千金小姐,他專照顧這帽子的嗎?」話言未了,但見一眾小孩子走進門來了,內中一個七八歲女孩子拿了一根短竹,挑了一個判官帽子,嗃兒嗃兒的說道「李大胖子的頭殺掉了,你們來看啊,是顆胖頭啊喊得一團的高興。李大忙上前把帽子拿來,統統一樣一樣的交代清楚,說道「老哥,晚上務要費心送來,是不能誤事的。」那少年差人說了一聲「曉得」,忙急急的向李大說了聲「承情」,直奔教場而去。
沿路正是當面風,覺得一股的尿騷臭味,直從鼻孔裡鑽入,只得偏了頭一直奔來了。到了公案前面,恰巧孔大人已將吳才發落完結,專等去借衣帽的人,一眾差人見已借到,好生歡喜,七手八腳的就你代老徐穿衣,他代小徐戴帽。穿戴完畢,把他二人一看,真個要把魂笑斷了呢!至於衣服破碎,皆置勿論,但是徐天化的身軀又胖又大,偏偏穿的李二小鬼的判官袍,綁在身上同件短衫似的,只齊到腿膝,一頂紙糊頭的判官帽子戴了一個頭尖。那徐焱的身軀本來又矮又瘦,偏偏穿的李大胖子的衣服,一件袍足多下有一尺多拖在地下,只得用兩手提著,一頂春官帽子就同頂的鍋子一樣,連眉毛都磕在裡面。大眾一看,莫一個不躲住發笑。但他兩個人並不覺到,以為適才綁住被殺,何等淒慘,連小衣都被撕掉;此時倒也衣冠齊楚,反覺十分高興,就此一搖二擺的上了小轎。孔大人也就上馬,一聲吆喝,款款段段的穿過外城,又進內城,便著家人把一眾儀仗撤掉,只留了一個家人押著小轎,到了午朝門口。
孔式儀下了馬,徐天化、徐焱下了小轎,皆站在午門外。孔式儀上前,就向黃門官說明了奉旨進宮的原由。那黃門官當即答應,搭眼見孔侍郎後面站了兩個人,活像新年初五跳財神的兩名叫化子,再為定睛一看,原來就是徐國舅同徐焱,心中暗暗發笑。隨即到了慈寧宮門口,向當官太監說明,不上一刻,就見當它太監遠遠喊道「萬歲有旨,孔式儀見駕!」當下就有太監帶領進去見了太后、皇上,自然嵩呼行禮,禮畢,自然查問徐家父子,這皆不在話下。
單言徐天化、徐焱本同孔式儀一道進宮,不料走到宮門裡面,但傳孔式儀見駕,他父子兩個就站在宮門口,一邊一個,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滿心憂愁,不曉得有什麼變動,在那裡呆想。那些太監看見他兩人,每人戴著一頂紙糊頭的帽子,一個穿了一件破袍,又短又小綁在身上,一個穿了一件破袍,又長又大拖在地下,就暗暗笑話道「哥家們,你曉得這徐家父子,聖上的恩典不但不殺他,反轉倒加封了他嗎?」一人道「你哥兒謊話,咱們兒不曾聽著說。」那人道「耳朵兒聽不見,難道烏珠兒也瞧不著嗎?咱哥兒,你且把他瞧瞧看,他加封的這個位兒,自然就曉得了。」這個瞧了半晌,笑道「咱曉得了,大約加封的一個判官,一個春官。」那人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那有皇宮裡有判官、春官走進來的道理呢?你看這兩口兒,一個站在門這邊,一個站在門那邊,連口也不開,動也不動,不像加封的兩個門神菩薩嗎?」一眾就呵呵的笑個不住。
正然言三語四說得高興的時節,忽見裡面走出一名老太監,高喊道「皇上有旨,宣國舅同徐焱見駕!」二人一聽,就嚇得心裡忐忑忐忑的跳個不住,只得一搖二擺的老著面孔跟隨太監進裡。卻然才到外殿,搭眼見正中坐著太后,龍墩上坐著皇上,跪墊上坐著孔式儀,旁邊一席酒,濟顛僧一個人坐在上面,自斟自飲的。二人走上殿階,雙膝跪下,才要行禮,直見太后忽然由御座上朝下一癱,口中涎沫直流。不知所因何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