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尊素爽郎一笑,向張偉道:「也不瞞將軍。來台是避禍,若是流賊被刻期敉平,尊素還是要回去的。」
遲疑一下,一面讓著張偉往院中小竹椅上就坐,一面解釋道:「書房內幾個犬子在讀書,就不請將軍入內了。陋室簡慢,氣味不好,將軍是貴人,也奈不得。就請在院中就坐,請恕尊素慢待了。」
張偉笑咪咪在那竹椅上坐下,將手中折扇搖上一搖,笑道:「山居最好,這樣的農家風味竟於鬧市中可得,黃老先生真雅士也。」
「不敢不敢,將軍過獎。」
又聽那張偉又道:「老先生,台灣孤懸海外,物茂民豐,不敢說是三代治世,到底也算是太平盛世景象。老先生為何要一意求去呢?」
兩人正說的熱鬧,卻聽得那左面廂房傳來一陣讀書聲:「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中庸,在止於至善……」
張偉一笑,向黃尊素問道:「聽這讀書聲,這房內讀書的公子尚是童稚之年,未知是?」
「是三子宗愨,時年十二,生性愚頑,到此時還不能潛心進學,唉!」
張偉大是詫異,因笑道:「雖雲雛鳳清於老鳳聲,到底貴公子年紀尚小,小兒脾
性自然是貪玩些。此時偉聽得公子背誦,聲音清郎純熟,想來也是老先生的家學
深厚,令郎讀書有成,指日可期。」
黃尊素冷笑一聲,答道:「我的長子宗羲十四歲就中了秀才,現下每日裡仍然是讀書不綴,若不是前番後金國圍困京師,後又有流賊擾亂南闈,想來他已經得中進士,為朝廷效命,為國家分憂去了。」
又正容向張偉道:「將軍治台,雖有些章法,到底未曾讀書,不得聖人治世之精
義,以法制國,必將弊端從生,望將軍三思。小兒宗羲大比一事甚是重要,只待
明年局勢稍定,老夫必定要帶同全家回南京的。」
見張偉笑容僵滯,又輕輕一點頭,笑道:「大人雖不是讀書人出身,對學問一事卻也甚是有心。又有諸多賢人儒士在台,加之大人的扶持投入,想來一定可以倡明學術,致台灣大治。尊素與攀龍兄等諸兄閒時談論,都道大人是不學有術,令人佩服。」
張偉到不擔心他一定要走,他所說的俟天下安定,卻只是空中樓閣。這天下不但不會安定,反道會越加混亂不堪,直到大明鼎革。他的大兒黃宗羲這輩子注定不可能考中進士,成為明朝的名臣了。只是這些士林知名的儒生學者,卻都對他的政策法令有所牴觸和不滿,這到是真正令他憂心的。
張偉注定不會依靠大官僚地主階層。相反,這正是他將來力圖給予毀滅性打擊的對象,而這些人,都擁有龐大的地方宗族力量,這亦是張偉一定會壓制的階層;工商大賈投機性強,再加上中國此時沒有龐大的產業工人隊伍,就是得到幾個大商人的,又能如何?若是改良儒學,先以儒法並重,夾雜以西學科技的辦法都得不到仕子階層的,這可當真了不得。總不能完全以軍隊暴力治國,那可真是按住葫蘆升起瓢,天下沒有消停的時候了。
便勉強笑道:「老先生為了宗羲兄的前途著想,張偉明白了。待到時候黃府舉家
外遷,張偉一定親來送行。」
因又問道:「宗羲兄少年大才,我早便聽人說起過,一直心慕不已,頗想見上一
見,未知此時可在府上?」
「他此時正在後院讀書,大人若是想見,我這便去喚他過來。」
「不必不必,我往後院去一遭便是。」
說罷也不待黃尊素同意,站起身來,拉著黃尊素的手便往通向後院的夾道而去。這小院原本不大,那夾道便在廂房與院牆中間,張偉與黃尊素並肩攢行,身上已是沾染了滿肩膀的泥灰。
黃尊素頗是過意不去,向張偉歉然道:「大人此來的心意尊素已是領了,又何苦如此。」
「唉!老先生說的哪裡話來。張偉不過是邀天之倖,僥倖有了些須成就,哪能與諸位大賢相比,既然來尊府拜訪,當然要見一見宗羲兄,方不負此行。」
黃尊素暗暗點頭,心道:「都說他霸道無禮,今日看來,人言到也不足盡信。」
這黃府後院甚小,比之院前空地,只不過一半大小。再加上碎石嶙峋,想來是當日建造這宅院時的廢工舊料都傾倒在此地,是以不但侷促狹小,還破亂不堪。好在有一桑樹於內,亭亭如蓋,將在樹下盤膝坐於草蓆上的青年士子遮於其下,看起來到也算是舒適。
此時那黃宗羲正自閉目凝神細思,聽到黃尊素與張偉的腳步聲,竟是全不理會。黃尊素卻也不惱,只微笑看著自已這最得意的長子,竟就這麼將張偉這位尊榮無比,在台灣生殺予奪的貴客晾在一邊。
張偉靜候片刻,因見那黃宗羲手持的卻是《明十三朝實錄》,心中轉念一想,微微一笑,向那黃宗羲道:「黃兄?」
那黃宗羲雙目微睜,看向張偉,見是一身尋常漢軍將軍的戎裝,一時竟猜不到是誰。因站起身來,向張偉拱手道:「這位將軍面生的緊,未知尊姓大名?」
張偉尚不及答,黃尊素便微笑道:「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寧南候,龍虎將軍,張大人!」
黃宗羲吃了一驚,雙眼睜的老大向張偉看去,只這一瞬,張偉便看到他眼中波光
閃亮,黑色的瞳孔深不見底,目光閃動之時,他原本的書獃子模樣已是蕩然無存
,直教人不敢再行逼視。
張偉心中暗讚:「果然是中國千百年來不再出的人傑!」
兩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稍一停駐,便各自扭頭閃開。卻見那黃宗羲又是深深一揖,向張偉道:「生員黃宗羲,拜見總兵大人。」
張偉見他低頭欲跪,忙用手將他托住,笑道:「不必多禮!我與黃兄一見如故,心中直如見了多年的至交好友一般,我輩行事當隨心所欲,又何必行此俗禮。
黃宗羲微微頷首,向張偉笑道:「我每常聽聞陳永華陳兄,還有何偕世叔議論大人,都道大人善撫士子,對讀書人優禮有加,且又甚重學術之事。台灣草創之初,諸事未定,大人便於困苦中創辦台北官學,雖是強令所有的學童入學,有失霸道,然而不收學費,免其家長賦稅,是以台灣十五歲以下,不論男女皆是讀書識字。」
他兩眼放光,向張偉熱切讚譽道:「三代之下,縱是以漢唐之盛,亦是無有全免
學費,不收賦稅,庶令學子安心就學的盛舉,大人之德,將來定會光耀萬世!」
這黃宗羲平生最愛讀書,雖是早早中了秀才,有神童的美譽,然而仍是每日讀書不綴,從四書五經到諸子百家,乃至經史雜學,天文地理,無一不涉獵。他活了八十五歲,就是在被清朝通緝捕拿,躲在草澤山野避禍之時,仍是讀書筆記不止。是以除了《明夷待訪錄》之外,一生著述達數百萬字,當真是皓首窮經。不僅是如此,此人尚且不是那種讀死書的腐儒,能在讀書之餘,總結出自已的一套學問,還能帶兵打仗,雖是一時的書生意氣,可也著實令人敬佩。
此時他卻甚是敬佩張偉,他生性好奇好學,對張偉將醫、雜工、天文星相、還有一些西方基礎科學學科一併列入官學中並不牴觸,相反,在張偉的官學中很是學習了一些新奇學問。若是老父不滿,逼他回家靜心讀書,以準備將來的南闈大比,他此時必定在台北官學之中,與那幾個西學教師研討學識。只怕是乘船出海,奔那台南尋陳永華談天說地,也未可知。
他對張偉大加讚譽,卻引得老父不滿,只聽那黃尊素輕咳一聲,向張偉道:「大人,你不收賦稅,體恤農人辛勞,這些都教人佩服的緊。只是強逼那女子入癢讀書,卻是何苦?又有女子不得纏足之令,台灣女子年二十已下者,皆強令放足。弄的台北民風敗壞,現下滿街都是大腳女人奔來走去的,成何體統!」
張偉心中一歎,暗道:「便是有名的大儒,見識也是這樣!」
面情上卻是微微一笑,向黃尊素道:「百樣米養百樣人,村夫愚婦,最是無知。若是打小讓她們讀書明禮,知道聖人教化,卻又有何壞處?雖說女人不能做官,便是在家相夫教子時,能與丈夫談談說說,能教兒女啟蒙讀書,也不能說是全無用處。雖然古語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到底那些歷史上有名的賢後德妃,都是識字的。到是那些刁婦惡女,只怕是不識字,不明理的多。老先生,以為如何?」
不待黃尊素回答,又斷然道:「禁女人纏足一事,當初阻力甚大,是我獨斷專行,一力承擔了下來。纏足一事,始於南唐之時,與聖人禮教有礙!聖大夫殘害女人身體,不以為丑,反以為美,將那殘足把玩不休,這是哪家的禮?」
說到此時,向著黃尊素逼問道:「是孔聖還是亞聖,是哪位聖人說過女子要纏足才符合禮法?士大夫之家也就罷了,那農人婦女終其一生皆是操勞不休,纏個小腳奔忙於田間地頭,這就很成體統了?人皆說我張偉殘苛,卻不知道這天下殘苛的人,正是自已啊。」
他搖頭歎息,不顧黃尊素張目結舌,窘迫之極,向黃氏父子略一拱手,笑道:「我還需得去高攀龍先生府上拜訪,還有吳應箕先生,都該親去拜會才是。我一向忙,諸位賢才來我這小島之上已是許久,我原是早該拜訪,現下才來,已是失禮的很了。」
因又向黃宗羲道:「黃兄,有空可常去官學中略坐,近來我常思要徹底改革官學
,引入許多更好的教學辦法。黃兄若有興趣,可以前去參詳。」
說罷又一拱手,向黃氏父子謝過離去。黃尊素見他帶著輕騎而去,忍不住臉上變色,向黃宗羲道:「此人果梟雄也。」
「父親此言是何意?」
「人每常說,他以霸道治台,為人獨斷專行,御下甚嚴。哪怕是統兵大將,軍機大臣,見了他也是凜然而懼。你看他適才言談舉止,隨和溫馨,落落大方,哪有一絲一毫的霸氣?只是最近因女子纏足一事,猛然發作,這才略見其崢嶸面目。可見適才他只是在壓抑,故做謙和。你來說說看,他為什麼要如此善待咱們這些無權無勢,又無錢財土地的讀書人?」
黃宗羲沉吟片刻,猛然抬頭向父親道:「父親是說,他心懷異志,有謀反圖謀天下之意?」
「正是!如若不然,他權勢錢財,乃至土地人口都已是人臣之極。又何必一門心思在這些文事上花費功夫?歷朝歷代爭奪天下,除了武事,文事亦是必不可少。若是不然,打下了天下也治不了天下。」
他凝視張偉去處,仰天長歎道:「大明危矣!現下天下大亂,又出此梟境之徒,如何得了!」
「父親,你有些言過其實了。他身為全台統制官,一心想青史留名,多行善政,成為一代名臣,也是有的。」
黃尊素默然半響,也只得點一點頭,向黃宗羲道:「也只能但願如此了。只是你不可與他太過接近就是。」
「是,兒子省得。」
饒是黃尊素一心要做忠臣,卻不明白張偉一門心思要以革新儒學,從根子上改變
讀書人的思維方式,卻不是如朱元璋那樣,純粹以利用文人儒士為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