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有兩旅甲卒進入溫嶠,除一營甲卒接管溫嶠鎮的防務,主力都駐紮在鎮北的營寨裡。
淮東軍代表朝廷收復溫嶠,溫嶠鎮大多數人是無動於衷的,無非是換一撥官員徵糧徵稅罷了,日子還將一樣的過下去。
攻打溫嶠的戰鬥不算激烈,除了忠於浙南都督府的兵卒大部給殲滅外,地方所募鄉勇死傷百餘人,還有近三百名鄉勇繳了兵甲後給集中關押在鎮上的一座僧院裡。
死了子弟的人家自然是傷心欲絕的領了屍首拿草蓆裹了下葬;子弟給集中關押的人家,雖說聽鎮上大戶承諾淮東軍會放人、會既往不咎,但看不到人給放回來,心裡極不踏實。
即便是鎮上大戶,心裡也是忐忑,擔心朝廷會追究罪責,擔心淮東軍會大肆的劫掠、勒索地方,又擔心浙閩叛軍反攻回來。
以胡家大爺胡名傑為首的鎮上大戶,圍著當初來勸降的左士雄,訴苦表忠;同時也不敢怠慢,二十九日夜裡幾戶人家就湊了十車糧食、五頭牛、五十隻羊、兩千兩銀子,連夜送到鎮北的大營來。
鎮北大營這邊卻說地方捐贈物資會由軍司另派官員接收,軍隊只能以市價贖買糧食、牛羊等物資。銀子沒收不說,還拖了兩大袋銅元回來,鎮上大戶更是忐忑不安。
十數人聚在胡家大宅裡,望著兩袋銅元發愁。
當世除金、銀錠外,流通最廣的還是制錢。
依律僅有江寧工部擁有鑄幣權,實際上地方私鑄屢禁不絕,藩帥勢力強大之後,開模鑄錢已經成為軍司籌措軍資的半公開手段。守規矩的,熔銅鑄錢,份量也足;不守規矩的,拿劣鐵鑄錢;有更無賴的,直接在制錢加鑄「值五錢」、「值十錢」等字樣,一枚當五枚、十枚用。
地方籌幣,一用來發餉、一用來向地方贖買物資,最終這些制錢都流向地方。
短短兩三年的時間,江淮、江浙、江西、兩湖,包括奢家控制的浙閩地區,幣制就陷入徹底的混亂之中。
淮東去年正式設鑄幣局開模鑄錢,廢棄方孔制錢,直接鑄造銅元。
淮東軍侵襲浙南、閩東沿海,對紳豪實行強征、強贖的策略,在降低地方抵抗程度的同時,也確保從這些區域獲取更多的物資補充。
溫嶠鎮的大戶早就見過淮東銅元的模樣。
最常見的淮東銅元為十錢幣,即抵舊制錢十枚。按說也夠不要臉的,但淮東銅元份量相對充足,銅色精瑩而花紋精美、絕難仿造。相比較地方上粗製濫造的制錢,常人都曉得淮東銅元寶貴。浙南、閩東沿海地區,對淮東銅元倒不是十分的抵制。
鎮上大戶倒不是為兩袋淮東銅元發愁,而是琢磨不透淮東軍司拒絕犒軍、堅持贖買背後的態度。這年頭秀才遇到兵、有量說不理,淮東軍司代表朝廷征討浙閩,要是狠心將他們屠殺個乾淨、大掠溫嶠鎮,他們也沒有地方申冤。
左士信又隨軍到別地勸降去了,以胡人傑為首的鎮上大戶,一時間沒有探聽消息的耳目,與家裡有子弟因參加鄉勇而給集中看押的人家,在惶恐不安裡渡過一夜。
到三十日清晨,淮東派來接管的官員才上岸進入溫嶠。
淮東火速在溫嶠設立巡檢司,初任巡檢是當年的崇州肉票少年之一唐希泰。
唐希泰在建陵任胥吏、主持田畝清查工作兩年有餘,雖說才過弱冠之齡,但辦事幹練、沉穩有度,又有秀才身份,任溫嶠巡檢,能減低地方的抵制心理。
唐希泰在樂清耽擱了一天,率扈從在溫嶠南的根塢小港上岸後,沒有立即進鎮子,而是先去鎮北大營見陳漬。
雖說唐希泰沒有進鎮子,但他身穿湖青色的九品文官服,在這兩天都是持刀披甲的登岸將卒裡十分的顯眼,立即引起鎮上人的注意。
胡家大爺胡人傑聞訊出來,想要中途攔截拜見,唐希泰等人已經過了鎮子進入鎮北大營了。雖說沒有候到人,胡人傑等人也不便退回去,便在牌樓下等候著。
看到一群泥腿子也聚在一邊議論什麼不散開,胡人傑怕引起淮東接管官員的不快與多餘的擔憂,派家丁去驅趕。
家丁去而復返,回稟道:「聽那邊說人,剛剛過鎮子有個將軍,好像是鎮東頭胡寡婦家的小二子!」
「誰?」胡人傑一時想不起誰來?
「前些年給台州府司選征去北邊勤王死在那裡的胡麻猴?」胡人傑旁邊倒有人想起這麼個人來。
「胡麻猴?」胡人傑模模糊糊的想起這麼個人來,還是胡氏宗族子弟,只是隔得太遠,印象模糊,再說上一回浙兵北上勤王是崇觀九年,今年已經是永興二年了,「胡麻猴沒死,還當上淮東軍的將官,也太搞笑了,他們沒看花眼?」
「大概錯不了,不單胡寡婦家小二子,還有前圩的唐貴、中岙的一個小子,一時也叫不出名字,他們過去時出聲還跟鎮上人打招呼來著,只是腳下沒停,」家丁回稟道,「那邊已經有人去喚胡寡婦去了。」
「那多半就錯不了,」旁邊有人吭聲道,「哦,對了,胡寡婦家的小三子還給關押在大廟裡呢……」
胡人傑愣怔了片餉,一時間也犯糊塗起來。待臉如枯木的胡寡婦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給鄉人攙撫來尋子,胡人傑才回過神。胡人傑趕緊將他平時看一眼都嫌心煩的老婦人請過來,將抬榻讓給老婦人坐;看著老婦人衣裳單薄,還親切的將身上的狐裘子脫下來給老婦人穿,待之比親娘還親。老婦人胡寡婦倒手足無措起來……
差不多到日隅時分,陳漬才與唐希泰往溫嶠鎮走來,胡麻猴也在扈從隊列裡一起過來。
胡人傑率領溫嶠鄉紳十數人上前來迎接,胡寡婦真真切切的看到自家的兒子死而復生,穿甲持刀站在人群中間,撲過來就放聲嚎哭,一屁股坐地上:「麻猴子,三娃子就要給拉去砍頭了,你要救救三娃子啊……」
陳漬、唐希泰這邊也給搞得莫名其妙。一堆人雜嘴多舌的解釋了半天,才知道胡麻猴的三弟跟鎮上的鄉勇繳械後都給關押在鎮上僧院裡,鄉人傳言這些人都要給拉出去砍頭。
唐希泰看向陳漬,拱手問道:「陳指揮,你看怎麼處置?」
陳漬最頭痛這種事,看到隨唐希泰過來的巡檢副尉跟地方上一名老婦人哭作一團,也曉得他們是親人相聚,說道:「軍司委派唐大人、胡哨將過來處置地方事務,這些事自然是由你做主;我還要趕緊將人馬都拉出去呢!」
唐希泰這才笑著走過去,將胡麻猴及老婦人攙扶起來,說道:「晉雄你今日歸鄉與母親相認,是大喜之事,」又與胡人傑等地方鄉紳說道,「溫嶠鄉老被迫從賊,其中曲折,淮東軍司早有體察,這趟某代表淮東軍赴任地方,也將代表淮東軍司赦免溫嶠鄉老的無心之失,絕沒有追究之意,還請溫嶠鄉老放下擔憂……」當下又向胡人傑等地方鄉紳介紹起身後以胡麻猴胡晉雄為首的十多個台州籍扈從武官。
胡麻猴本無大名,是陽信一役被俘的浙兵之一,隨遷到津海安置,在津海起了大名胡晉雄,後編入津海軍守城,積功任都卒長;撤到淮東後,進入戰訓學堂培訓,剛剛升任副哨將。這次給調來任巡檢副尉,協助唐希泰主持溫嶠地方兵備事。
淮東考慮到佔領浙南後,除了治理地方抽取稅賦外,還是將地方兵備有效的組織起來。這樣不僅能更有效的控制浙南地方,還能從浙南抽取梟勇善戰的兵員補充浙南戰場的兵力不足。
以往地方兵備大都控制地方豪族手裡,即便是奢家治閩,主要就是依賴於宗族勢力,在進佔兩浙之後,也是採取奢家治城、豪紳治鄉的治理原則,將主要精心放在控制重點城池及防寨上,勢力不足以滲透到浙南的方方面面。
林縛治淮東,一個根本手段就是不動聲色的打壓地方勢力。在府縣之下廣泛設置巡檢司,一面裁撤原有的地方兵備,一面由軍司直接轄管的巡檢司重新組織地方兵備,達到取而代之的目的。
一般說來,地方勢力並沒有割據爭雄的野心,主要是關心地權、田宅的得失。淮東軍司廣設巡檢司的作為,沒有增加地方的負擔,還日益穩定了地方治安,總體上是受地方歡迎的。
這個成功經驗,林縛自然要用於浙南。
這次開闢浙南戰場,除了唐希泰、羅成藝、朱艾等大批吏員從淮東地方抽出來外,還抽調包括胡晉雄在內、原浙南籍近百名基層武官,作為從根本上控制浙南地方的基層力量使用。
陳漬下令將鎮裡的甲卒都撤出去,移到鎮北的大營駐守,正式將溫嶠交給唐希泰接管。陳漬忙於軍務,性子也懶得跟地方鄉紳應付。淮東軍司治軍原則也是嚴格限制軍隊插手地方事務,這邊交接過,陳漬也沒有進鎮子,就直接回鎮北大營去了。
隨唐希泰、胡晉雄進溫嶠的,除了吏員與扈從武官,也就十多名扈兵而已。不過大軍駐紮在側,二三十人維持地方秩序是綽綽有餘的,關鍵是要盡快的將地方事務與兵備組織起來。
唐希泰與胡人傑等地方鄉紳應付,胡晉雄攙著老母,帶著十多扈兵便去大廟接管給關押在那裡的三百多鄉勇,先將惶恐揣測的人心安定下來再說。
地方上畏兵,穿甲執刀的甲卒撤出去,換了唐希泰等官員過來接管,地方鄉紳的心思便安定了大半。有理可講,便不用擔心身家性命受威脅;何況隨唐希泰過來,還有許多出身溫嶺的武官,總要顧及鄉土之情,不會亂來。
溫嶠地勢重要,浙南都督府也曾在溫嶠設巡檢司控制地方,其公廳駐院自然也就由唐希泰接管。先去公廳裡寒暄片刻,唐希泰便與胡人傑等地方鄉紳到鎮裡大廟看望給關押在那裡的三百多鄉勇。
胡晉雄攙著老母與一些溫嶺籍的武官先一步過來,大廟外的看守已經全部撤走。唐希泰他們走進去,胡晉雄正席地而坐,用鄉音人訴說他這些年來的經歷,站在他身後攙著他老娘的是個黑壯青年,想來是胡晉雄的弟弟三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