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檀隨奢飛虎登上鑒山哨台,襲擾的淮東兵船正徐徐從東衝口退出三沙灣,眺望左右,一片殘骸,空氣裡瀰漫著燒灼焦味,海灘上也到處都是給擊沉、燒燬的漁船遺骸。
雖對此有所預料,奢飛虎還是恨得大吼,拿佩刀猛戳哨台的土牆。
秦子檀臉色同樣難看,沉默著不發一語,從晉安城過來有一百餘里,從確認淮東南襲主力在三沙灣登岸,他隨奢飛虎率精銳星夜來援,在路上就浪費了一天多時間。
三千步卒馳援百里,也有些精疲力歇,而淮東軍根本就沒有決戰的意圖,看著這邊來援,就收兵撤到海上。在過去一個晝夜的時間裡,三沙灣沿岸八個鎮埠幾乎都給打殘。
「二公子,你看這個!」一名校尉揭下幾張淮東軍在三沙灣沿岸到處張貼的告示拿給奢飛虎看。
奢飛虎不看還好,一看更是暴怒,將告示撕得粉碎,砸校尉臉上:「還不派人將這些東西都撕掉?」秦子檀倒沒有來得及看告示寫了什麼,想來不會有什麼好話。
「諸鎮好些宗家都給淮東寇軍攻破,寇軍離開時,將宗家的糧倉打開,任鄉民自取;其他帶不走的其他財貨,也都分給鎮上的些破落戶。好些鄉民聞訊都湧到鎮上來,才給趕走……這些宗家都希望二公子能幫他們做主,從鄉民及鎮上破落戶手裡討回糧糧、財貨!」校尉繼續說道。
「都是暴民,將帶頭鬧事的幾個,以通敵罪抓起來,砍幾顆腦袋,他們就知道收斂了!」奢飛虎恨恨的說道。
「二公子,驅趕就好;不從者,抓三五人殺一儆百,不宜任意擴大!」秦子檀說道。
就平潭堡、東安島及三沙灣受襲情況來看,淮東軍洗劫富戶、宗紳時絕不留情,但同時會將劫來的米糧放發給鄉民及破落戶,用意歹毒。秦子檀認為晉安應以安定形勢為先,若替宗紳、富戶從鄉民及破落戶那裡將散出去的米糧財貨討回來,無疑會引起更難控制的混亂。
奢飛虎輕輕一口氣,沒有理會秦子檀的勸告,只吩咐校尉:「只要宗家能指認到人的,一律幫他們強討回來,焉能沒有法度?」
秦子檀心裡一歎,沒有再說什麼。
奢家也許要更重視宗紳的利益,才能使浙閩大都督府的統治穩固,但是誰能保證富戶、宗紳不從貧民身上多補回些損失來?
三沙灣、平潭島及東安島等地給打成這樣子,富戶、宗紳是淮東軍首先襲擊的目標。除非富戶、宗紳能犧牲沿海地區的利益內遷,不然要求浙東水師出戰的呼聲會越來越猛烈。大都督決定不打,壓力將會非常的大,只希望西線能快點有突破。
奢飛虎去鑒江,秦子檀去北邊的漳灣鎮,到鎮上,才看到給奢飛虎撕了粉碎的淮東告示寫的是什麼內容。
淮東軍張貼的告示將奢、宋、胡、溫、鄧等家列為戰犯,誣示奢宋等族謀逆造反,侵襲鄉里,掠奪數以巨萬的金銀財富,卻使東閩十數年來約有二三十萬丁壯或死或殘,民眾生活窘迫、賣兒賣女,開出十萬兩銀賞格,邀諸雄鄉民共擊之!
告示又以朝廷的名義,免除東閩七府六十六縣的五年丁稅田賦,勒令東閩所有田主一律免除佃戶五年田租。
這些告示都印製精良,想來是淮東軍在崇州就大量印好隨船攜帶備用,到東閩來廣為散發,迷惑民心。也許不會有什麼效果,也許會使人心不穩。秦子檀只是讓人將這些告示都揭下來燒燬掉,莫要讓流傳出去。
午後,前面傳回信報,說是在東衝口外的淮東軍船隊,在外海駐泊了半天,就揚帆往東而去。
秦子檀心裡訝異,他斷了一臂,騎馬不便,便坐馬車到鑒江去奢飛虎,趕巧長史胡宗國也過來視察被破襲後的三沙灣。
胡家在三沙灣有好幾處產業,給摧毀得非常徹底。據守抵抗的胡家武衛給殺了六十七人,在這邊主事的胡家子弟,也死了九人。算上給俘獲走的,胡家一次就損失近一百四五十名人手。也許有些人逃入鄉野,一時還沒有返回。
比起為己有的損失,更令人擔心的是不知道淮東軍的下一個襲擊目標在哪裡?
「也許是浙南!」秦子檀說道。
「子檀為何判斷淮東寇軍會去打浙南?」胡宗國臉色很難看,問道。
「淮東也無法就斷定我們一定不會派浙東水師出擊,淮東水軍戰船雖堅,但整體兵力還有所不足,其南襲船隊不會在晉安滯留太長時間,往北收攏是必然之舉」秦子檀說道,「這是其一。其二,淮東南襲船隊借風東去,應是進入黑水洋,這是淮東船秋冬季行於海上、快速北上的捷徑!」
「子檀所說,倒是有道理。」胡宗國說道。
「當立即稟明大都督,需立時調一支精銳進浙南!」秦子檀說道。
奢飛虎、胡宗國二人也立即明白秦子檀為何如此建議,同時色變。
霞浦、蕉城、羅源等縣,都是浙閩大都督府統治的核心區域,即便算是給淮東軍奔襲奪了城,淮東軍也沒有機會在城裡站穩腳,淮東軍在南線頂多是擾襲破壞為主。
浙南沿海,情況就大不一樣。
奢家徹底攻佔浙南也才一年半裁的時間,統治遠遠稱不上穩固。浙南民眾,甚至包括很多鄉紳豪族,表面上屈於強權,接受奢家的統治,但是心裡還向著元氏朝廷。
奢家一心想在西線取得突破,只能從新佔之地掠奪資源,強征丁勇入伍,也加劇了跟浙南地方勢力的矛盾。奢家在浙東、浙西駐有重兵,浙南是為內線,以傳統的思維來看,浙南怎麼都不會出多大的亂子,所以駐兵很少。
浙南三府,奢家僅在府城及少數要隘縣城直接駐軍。從明州府往南,浙南沿海有十二縣,浙東都督府直接駐軍的城池僅有四座,其他八縣,都只是委派了官員,縣兵都是募用以前的刀弓手。
淮東軍一旦在浙南大規模登陸,浙南的形勢還真不好說。便是現在,在雁蕩山、括蒼山就有一些地方武力不敢歸附奢家,據險而守,淮東軍也不可能視而不見。
秦子檀眉頭大蹙,浙閩強橫時,有一掃江南之雄志,等到淮東軍強勢打出來,才發現腹心之地,處處破綻。當前形勢下,浙閩水師連還手的能力都沒有,形勢可以說是險峻得不能再險峻了。
當然,浙閩形勢雖說險峻,雖說被動,但更要咬緊牙關,將重心放在西線。只要能在西線取得突破,從揚子江上游威脅淮東,淮東的觸手就不敢再伸這麼長了。
再說,今年燕北防線說不定也有好戲可看……
南襲船隊東行進入黑水洋之後,就收帆借海流北上,約到半夜,又折向出了黑水洋,借北風西行。
陳漬肩上負了兩處箭傷,都是從甲片的空隙處射入,入肉很深,差點傷了骨頭,被要求靜心養傷,他便上張苟的船。
給傷痛折騰到深夜未眠,感覺船隊突然折向,陳漬訝然問道:「這會兒睜眼看不到一個可以比對的東西,誰曉得走到哪跟哪了?突然折向,會正好趕到南麂山島?」
「讓你學測星術,你不學,那就輪不到你來操閒心。差不過三四十里,等天明看到陸地,再進行校淮也行……」張苟藉著固定在桌上的油燈看地圖,回答陳漬的疑惑。
南襲船隊在晉安外海滯留了三天之後,這次便是收回來,去打浙南。
張苟也不知道秦子檀及浙閩大都督府對此有所預料,事實上他們也不管這些。
浙南地區丘高壑深,除了走海路,步卒走陸路移動的速度極,從地圖上看五六十里的直線距離,步卒也許要走四五天才能趕到。
奢家根本就沒有時間進行反應,調兵遣將更是來不及;只怕奢家到這時候還沒能夠將閩東沿海遇襲的消息傳到明州府或浙西去。陸路緩慢不用說,這時候北風正盛,浙閩的船隊不能走外海、借黑水洋的海流北上,走近海逆風北上,海船的航速也將非常的緩慢。
南襲船隊這次在閩東沿海以擾襲為主,沒有攻城奪地的意圖,但到浙南,有機會能打一兩座城池,意義將會更大一些。
認真的去思考,奢家這次猝不及防、陷入被動,倒不是偶然的。
當世幾乎所有人都將思維局限在傳統的防線攻守上,奢家也不例外。
在浙東,浙閩叛軍幾乎集中了最精銳的水師力量,形成以明州府為核心的東線防線,與淮東的嵊泗防線對峙,以為有了這條防線,就能保障腹地的安全。
其在晉安留守的南台島水師雖有六千兵力,但戰船配製以防江為主,主要是守住閩江口,保障晉安城不受威脅,戰力頂多跟同樣以內線江河防禦為主的靖海第三水營相當,根本沒有實力跟靖海第一水營、第二水營在海上爭雄。
浙閩叛軍在明州府外海建立的防線,對淮東腹地造成不了多少威脅,淮東水師則可以繞開其防線,對浙閩腹心地進行猛然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