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書生意氣,自然就是衝動起來不顧一切。原本就群情激奮,待史可法一至,更加是火上澆油。明朝儒生與太監原本就是死敵,沒事都要互整一番。此時這起子太監宦寺禍亂台灣,卻比當日在北京禍亂天下更令這些儒生看的真切。
當下各人計較已定,一個個攘拳揎臂直奔台北縣衙門而去。說來到也怪,他們甫一出門,便有不少百姓聽得風聲。各人這些時日簡直如入阿鼻地獄,此時聽得這些進士舉人老爺們要去尋欽差論理,自然是一個個跟隨景從,以壯聲威。
待各人奔行到縣衙門附近,身後已是聚集了數萬百姓。台灣百姓比之內地不同,這些年來張偉雖然是以嚴制台,但從沒有冤枉勒索百姓的事。當年的台北巡捕營官兵若是有了錯處,只需至法務署告訴,則沒有不准不查的道理。一旦核實,無論是誰敢無端苦害百姓,必受重懲。這幾日來高起潛一眾人等苦害百姓,各人原本以為只是查那張偉是否有反跡,卻是與已無關。誰料整個幾百名太監及綿衣衛士四處拷掠,只要相對了眼,看出是有錢人家,哪管你和張偉是何關係,有無溝結。一頓拷打下來,就是讓你賣了你親娘都嫌晚,哪裡還有什麼道理可言。到得此時,各人方知這皇帝御用的走狗當真不是耍的,那高傑算的了什麼,虧自已平日裡畏之如虎。
這縣衙外邊人山人海,人聲鼎沸。各人此時如同有了靠山一般,吵吵嚷嚷聚眾大罵。這幾天的冤氣當真是受的太多,那些苦主雖不敢來,那親朋友好卻在這隊列之中,此時不痛罵幾聲,更待何時?酒壯英雄膽不過是托詞,最安全最壯英雄氣的,自然是躲在人身後大罵幾聲。
那把守縣衙外圍的綿衣衛諸校尉遠遠見了人群湧來,那年輕的還不知好歹,有幾個老成的卻知道當初蘇州市民打死傳旨校尉,保護東林大儒的往事。後來雖是斬了五義士,到底當場有不少校尉丟了性命。好漢不吃眼前虧,綿衣衛不管如何的如狼似虎,以幾百人抗幾萬人的壯舉卻也是想也沒想。當下各人急步暴退,緊閉四門,立時派人至後堂請高起潛的示下。
這高起潛這幾天雖已是撈了不少銀子,卻一直沒聽到張偉動靜,心中愁悶。卻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動靜已然鬧的極大,林林總總用拷打的辦法搜羅了不少證據,張偉卻不來與他接洽商談,他卻也不能公然跑到張府索要賄賂。正在煩悶的當兒,那當日送他來台的小吏卻登門求見。按理,以他這麼一個小小吏員的身份,斷然不能見到欽差大人的面,不過此時高起潛苦於台灣各層官吏無人來投靠,心中正自納悶,急欲打開缺口,無奈之下,便下令命人傳見。那小吏一溜煙跑將進來,剛剛給高起潛行禮完畢,兩人正待說話,卻聽得外面人聲鼎沸。待報信的綿衣衛跑將進來,一五一十將外面情形說了,那高起潛卻已是嚇的呆住。
因見他慌張之極,一時間竟然手腳顫抖不止,口張眼斜,渾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張瑞扮做小吏前來,卻正是為此事。心裡鄙夷一番,卻張口向高起潛笑道:「欽使大人莫慌,外面不過是幾個儒生鬧事,眾百姓藉機鬧事,只需將儒生壓服,那些個百姓手無寸鐵,又有何懼?」
高起潛尚未答話,那些個侍立在房內的綿衣校尉立時同聲道:「話不是這樣話!萬一激起民變,幾萬人擁將進來,踩也將咱們踩死了。唯今之計,只有尋寧南候派兵前來彈壓,如若不然,只怕民變一起,咱們將死無葬身之地。」
張瑞冷笑道:「偏你們知道民變可怕!那又為何四處苦害百姓,騷擾地方!」
見各人臉上變色,他卻又和顏悅色道:「辛苦了這些時日,欽使大人還不是想逼寧南候就範。若是此時去求他前來彈壓,豈不是前功盡棄?若是張大人言道民變可畏,要欽使大人交出幾個綿衣衛出去給百姓們發落,嘿嘿,那才是死無葬身之地呢!」
房內各人聽他說的有理,細細想來,只怕張偉多半會讓高起潛交出幾個替死鬼出去。若是將別人交將出去,消彌了這場大禍,各人自然是千願萬願。可是看著高起潛的眼光亂射,只要被他看到的頓時都是害怕之極,唯恐自已運交華蓋,被交了出去替死。是以各人將心一橫,齊聲向高起潛道:「這廝說的甚是有理。咱們幾百名健壯兵丁,縱是打將起來,又怕個鳥?請大人發令,咱們這就殺將出去,除非是寧南候公然派兵造反,不然這些個百姓能吃住幾刀!」
高起潛聽的心動,便欲發令。卻又聽張瑞言道:「諸位軍爺,這話說的不對。百姓跟來不過是看個熱鬧,若是各位就這麼殺將出去,不是給了張大人以派兵的借口?萬萬不妥。」
「你說來說去,左右的道理都讓你一人說了,你到底是個什麼章程!」
見各人暴躁,張瑞卻仍是不急不慢,笑嘻嘻道:「各位都是廷仗的好手,用刑的行家。那些個書生都是退職官員,又有何懼?由大人升堂,斥責他們聚眾鬧事,圖謀不軌。出尚書劍鎮之,不服者斬。當堂用仗,打的他們哭爹叫娘,一個個醜態百出。那些百姓見了這些人如此,一個個心都寒了,卻又哪裡再敢鬧事?」
他說的甚是有理,高起潛轉念一想,已知此事可行。這些書生儒士最是愚忠,讓皇帝打的屁股開花仍是山呼萬歲。此時自已代天出巡,手持尚方寶劍,堂上放著欽差印信,這些退職的文官哪敢反抗?他們乖乖受仗,那些百姓又怎敢鬧事?便是鬧將起來,自已有綿衣校尉,還有那些護衛的福建官兵,幾百兵官兵彈壓起來,又有何懼?便是張偉,也失了借口前來。
想到此處,已是下定了決心。霍然站起,陰著臉令道:「各人都隨我去前堂,命那福建派來的千總帶著兵在兩廂護衛,一有不對,立時出來保護彈壓!」
堂外聚集的眾清流儒士早已等的不耐,卻突然見縣衙正門大開,大堂上黑壓壓站了滿滿噹噹的綿衣校尉,那原本縣令的座上,正是高起潛端坐於上。各人正自猶疑間,卻聽到堂下一校尉喊道:「欽差大人有命,宣各位先生入內敘話。」
黃尊素當先而入,史可法緊隨其後而入。其餘黃道周、高攀龍、吳應箕等人緊隨其後,再加聞訊趕來的何楷及其弟子,一行數十人浩浩蕩蕩昂首直入,直趨入內。
因見各人昂然不跪,高起潛也不打話,命人將天子劍及欽差關防印信捧至堂前,方笑道:「我知道各位都是君子,不肯向我這閹人下跪。不過我代天出巡,現下是欽差身份,各位看不起我,可就是衝撞皇上,諸位先生,可要想仔細了。」
他洋洋得意說來,把皇帝這頂大帽子壓將下去,卻由不得各人不低頭。心中雖是恨極,這些個一心來興師問罪,與高起潛理論的眾儒生卻在開頭便被人壓下了氣勢,不得不一個個跪將下去,向那些代表天子權威的物件行三跪九叩之禮。待他們舞蹈跪拜完畢,那黃尊素正欲說話,卻見那高起潛將臉一板,喝道:「諸位先生大半是進士出身,至不濟也是個舉人,難道不知道朝廷律令?聚眾謀反,該當何罪?」
不待人回復,便又尖聲大罵道:「虧你們讀聖賢書,一個個以忠義自詡。你們回頭看看,帶著這些百姓前來威逼欽差,這便是你們的忠義!混帳王八蛋!」
他一嘴的京片子,是因其在信王府中做小太監時經常上街,將北京人罵人的話學的極多,是以現下說起來又急又快。此時又打定主意要先壓服這些頑固的書生,是以如此說話,壓根根本不給他們辯白的機會。
因見各人都聽的目瞪口呆,高起潛獰笑一聲,喝道:「我原敬著各位是朝廷命官,不與各位為難。想不到各位竟然覺得我可欺,跑到我門上來攪鬧來了!來人,把這些犯官及他們的隨人,一同拖到堂下,仗責!」
史可法此時方回過勁來,忙大叫道:「你敢!諸位先生皆有功名在身,哪容的你如此放肆!」
「嘿,你竟是打量你是個知縣,我不能怎麼著你麼?哼,我朝自開國以來,在午門打死的文官不知道有多少,戶部尚書大吧?嘉靖爺曾當庭打死過戶部尚書薛祥,你一個小小七品官兒,算個屁!我現下就免了你的官職,你且同他們一同受仗,待我回京稟報了皇上,再行處置!」
他一聲令下,早就準備在旁的綿衣校尉們一擁而上,將一眾瘦弱文人拖將出去,扒下袍服,就這麼當眾露出屁股來,各人雖是扭著身子反抗,卻哪裡敵的過這群如狼似虎的校尉。不過一會功夫,校尉們將眾人全數制服按倒在地,有喝罵的,便塞住嘴,領頭的一聲令下,那板子已是高高揚起,劈里啪啦的打將下去。
高起潛初時聽得各人慘叫,眼看那縣衙之外的百姓們群情激憤,心中一寒。卻見那小吏侍立在旁,一副鎮靜自若模樣。他便將心略略放定,冷眼再看,卻又見眾百姓雖然是激憤異常,面對著晚晃晃的刀槍,卻是無人敢動一下。因見各人崇敬的大儒有被打的鬼哭狼嚎,鮮血四濺,那心軟的便慢慢流下淚來,那膽肚的不過斥罵兩句,那膽小的已是移動腳步,悄無聲息的溜之大吉。
「果真如此!」
高起潛心中慰帖,便知道若是沒有人成心鼓動,只怕就有幾十個校尉,便能將這幾萬百姓制的服服帖帖。向那小吏微微點頭,又令道:「不必再打。這些人心比天高,身子卻是柔弱的緊,沒的打死了他們。」
見各校尉停住了仗,立在一邊喘氣,便又皺眉道:「將他們拋出去,堂外站的近的百姓,都給我亂棍打走。」
雖見那些儒生們被拋將出去,被人扶起,勉強支撐著落荒而逃。那些原本氣壯山河,前來一同助陣的百姓被校尉們的棍子一陣亂打,各自發一聲喊,一個個溜之大吉。不消一會功夫,這縣衙之前已是再無一人。唯有散亂一地的零散衣物、鞋襪,亂紛紛丟在地上。一陣陣塵土揚起,幾條不知何處跑來幾條野狗,在地上亂嗅。
高起潛此時心中大是得意,做太監的生理殘缺,連帶心理亦是變態。見了適才的大場面,高起潛只覺手心背上全是熱汗,整個人如同水撈出來一般,身子疲軟之極,心裡卻是舒爽異常。因向那小吏讚道:「你叫甚名字,見識當真是不凡。」
又問道:「你來幫著我,不怕寧南候為難麼?」
張瑞淡然一笑,答道:「小人姓林名瑞,此次相幫大人並無他意,只是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的意思。張大人在皇上那裡並不受信重,眼看著以後日子難過,我又何必在他這裡吊死。大人可就不同,現下正是皇上眼前的紅人,小人跟著大人,也只是圖謀個光宗耀祖罷了。」
他若是說上一通大道理,這高起潛反道是要疑他。如此這般直通通說來,高起潛卻點頭笑道:「說的是。千里做官為發財,你有這個想頭也不會錯。待此間事了,我帶了你離台回京便是。」
卻也不理會張瑞的道謝之辭,因又低聲問道:「別人也就罷了,這寧南候該當如何處置?」
「欽使大人身負皇命,全台誰人敢抗?適才情形大人也是見了,還不是要怎樣便怎樣?以小人看,大人不如傳喚寧南候來訊問,那寧南候一慌,自然什麼都肯了。」
「甚好,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