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張三見手上的錢抓不下來,心中好生作躁,只得把抓下的錢,數來數去,只有一百大錢。忽然心生一計,把這錢向桌上一甩,說聲「這是賞你們的小賬。」自己一搖二擺的走到門口賬櫃前,說聲「寫金相府的賬,煩你注個『門公張三』。」那管賬的把他上上下下一陣看,說聲「張門公,請你老人家給了錢罷,我們小店,沒得城裡的賬。」張三故意的把眼一睜,大罵道「瞎眼的囚徒!難道堂堂的相府,少你家的錢不成?」在張三的意思,以為嚇他一嚇,就可以寫下賬了。那曉得這位管賬的,很有點來歷。他本是綠林的出身,生就的一派軟勁,無論遇何等事,他總是軟上前,等到他發作起來,大約是死多活少。所以人代他起了個外號,叫做笑面虎楊魁。他是楊家將的旁族,並且粗通書算,善使一柄八角響錘,還有三支毒鏢,百發百中,江湖上夜行的功夫推為第一,年才二十一歲。若論他的形容,生得眉清目秀,真個是白面書生。十六歲上父母雙亡,便做獨行的買賣,專與貪官污吏、旁門左道為難。只因去年秋間,在西湖邊路遇劉香妙,給了他一毒鏢,結下了深仇大怨,這爿如意館是他家娘舅開的,所以來到此處,代他管管賬,暫避風頭。今日張三遇了他,要說是韓相府、李相府,那怕就說張欽差路過的家人,這片賬倒還可以欠得去;單是金相府,他曉得他家由主人起就貪贓弄權,門裡沒一個好人,所以便偏偏的不欠了他。
閒話體提,且說楊魁被張三一頓發作,他還是笑嘻嘻的說道「張門公,我對你說明白罷,罵也是要把錢,打也是要把錢;相府也是要把錢,王府也是要把錢。」張三見他說的話來得又軟又硬,心裡又躁又氣,但估量他不過一個飯館的管賬的,總不敢真同丞相府的人為難。想著,便斜著頭,指定楊魁道「你真個不寫賬嗎?」楊魁又笑道「門公爺,你錯了,要錢還有假話說嗎?」張三怒罵道「王八蛋!既不寫賬,你跟咱老子去拿錢。」說得慢,來得快,伸過手去一把,就來抓楊魁,說道「跟咱老子到相府裡去!」楊魁到這地步,實在忍不住了。見他手來向近,就用兩個指頭,輕輕的拈著他一隻手,身子一勁,站上櫃檯,把他提在空中,小雞的一般,一蹶一蹶的。這時門口看的人也多了,楊魁就同做把戲說廠子一樣,一手拎著他,一手指著他,就把他怎樣講究燒魚翅,怎樣講究要好的花彫,怎樣不把錢,怎樣硬寫賬,說了個正理。大眾也說道「既這樣講究法子,早點叫他把錢。」還有的說道「既腰裡沒得錢,怎麼還這樣好吃呢?難道人家的魚翅是偷來的嗎?」
楊魁見大眾評論,自己的理站得足足的,便把張三往櫃檯裡一甩,罵道「狗娘養的!你把你家金丞相請得來罷,老子且打死你再講!」也就騰身而下,掄起拳頭就往下打。楊魁正待下手,只見裡面跑出一人,年約五十多歲。你道此人是誰?就是楊魁的娘舅。忙叫道「且慢打,待我來問他。」便輕輕走到張三面前,說道「朋友,你究竟把錢不把錢?如錢不彀,就少的也無妨,要是執定寫賬,那我就不問了。」
卻說張三先前看見楊魁和氣生財的樣子,以為是個軟口,及至被他站在櫃上拎了多時,也就曉得他的厲害了,聽得來人這話法,只得見風掛帆,說道「在下身邊,實在一文俱無。」那人道「你一文俱無,怎麼又這麼講究吃呢?」張三便立起身來,垂淚說道「非是在下好吃,實因吃的這濟顛和尚的虧。」那人聽了詫異道「這又奇了,濟顛僧是位聖僧,怎把虧你吃呢?」張三道「此話甚長。我實對你老人家說罷,在下本不是金丞相府的,是平望張欽差行轅的家人,因水災公事,同濟公和尚到金相府來送奏本。今日公事已畢,又同著回平望行轅,他叫我把路費五十多兩銀子,收在他身邊。他說他的神通廣大,免得被人搶劫,在下信以為實。不料走到城中,他忽然說道,你先走罷,都城外如意館燒魚翅最好,比狗肉好吃得多呢。你先去把酒兒菜兒辦好,我隨後就來。在下並且怕他做空子,就說道『你要把點銀於與我,才好辦呢!』他說道『銀子難拿呢。』就教我伸只手去,他拿了一個銅錢,向我掌心裡一擺,說道『你去用罷,要一千就一千,要一萬就一萬。』在下初不相信,他叫我用手去拿,那知拿一個,又是一個,滾滾而下。在下所以聽他的話,就到寶館叫菜守他。見他許久不來,我只得自己受用,橫豎有錢會賬。那曉得會賬的時辰,先到要一是一的,錢往下直滾,到得一百個錢之後,忽然停止,任憑你把手掌肉掐破了,都不得下一文來了,所以只得權且寫賬。你老人家如不相信,現今手上還有一錢可憑。」說畢,便伸出手來。大眾見說,均擠上來觀看,見他掌心裡果貼著一文大錢,抓都抓不動。
內中又有位老者說道「這件事我明白了,大約總是你言語中得罪了聖僧,他有心拿你耍耍的。你如不信,你趕緊望空跪下,陪他個不是,包管還可以取得下錢來呢。」大眾見這說法,到也將信將疑。單是張三覺得也只得這個法子試試看,連忙跑出櫃外,朝空跪下,說道「小人設有冒犯聖僧之處,還求聖僧包涵,可憐小人今日也被人罵過了,也被人打過了,就有冒犯之處,求聖僧開一點恩罷!」說畢,向空叩了四個響頭。看的人這一派笑聲,如同潮水一般。可又作怪,自他禱祝之後,爬起來用手抓錢,直接一抓幾個,滿地直滾,不到一刻,面前堆了一堆。楊魁甥舅以及好耍的人,皆來幫他數,數到末了,恰恰的七千八百文,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再要去抓,又抓不動了。看的人莫不驚異,一哄而散。
張三含羞帶愧的,出了館門,忙趕上蘇州班船,直向平望趕路。沿途卻喜船錢飲食,皆從手上抓下,但是到了數目,要想多一個,是萬萬不能的。這日已到鎮江,這張三的家眷,卻住在鎮江荷花池,因順便家去望望,還想順便跑到家中,把手上的錢,連夜的抓點下來,留著用用。那知到了門口,剛用這只右手敲門,忽聽叮噹一聲,手上落下一個錢來,再朝手上一看,那手上只剩了一個黑墨圈兒。家中聽人敲門,連忙開門,見張三回來,一個個皆歡天喜地的,單是張三垂頭喪氣。心裡想道如其瘟和尚不把我的銀子弄去用掉,今日回來,何等高興;現今身邊分文俱無,這便怎好?一頭想著,一頭歎氣,但聽他的母親問道「我的兒呀,你今次回家,這般不適意,是何緣故?」張三道「不要提了,這件差使,吃了苦了!」母親道「人生說話,不能折福,一回差使,賺了五六十兩銀子,還說吃苦,你的心路也特大了!」張三見母親說得奇異,因說道「母親何見得孩兒賺了五六十兩銀子?」母親罵道「畜生,你錢賺多了,你在外面嫖昏了!難道自家做的事,都記不得嗎?」說畢,至箱中取出一封銀子,向張三面前一甩,說道「這不是你寄回來的嗎?」張三一見,目瞪口呆。究屬這銀子是從何處來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