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御門聽政,首先便是有南京通政使司楊所修的奏章,彈劾兵部尚書、左都御史崔呈秀奪情,周應秋貪墨。崇禎心頭大喜,卻見閣部重臣皆不附其議,雖心頭極欲趁機而動,面情上卻只是不露聲色。當即說了一些不急之務,便退入內廷。
官場之上查顏色,探風聲,原本就是官兒們的看家本領,崇禎將那奏章「留中」不發,雖沒有表明意見,卻也是為官員們標明了風向桿,於是楊所修以下,又有雲南道御史楊維垣、工部主事陸澄源,御史賈繼春紛紛上章彈劾崔呈秀,崔呈秀開始尚且戀棧不捨,後來見大勢不妙,便自請回鄉丁憂守制,崇禎哪有不允的道理,當下硃筆一批,這個魏忠賢最大最得力的黨羽便收拾包裹回家去也。
崔呈秀一倒,魏忠賢失寵於今上的態勢越發明朗,於是自言官以下,乃至民間貢生,紛紛上奏彈劾魏忠賢,一個個忠字當頭,慷慨激昂,把魏忠賢說成自三王五帝以來未有之大奸大惡之徒,崇禎起初尚還沒有明確態度,直至魏忠賢買通信王府太監徐應元為其說情,徐應元是他賭友,卻不過情面,只得在崇禎面前拐彎抹腳說了幾句,他原本是崇禎自小的伴當太監,得寵之極,卻因此事被崇禎令人好生打了一頓。魏忠賢知事已不濟,便上疏告病,乞求返鄉,於返鄉途中畏罪上吊自殺。
其餘之事左右不過是樹倒猢猻散,魏黨紛紛被殺,免官,原內閣首輔黃立極亦免官還鄉。誅滅魏黨之餘,崇禎又下令召還邊鎮監軍中官,一時間好評如潮,人皆說他聖明之極,大明中興有望。
與其它交口稱頌之人不同,張偉在台北家中接到內地傳來消息時,也只是淡淡一笑,便將細作轉抄來的詔書置之一邊,對面捧茶啜飲的陳永華詫道:「這詔書我可是看了幾次,凡是對國事還有些關注的,無一不是交口稱頌,唯你張志華不做評價,怎地,今上所為,當不得「聖君」二字的評判麼?」
張偉先不理會,在棋盤上謹慎落了一子,方答道:「復甫,你那老父聽說了這些事情,又在鼓動你進京大比了吧?」
陳永華這數年來已不復當初的毛燥模樣,聽張偉這般說,卻也不急,只在剛蓄起的鬍鬚上輕輕一摟,歎道:「我也知道,你們幾位始終疑我不能盡心竭力,懷有二心。但我陳永華只要接了官學的這個差使,便是打定了主意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今上雖是聖明,但我已離不開這台北官學了,縱然是捨得你張志華的銀子,也捨不是那些孜孜向學的孩子們。」
張偉聞言急道:「復甫,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們哪有疑過你陳復甫心懷異志了?哪個敢話怪話,我立時便令巡捕廳捕了去挖礦!這台北官學若是沒有你的辛苦,哪有今日這般興旺?」
「不必著急上火,我適才說的人正是你。難不成你這台北之主去挖礦不成?」
見張偉著急辯駁,陳永華緊接著說道:「我又不是說平常,只是適才你用我那老父的話來套我的話,委實是讓我氣不過!」
又歎道:「志華,我們初遇時,你雖是有些無賴模樣,到底是一顆赤子之心,現下我看你歷練的深沉的多,只怕將來又會變一副模樣。我要勸君,切莫太過自恃聰明,君以詭道待小人可,以詭道結交君子,只怕反而會寒了君子的心。」
說完不理張偉,只盯著棋盤,半響後落了一子,笑道:「心思越發細膩,只是棋藝越發的退步,若還是這樣的水準,下次也不必尋我來下棋了。」
張偉聽到陳永華那番誅心之論,初始尚不服氣,後來自已轉念一想,適才卻有試探陳永華的心思,只是自已都沒有會意到罷了。現在被人家指斥了出來,頓時是老大的沒趣,一時到陳永華轉而攻擊他的棋藝,方才厚著老臉笑道:「我那是太忙了麼,也罷,今兒我便先認輸,待下次先尋別人練好了棋路,再來找你決一雌雄!」
「什麼雌啊雄的,你身背數十萬百姓的重任,還是別和我較這個勁的好!」
又是這麼大義凜然的話壓過來,張偉只得舉手做投降狀,笑道:「咱們自家人在一起,沒的把教訓學生的話來壓我,好生無趣。」
兩人一同大笑起來,半響過後,陳永華方又問道:「志華,你適才對今上處置魏閹的舉措不置可否。今上今年還不滿十八,乾綱獨斷,剷除大逆,聖明英武之極,難道你還另有說法不成?」
「不敢不敢,今上此事處置的甚是英明,小的也是佩服的緊。」
見陳永華面露不滿之色,張偉忙道:「這確實是真心話。今上比起天啟爺,那可是強的多了。最少能知道魏忠賢是著實留不得了。」
沉吟一下,又道:「若說英明,現下確實是有一點。若說什麼神武睿智之類,恐怕還早。本朝與前朝不同,宦官不得掌兵,雖說那魏忠賢有崔呈秀掌握兵部,但若是想造反,只怕是一個兵也調不動。現下那幾個牆頭草見今上不喜魏閹,便風聞而動,其實在天啟朝,他們也是魏黨!楊鏈、左光斗之所以被那魏閹迫害,是因為天啟爺信任魏閹,把天下大事都交給他與客氏料理,所以那樣的正人君子都拿他無法。現下今上不喜魏閹,強弱之勢倒轉罷了,還不是牆倒眾人推的事,這又有何難?」
「依你所說,此事也算不得什麼了?」
「誠然如此!君豈不聞唐有甘露之變乎?皇帝受制於家奴,中央禁軍神策軍十幾萬人皆掌於宦官之手,廢帝立帝如同兒戲,唐朝末期,竟有好幾位皇帝死於宦官之手。本朝卻是不同,宦官雖也為亂,不過是倚助主上信任,一時蒙蔽以逞威福,一旦主上醒悟,或是換了新帝,沒有不敗亡的道理。為何?兵權盡在皇帝之手!唐帝是受制家奴,本朝是皇帝縱狗為惡,今上屠戮自家養的惡狗,不過翻掌罷了,又有什麼可稀奇的!只是他入宮之初,名份未定之時懂得收斂,即位後又暫不動手,以防生亂,這忍和狠的功夫,到還有些值得稱道。」
陳永華細思片刻,方歎道:「誠如君言!從王振、劉謹、汪直,到這魏忠賢,無一不是皇帝放縱為惡,一旦失了主子,便立刻難逃誅戮。細想一下,大明皇帝明明有前車為鑒,不知道為何還要信任這些太監!」
「哼,文臣再忠心,難道有家奴肯賣命麼?」
「你這說的什麼話!」
「復甫,適才我說起唐朝皇帝受制家奴,其實若不是有那些宦官,唐朝沒準要早亡上百餘年。那些文官大臣,說起來忠君愛國,將胸膛拍的山響,真的遇到什麼兵變,禍亂,一個個跑的比兔子都快。從肅宗開始,長安每有禍亂,架起皇帝拚死保護,出避討逆的,總是宮裡的那些宦官。到最後唐帝詔命藩鎮誅滅了宮內所有的宦官,大唐也隨之滅亡了。」
陳永華冷笑道:「依你所言,這宦官還居功甚偉,反之是文人不堪之極了?」
「不然。國家若是承平,或是沒有腐爛到根子上,除宦官卻是當務之極。此輩生理殘缺,心理亦大異於常人,甚少忠義之士,凡事皆以私利出發,萬萬依靠不得。唐文宗、順宗,無不以卻除此害為已任。那時候文官們還能襄助皇帝,與宦官集團勢不兩立,史稱南衙北司之爭。可惜,兵權掌在宦官手中,徒呼奈何罷了。那時候若是能成功,自然是天下太平。可惜到了後來,朝廷除了宦官無所依靠,居然還一門心思要除害,結果害是除了,大唐三百年天下,也隨之完結。治大國若烹小鮮,一舉一動,皆需謹慎哪。君豈不知漢末董卓之事乎?」
陳永華聽到此處,方才動容,皺眉細思良久,方笑道:「算你有理。不過你總是菲薄今上,是何居心?」
「咦,這誤會可就大了,我只是就事論事,怎敢亂議朝政,詆毀當今天子。」
正容笑道:「復甫,你不要誤會太多。我只是因今上即位不久,還不敢妄下定論罷了,這事情剛有個開頭,期望太高會傷身體哪。」
說完打了個哈哈,便要溜之大吉。他一早便與何斌約好,卻港口迎接從福建最後一船的逃荒災民,雖說諸事齊備,災民皆安排的妥當,但他身為台北之主,不去應個景以示歡迎,總歸是落人口實。
出的門來,卻掉轉頭向房內的陳永華笑道:「復甫,福建遭了這麼大災,朝廷可是半兩銀子也沒有給。還有,我聽說陝西的地方官員要求今上下撥十萬兩銀子給災民渡荒用,結果今上連半文錢也沒有。那陝西造反的王二聽說是被抓住砍了腦袋,不過若是有下一次,災情再大上一些,嘿嘿,唐末時的黃巢之亂可能又現於今日啊。」
陳永華邊收撿棋子,邊笑罵道:「你這蠻夷化外之人,一心盼著中國內亂,到底是何居心?」
只聽那張偉遠遠大笑著答道:「是何居心,不過是想多弄些人來種地罷了……」
自六七月份福建大旱,現下已是九月中旬,老天不知道是起了什麼邪火,居然還是一滴雨水未降,所幸災情只限於閩南,此地民風強韌,一直熬了幾個月,眼見不但是今夏,就連明年的收成也泡了湯,也只是歎一口氣,四散逃荒。有出海自謀生路,也有至內地暫避,甚至有大半仍是留在閩南,至於什麼吃大戶,造反之類,到是沒有聽人說起。
張偉自上半年便與何斌準備著銀兩農具等物,待福建大災年景已是定局,便花了大筆銀子買通了上下關節,又派能言善辯之士四處宣講,把那台灣吹的如同人間天堂一般,眾災民聽說一去便有現成的糧食、農具,耕牛,又不收田賦,雖聽說那張偉凶橫的緊,管束甚嚴,不過總好過在家苦捱,若說凶橫,朝廷催賦的官差和自家的田主,又能好到哪裡去了?
於是兩面一拍即合,若不是張偉何斌等人慮及銀兩不夠使費,只怕是上百萬人都瞬間可得。即便如此,粗略一算也有四五十萬人來台,自張偉以下,何斌高傑及台北屬吏都忙了個手腳朝天,每天大大小小的一百多多艘漁船日夜不停的從廈門泉州等地運人來台,足足運了一個多月。先來之人早便蓋好了房屋,安置好家小,只待農時一到,便可安心耕作。
張偉原就興辦起了不少織布紡絲的工廠,藉著此番來台貧民甚多的良機,又大肆充實工人進廠勞作,台北的紡織工人已足有兩萬多人,整個江南的作坊加起來,可能亦不及此數。
其實船廠茶山糖廠之類,也已大半齊備,整個台北都是一番興旺忙碌景像,鎮遠軍日夜操練,演習,現下的張偉萬事俱備,只待時機一到,便可投身於海外,邁出台北一隅,爭霸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