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深夜,大雨瓢潑,天地如墨,數騎快馬捨舟走陸,沿昌河北岸的官道奔馳。
雨濕路滑,馬背上的騎客在抵達浮梁城之前,不曉得摔下多次,鼻臉青腫。
快馬在雨中奔馳的動靜,驚動守城的將卒,看著數騎直逼城門之下,挑出風燈去看來看面容。
馬背上的黑衣騎客兜著直喘氣的快馬,從懷裡掏出令牌擲上城頭,不耐煩的喝斥道:「有大都督府密函要示於浮梁諸將,爾等速開城門!」
天地如墨,遮得稍遠處就陷入漆黑一片,如今祁門亂軍從東面迫近,誰曉得這幾個馬客是不是亂軍所扮,誰曉得這幾個馬客身後的漆黑裡有沒有藏下伏兵?
黃彪子聽著西城這邊的動靜,走過來,看著城外風燈下幾張熟悉的面孔給大雨澆得有如落水狗,忙叫人放下懸簍,將來人拉上城頭來,問道:「周嵋山,大都督有何令旨宣下?是不是勒令浮梁、贛州、豫章諸城守兵立即往援上饒?」
周嵋山與黃彪子同為奢文莊身邊的侍從校尉,聽周彪子如此問起,他只是苦澀一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蘇副督、韓立在哪裡?大都督有密函要示於他們……」
黃彪子背脊寒意升騰,雨水從草蓑滲進衣甲裡也渾然不覺,訝然問道:「大都督真要放棄上饒不救!」
「你他/媽的恁多廢話!」周嵋山心裡也是有一股邪火燒著,語氣粗暴易怒,直催促黃彪子領他去見蘇庭瞻、韓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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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庭瞻聽到有江州特使攜密函連夜入城,整理衣冠時心靜如水。
他在浙東雙手所沾的鮮血太多,跟淮東沒有緩和的餘地,但不意味著他一定會率部到上饒去送死。
到這時,情勢已經非常的清晰。
江州受荊湖、池州兩面夾擊,根本無法將步營主力調出來去援上饒。
此時黃秉蒿、陳子壽在袁州有三萬多兵馬,但他們到這時怎麼還可能跟奢家繼續綁在這顆樹上一起吊死?
而在江西腹地,在贛州、豫章以及浮梁三地,忠於奢家的步卒加起來,也就一萬餘人。這大概是奢文莊此時能調動來去援上饒的最後一點步營戰力了,填到上饒去,都不夠塞淮東軍牙縫的。
江州水軍能將池州的水軍以及淮東在弋江的水軍攔在外圍,並不是江州水軍有多強,更多的是依賴於湖口的特殊地形。
江州城東側的鄱陽湖口,水漲之時,水面遼闊雖不過二三十里,其中大片還是不利大型戰船通過的淺水蕩,真正的能夠從揚子江進入鄱陽湖的水道,也就三四里寬而已。
湖口的地形有利於江州水軍封鎖,故而有江州為江西鎖喉之險的美譽。
一旦奢文莊將江州水軍南調進入信江援上饒,也就意味著放開對鄱陽湖口的封鎖。
池州以及弋江,甚至荊湖的水軍,都會大規模的從湖口湧進,將會在廣闊的鄱陽湖水面之上形成絕對的水軍優勢,從而能從容不迫的圍殲江州水軍。
即使江州水軍能順利從上饒將東線殘部接回到贛州、豫章,但浙閩軍在江西也會給徹底的分割成一塊塊孤立無援的孤棋,徹底失去戰略的主動權。
對浙閩軍來說,江西形勢已經徹底崩壞,比起接援東線兵馬,更為重要的,是避免所有籌碼都陷入在江西境內給淮東軍吃掉。
浙閩軍想要置死地而後生,只有一策可行,就是趁岳冷秋、胡文穆可能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果斷的放棄江西,渡江北逃,跳出淮東軍的包圍圈。
要是等上饒防線崩潰的消息傳到池州、鄂州,叫岳冷秋、胡文穆兩人反應過來,在北岸徹底封鎖住浙閩軍的渡江通道,對浙閩軍來說,那才是徹底的完蛋了。
要是渡江不能,在江州的浙閩軍,也只能坐等淮東軍主力過來圍殲。
蘇庭瞻臉沉如水的走進明堂,江州特使周嵋山已經叫黃彪子領了進來,韓立與田為業也急沖沖的走進來。韓立不耐煩的直衝到周嵋山的面前,吼問道:「豫章派不派援兵、贛州派不派援兵,江州水軍要怎麼如何配合我們?」
看見蘇庭瞻進來,周嵋山從懷裡掏出漆布包裹的密函,說道:「此乃大都督密函,要蘇將軍當著浮梁諸將拆閱……」
蘇庭瞻接過密函,拆看過,又不動聲音遞給韓立:「韓將軍,請看大都督密令……」
韓立看過,一腳將身邊的檀木椅踹散架,憤怒的吼叫道:「為什麼?」
黃彪子、田為業等將都依次看過密函,如喪考妣。雖說所有的事情在昨天就給蘇庭瞻說中了,但真正面臨這一刻,還是叫諸將難以接受。
雖說東線與淮東軍爭戰多有不利,但浙閩軍在西線無往而不利,殲滅的官兵十數萬計,而在上饒戰事之前,浙閩軍的兵力還有十六七萬之巨,形勢怎麼會淪落到這一步?淪落到連江州都不敢守?
這是韓立、黃彪子、田為業這些中層將領怎麼想都想不透的。
蘇庭瞻用陰沉得可怕的聲音下令道:「韓立率部進駐南港,田為業、黃彪子率部搜掠浮梁,以糧、鐵、鹽、藥為先,也無需過於約束軍紀,但要記住,明日入夜之前撤出,絕不得遲延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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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之下,揚子江浪險濤巨,從秋浦而出一艘艨艟船搏浪往北岸的樅陽方向航行。
樅陽西南,與小蒼山背腹相依的雁歸湖是池州水軍在北岸的主寨。雁歸湖湖口是一片淺水蕩,柵木如牆,兩側各有數座水樓立於水蕩之中。
水樓的風燈懸孤,在雨夜彷彿遙無的星辰。
在雨夜裡,雁歸湖口彷彿不設防之地,但艨艟船如不速之客闖入雁歸湖外圍的警惕圈裡,便有數艘快槳船從淺水蕩裡圍逼過來。
「樞密使有密函要立即轉呈江西招討使及池州諸將閱看!」信使站在船首揚聲說道。
來船有池州那邊的人相伴,這邊也不敢耽擱,將信使接上快槳戰船,即往西岸駛去,立即送往池州軍在小蒼山的主營去見岳冷秋。
岳冷秋披衣而起,看過林縛經衢州、徽州內線快馬傳來的密函,愣怔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問鄧愈諸將:「淮東軍就這樣將奢家在上饒經營了近一年的防線捅穿了?」
鄧愈也久久難按心裡的震撼,他們在此前最樂觀的估計,也認為淮東軍不可能在入秋之前打穿上饒防線——浙閩軍在上饒的守將,奢飛熊、鄧禹都是身經百戰的宿將,不會在上饒露出太多的破綻。
而上饒以東,山嶺縱橫,歷來是易守難攻之地。浙閩軍有五六萬兵馬守住幾處關鍵的隘口,淮東軍即使再強,也難以將優勢發揮出來。
「淮東會不會以計詐池州?」岳篤明問道,要不是林縛派人過來,他們都不知道上饒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切都太快了,消息還沒有傳過來。
岳冷秋、鄧愈這些年來跟淮東接觸,一直都籠罩在淮東的光環之下,心裡都快有陰影了,反而是岳篤明初生牛犢不畏虎,下意識的去質疑密函所寫之事的真實性。
「怎麼說?」岳冷秋問道。
「以信中所述的情形,淮東應該催促我部水軍去纏住江州水軍,不使其去援上饒,而非提醒我們防備江州軍渡江。」岳篤明隨軍征戰經年,也自詡閱歷、謀略非以往能比,說話間透出一股洋溢而出的自信。
岳冷秋看向鄧愈。
鄧愈搖了搖頭,說道:「真如信中所述,奢家在江西的形勢已經徹底失控,奢文莊驅江州水軍去援上饒,只會在江西腹地越陷越深,最終將徹底的難以自拔。換作末將,忍痛斷去殘肢,或能得一線生機。」棄子救生之事,在鄧愈他們眼裡,算不得什麼。
「要看林縛所言虛實,但看其在弋江水營主力的動靜便知。」岳篤明說道。
岳冷秋點點頭,說道:「淮東真要防備浙閩軍渡江北逃,淮東駐守在弋江的靖海第三水營必然要全力逆水西進——或許再觀望三五天,形勢便會明朗開來。」
林縛留給他的陰影太深,他不能因為林縛的一封密函,就全面調整池州軍在黃梅縣外圍的軍事部署。
靖海第三水營主力從弋江開拔,逆水而上到江州外圍,差不多也需要三四天的時間。另外,三四天的時間,也足以叫池州軍在上饒的密探傳回更準確的消息來。
岳冷秋將地圖鋪開在長案之上,邀鄧愈諸將圍過來觀看,說道:「如今荊湖有三萬兵馬從鄂州方向直接威脅江州西翼,而奢文莊即使有心放棄上饒不救,黃秉蒿也許不會再奉奢家之命而獨守袁州,但奢家在贛州、豫贛還有近萬精銳,也需要有時間撤到江州。浙閩軍這次若放棄江西,從江州渡江北上,最快也要十天八天的時間,或許再有上三五天,形勢就能明朗下來。鄧愈,你看呢?」
三四天的時間也至於使形勢發生多大的變化,鄧愈想了想,也覺得應該觀望一下,不應為林縛一紙密函而倉促變化軍事部署。
岳冷秋思慮良久,決定再拖上三五天看形勢變化再說,以免中了林縛的奸計——岳冷秋素來以穩重見長,做這樣的決定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