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瑄低頭一想,向張偉道:「大明官俸極低,官員們收些火耗帖補一下,原也無可厚非。只是正賦一兩,火耗竟能收到十兩,盤剝吸血乃至於斯,這當真是不得了。大人禁收火耗,當真是了不得的舉措。但賦稅收上來的是碎銀,總需熔成官銀,然後入庫,其間必有損耗,若是不收火耗,雖斷了官員貪污的門路,卻也難免要官府來補帖才是。一州一縣還好,全江南至少要賠上十幾萬兩銀子方可。」
「不妨事。這筆銀就由官府來出,亦是無妨。多收這幾十萬,全國上下的官兒們只怕要多貪十倍上去。百姓們自然是怨身載道,無以聊生。奉漢兄,你是好官一個,但普天下如你一樣清廉的,又有幾人?」
鄭瑄聽的動容,正欲答話,卻又聽張偉接著道:「自然,太祖開國以剝皮之刑治貪,仍是無用,其為何也?官俸太低所致!一個知縣,年俸不過二十多兩,還總得聘幾個書辦,師爺吧?再加上異地為官,花費甚大。等閒之家,只怕是負擔不起。是以若是一清如水者,比如海瑞,老母親過生日,竟然連一斤豬肉也買不起。待死時,連棺材也備辦不了。國家養士,這樣不成個體統。是以欲要官員不貪,一則是要以國法鎮之,二則也要讓官員尊榮。是以台灣有廉政署,不歸任何衙門統領,是以沒有掣肘,有專查之權;再有就是提高俸祿,令官員不至於饑貧。雙管齊下,方收實效。」
他還有些話,卻也不方便此刻就與鄭瑄和盤托出。明清之際,表面上的地方長官是進士出身的儒生擔當,實則都是那些積年的小吏從出搗鬼。那些呆書生讀了幾十年書,好不容易有個前程,做一任實缺官,卻是如同睜眼瞎子一般,於政務斷案一竅不通,只得通過聘請的師爺和那些熟手小吏來辦事。這些人上下其手,從中舞弊,將正堂老爺瞞在鼓裡,又或是乾脆將老爺拖下水去,一群人勾起出來貪污。所以即便是況鍾這樣的清官名臣,也有當場摔死師爺的事。一則是離不了,自已俸祿又低,又養不起,只得多收火耗補帖,二者是不通政務,被這些人欺瞞左右,想清廉亦不可得。台灣任官,皆是由實材補授。有舉人秀才出身的則任書力,主吏;通算術者,則為核算審計的官吏;法務和廉政官吏,則由通律令和算法的通才擔任,並非如明朝,所有的國家正員,皆必須由科舉儒生來擔任。只是此時若改變習俗,只會讓這些儒生反感,影響張偉穩定江南的大計,是以此時斷不可行。依著張偉想法,待江南全下,主官仍由那些官聲尚好的儒生擔任,而佐吏,則由台灣派來,如此這般,政務方能順遂。
卻又聽那鄭瑄疑道:「大人,你免了三餉加派,又不收火耗,加之興兵征伐,東征西討的,這得需用多少銀子才能敷使用?再有,連正賦亦是不收,雖然鄭瑄要代百姓多謝大人的恩德,不過也著實有些懷疑,如此這般,大人能承受的起麼?」
張偉一笑,知他此時已站在自已一邊,為自已竭心盡力。因答道:「漢軍軍費早已準備,這兩年每年二三百萬的財政盈餘,皆儲備起來,以充軍費。只是戰時耗費甚多,不瞞奉漢兄,僅是出兵這頭一月,已是用了兩百多萬的銀子。台灣那邊一年收入一千四百萬有奇,官員俸祿加餉銀,並造槍炮彈藥就花費了八成。若不是從前年便開始收取糧食,以為田賦,只怕這一場大戰,已是支撐不來。只是南京一下,底下除了襄陽也無甚大戰,日後每月有百萬銀便可敷用。待過上幾個月,台灣那邊便可又有積蓄,再加上各處州縣還有些存銀可用,若光是漢軍所費,到是夠了。至於江南的各項賦稅,奉漢兄,你是大明高官,亦是清楚的很吧?正賦每年不過三百餘萬,連同加派方八百多萬銀,這是朝廷所得。可是其間有多少被各層的官員們中飽多少?百姓苦矣!我今年免收,也是讓百姓回復原氣,少收了這幾百萬銀,我固然是要緊張些,到底百姓們得益更大!至於其餘開支,官員俸祿,我要從江南的貪官及閹黨,還有各地的親王藩王中拿!」
鄭煊吃了一驚,急忙起身道:「追比貪官,閹黨,士大夫和百姓們自然是拍手稱快。只是若有不慎,得罪官員過多,只怕有損江南大局。再有,大人偽托是建文皇帝後人,對宗室不但沒有什麼恩賞,反到是要他們掏出錢來,這豈不是令人怨恨?就是今上,他減膳,撤樂,將每日一換有皇帝袍服改成一月一換,亦是不肯難為宗室,請大人細思。」
張偉冷笑道:「今上一個月省那幾千兩銀子,夠做何用?那些官兒和外戚們不顧國家安危,一個個仍是挖骨吸髓一般的欺壓百姓,別說是讓他們把銀子吐出來,就是都殺掉,亦不足惜!
李自成破北京,查出皇家庫房內尚有兩千多萬存銀,都是百兩一個的永樂細紋大錠。就是如此,皇家卻始終不肯拿出銀子來,而是拚命搜括百姓以充軍用。一邊是官逼民反,使得造反的百姓越來越多,一面是皇帝捨不得銀子,卻又將好不容易湊出來的銀子充做軍費,去剿滅那些原本是要繳納賦稅給皇帝,卻又被逼謀反的百姓。若不是史有明載,當真是令張偉難以相信,世上居然有這麼蠢的人,寧願在最後吊死煤山,卻就是捨不得用錢。想想明朝皇帝,這種要錢不要命的做法卻又比比皆是。明神宗興滸爾滸之師時,張居正改革積攢的庫銀早就用光,戶部無錢可用,要餉的文書每天如雪片一般飛來。請示皇帝,當時內庫明明就有神宗從江南用稅監和礦監搜羅來的大筆白銀,用來做軍費綽綽有餘,只是他老人家善財難捨,一毛難拔,於是開始徵收遼餉,形成了禍亂之源。再有福王在洛陽,明明農民軍即將破城,性命難保,他卻不肯掏一兩銀子勞軍,弄的軍士怨恨,不肯出力,結果城破之日,福王被殺,從他王府府庫中,整整起出幾十萬兩黃金,白銀四百餘萬,其餘古玩珍奇無數。
此時張偉據有江南富庶之地,明朝宗室甚多,除了少數幾個親王外,都是些欺壓良善,無惡不做的之徒,名聲極壞。不但是百姓厭憎,便是官員亦是無人喜歡。張偉拿他們做法,一則可以拿錢出來助餉,二則可以息民怨,又何樂而不為?至於那些有名的貪官,閹黨餘孽,別說抄家,縱是張偉將他們都砍了腦袋,只怕全江南的百姓只有拍手稱快,斷無心生怨恨的道理。
見鄭瑄仍有疑慮之色,又向他解釋道:「此事暫且不急,待江南全數平定後,再以官府法司進行,而不是使漢軍四處拿人抄家。公佈其惡,抄沒家產,一切以法理來行,這樣則有心之人無法從中興風做浪,又能充足財賦,又能安撫民心,平息民怨,何樂而不為也?當前要事,卻是要任用清正官員,安撫民心,一人不殺,一人不逮。」
「好此便好!我就擔心大人挾大勝餘威,以軍隊四處抄逮宗室大臣,恐失人心。若是一切讓文官來行,依法理而辦,則事無不諧。如此,鄭瑄願交犬馬之勞!」
張偉大喜,起身揖讓道:「我就知道奉漢兄是以百姓為重,而不是以一家一姓榮辱為念的腐儒!南京這邊,就有勞奉漢兄了。昨日損壞民居,需要官府賠補,令百姓重新安居,死難之人,自有撫恤。總之鎮之以靜,便是現下最大的章程,奉漢兄大才,必定能使我息勞無憂!」
此事之所以令張偉如此懸心,便是因打下江南易,治理江南難。他現下有諸多政改之法,卻是一條也不敢拿來施行,就是因為此時縱是打下州縣,設官立府的,卻是人心不附,無人肯來聽命。若是不迅速拉攏百姓和官員,將打下來的土地切實納入自已的統治之中,只怕是日久生變。若是一味以武力鎮壓,十來萬漢軍能管得了多大的土地人口?又有多少精力東征西討的平定禍亂?如是大力擴軍,則以台灣一地難養的起多少兵馬,只怕沒有幾年,張偉也只得傚法明皇,大力收取賦稅來充軍用了。漢軍打下這些地盤,自會俘獲不少地方官員。那些既無能力,又無品格,甚至名聲極壞的,張偉自然不是稀罕,並不會留用。而如鄭瑄這樣官聲甚好,能力亦佳的官員,偏生又多是有著忠義之心,甚難收攏使用。現下只要這鄭瑄一歸順他,南京城內和附近周邊的府縣官聽得風聲,自然會有大量的正派官員投誠,如此則大局可在半年內穩定下來,待渡過今年,來年便可施行政改,將明朝的陋習陳規蕩滌一空。不似那李自成,未得天下,先亂天下。原本在京的明朝文官皆欲降順,誰料那李自成全然沒有新朝氣象,一入京師,天下未定便以拷掠官員為樂事,張偉在後世覽閱史書,常竊以為不智,此時自已又怎會再覆前轍?
此後數日,左右不過是探視漢軍傷患,撫恤攻城當日受損的南京市民,命張鼐與孔有德領兵前往安慶,助劉國軒往攻武昌。兩衛各留兩千兵馬,助炮隊守護南京。至於飛騎則受張偉之命,往取蘇州、松江;萬騎則直取杭州。待三衛隊大軍前往取武昌,萬騎則與三衛軍協取寧國、徽州。
待收取到左良玉由海跑而來的軍報,方知左部在漢軍一出台灣,便以海路出瓊州,往攻雷州府,饒是那兩廣總督王尊德早有防備,派了三鎮總兵兩萬餘兵鎮守,卻只被漢軍輕輕一攻,便告城破。雷州知府降,各總兵全數戰死。此後高州、廣海衛、潯州、肇慶府、悟州府,一月之間便被全數被破,各總兵知府或降或死,或是逃入廣州城內。待漢軍由悟州及惠州兩路夾擊,由大炮轟城,守衛廣東城門的一名千總開城出降,漢軍蜂擁而入,直撲巡按御史並總督衙門。那王尊德見事不濟,一面命家丁抵住大門,一面齊集姬妾子女,縱火**,到是為明朝盡了死節。廣州一下,左部漢軍除了得了廣東全境,還有廣西境內的悟州、潯州等地,若不是怕師老易疲,戰線太長不易補給,漢軍便可直下南寧,取廣西全境。縱是如此,左良玉又取了漳州,威脅聚集在福建的明軍,若不是不知張偉意思,他便要直入福建,取福州,然後自福建北上,與漢軍主力匯合。
張偉看了左部參軍送來的軍報,沉吟半響,方令道:「左上將軍打的甚好,知道控制泉、漳,方能穩守兩廣。不過他只帶了一萬五千多漢軍,雖然收編了幾千健壯明軍分守各地,漢軍在形勝之地制之,但那些軍隊到底是新附軍,不可信任。還有被俘或是投誠的將領,萬萬不可任用,盡數以船送到台灣,甚或是南京也可。到是文官,只要願意而名聲不是極壞的,盡可以原職,甚至提拔使用。漢軍不可再多佔地盤,將現有的地方管治好,等著主力漢軍南下,便是左將軍大功。福建聚集了近十萬明軍,雖然戰力低下,到底老虎敵不過群狼,還是小心的好。」
他撫一下額頭,啞著嗓子道:「我近日來四處奔忙,處理軍政民務,很是疲乏。不與你多說了,軍務上你再去請示一下參軍部,他們自然有詳細的指令交由你帶回給左將軍。民政上如何料理,則去問一下吳遂仲大人,他適才從台灣到了南京,如何管治安撫,如何任用舊官,都有章程,你帶了回去給左將軍。命他凡事依這邊的規矩而行,不得專擅胡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