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也不用他下令,那些漢人百姓初時尚是迷迷糊糊,現下皆是醒悟過來,哪還等士兵驅趕,各自發一聲喊,拚命向外擁來,一時間軍民混雜,漢軍原本便已遲疑不動,此時又被百姓衝亂陣腳,更是前進不得。
痛苦的閉一下雙眼,又豁然睜開,怒目圓睜的賀人龍大聲令道:「後撤,命前隊後撤!」
他指揮前軍一退,原本慢慢推進的金吾與神策兩軍一萬人只得讓開通路,一邊仍向城頭射擊,一邊緩緩而退。那瀋陽城頭高大堅實,若不是肉搏漢軍吸引敵軍火力,僅憑這種稍加改良的滑膛槍,在人數上沒有絕對優勢的情形下,無論是射程還是殺傷力,皆不如八旗所用的弓箭,單純的對射,絕討不好處。
城內八旗兵尚在喝阻逃離的百姓,拚命的向後退的漢軍射箭,只是大批的百姓裹挾在漢軍中間,射去的箭矢到有大半落在百姓頭上,與適才幹站著挨箭相比,漢軍傷亡已是可忽略不計了。
濟爾哈郎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正要前去命人加快堵塞缺口,卻只覺得兩腿酸麻
,他原本站立在城牆缺口之內,眼見漢軍突破防線就要殺入,卻莫名其妙的在遼東百姓面前停住了腳步,大悲大喜過後,卻是再也站立不住,扶著身邊的矮牆,慢慢滑倒坐下,歎一口氣,令道:「各城來的旗兵全數下城,躲避敵兵炮擊,命沒逃走的百姓快將缺口堵上。」
他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向身邊的八旗諸將笑道:「敵人不是火炮多麼,讓它狠勁的轟,到要看看,是咱們的漢人肉盾多,還是他們的火炮更犀利些。」
張偉一直騎馬立於高坡上觀戰,因見漢軍後撤,皺眉道:「仗還是打的少,訓練到底比不上實戰!」
張載文當日曾隨他遠征日本,此時亦歎道:「當時打日本時,若是攻一下城便好了,也不如像今日這般,打的全無章法!」
張偉搖頭道:「日本城池狹小低矮,一個瀋陽城抵的上幾十個長崎城大,當日便是強攻長崎,與今日戰事亦是全無裨益。況且,倭人武士雖然近戰勇猛,又有火繩槍兵,到底在射術上比八旗兵差的甚遠,兩者大大不同啊!」
張偉雖是平靜自若,在這小山坡上與身邊參軍議論戰局,實則心裡五內俱焚,痛心之極。他的漢軍自組建之日起,便沒有受過這麼大的傷亡,此番參戰的又全然是打過仗的老兵,就這麼紛紛倒在瀋陽城下,張偉又怎能不心疼之極?他原本是心疼士兵死傷,料想敵人吃過炮擊之後,城破處必然守備力量不足,城頭上便是有些抵抗,想來也是微弱之極。是故不欲與敵交戰而進,特令賀人龍不顧城頭射箭,快速衝至城破處攻入,誰料一者漢軍防護太弱,紛紛死傷於箭矢之下,二者剛要破城,卻被那些堵城的百姓擋了回來,原本是心疼部下死傷,誰料死傷的更多,而且城池也未攻下,他心中當真是痛悔之極。
那賀人龍指揮龍驤後軍後撤,點完死傷數目,止不住流下淚來,五千士兵傷者大半,戰死在城下的便接近千人,他雖然加入台灣漢軍不久,卻是行伍脾氣,日夜都與士兵朝夕相處,手下五千士兵,他雖不能盡數叫出姓名,到也全數知道根底,此時這些兄弟們在他指揮下承受了建軍來沒有過的死傷,又教他這個外來的將軍怎地不黯然神傷。
眼見手下兄弟都神情萎頓,士氣低落之極,一個個也不待軍令,便各自呻吟呼號,或坐或站,等著軍醫前來處理傷勢。賀人龍默然坐於馬札之上,讓軍醫拔出身上的箭頭,雖然身上劇痛無比,他卻只紋絲不動,只因此番攻城受挫,心理的創痛遠大於**之痛。
「賀將軍,張大人召你過去!」
賀人龍猛然站起,身旁軍醫正用鉗子向外拔他臂膀中的箭頭,被他猛的一帶,那箭頭到是一拔而出,只是用力太猛,鮮血狂噴,軍醫慌了手腳,急忙用紗布將他胳膊纏住,方才止住了鮮血。賀人龍卻不在意,連聲問那傳令兵道:「大人可有命令下達,是要等炮擊過後再攻麼?還是要調別的部隊上來?」
「這些小人不知,大人交待了,請賀將軍快些過去。還有,要帶上當時衝在最前面的兵士過去。」
「是,我知道了,這便過去!」
他急速尋了幾個適才衝在最前的兵士,雖然各人都是身上帶傷,卻也是顧不得許多,尋了幾匹戰馬,將各人扶將上馬,狂抽幾鞭,向不遠處張偉處奔去。
待到得張偉馬前,也不待跨下坐騎停穩,翻身下馬,跪伏於地,泣道:「大人,末將罪該萬死!本該一鼓破敵,卻打成這個鳥樣!」
狠狠一捶地,又道:「總之是末將的罪過,折損了這麼多手足兄弟,請大人重重責罰!」
張偉點頭道:「臨敵指揮是你的事,你確是有罪。待回到台北,交軍法官議處就是。罰俸是免不了的,別的處罰,我自會特赦於你。」
因見賀人龍發愣,張偉歎道:「仗,畢竟是我在這指揮,種種舉措,都是依著我的意思來行。打成這樣,罪過最大的是我,我又怎能將責任盡數推給屬下。幸虧你臨機決斷,命令後撤,若是害怕擔上責任,仍命強攻,我的忠勇部下,只怕要盡數死在城下了。」
他聲音低沉之極,週遭諸人大半跟他已久,卻是初次聽他用這種語氣說法,周全斌心中一動,忙道:「大人,我們身為衛將軍,卻無一言建議,又怎能沒有責任?大人,請治全斌無能之罪。」
說罷下馬,在賀人龍身旁跪下,張鼐、劉國軒等人也各自下馬,一齊跪地請罪。
「罷了,都起來。不過小小挫折,以為我受不住麼?」
張偉低頭凝神細思,過了半響方道:「一直倚仗火器之利,卻忽視了八旗兵的射術精妙,強弓大箭,射程還超過咱們的火槍。別說賀人龍的部下要與敵兵肉搏,又要顧及頭頂的箭矢,便是邊行邊開槍,沒有防護,死傷亦必慘重。這是我的疏忽,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
他揚眉揮手,令道:「張傑,黃得功,契力何必,你三人帶金吾衛的前後兩軍與萬騎上前,頂替賀人龍的部隊,在前攻城。顧振、曹變蛟、林興珠、沈金戎,帶領萬二千人,隨後掩護。王煊,你速去奉集堡附近的民家徵集木門,用五個木門釘成一個大木盾,一個時辰之內,給我做五百面出來。快去!」
又令人傳令道:「命神威將軍朱鴻儒過一個時辰後重新炮擊,對準了適才的缺口
猛轟!」
他將下一步的攻城諸事安排完畢,受命的各將紛紛離去,止留下身邊的參軍親衛
,還有那賀人龍跪伏在眼前,身後稀稀拉拉跪了一地的傷兵。
皺眉道:「賀將軍,請起吧?」
連聲催促,賀人龍只是不動,張偉一驚,忙命人將他扶起,卻見其傷口迸裂,鮮
血直流,人已是暈了過去。
心中一痛,忙命人將賀人龍扶將下去,請軍醫精心醫治。又翻身下馬,鐵青著臉來到那些攻城的傷兵面前,喝問道:「可有軍官在內?」
「回大人,屬下是龍驤衛後軍果尉。」
「我且問你,你當時可是衝過了城頭,為什麼停下來?你可知你那麼一停,身後的兄弟要死傷多少?」
見那人低頭不答,張偉又恨道:「不知道軍法麼?臨敵不前,立斬不赦!」
那人渾身一顫,原本就低垂的頭又往下低了幾分,答道:「屬下知道軍法無情,只求大人能夠撫恤我的家人,屬下便足念大人的恩情,身處黃泉,亦不怨恨大人。」
「軍法處死者,一切軍人待遇皆不可得。你的話,只是癡心妄想!」
「大人,屬下自是罪該萬死。只是當時下令攻城,卻沒有說明前頭若是有百姓擋路,該當如何。屬下一時糊塗,見那些百姓衣衫破爛,神情萎頓,顯是被逼前來堵城,雖然是剃髮留辮,不過看那衣冠服飾都是咱們漢人,他們境遇如此淒慘,屬下又怎忍將刺刀對準他們戳將過去?大人,人心都是肉長的,屬下實在是狠不下心來!」
「聞鼓則進,遇敵不前者死,訓練時都白教你們了?」
他厲聲訓斥,那些傷兵們雖是跪伏在地,垂首聽訓,卻是再無人答話,想來是並不心服。
張偉想想當時情形,若是自已前在前面,眼見著身著本族衣衫的百姓淒淒惶惶地站在眼前,便能這麼一刺刀捅將過去麼?那戰場上情形緊張,這些兵士又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盾擋路的情形,一時又怎能做出決斷?想到此處,便柔聲道:「你們可知當年蒙古人攻伐四方,都是在敵國搜羅百姓,列隊於蒙古大軍之前,令百姓為肉盾攻城。凡是敵城守兵不忍射殺本國百姓的,無不被輕鬆破城。城破之後,蒙人性殘,又多半會將那些俘獲的攻城百姓連同城內的所有人等一併屠殺,除了金帛女子所有不留。我問你們,若是知道此事,你們守城時,面對本國,甚至就是本村的同鄉親人,握著手中火槍,你是射,還是不射?」
諸兵思忖片刻,齊聲答道:「只要大人有令,不論沖城的是誰,屬下們定會開槍!」
滿意一笑,道:「這才是軍人本份!也罷,之前我沒有交待,責任我也需擔上一些,此次饒了你們性命,帶我的命令回去,凡是當時衝上城去,卻止步不前的,無傷的立刻仗五十,有傷的記下這頓打,回台後以苦役代罰!」
各兵原以為定然會失了性命,臨來時皆已交待了遺言,卻不料這位素來不肯饒人的張大人,今番卻輕易饒了性命。雖說將來要服那苦役,卻也是邀天之倖了。當下各人眉開眼笑,在地上連連碰頭,謝過張偉,互相扶了上馬,回那龍驤衛駐地去了。
只是張偉當他們臨行之際,卻交待傳令官道:「去向眾將傳令,一會子攻城時若
城內滿人再用漢人擋住前路,交待後士兵,斬殺擋住的人,不論滿漢!若有違令者,定斬不饒!」
經過一上午的攻防戰,城內的八旗兵皆是疲勞之極,各人勉強嚼著後方送上來的乾糧,躲避在城牆下死角,或是民居之內,城頭上卻是不敢留人,只留了幾個傷兵窺探城外情形。
因打退了敵軍攻擊,各人雖是疲累,心頭到是輕鬆許多,各人均想:若是敵人怕了死傷太多,就此撤走,那可便是上天祐護,該當許願還神了。
這般幼稚的想法自然是只在普通士兵的心中,不要說是濟爾哈郎這樣的最高指揮者,便是普通的參將游擊,也知道今日之事無法善罷,這一天,必然將會陷入苦戰之中。
濟爾哈郎也是疲累之極,勉強被屬下勸離城下,躲在稍遠的一處民居之內,早有他的家人送上了飯食,他原是吃不下,卻被身邊的眾人苦勸,這才拾起筷子,夾了一口菜在嘴裡慢嚼,吃了幾口,便端起茶碗,便待喝茶,卻突覺房梁一陣抖動,那沉年老灰紛紛落將下來,拋灑在他的茶碗之內,房內諸人臉色一變,均道:「敵人又開始炮擊了!」
沉悶的火炮擊發聲又開始響起,一個個彈丸在巨大的轟鳴聲中飛上原本便是草草重修的破損城牆,一時間木石迸裂,碎石破瓦在空中亂飛,饒是八旗兵聽到炮響便個個藏頭蓋臉的躲將起來,仍是有不少人被橫飛的磚石擊傷。
看著前陣的八千名漢軍士兵,張偉揮手令道:「命,待炮擊一停,全軍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