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幕阜山往西北,即為鄂州咸寧縣境內。
有數人從山谷裡鑽出來,停在半山腰,觀察著山坳裡的村落。
村落不大,在山坳裡有十幾戶人家,破破爛爛的茅草屋,一看就知道沒有什麼油水可撈。
「鄧左校,」一名山民打扮的漢子從小路摸上來,矮著身子蹲在灌木叢後,似怕叫山坳裡的村民看見,壓著聲音跟領頭的漢子匯報道,「山坳外頭還有一座寨子,有三五十寨兵,要等到夜間才能過去;我們回去見副督吧……」
領頭的漢子是袁州都督府轄左部校尉鄧復,這時候他從下袁北逃到咸寧境內,十數日都沒有好好歇息過一回,每日都是晝伏夜出、鑽林越林,眼窩深陷,鬍渣子亂糟糟的,有如喪家之犬,此時他們都扮著尋常的潰兵,將精良的鱗甲脫掉,換著光澤黯淡的普通皮甲,潛逃到鄂南山區裡。
聽得山坳外還有一座山寨,鄧復手按著腰間的佩刀,沉聲說道:「要從鄂州通過,少得要與外人接觸,你們要謹記,無論在何時,都不得再提副督這個字眼……」往山下望了一眼,又領著人往山谷裡鑽去。
走過險峻處,樹林、灌木叢裡都有隱隱藏了一二人警戒出入山谷的小徑,
陳子壽與殘部從前日起,就藏在山谷深處。
陳子壽在逃往下袁的途中給打潰,得知周知正暗投淮東,他沒有敢去下袁與黃秉蒿匯合,而是往北面的禾山深處敗逃。這十數日來,陳子壽率殘部一路北逃,一直到前日才走到幕阜山的北麓。
鄧復等人走回來,走到鬍鬚亂糟糟、臉頰瘦長的陳子壽麵前,稟道:「再往北,就是咸寧縣境,丘山之間,人煙也密集得多。雖說胡文穆要增強江夏、荊州的防禦,在五月之後將兵馬大量北調,但在鄂州為防備淮東,仍然留守萬餘兵馬,倘若我們暴露了行蹤,胡文穆是不可能叫我們順利潛往漢津的……」
漢津在揚子江北岸,三百多人晝伏夜出走兩三百里地,問題不大,但想要不著痕跡的渡過揚子江去,就不是易事。
「照我說,索性就在幕阜山裡紮寨,陸陸續續的有潰兵從南面逃來,以副督的名望,招攬三五千人,不是難事,手裡有兵,還愁他個鳥?」一個黑臉將領說道。
「幕阜山停不得,副督的行蹤更不能洩漏出去,」鄧復說道,「袁州兵初敗時,戰場都在袁河北岸,兩三萬潰兵都往北面禾山、蒙山裡逃。漫山遍野都是逃兵,淮東軍也沒有辦法逐一清剿,我們二三百人藏在其間,也不顯眼,所以才能順利逃出來。要是副督的行蹤暴露,東海狐焉會輕易放過?」
陳子壽身邊也就三百多嫡系扈衛跟隨,他也不敢停留下來收攏潰兵,才順利逃出袁州府。
「幕阜山往東北,是江州府修水縣境,我們現在是幕阜山西北,實在鄂州咸寧縣境內,屬荊湖軍轄防區,東海狐不想放過我們,又能奈我們何?」陳子壽一干叛將,多出自江州,對九嶺、幕阜山的情況相當熟悉,一名髯鬚將領就不贊同鄧復過於小心,反駁道。
雖說陳子壽身邊殘部才二三百人,但都是陳子壽的心腹嫡系,倒是有很多人熟悉兵事地理。
「胡文穆初夏時為應對荊襄地區的局勢,將荊湖兵馬大規模的調往江夏、荊州增強防禦,鄂州的駐兵銳減,幕阜山北麓的咸寧縣守兵不過五六百人,我們要在幕阜山裡立足,胡文穆在咸寧的兵馬,也奈何不了我們。」另一員將領說道。
「林縛身居樞密使,掌天下軍政,荊湖雖說以胡文穆為首,但名義上也受江寧轄管,林縛以樞密使調兵進入鄂州,也沒有什麼不可,特別是林縛又在袁州把我們打在那樣,胡文穆更不可能公開反抗林縛,」鄧復說道,「退一萬步說,一旦副督在鄂州洩漏了行蹤,胡文穆不想林縛有借口調軍進鄂州,必然也不會對副督坐視不理的……」
「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你倒是說個行的辦法來,」髯鬚漢子負氣道,「我們打不過淮東軍,難道連荊湖軍也不如?」
「林縛此時人在下袁,還沒有北上的跡象,淮東在袁州的主力,主要也是圍困新渝城內的張雄山所部,一時還無法顧肖逃入贛西北大山之間的潰兵,」這時有一員青年將領從外圍擠進來,說道,「另外,南陽陷落在即,要應付荊襄危局,林縛在拿下新渝之後,應該將江西腹地的兵馬主力迅速北調,而不是將兵馬散在贛西北大山之間追剿那些潰兵。同樣,也正因為南陽陷落在即,奢、羅兩家聯合北燕大軍即將南下攻打荊州,我們留在幕阜山,牽制胡文穆在荊南的兵馬,用處更多,而不是兩三百人倉促渡江去投逃奢家。也恰如鄧左校判軍,要是爹爹的行蹤在幕阜山洩漏出來,胡文穆很可能會從鄂州調兵過來打我們,但話說回來,胡文穆在鄂州的兵馬,我們還打不過嗎?」
青年將領是陳子壽的兒子陳同,自小隨陳子壽在營伍征戰,這回才得以一起逃出,沒有留在袁州被淮東清算。
「幕阜山的山勢也險,就算能收攏三五千人馬,但是,軍食怎麼辦?」鄧復問道。
陳子壽率殘部一路北逃,不敢暴露行蹤,沿途不僅不敢跟其他潰兵接觸,有防務力量的山寨也不敢打,群居的村落也不輕易洗掠,只是沿路捕捉一些鳥獸充飢,兩三百人這十數天眼睛都餓綠了。
「打兩三座大寨子,即便給封山,堅持半年應不成問題,」陳同說道,「半年後,荊州已陷,燕騎飲馬揚子江北岸,說不定那時胡文穆也降了北燕。到那時,我們手裡有三五千兵馬,才不會給人低看一頭!」
再往北,就是咸寧縣境內,丘山之間人煙就密集起來,也是荊州鄂州的中心區域,一旦離開幕阜山,就要迅速趕到揚子江南岸想辦法找船渡江去。
鄧復的打算,是先派幾數人渡江去,與守漢津的楊雄聯絡,約好日子,叫楊雄派船到南岸來接他們渡江。不過,現實的問題,陳子壽身邊就三百多人,渡江到漢津,又怎麼會受重視?
不過留在幕阜山也不靠譜。
四萬袁州軍給打潰,投降的兵馬差不多有萬餘人,林縛又迅速在下袁城對剩下的往贛西北逃竄的潰兵頒布赦免令,許他們自行返鄉。
在規定時限內,潰兵返回原籍、繳出兵甲,即歸籍為民,不究前罪。
鄧復對他們在幕阜山裡能不能拉攏到三五千人馬,很沒有把握。再者大家一氣往北逃命,很多人將兵甲丟棄掉,即使能拉攏三五千人,兵甲也不會全。
再者就算奢羅兩家聯合北燕一鼓作氣拿下荊州,但短時間裡想要再進一步渡江拿下鄂州也不現實,胡文穆有南岸的江夏、鄂州可退,又怎麼可能輕易降北燕?他們留在幕阜山,將遠遠不止要堅持半年。
大家一時間對是逃是留決定不下,看向一直沒有吭聲的陳子壽。
「先在幕阜山觀望形勢。」陳子壽這時候才沉著聲音一錘定音。
從鄂州府穿過再尋船渡江,都有很大的風險,再者兩三百人渡東去投奢家,又怎麼會給奢家重視?陳子壽要僅僅是活命就心安的人,當初也可能跟著黃秉蒿一條道走到黑。
幕阜山是羅宵山系的北脈,就算在幕阜山立足不利,往南有九嶺、禾山、蒙山、武功山等可以轉移。
陳子壽狠狠的一拳砸在山石上,下袁一役,叫他心頭滴血,心痛之外,更有一種難言的羞辱。一路北逃來,也許是離淮東兵馬漸遠,心裡恐懼漸消,但這種兵敗而逃的羞辱感在陳子壽的心裡越發的刺痛,叫他幾乎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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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親率淮東精銳攻陷袁州的消息,很快也傳到北岸。
快馬奔趹,從漢津一路北上,沿途換了三回來,一氣跑進新野城裡,不要說跨下座騎了,送信的驛兵也差點口吐白沫。
胡宗國拆開信函,看過後,走到奢文莊批閱文函的長案前,說道:「黃秉蒿竟是如此沒用,近四萬人馬竟如此摧枯拉朽的敗潰,蘆溪在四天前也降了,看來張翰在潭州也會向淮東低頭……」
「有沒有陳子壽的消息傳來?」奢文莊抬頭問道。
「陳子壽要從贛西北深山老林裡逃出來,還要通過鄂州找船渡江,能拉多少兵馬出來?」胡宗國對陳子壽能不能逃出來,完全沒有興趣。
「陳子壽要是渡江來,倒是沒有多大的意義,」奢文莊說道,「他的用處是留在九嶺、幕阜山一帶,能叫江州、鄂州都不得省心……」
「陳子壽是江州陽新縣人,就位於九嶺山東麓,其嫡系也多為陽新縣人,對地方十分熟悉,他要是能在九嶺山、幕阜山拉出一部人馬來,與荊湖軍、淮東軍周旋,的確有些用處,」胡宗國放下對黃秉蒿如此沒用的抱怨,客觀的說了一句,「怕就怕他打喪了膽。」
胡宗國這麼說,奢文莊輕歎一口氣,袁州兵馬竟是如此沒用、如此迅速的叫兵力不足其半數的淮東軍打潰,說實話,他也有些意外。奢文莊開始還指望黃秉蒿能在袁州多拖淮東軍主力一段時間的。
幾乎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袁州府諸縣就全叫淮東得了去。
「黃秉蒿兵出新渝,就叫淮東軍攔頭痛擊,時機是不是有些巧了?」奢文莊抬頭問胡宗國。
「大都督不是早就斷言東海狐必棄南陽而先安江西嗎?」胡宗國說道,「既然周知正都暗投淮東,東海狐能提前知道黃秉蒿的出兵時機而預先出兵截擊,不能算什麼意外啊……」
「一切都太正常了,就叫人心裡多少有些不踏實。」奢文莊輕歎道。
胡宗國也不會說奢文莊忋人憂天,跟淮東這些年打交道,就迫使他們要多一個心眼。淮東表面上越是正常的東西,背面越是有可能藏著詭計。
再者,用兵到奢文莊這種層次,有些時候直覺顯得十分的重要。
奢文莊此時有如此強烈的不安感覺,叫胡宗國也倒吸一口涼氣。胡宗國坐下來,與奢文莊對案而坐,又將戰局再仔細的從頭推演了一番,沒有發生有什麼地方出了沘漏。
這時候有人走進廳堂裡來,稟道:「燕使阿濟格將軍,求見大都督。」
「快快有請。」奢文莊說道。
那赫阿濟格走進明堂,兵刃也不解,朝奢文莊拱拱手道:「袁州既下,淮東兵馬很快就會北上,而我們強攻南陽的準備已經就緒,穆親王派我來新野,請大都督一起去南陽督戰……」
「好。」奢文莊說道。
在周繁率部攻下方城後,奢文莊派田常率兵配合葉濟羅榮、周繁圍南陽。由於黃秉蒿太沒用,竟然沒能拖住淮東軍半個月,他們也就不能等到南陽糧盡再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