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悟真在大成廟,自從濟公走後,跟後陳亮等又將一眾和尚統統捆好,著營兵抬了就走,自此廟中只剩著兩個雇工的道人,並自己三個人。幸虧天光不早,進香的也稀少了,悟真便叫道人把山門關好,自己便到庫房查點查點。但見桌上有兩本日行的帳簿,一本上題著「日行流水」,一本上題著「佈施總登」。將日行帳展開一看,上面煞了個總碼,寫著道「除支淨存錢二十四千零三十六文。」悟真將旁邊一堆錢過了過數,巧巧二十四千,桌上錢板上有些須零錢,大略分文不少。又將佈施帳查出翻閱,見上面寫著「當今太后助本廟建修功德銀十萬兩。當今皇上助本廟建修功德銀十萬兩,定風珠、辟火珠各一粒。當今皇后助本廟建修功德銀十萬兩,白米三十石。三十六宮嬪妃公敬佛前千佛慢一頂,蓮花幡二十四掛。韓王府樂助佛前燈油十石。秦相府樂助香儀一百千文。金相府樂助香儀十兩。」除外還有無數的無名氏,助米的、助油的、助錢的,足足有上千的花名。總因大成廟是皇上敕建的,這個聲名大隊,沒一個不來佈施。悟真看過了帳,又跑到後面倉屋裡看,但見屋高的米集子十幾個,香油滿滿的七八缸,柴薪、蔬菜不計其數。悟真看完,就在禪床上坐了一禪,專候師父回來做課眾,吃晚飯。那知一禪坐完,外面已是黃昏,仍不見師父回來,只得一個人撞鐘擊鼓,燒了晚香,便同道人將日間的剩飯剩菜胡亂的吃了一飽,同道人談了一席心,又到禪床上坐了一禪,還是守不著師父回來,只得點了支燭火走到庫房裡面,在那清雅鋪上宿息。他這鋪上真個香暖異常,悟真出世還不曾享過這樣的福,心中又憂又喜。喜的是這一座大廟宇,暗暗的就歸我住持;憂的是這位濟公師父,他從來不會經紀。我這初初的到來,又摸不著頭底,怎樣安排是好。
就此百慮交集,想了再想,也就沉沉睡去。覺道自己坐在庫房裡面,迎著房門等候師父,坐了許久,忽見一人輕輕將門簾一揭,往裡就走。悟真以為師父轉來,忙起身迎上說道「師父轉來了,怎不聽你老敲門的呢?」話未說完,只聞得一陣香味從鼻竅透入,悟真好生詫異,再為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師父,卻是一個絕色女子。悟真這一嚇非同小可,忙說道「你是何人?代我趕快出去!這是什麼所在,就容得婦人進來的嗎?」那女子聽說,便向他微微笑道「你這個和尚忒也太老實了,請問你們這庫房裡有個清雅,可在裡面嗎?」悟真道「我這廟裡現今就只我一個和尚,並沒第二個。」那女子作詫異道「這又奇了,今早放我來的時刻,明明分村是大成廟庫房,怎麼會不在呢?」悟真道「不在不在,你快走罷,我要關房門了。」那女子站下呆了半晌,又向悟真把眼睛勾了一句,說道「你這小師父倒很體面,虧你一個人在這裡倒不嫌寂寞嗎?」悟真被他眼睛那一勾,就覺到心裡有些忐忑忐忑的,曉得有些不妙,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將邪念鎮了一鎮,說道「我一些不寂寞,你快些走罷!我要關房門呢!」那女道「小師父,你要關門,奴也不阻止於你,但奴鞋尖足小,更深半夜何處去投宿?請小師父方便些兒罷!」說著便蹺起一隻小腳,一手將悟真一摟,說道「小師父,你可憐我這一點點腳,怎樣走夜路呢?」不由得那眼睛便落下幾點珠淚來了。悟真把他的腳一看,真個不滿三寸,著了一雙紅綾繡花鞋子,白綾襪套,實在可愛,那心裡忽然的就迷惑起來,把那三戒的道理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就這心裡一動,那女子便摟著他走到清雅床前,將他按倒,剛要行那苟且之事,忽聽外面靴聲橐橐的走進一人,頭戴雁翅沖天盔,手執金鞭,身穿金甲,氣沖沖的說道「吾乃本廟韋馱是也。何處鬼頭,敢來纏繞佛徒,污穢清地?」舉鞭就向那女子打來。那女子連忙滾下床來,向那神前跪下,說道「大神在上,女子本非私下進廟,尚有細情容稟。」韋馱道「有話說來,若有半字虛言,立叫你毀魂於本護法金鞭之下!」
那女子抖擻擻的說道「女子姓秦,本已故宰相秦檜外室所生之女。母親賈氏,因主母不容進府,在臨安南城外居住。父親死時,女子才三歲。初時母親也苦志守節,到了去年春間,母親去到洞庭山菩提院進香,不知因何帶了一個和尚回來,一字叫做清雅,就在女子家裡住了有一個多月。那日母親出外,他突然走到女子樓上百般調戲女子,那時卻怪女子不好,就同他有了奸。後來母親回來,他便絕跡不上女子的樓,女子並時時刻刻的想他。候了多日,他真個不來,女子只得又結識一個當鍋的阿六。不料一天夜分時候,他暗暗的又上樓來了,見了女子鋪上睡一男人,他也不由女子分說,拔出戒刀,就女子下身一刀,當時畢命。女子陰魂不散,在陰曹地府各處神前告狀,都告遍了,不料一處不准,皆批道『秦檜奸惡罪大,所生之女,應派顯報。』女子含冤不白,足有一載有餘。直到今年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薩聖誕,是日各處神均來祝壽,女子就帶了狀詞,就想揀位正直神靈求他伸冤,不料偏偏把個狀紙遞在岳將軍手上。女子總以為他被父親害死,記起前仇,必要加罪,那知他並不挾隙,看過狀紙,便說道『****,復加殺害,這還了得!』便著前隊將女子帶著,直到冥王府。恰巧本郡城隍在府前站班,迎接各神,岳將軍便把女子狀詞給他過目。城隍看了一遍,說道『回稟將軍,這狀詞去年就在小神面前稟過了。小神因他父親謀害將軍,敗壞天下,罪大惡極,雖世代為娼,被人奸害,不足以蔽其辜,所以不曾准許。』岳將軍聽畢說道『貴司此言舛了。他父親害人是一案,他被清雅這和尚奸害另是一案。總之照冥間法律看起來,這和尚當有應得之罪,何能因他父親作惡,便寬有了和尚清雅?恐冥間沒有這樣嗎,望貴司照案斷案,不必回護前案是了。』說畢,匆匆入內。城隍司因此著牛鬼把女子帶回衙門,下了冤鬼待質女公所,直到今早過堂,問明情由,方准許女子尋覓清雅,報仇雪恨。女子又花了些銀錢,到日巡書差面前,查了清雅現在西湖大成廟庫房裡面,不料來到此地,並不看見清雅,反轉見了這位小師父。這都是的確實供,求大神饒了女子罷。」韋馱聽完,又說道「清雅既不在此地,你應該就走,何故纏繞悟真?那我絕不能容你這下賤的鬼頭污穢佛門的。」說畢,舉起金鞭就是一下。
只見滿屋金光,悟真不覺嚇了一身冷汗,把眼一睜,直見桌上一支燭火,還未點完,自己還好好的睡在清雅鋪上,外面並無鬼神,原來是南柯一夢。心中好生奇異,暗道雖屬是夢,怕的這事件多分有的;幸虧護法韋馱來救,不然我幾乎被這女鬼盜去原陽了。又道人家廟裡韋馱都是眉清目秀,因何我夢中見的這位菩薩,眼睛細得同一條線似的,這又不懂是個什麼道理了。我明日倒要看看法身,究竟可像不像呢!正然想著,忽然聽窗外已有腳步聲腔,並那嘩嚓嘩嚓樹葉的聲腔,轉來轉去,再為定神一聽,原來道人倒已經過來掃天井了。悟真連忙起身,走到外面,叫道人打了面水洗了臉,走上大殿燒了早香,將鍾兒鼓兒敲起來做過課眾,見外面已經大亮,遂同兩個道人說道「今日是廟中圓滿第二日,進香的人必定不少,兼之補送香儀的、鄉間佈施的,勢必紛紛皆至。我要在庫房照應,你們著一人專司大殿上香火並撞鐘等事,著一人在外面照應。你們可曉得廟內有鎖門的鎖嗎?」道人道「廟內門上用不著鎖,皆有自來的木鎖,那把鑰匙就掛在庫房板壁上哩。」悟真便找了鑰匙,走到後面,先將聖駕行宮及丈室的門鎖好,然後又把各僧家住房門鎖起,走到外面望望。那知到了韋馱殿,把韋馱法身一望,不覺吃了一驚身段大小,同夢中所見的有一無二!再朝臉上一看,原來還不曾開光呢,怪道夢中看見他老人家眼睛同一條細線樣的。想系開光那日,菩薩多了,弄了遺漏下來了,只得守大事已定,再作道理。隨即就跑到正殿上拿了一分香燭,走來點好,頂禮下去,禱告了一番,致謝了一番,這才起身走進齋堂,同道人一起吃完了早飯。
外面進香的人男男女女,車兒轎兒,送油的、送米的、打齋的、送香儀的、送匾對的、寄名的、求籤的、許願的、賭咒的,俱皆到了,大殿上鐘鼓敲得應天響,月台下爆竹放得不絕聲。還有那些道姑。道婆,每人手上一個黃布香袋,一串佛珠,走著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的,就同煮粥鍋燒滾了的那種聲音一樣。殿上那個道人,敲鐘敲鼓的,把膀子都敲酸了;外面那個道人,送油送米的,把腿子都跑癱了。悟真在庫房裡收禮寫帳,開發腳力,直即忙得連出恭放屁的工夫都沒有。還有一班遊方的馬溜子和尚,總以為新廟裡打齋的必多,飲食必好,一個個都來掛單,那曉得這廟裡忙得煮飯的工夫沒有,連自己都沒得吃。悟真沒法,只得每人開發了五十文,還被些北方嗇和尚拿著錢,還要娘天爺地的罵上一頓才走。
直到午牌向後,外面才輕鬆一點,道人想要抽點空子要去弄飯,忽聽外面一個家人喊進來道「接帖接帖。」那道人連忙上前問道「你大爺是那衙門裡的?」家人道「我們是工部衙門的,我家馬大人有要事,要見你家方丈濟公聖僧。」道人道「方丈到外面去了,只有護法悟師父在家。」那家人跑出大門在馬前回了一句,馬仁隨即下馬,走進廟來。悟真也隨即走出庫房,將馬仁迎至客堂坐下,獻上茶來。敘了一陣閒話,馬仁便問道「請問你家令師今日甚時候才得回來呢?」悟真道「這是老爺的明見,家師不比旁人,他是瀟灑慣的,所以料他不定。」馬位沉吟了一會,說道「既然如此,這事且統統交代你罷!」隨由腰間掏出兩粒明珠,一卷田契,說道「這兩粒珠子是歸欽案追回的,將來留作重修屋頂之用,千萬不可遺失。這個紙卷是金丞相佈施廟中的周家堡二十四頃十八畝二分田契,共計三十二張。你統統查點清楚收好了,候你師父回來交代了,就說我特為送得來的。事情皆遵他的辦法,現今金御史已奉旨免議了。我適才在刑部孔大人處,昨日審的那個清雅已經獄斃。據獄卒說,是被個女鬼追了命去的。我看恐不的確,候你師父回來,你代我致意他罷!」悟真道「是了。但這女鬼迫命,據僧人看來,這話多分倒是確呢!」馬仁道「何以見得?」悟真便將夢中的話說了一遍。馬仁道「原來如此,怪道獄卒也說女鬼是姓秦呢!」兩人說完,悟真便將珠子、田契查點清楚。馬仁站起,又關會道「仔細收好,不可遺失。」就此作別出外,悟真送了上馬,這才回頭將珠子、田契收藏起來,就聽道人喊他吃飯。悟真才出庫房,走至天井,遠遠見門外飛奔似的來了一匹報馬,一個軍官打扮,跳下馬直往裡走。畢竟不知來人是誰,區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