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到此時,都明白對方有拉攏投靠之意。當年在台灣時,吳遂仲因受到張偉信重,一股腦兒的將台灣政府權力收去,何斌雖不在意,這些年下來卻也無甚交情。這兩年吳遂仲為內閣首輔,勢高權重,雖然也很能力事,卻因兩人手下因當年爭權一事鬧了生份,在政務上很有些磨擦,何斌雖不攬權,卻也要防著人對付於他。是以多些臂助,自然是好事一樁。呂唯風孤身在外,雖然位高權重,卻也是朝中無人難為官,何斌親來接他,雖然有結納之意,這個機會卻也不能放過。兩人既然一拍即合,卻也不必明說。因相視一笑,不再閒聊,開始商談公務。
「唯風,你一路辛苦,這些東西生受你了。」
何斌端坐於馬車之內,手拿呂唯風上獻的貢物和帶來的貨物清單,向呂唯風笑道:「到底你知道陛下的心思,並不如一般的外任官員那樣,送一些華而不實之物。白白讓陛下斥責申飭,又損財,又丟臉子,何苦來著。」
此時說的是公務,呂唯風卻不如適才那麼隨意,聽得何斌誇讚。便在車上將身子略微一躬,笑道:「下官原本也要孝敬一些土物特產,後來一想,陛下已然建基稱帝,這統天下什麼東西不是陛下的?只要陛下想要,難道還要我們這些臣子特意去尋來麼?歷來塘報,凡是上獻華美貴重物品,報奏祥瑞的,無不遭到痛斥。這正是陛下盛德,不以物品為貴,而以民生社稷為重。做臣子的既然知道聖上的心思,自然要歡呼襄助,方能不有愧於陛下信重提拔的大恩。」
「唔,你說的很好。到不是說些大道理,比他們實在。到底是咱們台灣的老班子,不尚虛文,只求實際!」
「是。所以這次隨行而來有三十多條大船,每船有幾百噸的銅鐵,然後每月都有銅錢送來。銅四鉛六,雖然稍微模糊,卻很便於流通,並不怕人拿去鑄了銅器販賣生利。」
何斌到底是歡喜難耐,不禁喜上眉梢,向他看了一眼,誇道:「內地也有銅礦,然而多半是包給利人,雖然有鑄銅鐵的份子,他們不鑄不成。卻一個個只想賺大錢生發,哪裡顧的上國家大計。銀賤銅貴,國家財政大弊。虧得你把這事放在心上,一得到訓令,便立刻派了幾十萬人在官礦裡晝夜不停的採銅,戶部銅政司早就有人回來報我,言語間對呂宋各州府下統理的官礦很是誇讚。我聽了很是高興,已經有保本上去,原想著陛下對你必定有所恩賞。卻不料是讓你回京述職,想來要麼是有大用,要麼就是要當面看看你這個有功之臣,再對你加以賞賜!」
呂唯風也是得意的很,不過卻不敢在何斌面前張狂,只是抿嘴一笑,向他道:「多年不見聖上,做臣子的也是怪想念的。此次陛下給我這個機會回來述職,下官當真是感念之極,接旨那天,伏地哭泣,半天不能起來。」
「陛下此次讓你回來,也是讓你有綿衣還鄉的機會。你的仇家多半被抄了家,還有幾個在當日伐江南時死難。剩下的多半又發配到呂宋,由你處置。其餘的鄉鄰友人卻是無礙,也該讓你這個當年的落魄之人回去顯耀一番才是麼。千里為官,辛苦奔忙,不就是為了這一天?上可以慰祖宗之靈,下可以保妻兒富貴。唯風,你有今日當真是大不易!」
呂唯風在呂宋其實辦事甚苦,開始之時除了有一支強軍和幾十人的心腹手下隨他同去,後來又尋了一些宗族子弟以為助手,其餘都如是荊棘從中,當真是篳路藍縷,開切從頭做起。種種堅辛困苦不足以為外人道。有一次坐困呂宋南端的小島之上,被當地土王領著幾千番兵圍困,雖然手下拚死抵抗,卻是人數眾寡懸殊,若不是當地駐守漢軍接到信息,飛騎來援,只怕這會子屍骨已寒,不知魂歸何處了。
聽了何斌這番入情入理的勉慰之辭,料來其中也有張偉的話頭在內,他感動之極,又夾雜著回到故鄉的激動之情,再也忍耐不住,一時間眼淚抑制不住,滾落下來。哽梗著向何斌道:「下官失禮,只是聽得適才的話,想起少年遭遇,竟致不能自已,還請太師恕罪。」
他當年原是貴戚子弟,被閹黨陷害,竟致抄家敗亡。他於雨夜連夜奔逃,到南方隱姓埋名,以賤業為生。後來張偉在台灣大收難民,這呂唯風覺得此事是個良機,便毅然隻身赴台,憑著才幹識具和世家子弟在政治上的敏銳,得到信重進入軍機,一直又做到方面大員。張偉決意查抄發配全江南的閹黨及貪墨官員,將其家屬門徒全數發往呂宋,這幾年來數十萬人被起運放逐,其中便有呂唯風的大半仇家。張偉當日在決定此時時便曾向何斌笑道:「昔有李廣誅灞陵尉之事,呂唯風在呂宋很苦,未必不想著有朝一日回到內地來報仇,與其那樣有干物議,到不如現在就成全了他。」
是以大筆一揮,將當年呂唯風的仇家盡數發配,交給他發落。這呂唯風也是心狠手辣,甫一接到這些犯官及其家屬,到也沒有將他們全數處死觸及刑律。而是全部發往呂宋貧苦煙瘴地面,並下令不准當地政府照顧,任其生死。此後一年不到,這幾十家數百人多半橫死,僥倖存活的十不足一,也是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張偉成全了他之後,這呂唯風辦事越發的賣力,每天只睡不足三個時辰就起來會見官員,處置公務,批覆文書。又是坐不住的人,隔三岔五的四處奔波,呂宋這些年成績如此之好,到有大半功勞坐實在此人身上。所以縱然是有些小過,卻也是瑕不掩瑜,張偉到也並不放在心上。
兩人談至此時,份內的公務已然交持完畢。呂唯風因向何斌問道:「下官此次回來述職,聽說北伐之事很不順遂,連廬州重鎮也落入敵手了?文瑨也是名將,鎮守日本很有章程辦法,怎麼仗打成這樣?」
他原以為何斌聽聞此事,必然是臉色凝重,神情不悅。卻不料見他微微一笑,答道:「此事原本是極密之事,不過眼看也快到收官之時,說說也是不妨。」
「下官願聞其詳。」
「陛下初用兵時,以正合為要,不以奇兵突擊為重。誰料此次北伐,明軍竟然暗中調兵遣將,將精銳大軍多半調來准北,以優勢兵力往擊江文瑨的神威衛,以十餘萬疲敝之兵拖住我兩衛十餘萬大軍。陛下覽閱戰報,深自愧恨。自語道:我自用兵以來,一直以為兵精炮利便可橫掃天下,此次北伐動員兵士眾多,使用糧草兵械無數,原為與八旗爭一高下,此時卻被幾十萬全無戰力的明軍拖住腳步,這都是我的過錯。」
說到此時,因是張偉的聖諭,且又是自責之辭。呂唯風連忙站起,抱拳道:「聖上太過自責,這都是臣下的罪過。」
「你不必如此,這大犯聖忌,下次千萬不要如此。」
當時明朝人的規矩,提到皇帝必需很恭謹的站起,雙手抱拳口頌聖安。張偉在現代時的清宮戲上也常得見,甚覺做嘔。是以下了嚴令,不准官場上有此做派,呂唯風是世家子弟,對此事並不瞭然,到是不知不覺間犯了忌諱。
待聽得何斌解釋,忙抹了頭上冷汗,笑道:「是,下官到是第一次聽說陛下有此嚴諭,下次必定不會再犯。」
何斌噗嗤一笑,向他道:「說起這些,聖上的避違和喜好當真是奇特,也是江南官場趣談。比若小腳,他一見有官眷入宮晉見皇后時是小腳,便是皺眉不已,很是痛恨。本來這小腳很是漂亮,女眷們在宮中走將起來,當真是如同風擺楊柳一般,婀娜多姿甚是可人。他卻偏偏不喜,宮內女官都放了腳,不准纏足。在台灣時也是如此,不知道這人是為了什麼。現下可好,各個齷齪官兒為討他的好,家眷小妾女兒,統統放足。此風吹到民間,有不少原本纏足的農人商賈,也令家人放足。這真是……」
他與張偉交情深厚,此時說將起來已是滿足的「他,這人」,呂唯風不敢應和,只得面色尷尬的應承。何斌卻是說的興起,仍手舞足蹈的說道:「還有御史台的都老爺們,原本說是叫御史,年前陛下一時興起,說是仿回漢制,改御史為議郎,改御史台為議院。議郎都是各行各業的能人幹員,品德出眾之人,專議國政。聖上上次非刑處死了一個巡城御史,後來很是後悔,說是以皇帝之尊下令殺人,為後世留了很不好的例子。是以竟加重對議郎的尊重,改為超品,見一品大官亦可分庭抗禮。議郎資格罷後,便依著功勞情份授官。凡事議而後行,不能逾制。除了軍務,各省的民政商務,竟然都漸漸要議院通過議案,才能施行了。」
他拍手道:「你想想,凡事都這麼著,還能辦事不能了?還好議郎也是人,他也不能做一輩子議郎,總需防著將來!所以我也不管,好生拉攏一些,搞什麼投票表決時,也方便許多。不然的話,別想辦事,我成天都去議院耍嘴皮子得了!」
張偉改制之後,中央的議院稱為上議院,地方的為參議院,勾當表決軍國大事。除了軍務不能干涉,所有的民政財政地方政務竟然都需議院同意方能施行。這呂宋近來也在各州府設置參院,由當地德高望重之人充實其中。呂唯風此時到還沒有覺得不便,只是覺得多一重掣肘,很是無此必要。此時聽得內地議院參院竟然慢慢得了實權,心中警惕,便想著若是回去,需得在議院安插心腹,以免將來行政時礙手礙腳。雖然心裡對此事也並不贊同,他卻不如何斌這般說法肆無忌憚,只得笑道:「陛下如此行事,也是為著防微杜漸,以眾智杜絕錯失的意思。試想若是全天下都有才幹之人會議,然後決斷大事,豈不比一人獨斷專行更好?」
何斌橫他一眼,道:「這話是沒錯。不過這些人多半與台灣來人不對,對咱們的行事多有非議,若是沒有些手腕辦法,只得先行告老讓賢,給飽讀經書的大才們去管理賦稅之事,卻要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能力!」
呂唯風乾笑一聲,不敢再答話。只得又問道:「陛下適才很後悔北伐的用兵方略,既然已知敵人佈置,為何不因勢而擊,一舉破敵?我漢軍實力強橫,五萬漢軍足以正面擊潰敗二十萬明軍,未知江大將軍未何一退再退,不肯與敵決戰?」
「明軍不知道我軍乃是用信鴿通信,實則前方戰事一起,文瑨已用信鴿稟報陛下知道。陛下深思一夜,第二天立刻用快馬和信鴿分別通傳,命全斌與張瑞即刻分兵進擊。飛騎入河南,攻掠商丘、朱仙鎮、危逼開封,若是守備薄弱,便一鼓而下!周全斌引領部下由准安各處攻徐州,擊潰正面之敵。若是敵竄河南,便由飛騎迎擊。他兩人此刻早已動手,只怕駐在徐、青的明軍早就潰敗,或是退往河南,被飛騎自處追剿,或是退往濟南,甚至要退往河北,亦未可知。」
說到此時,呂唯風亦是恍然大悟,因笑道:「那麼棄守廬州,只是把鳳陽一帶的明軍往南引引,免得到時候一股腦兒的往河南逃,飛騎那麼的壓力過大。」
何斌將手中折扇一拍,笑道:「就是這個道理了。此次戰事若是順遂,只怕明軍再無主力,名將隕身,兵士敗亡,名城要地盡失,財賦之地絕無,大明,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