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東南雲崖山,山勢不高,連綿七八里,山裡有溪,在北麓山下低窪處積了一潭水,再往東北流入衛河。這潭溪湖亦名雲崖湖,與山同是京畿左近極佳的一處景致。每年春夏時,便有無數達官貴人拖家攜眷來這裡踏春消暑,山裡建了好些廟寺亭閣,掩映紅花綠樹之間。北麓山下、雲崖湖畔的成壽集也是京畿東南極熱鬧的一處。
時逢亂世,成壽集裡自然失去往日的風光,徹底衰敗下來,看不到衣冠楚楚的達官貴人,也看不到桃花美顏的仕女佳人。
由於西路勤王軍的台湖大營在雲崖山東二十里外,雲崖山這時還處於內線,甚至有東胡人的游哨滲透進來劫掠殺人。雖說成壽集裡絕大多數人家,早就攜家帶口逃入燕京城裡,但還有兩三千從外地湧來的難民滯留在這裡,亂糟糟的,一副大廈將傾的亂世模樣。
畢竟挨駐軍近,這邊的秩序沒有大亂,鎮上還有幾家客棧、茶鋪子還在維持經營,甚至還有幾間暗窯子,這世道能換一抓米,什麼貞操都不值錢。
鎮東首的楊記茶鋪子簡陋得很,東家楊掌櫃加幾個跑腿的夥計,茶鋪子東邊開門,門邊兩窗,鋪子裡不算深闊,九張高桌圍了一圈長凳,說是茶鋪子,桌面上卻是烏漆抹黑有油膩,茶鋪子也兼營吃食。茶是雲崖山上的野茶、從流民裡募了些幫手上山打柴——在一錠銀只能買一抓米的成壽集,茶鋪子裡一碗沫子茶只需兩枚銅錢,可算是十分的厚道。雖說更多的難民都忍饑挨餓,不願意動彈,但也有人亂世彷徨,跑到茶鋪子來聚堆喝茶打探消息。
這個旮旯地方,雖說離燕京城近,但到處都是彷徨無助的難民,又能打探到什麼消息?只是聚到一起,彼此勉強求個慰籍罷了。
六月十五,天將黑,黃昏時下了雨,一直未歇。茶鋪子前的布幌子給雨打濕,絞成一團,這時當也無人有心思冒著雨跑出去將布幌子展開來。
這會兒茶鋪子的門給人從外面推門,跟著進門來的三個人竄風飄進來一片雨門口,兩盞昏暗的油燈照在三個人的臉上,雖說看著陌生,但菜色瘦臉,都背了個破破爛爛的大包袱,跟北地的難民沒有什麼兩樣,鋪子裡的茶客倒也沒有再留意,繼續各處聚堆的議論起時局來。說得最多的就是李卓畏罪自殺之事,一個個咬牙切齒,恨不能將時局盡壞其手的李卓的屍體搶來分食。
茶鋪子楊掌櫃起先撐肘伏在櫃檯上聽人議論時局,看到有客人進來,正要打發夥計去招待,進來的三個人,當中一個中年人直著腰大聲問:「掌櫃在哪裡?」看到楊掌櫃探頭看過來,問道,「能不能住店?外面這麼大雨,躺街上扛不住啊!」
「不嫌棄的話,後面有個騾馬圈空著,鋪上乾草還能湊合。」楊掌櫃回道。
「這世道,能活著逃到這裡,就算是撿了一條命,誰他娘的能挑東撿西,掌櫃能給個落腳的地方,就是天大的恩情!」年紀稍輕的黑臉漢子話說得惡狠狠的。
「我領你們過去,」楊掌櫃有些懶散的站起身來,引著三個到茶鋪子裡來打住店的茶客往裡走。其他茶客也沒有留意,鎮裡能避雨的地方都給佔了,前頭倒是還有一家客棧在經營,但這會兒又怎麼可能有空的客房?
楊掌櫃領人進了後院,原先有個夥計守在這裡,這會兒出門去將院子門關上,人蹲在院門外的簷下,院子門楊掌櫃才卸下懶散的神態,給三人居中老農一般的瘦臉漢子行禮:「這麼亂,路上這麼凶險,總制大人怎麼又親自過來了?」
楊記茶鋪子卻是軍情司在燕京城外的一個聯絡站。
「事關重大,我不來不行。路上倒沒有什麼凶險,東虜現在想要籠絡民心,比以往收斂了一些,即便給游哨撞上,保命也不成問題,」吳齊問道,「陳定邦在哪裡?他的傷勢要不要緊?」
「傷勢倒無大礙,只是還不能往外送……」楊掌櫃回道,說起陳定邦在城裡給追殺,最後迫不得己才求救軍情司在城裡的聯絡點,他們在城裡損失了兩個人手,才將陳定邦轉移出來。
年紀稍輕的黑臉漢子鑽進西邊靠院牆的騾馬棚,縮腰探頭,鋪了乾草依牆坐著,守住院子裡。楊掌櫃領著吳齊與另一人,走進廂樓東門的一個房間,裡面有一道暗門,敲了敲數下,暗門從裡面給人打開,卻是一個極狹長的暗間。
院子裡一側是加蓋的廂樓,這暗間就藏在廂樓之下。暗間長十餘步,寬僅供人平躺,要是發現不了暗門,旁人斷難從外面看出破綻來。
陳定邦就躺在靠北牆的榻上養傷,欠著身子,借油燈看清是吳齊進來,忍泣悲聲道:「督帥是給皇上賜毒酒逼死,不是畏罪自殺。可憐督帥對皇上、對朝廷忠心耿耿,臨死卻給栽上這樣的罪名……」
楊掌櫃在旁邊說道:「官家傳出的消息,只是說李兵部在宅子裡自溢身亡,下旨禁口議論遼西戰事,然而朝廷百官到軍營官佐到街巷市井,都在議論遼西兵敗而毫無禁口的意思,都說是李兵部付託不效,專恃欺隱,在松山有通虜謀叛之心,故而頓兵不前、拖延不戰,致時局崩壞!」
「他們倒是不怕給陳芝虎曉得?」隨吳齊進來的另一名中年人恨恨的說道。
「他們自以為已經將燕京城徹底封鎖了,以為連個螞蚱都蹦不出去!」楊掌櫃不屑的說道。
燕京全城戒嚴,城頭幾乎每一個垛口都晝夜有人守著,除了傳令、傳旨特使,幾乎沒有人能公開的進出城池。
但宮廷及百官眷屬,有好幾萬人,每天所需要的柴炭就是天數。楊掌櫃所控制的這條線,就是通過運炭車進出燕京交換消息。
「旁人要傳消息出來很難,」吳齊說道,「陳芝虎在昨天就突然率部向三河進擊,看情形是接到朝廷要他東進威脅東胡人在薊州大營的命令……」
「除陳將軍外,李兵部還有一個門人逃脫了,但沒能找到他人!」楊掌櫃說道。
京裡流民數以十萬計,除陳定邦主動找他們求救外,想要在數十萬流難裡找一個刻意藏蹤匿跡、躲避官府的人,難於海裡撈針,吳齊微蹙著眉頭,他曉得楊掌櫃說這話的意思,就是擔心陳芝虎在知道李卓給賜毒酒逼死的真相,會做出有違大節的事情來。
吳齊想了片晌,說道:「陳芝虎率部東進,應該是朝廷在防範他……」
陳定邦也頗為後悔,陳信伯派人殺他們時,情形急迫,他顧不得考慮太多,只想與盧雄能一人逃出去、活下來,將督帥給逼死的真相帶出來。等與淮東軍情司的人接上頭,陳定邦冷靜下來,才感到後怕。
陳芝虎是除督帥之外,無人能掌握的利刃,在他聽到督帥給賜酒藥死之後會有什麼反應,真是很難揣測。陳定邦雖然心裡對朝廷恨絕,但也不希望看到陳芝虎投向東虜。
盧雄武勇過人,但腦子缺一根筋,要是讓他去陳芝虎軍裡報信,指不定會鼓動陳芝虎一起去投東虜為督帥報仇血恨。
不過以常理推測,盧雄這時候應該還沒有出城。
陳定邦說道:「我陪吳將軍去三河見陳芝虎!」
楊掌櫃這才曉得吳齊為何要在這個時候還不惜涉險潛進來,當世堪稱虎將者,陳芝虎之外,就沒有幾個人了。陳芝虎殺性甚重,他在給李卓收服之前,就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出身,陳芝虎的心思怎樣,外人是很難琢磨透的。
而且,陳芝虎所部萬餘眾,皆百戰虎賁,世人對陳部的評價,甚至比淮東軍還高。要是給陳芝虎率部投了東胡人,絕對是一場災難!
聽陳定邦這麼說,吳齊點點頭,說道:「即使陳芝虎願意南撤,淮東願意盡最大的可能提供便利!」又跟楊掌櫃說道,「你立即安排我與陳將軍去三河的事情。我們走之後,你就親自去京裡,這邊的聯絡站就暫時廢棄掉!一旦燕京決意突圍,城裡必有一陣子的混亂。你要說服姜大人等人趁混亂離開舊宅,隱入難民之中,等亂事過一陣子再伺機出城!淮東會另派人過來接應。」
燕京裡滿城文武,死多死少,在城陷後會不會投敵,淮東也都顧及不上。但也有一些人,林縛指示吳齊要盡可能保全,司天少監姜岳便是其中之一。
楊掌櫃去做準備,吳齊留下來確認陳定邦的傷勢無礙行動,等了片刻,楊掌握滿臉驚惶的進來,說道:「來不及去三河了,京營軍出城了,差不多有兩萬人,應是北園禁卒,議論是去加強台湖大營,確切的消息還沒有傳來,但北關道都給封了!」
任吳齊平日再鎮定,這時也是發恨的痛拍大腿,他接到消息之後,一點都沒有耽擱就趕了過來,沒想到還是遲誤了。
京營軍大規模出城,崇觀帝及南撤大臣極可能藏身軍中,但要在跟駐守台湖大營的宣府軍合兵之後,才會正式公佈留守與突圍的安排,要避免還沒有出城就先在京畿引起大規模的騷亂。
不要說北園禁卒本部兩萬餘人出城後展開的隊伍少說近有十里長,外圍斥候也會多得跟蜂群一樣,將更為廣闊的區域封鎖起來。此外,東胡人也不可能等京營軍與駐守台湖大營的宣府軍匯合、正式突圍之後,再調動兵馬。
幾乎可以肯定,東胡人在知道京營軍出城的消息,一定會派一部精銳騎兵,切入三河與台湖之間,將陳芝虎所部與駐台湖大營的宣府軍切割開來,實際也封鎖了陳芝虎南撤的通道。東胡人的騎兵一旦展開,覆蓋的範圍極廣。吳齊他們除了混跡在流民裡等候機會脫身,很難三五人靠潛行從空隙裡穿越敵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