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走後,元歸政、元錦生從側門悄然進了海陵王府,走進梁太后的居所。
梁太后正閉眼養神,遏制心裡的怒氣,聽著腳步聲,看到元歸政、元錦生給苗碩領進來,面如枯木,歎氣說道:「梁家那點人馬,已經不給聲名正盛的林侯爺看在眼裡了……」
「……」元歸政滿臉疑惑,輕聲問道,「林縛真就沒有所圖?」
「也許他有所圖,但梁家所不出他想要的籌碼……」梁太后無力的說道。
「籌碼,什麼籌碼?」元歸政問道。
「他質問哀家:不戰而退,天下人如何視之?」梁太后聲音蒼老的說道,「丟臉啊,這臉丟大了!他們要能爭口臉,哀家這張老臉皮何需給這個狂妄的後生如此踐踏?前些年,率兵打流匪,不也頻獲大捷嗎,這回怎麼不敢打了?要真是一戰不退,不要說不受淮東待見,在江寧也定然討不到好啊!」
「……」元歸政滿臉苦澀。
當年天襖軍是三十萬黃河民夫倉促起事,根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梁習、梁成翼父子自然打起來爽利。待到劉安兒、陳韓三率部進入淮泗,雖說也是流民軍,但其部轉戰天下多年,兵馬且眾,精兵也多,梁氏父子便不敢硬打。岳冷秋被圍徐州之時,還是林縛率淮東軍北上解圍,梁氏父子率五六萬精兵卻只敢坐壁上觀——便是因為這樁事,岳冷秋對梁家也絕無好感。
這回燕胡驅之南下的是數萬鐵騎及十數萬新附軍精銳,梁家兵馬又如何能敵?
臨淄失陷,濟南側翼完全暴露在燕胡鐵騎的攻擊範圍之內,一旦給燕胡兵馬在東線站穩腳步,必然會抄到濟南南面的泰安府境內,斷梁氏父子後路,叫他們如何不懼?
梁太后擅於政爭,對行軍打仗之事也頗為糊塗。但不管怎麼說,林縛的質問,令她張口結舌,除了恨梁家無用,也實在找不到反駁或替梁家辯護的理由。
元錦生底氣不足的說道:「或許是林淮東拿話試探這邊?」
梁太后搖了搖頭,說道:「不像。苗碩退出去,說了幾句話他便離開,並沒有談下去的意思……哀家真是老不中用了。」梁太后叱吒宮廷半輩子,今日竟給如此忽視,也難怪她老來動氣。
元錦生與其父面面相覷,元歸政咂嘴說道:「跟預料不合啊!形勢又如此急迫,也來不及從容行事啊!難道真要向江寧低頭不成?」
苗碩聽到這裡,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向江寧低頭屈膝絕不是什麼好主意。
這年頭最大的罪無過於謀逆篡位,在擁立事上站錯位,在永興帝的眼裡,跟圖謀篡位能有多大的不同?
梁顧兩家及永昌侯府密議擁立魯王之事的風波貌似過去,主要還是因為當時新帝根基不穩,而梁、顧在山東勢力根基深厚、掌握兵權,所以新帝才暫時放過、不去追究。
但看永昌侯府這一年來在江寧是何等的落魄,便能知道一旦青州軍主力在陽信給殲滅,而梁家有如喪家之犬的撤到魯西南,會有怎樣的後果?
要是梁家給徹底收拾了,他們這些人包括海陵王在內,也許幽居而死是最好的後果了。
太后梁後、元歸政等人,都在爾虞我詐的權力場裡打滾了半輩子,對這個焉能沒有一點清醒認識?怎能指望永興帝能真正的寬容大度、不計前嫌?
梁太后撐起身子來,對元歸政說道:「要不你往濟南走一趟,跟梁習及成翼他們商議一下?不管怎麼說,即便是退下來,總也要有些能交待過去的東西才行。如今的朝廷不比往昔,廟堂上沒人幫著說話,還是要靠自己腰桿子硬才行……」
「怕是很難啊,」元歸政軍政皆熟,說道,「如今已經給胡虜佔了臨淄,此時還為陽信未陷而臨淄府內河湖縱橫,不利大軍通行,故而還不能利用臨淄攻打濟南的側翼。再拖三個月,北地冰封,不要說濟南很難守住,更擔心胡虜先抄斷濟南的退路啊!而淮泗之間的兵馬又互不統屬,不然能組織一支援軍北上,濟南或有與胡虜一決勝負的決心……」
不算淮東,在淮泗之間,還有淮陽、渦陽、徐州三鎮兵馬,以渦陽最弱,兵力才一萬五千餘人,但淮陽、徐州兵馬都還頗為可觀。三鎮兵馬總數能有七萬餘人,由大臣統領北上,與梁家合兵,解陽信之圍或有可為。
奈何淮陽、徐州兩鎮兵馬都是招安流民軍所得,都是不聽宣調的主兒,僅有劉庭州、肖魁安控制的渦陽鎮軍一部忠於朝廷,就有些力有未逮。
「或許可以找董原一談……」元錦生又說道,「請太后還朝,不是都在說是董原在背後整出來的事嗎?」
「董原也是吃肉不吐骨頭的主啊!」元歸政說道,「董原是不想讓梁家與淮東走到一起,但他今日也未必有能耐將局面撐起來——再者董原現今對新帝跟吳黨溫順得很,新帝自不用說,吳黨那群只會紙上談兵的傢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怕他們會第一個跳出來彈劾梁家不戰而退啊!」
這數人在斗室裡猶如被擒的籠中困獸一般,終是想不出脫困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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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陵王府回來,趕著北線有哨探返回來稟告北線的形勢,林縛將哨探喚到偏廳來,親自詢問青州細情。
「楚校尉與吳爺在即墨匯合後,六月中旬才進入臨朐,先去見張晉賢大人;張晉賢大人雖無意棄城,但也不反對淮東經營沂山,在我們先奪得八岐山、寶瓶山、冕瀆崮等山寨之後,張晉賢大人還同意我們從臨淄購糧進山……」這名從北線趕回來稟告細情的哨探,不是旁人,正是當初在棄睢寧、宿豫兩城後隨孫壯到山陽領罪的部將陳刀子,因擅斥候偵察,後給吳齊調了過去,如今成為吳齊依重的助手。
林縛坐在長案前,只聽不說;秦承祖、林夢得、周普、高宗庭、葉君安等人坐在左右,也耐著性子先聽。
「……」陳刀子繼續說道,「臨淄失守,雖有些軍民逃出,但張晉賢大人不幸被俘,也正是張晉賢大人率部抵抗到最後,才使臨淄城數千軍民脫逃了出來。待寇兵大掠過後,楚校尉派人喬裝進城,欲劫獄救出張晉賢大人,不料失手,折損了好些人手。張晉賢不降胡虜,次日給陳芝虎斬於東門!」
林縛陰沉著臉,曉得青州形勢崩潰,無數人性命會給無情的吞噬,聽到張晉賢身故的噩耗,心頭依舊沉重、難受之極。
「臨淄失陷後,程唯遠大人被迫放棄廣饒,從廣饒撤往壽光,又得杜覺輔之名,撤入青州,陳芝虎所部新附軍動作很快,廣饒、恆台、鄒平諸地皆陷;杜覺輔有意放棄壽光、昌邑,集中兵力守青州……」陳刀子說道。
集中兵力守青州的思路是正確的,但是杜覺輔此時在青州還能集中多少兵力出來?
這會兒門外有人走動,林縛探頭看去,陳花臉走進來稟道:「夫人知道北面有人回來,有些牽掛老夫人的安危……」
稍有孝心之心,關心爹娘安危本屬常情,林縛走到門,見顧君薰站在廊簷前忐忑不安,牽過她的手,說道:「薰兒,吉人自有天相,莫要太擔心;你也進來聽一聽……」
「怕是不好吧……」顧君薰猶豫道,她從小接觸的都是婦人不干軍政的思想,到東衙來打探消息就覺得很不該了,哪願意進去干擾林縛他們議論大事?
「有什麼好不好的?」林縛牽著顧君薰的手往裡走,他讓宋佳參與機密要事,便不覺得婦女參政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有時候只是不想太違背傳統,太離經叛道而已。
秦承祖、林夢得、高宗庭、葉君安等人都站起來行禮:「見過夫人……」
「妾身見過諸公……」顧君薰回禮道,忐忑不安的站在林縛的身邊,聽陳刀子繼續說北線的形勢。
林夢得知道顧君薰關心什麼,幫她問陳刀子:「楚錚、吳齊到北線後,可曾有老夫人的消息?」
「杜覺輔有意守青州,但將家小都遷往臨朐城,末將從八岐山趕回來,聽說老夫人也在臨朐。」陳刀子說道。
怕顧君薰聽不明白,林縛解釋道:「臨朐在青州的南面,兩側皆丘陵山壑,地勢頗險,只要青州不失守,臨朐便不會有事——杜覺輔這麼安排,也是對守青州信心不足。青州若失守,臨朐得到消息,軍民棄城撤往沂山,還有一兩天的緩衝時間……」
聽林縛這麼解釋,顧君薰心裡稍安,父兄陷於陽信,四面八方都是虜兵,想脫圍很難,但她娘親跟嫂嫂,至少眼下還是安全的。
「杜覺輔還不如全力守臨朐啊!」葉君安說道。
葉君安不仕而有四明先生之稱,其人有文才也有武略,雖無隨軍作戰的經驗,見識倒也不差。
臨淄失陷時,廣饒守兵還不足千人,但廣饒城小,反而易守。要不是陳芝虎率部插進來後,臨淄北面的大勢已失,程唯遠主動從廣饒撤出,陳芝虎想打廣饒,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就像當初的陽信,城小,易於集中指揮,不易給敵人突破缺口;三五千人只要守法得當,便能擋住兩三萬人的攻城——守青州跟守臨朐是同樣的道理。
青州形勢已經崩壞,難以挽回,守青州或守臨朐,最大的意義是保留最後一處可以進退的基地,不使胡虜舒舒服服的徹底控制青州形勢。
杜覺輔再集中兵力,也只能在青州聚集三五千雜散兵勇,又無善用兵的將領助守,青州城大,周十數里,周圍地勢又開闊,不是久守之地。
一旦給陳芝虎率部圍實,很難預料能堅守多少時間——而臨朐以及臨朐南的破車峴關,地處險辟,城小而關城堅固,又背依沂山。若僅僅是在沂山以北占一座城池的話,守臨朐遠比青州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