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帝注視著眼前熊文燦及張偉的奏章,沉吟良久,提起硃筆,在熊文燦的奏章上批道:「所奏之事朕已知道,著該撫酌情辦理,勿使該部尋機滋事為要。」
又在張偉奏章上批道:「知道了。所奏之事照準。」他繼承皇帝位已有大半年,其實亦是接掌了由他爺爺神宗,哥哥天啟帝禍害的爛
攤子,即位以來除了剪滅魏閹之外,諸事不順,連組兩次內閣皆是不成。現下陝
西赤地千里,終歲無雨,餓殍枕藉,哀鴻遍野,他卻又捨不得銀子,只是每日間心
煩。好在所用閩撫熊文燦甚是幹練,上任便招撫了鄭芝龍及張偉這兩個海上巨盜,他已考慮要升熊文燦為兩廣總督,對付在廣東沿海劫掠的海盜。只是那鄭芝龍也罷了,盤據海上的張偉在受撫後卻始終不肯上岸,此番又上了奏折,言稱打跑了台南的荷蘭人,請求加賞。那台灣嘯聚了數十萬貧民,又有上萬的軍隊,崇禎心內委實不能放心。現下既然張偉請求加賞官兵,到是可以在此事上想想辦法。
他卻不知,此番請求加賞,卻是何斌帶著張偉所給的加封衛所名冊赴福州時,因又給福撫熊文燦送上一筆厚禮,熊文燦高興之餘,便當即要為張偉打下台南之事上奏加賞,何斌不好推卻,只得應承,便以張偉之名義給崇禎及兵部上了奏章,請求封賞。原想這也不是什麼壞事,誰料熊文燦思忖台北台南所據之地不小,現又有數十萬內地百姓在台,這撫局是他一力辦成,唯恐日後生亂,便也趁著此次機會,上奏崇禎帝,請求犒賞的同時,亦指出需對台灣加以約束,否則張偉位高權重,手握大兵,時間久了,不免會生異心。
崇禎覽奏,自然在心內暗讚熊文燦老成謀國,只是自明朝中期,海防便敗壞的不成模樣,水師亦是早已腐爛,若不是熊文燦先行招撫了鄭芝龍,朝廷卻有什麼資本來約束張偉?於是允准鄭芝龍收取水引,在海上先行警告,現在,崇禎下決心要在台灣設置官府,由北京派官去台,以監視台北衛所。
崇禎決心已下,便在此次張熊二人的奏折上准了保舉一事,卻又御筆一批,命熊文燦知會張偉,朝廷決心要在台灣設立州縣,命張偉將台北台南戶民田土數目詳細報上,再由熊文燦上報皇帝及戶部,確定是設府或州縣。
熊文燦得了朱批,自然急忙召來台北衛設在福州的聯繫人員,將旨意送到台北,張偉接報,卻見崇禎在他呈報的奏折上的批示,另賞賜他白銀五十兩,何斌施琅等人也自賜銀十數兩有差,張偉哭笑不得,急忙找來何斌,苦笑道:「廷斌兄,你看此次麻煩可當真不小。那熊撫台讓咱們上報田土民戶數目,這朝廷設縣也罷了,若是要咱們上交賦稅,那該當如何?」
何斌亦是後悔不迭,當初沒有堅拒熊文燦,現在惹出這般天大的麻煩,他卻也是想不出辦法,皺眉想了半響,方道:「賦稅咱們是堅決不能交納的,我想朝廷到也是志不在此,關鍵是要派遣官員來,就近監視咱們。」
張偉點頭道:「這到也是,我想皇帝到也沒有窮到想打咱們這海島的主意,只是因我打下台南,忌憚我將來有可能會造反罷了。派了官兒來,有什麼動靜便報過去,那自然心裡就穩當多了。」
又笑道:「廷斌,你切莫以為這是我那奏章惹的事,此事於熊文燦斷然脫不了干係。咱們銀子送的再多,到底也不如他那顆腦袋值錢,若是咱們鬧出什麼事來,他能安穩麼,現下稟報了皇帝,就是將來出了什麼事,可也與他無關了。」
「這到也是,這老狐狸!」
「現下急也無用,咱們只能聽任人家派官兒來了。嘿嘿,只是這台北台南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朝廷不派兵來,來幾個文官又能如何?我料不久之後,皇帝可能就無心顧忌咱們了。」
「那咱們現下就寫奏折,同意了事?」
「正是。不過,廷斌兄,需要你再辛苦一次,去面見熊文燦,將免斌稅一事談妥,就說台北大半是去年過來的災民,生計困難,請朝廷免斌。再有,請朝廷只設縣,不設府,就說台南台北來往不便,無有道路可通,設府管制不易,就請由福建布政使司直管便是了。」
「好罷,我這便去安排船隻,立刻便動身。」
「我便不送兄長你了,陳永華只番赴閩,卻把閒居在家的天啟進士何楷請了來,當真是令人驚喜,我現下就得過官學那邊,迎接人家。」
「我到也聽說了,這何楷因不事閹黨而閒居在家,興辦『紫芝書院』,甚有賢名,怎地復甫能有如此能奈,將這名士請到咱們台灣來了?」
說到此處,何斌將腿一拍,歎道:「可惜我今日就得去福州,不能隨你一同去拜
見這位名儒,待我回來,一定要整治酒宴,好生結納。」
張偉笑道:「來日方纔,廷斌兄不必著急。」
說罷起身,自坐車向官學方向而去。他心裡亦極是納悶,想那何楷曾是京官,雖
閒居在家不曾起用,卻肯屈架來台,當真是稀奇之極。
待馬車行到遷至新竹的官學新校舍,張偉便下車步行,只見官學門口立一鐵牌:「官民人等至此一律步行,違令者斬。」
此鐵牌是張偉特意令人在新學校門前鑄立,有鑒於學校內不少學生是官吏富商子弟,在鎮北鎮時,不論是學生或是其父母,常有驅車直入校園之事,張偉見了數次,心中大怒,乃令人鑄此鐵牌,自此之後,無論貴富子弟,若是平民之子弟,一律步行入校,便是張偉本人,來官學時進門亦需步行。此謂之學府門前無貴賤之分,學者為尊之意。
待入正門後,一直走了半里多路程,方到了陳永華辦公備學之處。此新校舍乃張偉撥巨資所建,擁有校舍數千間,以學科分為數段,極目看去,只見那校舍房間綿延不斷,僅是操場,便有十餘個之多,那操場最大之處,便是未來的軍校所在。張偉與陳永華熟不拘禮,到了他房門前便一推而入,卻見那陳永華坐在正中,身邊團團圍坐著十餘人,大半是二十餘歲年紀,只陳永華對面端坐一名黃臉儒生,看模樣卻是有三十來歲,見張偉目視於他,便微微點頭,向張偉拱手一笑。
張偉見他默然有君子之風,一舉一動無不有大家風範,心中隱隱猜到此人便是何楷,便向陳永華笑道:「復甫,聽聞你將閩人中的大儒何先生請了來,不知這座中哪位是何先生,還不快快向我介紹?」
「志華,你這人當真是冒失鬼。哪有這般直衝進來的道理!」
「哈哈,小弟失禮,只是心慕何先生,故而不及通報……」向房內諸人拱了拱手,又笑道:「以弟所看,這房內儒雅有先儒風範的,必然是端坐於復甫兄對面的這位先生了?」
「正是,這位正是創辦紫芝書院的何先生!」
張偉聞言,立時向躬身何楷行了一禮,道:「在下向何先生行禮,何先生大才,竟肯屈尊枉顧台灣這彈丸小島,本島有志向學的學子們,當真是三生有幸!」
又道:「張偉無才無德,無以可報先生,張偉知先生以培育英材為畢生樂事,故而先生既然來台,有關這台北官學的一應所需之物,只要先生張口,張偉無不具辦,絕不敢怠慢!」
那何楷自然早已知曉張偉便是這台灣之主,雖說名義上只是台北衛所的衛指揮使,但這全台之境早便在張偉控制之下,朝廷只是虛應故事罷了。他早年曾任京官,大官兒見了不少,像張偉這樣年紀輕輕便一手創下如此基本的英傑,卻也是第一次得見,張偉甫一進門,他便知此人不是凡品,見他毫無顧忌的打量房內眾人,心中亦已猜中此人就是張偉,待其與陳永華一番對答,自是確定無疑。他現下已是白身,於禮而言見了張偉卻是要下跪見禮,卻見張偉卻向他一躬,當下急忙站起,將張偉兩手一扶,急道:「志華兄,怎可如此!何楷一介平民,擔當不起!」
「何兄肯來助張偉一臂之力,張偉行上一禮,卻又如何,何兄當得。」
「此番陳復甫到我書院相請,我初時卻是不願的,待聽說志華兄的種種舉措,方始動心,待派了弟子過台來實地參觀,方確定了來台的決心。此次過來,也是本人的素願,為天下教英才,亦是何某的幸事,志華兄不可再客氣,否則,便是要攆走何某啊。」
張偉聽他說完,方將身一直,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唯有多謝而已了。」
眾人經他這麼一鬧,場面卻是比適才熱絡了許多,何楷此次帶來不少年青弟子,各人都是躊躇滿志,只是不知道張偉為人到底如何,他們之前聽說了不少張偉為人專斷,鐵血敢殺之事,卻不料他在此處卻是如此平易近人,絲毫沒有朝廷三品大員的勢式,各人都是心頭一鬆,臉上浮現笑容。
卻見張偉向何楷問道:「聽說何兄在閩創辦的紫芝學院亦是聞名鄉里,何兄來此,那學院卻是如何料理?」
何楷歎道:「此事一提,便足以令人傷感。何某創建學院,原只是打算閒暇之餘,能為朝廷教導出一些可用之才,哪有半分謀利的打算?卻不料那週遭上下人等,皆以為何某靠這書院賺了不少銀子,尋常人等自是不敢來尋何某打秋風,只是那些官員……唉,隔三岔五的來尋麻煩,何某不堪其擾,正欲結束書院,卻不料復甫兄前來相邀,何某便決心來台,繼續教授學子。」
說到此處,又向張偉笑道:「原本到也不知道此處究竟如何,抱定了不合則去的打算,現下來台,見到如此宏偉寬大的校舍,又有指揮使大人鼎力,何某哪敢不竭心效力,依指揮使大人的舉措,潛心教學?」
他身邊弟子聽到此處,亦向張偉笑道:「學生不管別的,只是在這官學門口見了那鐵牌,便知道這台北上下,如何重視教學之事了。」
當下各人說的熱絡,又將張偉關於官學的分科,辦學方針拿出來討論一番,自何楷以下,無不對張偉廢除八股教學,細分學科的辦法大加讚賞。何楷歎道:「自唐宋以降,無不用科舉用人,本朝太祖又用八股取士。尋常書生每日只知四書五經,哪知唐宗宋祖?除了子曰詩去,再無所長,這樣的人於國何用?難怪咱們中國之國勢每況愈下,若還不幡然改變,別尋良法,只怕數百年之後,中國將衰頹的無以自立。」
張偉正待擊掌讚歎,卻又見何楷皺眉道:「只是志華兄設的明經明算明射各科,吾都贊同,卻要引那西學進來,何某不敢苟同,咱們華夏於他物或有不足於外國之處,這學問麼,數千年來都是外國人向咱們學習,哪有咱們倒轉了向他國學習的道理?」
「何兄,我到不是要學子們向外國人學習,只是海納百川,國外之人亦並非全是蠻夷,那歐羅巴州之人能遠涉萬里重洋來到此處,又有強兵利炮,他們的學問亦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大學士徐光啟,便也曾潛心西學,於曆法製器皆有很大的成效,何兄以為如何?」
「志華兄這麼一說,何某到覺得自已鼠目寸光。只是有一條,那洋人的製器科學咱們能學,其餘的政治文學之道,不學也罷,志華兄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