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鐵流從白鳥砦流趟而下,彷彿死神的鐮刀,橫切向高麗人在白鳥砦南面的步卒陣列,那嘶吼震天的殺伐之聲,聽著就令人熱血沸騰。
林縛不在白鳥砦,在白鳥砦負責指揮戰局的是趙虎、周普,林縛始終站在黑巖山營寨的寨牆上,觀望著遠處的戰局。
宋佳只覺風有些冷,雙手抱胸,又覺得沾了夜露的衣甲更冰。她骨肉豐美,身材要比普通女子高許多,內穿襖衣,外穿衣甲,不顯瘦弱,站在林縛身邊,倒像個俊俏的侍衛。這一刻,她只覺得戰爭的殘酷,要讓她的血冷得快結冰,下意識的貼著林縛有力的臂膀,讓自己好受一些。
除了六營親衛營甲卒、八百騎卒,林縛還從第二水營抽調一千二百名戰卒上岸,臨時編成兩營甲卒,差不多將在海東地區的淮東軍精銳都佈置在白鳥砦營寨裡,僅僅用六營儋羅王軍來守黑岩石營寨!
若是高麗人用部分兵力去牽制白鳥砦營寨,而將大軍壓到黑石山前,或者根本就不理會白鳥砦營寨,從南門出兵打黑巖山,那時林縛的藏兵之策將計出不售。而白鳥砦的淮東軍主力將被迫在極不利的形勢下,提前進入溪野原,跟高麗人的優勢兵力進行決戰。
這僅僅是假設,高麗人有意在溪野原打會戰,就無法忽視白鳥砦與黑巖山所形成夾擊之勢,就沒法不落入林縛的圈套裡。他們想不到林縛會如極端的部署兵力,也不能怪他們無謀。
唯有旁觀者才是清楚的,說起來也是高麗人左翼兵卒的戰力不如淮東甲卒強悍。
趙虎在白鳥砦指揮守軍打反擊,僅用四營甲卒,就將高麗人左翼六分之五的兵力都裹到戰場裡。而高麗人還一直提防這邊聲東擊西,將精銳兵力始終布在右翼不動,盯著黑巖山這邊,卻不知道黑巖山有戰鬥力的兵卒連一千人都不到。
************
在冰雪融化的黑色土地上,從白鳥砦到溪野原是淺坡地形,越近溪野原地形越開闊,兩營甲卒在左右翼以錐形陣突擊,中間是三百甲騎。
百騎一排,齊頭並驅,形成寬百餘步的密集突擊陣形。
衝鋒的戰鼓聲像撕破耳膜似的擂響,滾雷一般的馬蹄聲,每一音似乎都踩在心臟上。
比起兩翼的甲卒,隨著地形漸開闊漸展開的三百甲騎,更令人震懾驚惶。人穿黑甲、馬披黑鎧,亮銀色的騎槍斜指空中,在深沉的夜色深處馳出,無數披著鐵罩的馬頭攢動,彷彿鋼鐵洪流,堅定、緩慢又無堅不摧的向前推進。
「射箭」高麗人的軍官絕望的吼叫!
苦戰到現在,他們手臂發軟,開弓也沒有力氣,零亂射出的箭,叮叮鐺鐺的給鐵甲擋落。
「盾!結盾陣!」軍官已經能清楚的感覺到大軍的震顫!由於兩翼給壓著,盾陣與本陣之間無法拉開一定的緩衝距離,編製給打散不少,這麼短的時間也很難集結能形成百餘步寬攔截面的盾陣,更不要想在盾陣之後再布一道槍陣了。
先是如蝗的箭雨覆蓋而來,「為了淮東、為了勝利,前列甲騎,騎槍壓前,衝鋒!」
居前的甲騎聽從軍官的命令,將腋下所夾的騎槍斜向前壓下,開始提速,往前突沖,彷彿橫移砸來的山一樣,頓時將高麗人倉促集結的盾陣撞了粉碎,以無堅不摧的犀利,將高麗人的步卒前段陣列撕得粉碎。
在甲騎之後是刀盾輔兵,身穿輕甲,飛快跟上,跟在甲騎之後,看到那些倒地的高麗兵卒還沒有死的,飛快的補上一刀。
兩翼的親衛營甲卒踩著堅定的步伐往前推進,將苦戰多時的袍澤戰友替換下。
高麗人顯然沒有防備白鳥砦營寨會有甲騎出動,就算戰前有防甲騎衝擊的部署,也給持續到此時的反擊戰打暈了頭腦。
將破陣的重任留給集中在中路突破的甲騎,兩翼的甲卒陣列,更多的是用強弓勁弩,將一波波密集的鐵簇長箭所形成的死亡之雨,射入高麗步卒陣列的陣心。
高麗人還沒有徹底的絕望,他們在左翼六個千人隊都沒有給打散編製,在兩三里方圓內,他們還有五千多生力軍,六個密集千人方陣,沒有崩潰,就還有一戰之力。
只是六個千人隊,除了在東面的一個,其他五個千人隊都因為剛才的戰事,擠靠得太緊,密不透風,彷彿堅實的鐵砣,中間沒有緩衝的縱深。
步卒對抗,或是步卒對抗騎兵,講究陣形密集,但必須要彈性,陣列與陣列之間要有緩衝的縱深,槍矛兵、盾牌手、弓弩手列陣要有層次,要能相互支援,而不是跟鐵砣似的擠在一起,甚至連呼吸都困難。
這種情況下,光線又昏暗,實在無法想像一旦正面的步卒沒能扛住甲騎的衝擊,往後潰敗,會導致怎樣的後果!
甄封的侍衛們拚命打馬過來,圍著方陣的後翼大喊大叫。從右翼調兵過來,已經來不及,唯有希望左翼的軍官們能保持理智,帶著部眾,從擠成鐵砣似的方陣裡剝離開,形成更多的有彈性小方陣,才可能避免徹底的崩潰。
很可惜,高麗人的動作太慢了,當前列的盾陣、槍陣給踐踏殘,第一列甲騎分成兩列,往兩翼穿插、切割。
第二列甲騎開始提速衝刺,在星月光輝,彷彿移動的山丘、又彷彿是奪命的幽魂。高麗步卒的密集陣形,就算是堅固又堅韌的樹幹,也在甲騎的強烈衝擊下,給撕開、啄破一層又一層。
「回去,回去!」督戰隊高舉戰刀,揮砍潰逃的亂兵,不能讓他們衝過來,但淮東軍的甲騎就在前面,馬蹄踏動,大地顫抖,督戰隊的軍官也手打顫、腳發軟,忍不住要撒腿逃跑!
看到第二撥上來的甲騎在衝擊力變弱之後,分成兩列往兩翼切割,海陽郡兵馬司副統制使權之相,心想還有機會,朝著手下的千夫長鄭信怒吼,要他親自帶隊往前衝:「不要管什麼,往前衝就是。這邊太密集了,就要崩潰了,讓更多的將卒往前衝,陣形就能拉開。無論是敵人,還是草樹石頭,只要是擋在前面的就摧毀掉,這樣才能避免滅亡!」
只是權之相的希望像流星一樣,在空中閃爍了極短的時間,就給第三列衝刺上來的甲騎撲熄。
第一個千人隊,在三撥甲騎的連續突衝下,就像給強行啄開的樹幹,露出鮮美的蟲子來。權之相與十數名親衛,沒來得及撲在淮東軍的甲騎做最後的廝殺,就給己方潰兵衝散,權之相死一桿騎槍的斜刺之下。
數以百計的潰兵,不再訓練有素,也沒有軍官組織收攏,他們在昏暗的夜裡,只是下意識的往淮東甲騎、甲卒殺來的反方向逃命。潰兵所造成的連鎖反應已無法控制,擠在白鳥砦與溪野原邊緣戰場裡的五個千人隊,幾乎就有眨眼間就像雪崩一樣瓦解
「啄木鳥喙硬如鑿,舌長而能伸縮,爪如鐵鉤,食蟲時,以鐵鉤之爪抓住堅木,用如鑿之尖喙,將堅韌的樹皮鑿開,再用舌長將樹洞裡的蟲子捲舌出來!」
周普將佩刀解下,抓在手裡,想著林縛所說的啄木鳥食蟲戰術,沉聲下令:「解弩、取刀,上馬。」他將親自率領五百披甲輕騎,持戰刀,從高麗人的潰兵裡穿插過去,直接去強襲高麗人在白羅河東岸的中軍營帳五百披甲輕騎就是啄木鳥可以伸縮自如的長舌。
為了追求快速如風,將高麗人切割撕碎,周普下令諸騎卒都隨他將騎弩解下,只用戰刀揮砍作戰。
唯有將高麗人在白羅河東岸的中軍營帳擊潰,沿白羅河東岸掃蕩,將潰兵往右翼趕,才能將溪野原上的高麗兵卒徹底的殲滅!徹底擊潰高麗人的抵抗意志!
看著左翼像雪崩似的瓦解,甄封心如刀割,他來不及心痛,必須在左翼與中軍營帳之前建立阻隔帶,防止潰兵往這邊衝來。右翼還完好,只能保住右翼的五個千人隊不受到衝擊,未必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當五百披甲輕騎舉著在月下雪亮的戰刀,從潰兵裡搶先殺出的時候,甄封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甄封給侍衛簇擁著往右翼陣列逃,整個中軍帳數百兵馬,都往右翼倉惶逃去,根本無人有心留下來去攔截月夜奔襲而來的淮東騎卒。
周普自然是率騎兵咬著住高麗人的中軍打,邊殺邊把他們往右翼趕,有心順便將右翼陣列也沖潰掉!
這時候高麗人有一個千人隊從西岸調來,陣形不整,人心惶惶。正過河時,那奔趹的馬蹄聲密如暴風驟雨,馬頭湧動的陣列,彷彿傾洩而來的山洪掃過。
這本來是高麗人能抓住的最後一個機會,就是周普都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有一支千人隊渡河而來。這支千人隊若是直接衝殺淮東五百輕騎的側翼,沒有什麼防備的五百輕騎必定陣形大亂、傷亡慘重,自然沒有什麼餘力去追高麗人的中軍,沒有餘力去追殺甄封。
很可惜,這支千人隊剛渡過河、在東岸露出頭的前哨給淮東軍的騎隊側翼掃了一下,就像給狂風吹到的一蓬落葉,頓時就告崩潰
********
秦子檀看到高麗人大勢已去,趁著淮東軍還無暇顧及西岸之時,與阿濟格在五百東胡武士的簇擁下,往西歸浦城逃去。
「怎麼辦?」阿濟格策馬緊隨秦子檀之後,秦子檀的騎術差,他這麼也是怕秦子檀掉下馬來,說道,「正使在我們臨行時,特意吩咐要我過來多聽秦先生的意見!」
「」秦子檀勒韁繩,看向阿濟格,看著他月下的眼睛,阿濟格還年輕,還學不會在秦子檀這樣的人物面前藏下什麼心情。秦子檀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問道:「走?」
阿濟格說道:「秦先生以為呢?」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秦子檀說道,「走小路去北灘!」指著城東北角,將兩名扈從喊到身邊,說道,「去,到前面領路去!」
阿濟格當然沒有跟海陽郡督甄封同生共死、給高麗人殉葬的意思,沒想到秦子檀也早就留了後手,甚至派人將東門通往北灘的小路都探了一清二楚。
阿濟格心裡想:真是奸滑,便要他來開這口,想逃到海陽郡有說口。
雖說西歸浦城北灘沿海岸線平直,能用來作掩護的礁石、海灣、溪口、淺灘等地形很少,幾乎都在靖海水營的打擊範圍之內,高麗水軍無法大規模的駐泊在西歸浦北灘沿海,但也不至於連幾艘船都藏不下來。
再不濟,將幾艘船拖上海灘,靖海水營的戰船也無法打擊到。
甄封給封在白羅河的東岸,右翼的崩潰是遲早的事情,能退回西歸浦城的高麗兵卒不會超過四千人。這四千人群龍無首,不可能抵抗得住淮東軍的攻城。
能看得出,淮東軍將水營戰卒也抽上岸來,加強岸上的戰力,這時候靖海水營對西歸浦城北面的海域封鎖力度有限。這時候不奪船逃走,就不會再有逃命的機會,秦子檀當然不會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