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善所言非同小可,即使他言稱有人證,但也是孤證,這時節根本無法派人去崇州核實,林續文與黃錦年也都先後腳離開江寧,也無法當面對質,但張晏曉得淮東不管有什麼居心,這時候江寧城裡絕不能自亂了陣腳。
趁著皇上親自提問王學善派去彭城郡公府上做僕役的眼線,張晏派了一名親信太監到前殿的政事堂,跟陳西言言語一聲。皇上真要任著脾氣亂來,也只有陳西言能擰得過。
江寧勢危,叛軍就在百里之外,陳西言、左承幕、程余謙等人幾乎是晝夜不離政事堂,得張晏派人通風報信,三人趕緊到文華殿見駕。
陳西言等人闖殿而來,永興帝元鑒武瞪了張晏一眼,知道是他派人去通風報信,覺得自己雖是九五之尊,卻連一個聽話的心腹都沒有,心情更是暴躁,唬著臉問陳西言三人:「三位愛卿急沖沖趕來,有何要事要奏?」
「臣與左相、程相商議著從城裡再募勇卒上城頭協防,特來跟皇上討個主意,」陳西言袖手而答,站在殿前,剮了王學善一眼,問道,「王大人怎麼在宮裡?」
「淮東都將魯王接進軍營,要不是王大人得眼線密報,朕與爾等怕是臨死都給蒙在鼓裡!」元鑒武厲聲問道。
「皇上萬不可信片面之辭。」陳西言說道。
「陳相可擔保淮東就無異心?」元鑒武質問道。
陳西言無言以對,從當年假勤王之名而行聲東擊西之策,淮東就囂張跋扈到極點。只是當年迫於形勢,而淮東的行為又符江南地方勢力的利益,大家又不得不跟淮東媾和,繼而在寧魯之爭的問題上,淮東又是擁立寧王最重要的勢力。江寧雖然猜忌淮東,又不得不事事依仗淮東。淮東事事自成體系,普通民眾或因淮東戰績彪炳而視其為朝廷砥柱,稍有些見識的官員,哪個能拍著胸脯說淮東沒有異心?
陳西言這兩年來,時時事事謀算籌劃,可不就是有一份心思要壓制淮東的異心嗎?
陳西言站在那裡琢磨說辭,永興帝元鑒武接著說道:「南征閩東前,林縛反常去探視魯王及太后,隨後又直接派淮東甲卒侍衛海陵王府。高強信函出入崇州,也要經淮東之手——這種種事,陳相你心裡也都清楚,今日淮東將魯王接入軍營,又有什麼不可能的?」
永興帝接連質問,陳西言、左承幕、程余謙、張晏等人都無人回答,因為在他們的心裡,也不會天真的認為林縛對朝廷、對元氏忠心耿耿。
至少在徽州失陷之前,江寧還是能及時得到關於海陵王府的最新消息。雖說林縛回崇州探望太后、魯王也屬正常,而淮東當時是借口海陵王府受盜賊侵擾才派甲卒加強護衛,但在陰謀者的眼裡,正常的情況也會變得不正常,更何況淮東不避嫌的行為本身就難圓其說。
王學善說道:「林縛十三日即到蕭山,而淮東援軍到今日也不見蹤跡,怕是沒有緣故!」
陳西言氣得瞪眼吹鬍子,當初他本已將謝朝忠領兵的事情攔下來,便是他跳出來反水,使得朝廷眾臣紛紛轉向,終致徽州慘敗,這時節又是他跳出來添亂子,怎麼叫人不恨?
王學善沒有明說,但是潛台詞跟和尚上的虱子一樣明顯:淮東援軍遲遲不至,就是等著江寧陷落,好擁立新帝。淮東援軍不會過來,江州軍也不會過來,沒有援軍過來,江寧遲早會陷落。
王學善的潛台詞就是要唆使永興帝棄江寧巡狩淮西!
殿裡也沒有幾人,陳西言也就不再顧忌什麼,直接說道:「皇上,淮東有異心也罷,無異心也罷,老臣願為皇上拚死守住江寧城。只要江寧城在,皇上仍然是大越的皇上,淮東斷不敢輕易做出攻而眾之的事情來!」
「朕就不該聽你的話,放林續文、黃錦年離京。」元鑒武氣鼓鼓的說道,越發肯定林續文、黃錦年請旨離京,是確認淮東援軍在江寧城陷之前不會過來。
「陳相所言字字珠玉,請皇上三思而後行?」張晏說道。
永興帝一旦離開江寧前往淮西避難,江寧怎麼可能守得住?
短短三年不到的時間,元氏兩次失都,大越還談什麼中興,還談什麼帝權?董原難道就是一個吃肉會吐骨頭的主?
程余謙與左承幕面面相覷,窺著皇上陰晴不定的臉色,暗道:前些日子有官員上奏疏請皇上巡狩淮西以避兵禍,皇上雖然當廷杖責,但怕是那時就有這個心思吧?
陳西言錚錚忠骨,滿腔赤誠,良言苦口,要為大越朝廷保住最後的元氣。張晏宦臣一個,沒有太多的牽掛,權柄又都依賴於皇上的信任,帝權失勢,張晏自然沒有往日的風光,在林續文、黃錦年都相繼離開是非之地,程余謙、左承幕就不得不考慮後路了。
陳西言連使眼色來,左承幕、程余謙都沉默著不吭聲。
要是皇上打心裡認定淮東援軍不會過來,怎麼勸都沒有用,而且不是他們拖著就能成的,一旦消息傳出來,便會掀起滿城風雨,上心不決,還怎麼指望下面將卒有守城的決心?
再者,在程余謙、左承幕的心裡,也未嘗不認為淮東沒有等江寧城陷之後另立新帝的居心。人心總是難測,彭城郡又是那樣的桀驁不馴,眼前這麼好的機會,手裡又有這麼大的實力,又有幾人能抵制得住誘惑?
陳西言苦於無奈,硬著頭皮諫道:「皇上若信不過淮東,可使大臣攜皇長子去淮西,宗室在淮西也有楚王可相托……」
永興帝的嫡長子幼年夭折,此時的皇長子其實是次子,年僅四歲,永興帝正春秋鼎盛,也就沒有急著立太子。
張晏暗感此策算不上多好,即使將皇長子送往淮西,江寧城若失陷,淮東依舊可以借口說「國難當頭、立長不立幼」,強行擁立魯王,能奈若何?
何況淮東還有太后這枚棋子可用。
崇觀帝是兄終弟及,永興帝也是眾臣擁立——有這兩個先例來,江寧失陷後,董原手裡是四歲的皇長子,淮東手裡是早就成年、又多經歷劫難的魯王,即使皇上有秘旨隨行,最後的折衷方法,很可能是立魯王為帝,立皇上的皇長子為太子。
眼下最關鍵要是說服皇上減消江寧會失陷的擔憂。
程余謙、左承幕心想皇上心裡未必有跟江寧共存亡的決心,陳西言此策真算不上好。
永興帝元鑒武陰著臉說道:「即刻擬旨命淮東從揚子江而來援軍,從暨陽轉道進太湖,從荊邑援溧陽,不要他們來江寧,其他事情再議!」
眾人站在殿前面面相覷,皇上已經在擔心渡江去淮西可能給淮東軍劫持的事情了,他們還能怎麼勸?
「臣不敢奉詔!」陳西言屈膝跪下,硬綁綁的吐出五字,眼睛也盯住程余謙、左承幕二人,諭詔不經政事堂即為無效,即使是由永興帝親筆所書,淮東軍也可以大大冽冽的不遵從。
既然皇上擔心渡江會給淮東水軍劫持,那就用淮東水軍將皇上堵在江寧城裡。
江寧要是在皇上棄離後失陷,大越就算最終能守住,也將不再是元氏的大越。
哪怕是皇上戰死在江寧城裡,天下百姓還會感懷皇上及元氏宗室的忠烈。即使淮東最終擁立魯王,還會繼續有忠良之士效忠於新帝——人心所向才是魯王對抗淮東、擺脫淮東掌握、宗室傳繼下去的最有力手段。
「你!」元鑒武氣得急紅眼,順手將手邊的懷子摔得粉碎,驚得侍立的幾個太監心驚膽顫,元鑒武對身邊黃門太監吼道,「快宣王添進宮。」
能擬旨的也不僅陳西言、左承幕、程余謙三人,王添也是政事堂副相,只是受謝朝忠之事牽累,這段時間來一些低調行事。如此勢危當頭,王添也少到政事堂及宮中露臉。
「皇上要三思啊!」張晏後悔當初沒能跟陳西言一起堅持擋住不讓謝朝忠出去領兵,這會兒再不阻攔,帝權真要旁落他家了。即使下旨,淮東軍還不是一樣會順著自己的心意?事後反而可以拿聖旨出來推脫自己的責任。
皇上去了淮西,只是更大可能的將大越推到崩潰的邊緣;退一萬步說,即使這時候迎淮東軍進江寧城,朝中還有一幫有聲望、有影響的老臣在,還輪不到淮東一手遮天!
只是這時候怎麼能再說迎淮東軍進城的話?皇上鑽進了牛角尖,怎麼勸都不聽,只能硬著頭皮阻擋。
「你們是當朕貪生怕死嗎?朕便是死,也不能讓社稷江山落到別家手裡。立魯王為皇太弟也未嘗不可,但不能讓皇太弟落在淮東的手裡,你們怎麼就不明白我的心思?」永興帝痛心疾首的說道。
王學善冷眼旁觀,心笑:皇上心裡早就去意,根本就無與江寧共存亡的心思,可笑陳西言等人任蒙在鼓裡。即使陳西言、張晏苦苦相勸,而程余謙、左承幕都沉默不言,怕是他們也有去意,再擴到滿朝文武,又有幾人願意死守江寧?
王學善不得不佩服奢文莊的算計之妙,早早的就將江寧城裡這一番人的心思算得透徹。
這時候一名太監連滾帶爬的跑進來,帶著哭腔奏稟:「孟義山中流矢負重傷,生死不知,杭湖軍大潰,溧陽失守,叛軍往江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