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採石往東,便是朝天蕩、江寧城了……
朝天蕩天青水白,闊及天際。
胡文穆綽立船首,望著朝天蕩在入冬後仍有三四十里闊的水面,朝天蕩原名野雉蕩,後是高祖都江寧而得名朝天蕩,朝天蕩之朝天二字便是取意「朝覲天子」也……
胡文穆心想他此來江寧,倒也合朝天之意,袖手身後,隨船逐水往龍藏浦汊口而去。
東入江寧的船舶多經金川河入江寧城,而西來的江寧的船舶經走龍藏浦西河入江寧城,胡文穆早年經游宦江寧,但此別二十載未嘗東來,喟然長歎一聲。
十一月二十六日胡文穆從樊城乘船南下,漢水之中都是從江廬等地北上的船舶,有兩三千艘,使得胡文穆放舟而下也無法縱意快行。時督兩湖兵備事兼領江夏府事的傅青河,又邀胡文穆在江夏停了一夜,請教荊湖治政及將吏選錄之事。一直到十二月一日,胡文穆才從江夏放舟而下,一直到十二月四日才進入江寧境內。與此時同,從襄陽出發的傳捷快馬也與此同時趕到江寧。
將近龍藏浦汊口,左岸停著許多車馬,隨行侍候的胡文穆幼子胡學魁眼睛尖,帶有些疑惑的說道:「那些都是出城來迎接父親的官員嗎?」
羅文虎站在船首拿起單筒望鏡往龍藏浦左岸看去,回頭跟胡文穆說道:「許是樞密院的官員出城來迎胡大人……」
羅文虎在禮山投附淮東,之後就一直領兵參與荊襄會戰,鐵松溪一役過後,又調入軍情司隨軍作戰,一直沒有時間安頓家小。
胡文穆放棄兵權之後,攜二子隻身往石城見林縛,胡學長返回鄂州兼領府事,就胡文穆與幼子胡學魁隨軍北上,林縛從水軍拔了一艘戰船給胡文穆充當官座船送他回江寧——這兩樁事湊到一起,林縛便令羅文虎領一隊禁營軍將卒護衛胡文穆去江寧,隨便讓羅文虎在經過漢津時將他的家小接往江寧安頓。
胡學魁尚未加冠,心性還未沉澱下來,這數日倒與羅文虎及隨行的禁營軍將卒混得廝熟。
羅文虎隨身的這隻銅望鏡還是拿廟灘嶺之役的戰功從軍情司換出來的,隨身視若珍寶,東行數日來,站在船頭眺望江山遼闊,遠山如在眉前,叫他看世界的眼光有著微妙的變化,越發深刻的體會到以前在隨州軍裡太坐井觀天了……
胡學魁從羅文虎手裡接過銅望鏡,往龍藏浦左岸看去,回頭疑惑的跟父親說道:「為首者身穿紫衣,興許便是淮東財神林夢得林大人……」
在江寧的林系官員,若論品軼,以林續文、黃錦年二人為首,此外就是林夢得、劉師度、林庭立、秦承祖等人,都是有資格穿紫衣的將臣;其他林系官員雖然權柄也重,但實際的品軼倒還沒有達到穿紫衣的資格。
林續文身居副相之位,出城遠道來迎胡文穆,有些說不過去。
胡文穆請辭荊湖行營總管、招討使等職,但身上還有樞密副使的職銜,也恰是樞密院派人出城迎接最是恰當。
胡學魁要比羅文虎年紀輕,但對官場之事耳濡目染,要比年過三旬的羅文虎精通,故而能猜出在岸邊來迎的官員有可能是林夢得。
羅文虎想想世界也真是奇怪,他曾身為流匪寇首,而胡文穆則曾為封疆大吏,此去江寧也極可能會頂替余心源進入政事堂為相,偏偏有機會同船而行前往江寧——江寧城對羅文虎是個絕對陌生的地方。
對一座丁口一度高近百萬的城池,即使在江寧之戰後林縛一直都在極力削減江寧城過多的丁口以緩解糧食壓力,江寧城的丁口仍然保持在五十萬以上,這是羅文虎以往是難以想像的情景。
岸上所立之人,果然是林夢得及其他隨行出城來迎胡文穆的樞密院官員,待船近岸,便登船來與胡文穆見面,笑道:「胡公可安好,浮梁一別,還記得小弟夢得乎?」
胡文穆對林夢得的印象極淺,但棄兵權而附淮東之後,他都仔細理過以往的人生軌跡,尋找與淮東諸人的聯繫。
實際上,林夢得年輕時隨貨隊往浮梁販茶,而當時胡文穆任浮梁縣丞,確實有見過面的可能。但林夢得當時不是隨林族掌櫃赴宴的茶棧夥計,又怎麼會叫胡文穆記在心裡?
好在林氏在越朝的地位一直不低,包括上兩代林族還出來江寧工部侍郎這樣的高官,叫胡文穆記得在浮梁時有與林家子弟交往的舊事,心想也許見過林夢得。
胡文穆此次來江寧,是林縛指定的頂替余心源的副相人選。
林夢得才任樞密院支度使,軼同六部待郎,同三品。不過,對淮東崛起史瞭若指掌的人都應曉得,林夢得才是林縛依重的淮東文吏之首,有著淮東財神之稱的他在淮東的地位,實際是與林續文並重的,也就是說地位不會差過胡文穆。
「若非故人知交,文穆可不敢當林公出城遠迎!」胡文穆還禮道。
雖說迎接胡文穆不是很正式,畢竟不能奪將歸江寧的林縛的風頭,但與林夢得出城的孫敬軒、周廣南、李書堂、林宗海等人,無一不是淮東及林族一系的核心要員,以示對胡文穆的重視跟尊敬;林續文雖然沒有出城相迎,但也托林夢得表示今夜會在宅裡設私宴與胡文穆小聚。
林續文在燕京為官時,曾與胡文穆有過幾次宴聚,交情談不上深,但也算是故人。也由於林續文是林族的真正嫡系子弟,胡文穆對林續文的印象很深。
沒想到林系一族,竟是林縛這個旁支子弟大出光彩,將林續文、林庭立兩個人物完全遮蓋住。
林夢得率眾人出城相迎,一方面叫胡文穆心安,知道淮東一繫在林縛的統治之下,還沒有特別嚴重的排斥之心,但心裡還生出許多感歎:要不是答應出頭進奏言開府事,淮東一系官員必然不會對他這麼重視;而林夢得這次非正式的率淮東一系留守官員出城相迎,也叫他從此之後再也跟淮東分不開關係。
也許時機還不成熟,還不能叫淮西及川蜀有直接脫離江寧控制的借口,不過在胡文穆看來,宋浮、高宗庭、林夢得等淮東諸人似乎已經熱切的盯著天子之座而望了。
也許宋浮、高宗庭、林夢得等人不難看透,但十數日接觸來,胡文穆實看不透林縛的心志在哪裡。要說林縛沒有廢元自立為帝的野心,胡文穆不會相信,但也總覺得他的野心並不是那麼熾烈,志或不止於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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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崇政殿裡,能砸碎的一切東西幾乎都無完好,瓷器碎了一片,桌倒椅斜,永興帝臉色蒼白的跌坐在地褥上,眼下還有一絲病態的浮紅,怒吼著,然而嗓門像破風箱一般發不出大聲,彷彿筋疲力盡的野獸在將死前嗚咽:「胡文穆是大越的忠臣良子,他進京必是來替朕誅殺奸佞、匡扶帝室的,張晏,你是何居心,竟敢欺朕說他與奸臣逆子勾結到一起?竟然謊稱程余謙、左承幕、余心源有病不能來見朕——朕看你才是奸佞,你才與那些奸臣逆子勾結在一起……」拿起手邊一隻蓮足胎盤往跪在殿前的張晏砸去。
張晏伏首跪在殿後,淚落長襟,肩頭叫蓮足胎盤砸中,痛若骨折,他一聲苦也不叫,叩頭說道:「張晏不敢欺聖上,所言沒有一字不是實情,程、左、余三相皆是染病不能進宮,胡副使進城後便去了林相府上……」
看著永興帝歇斯底里的將所有能拿到一切的東西砸個粉碎,張晏心頭無力跟絕望。
胡文穆今日進京,林夢得等人出城迎擊,帝召程余謙、左承幕、余心源進宮議事,然而程余謙、左承幕、余心源三人皆稱病不來,又派張晏去請。
張晏挨家挨戶的去請,除了左承幕念及舊情打開府門許他入宅外,程府、余府,張晏連盞茶都沒有討到,更不要說見到程余謙、余心源二人的面了——以往室勢力還沒有完全式微,而程余謙、余心源等人也因為自家的利益與淮東對立,才聚為帝黨;而舊日的帝黨中堅,此時也不得不自家謀算退路,叫張晏心間是何等的悲哀跟絕望?
在冰冷的磚地上跪久了,張晏也頭昏心眩,將到筋疲力盡的歪倒,「咚咚咚」,枴杖而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張晏側頭看去,卻是太后的滿鬢銀絲,拄杖叫苗碩攙扶而來。
「堂堂大越天子,竟然如此沒用,真是叫哀家失望透頂!」梁氏雙眼渾濁,幾乎看不見眼前之物,但看她的神色,似乎正拿一雙凌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如喪家之犬的永興帝,厲聲呵斥道,「崇國公率部殲滅降叛虜賊逾三十萬眾,收復荊襄,有匡扶社稷、鼎定山河之大功,九錫賜之、王爵賞之、以郡土邑之便是;然而崇國公以降,曹子昂、秦承祖、傅青河、林續文、林夢得、敖滄海、周同、趙青山、寧則臣、趙虎,皆有大戰功、大政績,亦一律賞邑土之爵——他們辛辛苦苦,還不就是圖個封妻蔭子、封公封侯嗎?你以天子之名,皆賞之,他們還能再來自取?」
這段話似乎叫梁氏耗盡最後的心血,猛烈的咳嗽起來,幾乎要將心肺都咳出來,背腰也彎下來,有如風中殘燭,叫人猶難想像她剛才說那番話時的氣勢。
永興帝似乎也叫梁氏氣勢震住,愣怔在那裡。
張晏也嚇愣在那裡,沒有想到太后會行如此險計——
當世邑土之爵最是尊貴,以林縛之功,此前也只是邑五縣之地。
淮東諸人擁立林縛為帝,說到底不也就是為一個萬戶侯爵、封妻蔭子的富貴嗎?
此時對淮東諸人廣泛的賞爵邑土,就是要削弱淮東內部廢除元越、另立新朝的動力;而淮東一系將吏廣泛的受爵邑土,也將能有效的長久保持其權勢與地位,進而削弱他們擁立另立新朝的迫切性,達到阻止林縛自立、保存元氏帝統的目的……
但是以上都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眼下對淮東、對林縛來說,直接廢掉帝室,還有些倉促,時機還算不上成熟。
畢竟在當世最大的名份跟大義,不是漢夷之別,而是帝統傳續。
林縛一旦廢掉元氏,就失去奉天子以令天下的大義;元越不復存在,曹義渠自然就獲得割據蜀地自立的名份;而此前向元越效忠、受元越策冊的淮西行營總管及河南招討使董原,在帝室給淮東廢除、元越不復存在之後,反而可以心理負擔的以匡復元氏帝室的名義北附燕胡,與淮東為敵。
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太后欲行此計,倘若叫林縛覺得拖延下去害處更大,很可能就會冒著曹義渠自立、董原北投的風險,直接廢除元氏、另立新朝、分封淮東將臣,而不是叫淮東將臣去接受元越的分封……
當然,要是不行險計,叫淮東一步一步的部署下去,終有一天,這殿下的龍椅也會叫林縛坐去。
是坐以待斃,還是當頭就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