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開岳冷秋派人遞來的令函,林縛不動聲色的看著,看了身側的張晏一眼,說道:「岳督決意招降流匪,有意先撤出徐州,以示招降之誠意——張大人,以為此事如何?」
「地方軍政,本官不便插嘴。」張晏說道,心裡暗道:林縛頓兵不動,將球拋給岳冷秋,岳冷秋能什麼選擇?順勢招安,岳冷秋不僅能保住長淮軍的骨幹,更能保住他的官位。只是這麼輕易就將徐州讓出去,未免太急切了吧?
張晏一時想不透徹,很想知道岳冷秋在信裡到底寫了什麼,但他不上這麼當,這時候抹上了屎,以後捅出簍子來,屁股就擦不乾淨了。
見張晏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林縛也沒有對他窮追不捨,跟梁文展身旁劉濤說道:「岳督要我集結渡船百艘調往徐州待用,就麻煩劉大人處置此事……除渡船外,船工也要一併招募好,宜早不宜遲。」
劉濤悶聲應道,他知道自己留在山陽不受待見,徵集了渡船,他多半也要隨這些船一起給趕去徐州。
如此也好,只要招安事能順利進行,親自帶船北上,在岳督面前也算是立了一功,有個晉身的門道。
想到這裡,劉濤便先走了出去,去辦這事。
林縛又喊來一名護衛,吩咐道,「你去城東找在西石街養傷的陶春將軍,告訴他岳督要調渡船去徐州,問他傷養得如何,能不能去徐州再到岳督面前效力……」
「岳督還要我去睢寧坐鎮,對睢寧西方的龍泉山之敵保持壓力,確保招安之事能成——張大人可願隨我同去睢寧?」林縛問張晏。
張晏猶豫了一會兒,說道:「那便去睢寧走一趟,匪事早定,淮北鹽事也能早日走上正軌……」
林縛只笑了笑,說道:「諸事準備好,我便派人知會張大人……」便起身帶隨扈離開張晏臨時落腳的縣都亭驛館,返回問情園去。
岳冷秋在徐州要用船,林縛自然不會從水營裡調戰船給他用,讓劉濤從山陽縣徵用民船北上。陶春養了十多日的傷,雖然還沒有徹底恢復過來,性命無礙,走水路北上沒有什麼問題,省得留在山陽礙手礙腳。
宋佳在園子裡的池塘邊跟小蠻、明月學刺繡,她諸事皆通,卻沒有學過女工,現在閒時無趣,便學著玩,見林縛回來,問道:「張晏可好應付?」
奢明月總忘不了階下囚的身份,起身告退,不願與林縛共處一室。
「打擊私梟之事,沒等張晏表態,岳冷秋從徐州遣來的信使進城來,就將這事給岔了……」林縛說道,從懷裡將岳冷秋的信函掏出給宋佳看。
宋佳細看過岳冷秋的函書,嘴角浮起一絲笑來,清艷得很,說道:「岳冷秋倒是乾脆——劉安兒謀徐州已久,打了三個月沒有打下來,岳冷秋這時候拱手相讓,還真由不得他拒絕啊!你打算怎麼做?」
「岳冷秋命我去睢寧坐鎮,我又能如何?」林縛說道。
「那可真委屈了你啊!」宋佳抬額剮了林縛的一眼,風情無比。
小蠻在一旁看得不樂意了,想到才短短相聚幾日,又要分別,心裡更是不喜,衝著宋佳說道:「要學刺繡便好生來學,三心兩意可學不成什麼。」
宋佳嫣然而笑,說道:「小姑奶奶還真難伺候,我可不是好好在學?」
「也許還會有一戰,但也是守睢寧而己,無需勞軍遠征,你們是留在山陽,還是隨我去睢寧?」林縛問道。
「能去睢寧?」小蠻欣喜的問道。
淮泗戰亂,但在山陽徵集百餘艘民船倒是不難。
二十八日,林縛便與張晏同行,乘船從山陽渡淮進入泗水,逆泗水而上,進入睢寧坐鎮。
山陽縣丞劉濤與長淮軍將領陶春帶著百餘艘渡船繼續北上,前往徐州。
流民軍暫停對徐州的攻勢,在徐州城東南打開一個口子,好讓岳冷秋率長淮軍從徐州撤出。
流民軍也迫切想得到徐州城,甚至將泗水西岸、徐州地東南角的雲龍山營寨暫時讓出來,給長淮軍進駐,以便長淮軍能更快、更安心的從徐州撤走,之後才好坐下來慢談招安的事情。
陶春一到徐州,便受命在雲龍山對岸的大廟崗結營紮寨。
八月上旬,長淮軍開始從徐州城撤出。八月十日,長淮軍殘部一萬兩千餘兵馬,楚王府及徐州東撤官民兩萬餘人,就全部從徐州撤出,進駐泗水東岸的大廟山營寨。
流民軍也於這一天進駐徐州城。
流民軍暫時還沒有能力封堵宴山的泗水決堤,但將西南角雲龍山與鳳凰山之間的圍壕掘開。從宴山決堤傾洩出來,在徐州平原低嶺裡咆哮肆虐的泗水河大水,得以從徐州西南的低窪地帶流走,匯入西南六十里外的汴水。
徐州城裡的淹水才得以徐徐下降,一天一夜之後,積了厚厚淤泥的街巷才全面露出來。
徐州城裡一片狼籍,與廢城無異,需要好些時日整治才能恢復元氣,但給大水浸泡了三個月之久,城牆還巋然不動,可見徐州城之堅固,實可稱得上中原諸城之首了。
徐州城易主,算是雙方坐下談招安邁出實質性的第一步,然而流民軍對官兵依舊抱有強烈的戒心。
岳冷秋東撤後,仍有數萬平民留在徐州城裡,不肯背井離鄉,棄故土而去。
劉安兒率萬餘精兵進駐徐州之後,首先做的就是將城中平民驅趕出城來。又重新佔了雲龍山營寨,駐了一部精兵,與東岸的長淮軍對峙,防備長淮軍回渡泗水,偷襲徐州。
當然,當前形勢下,對徐州流民軍威脅最大的,不是撤到東岸的長淮軍,而是在睢寧養精蓄銳的江東左軍。
付出這麼大的傷亡,長淮軍能堅守徐州達半年之久,意志已經是難得的堅定。脫困渡河到泗水東岸,求戰意志反而最∼快最*快鬆懈下來,極需要時間休整。無論是體力,還是作戰意志,還是物資準備,短時間都沒有能力渡泗水反攻徐州的。
劉安兒也是知兵之人,與已成疲軍的長淮軍不同,江東左軍才是真正的新銳之師。
要不是林縛率江東左軍從睢寧進窺徐州,劉安兒又怎麼會輕易接受招安呢?
接受招安不難,卻非沒有條件,也不可能給朝廷拿招安的幌子牽著鼻子走。
劉安兒開出的條件是在徐州立藩鎮,將西面的虞城、淮陽,南面的濠州、泗州、睢寧、宿豫,北面的沛縣、滕州、濟寧,東面的邳縣、郯城、沭陽等二十一縣,從原郡府劃出,併入徐州治下。
所謂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開出這個價碼,還要有這樣的實力才成。
劉安兒所劃出的區域,差不囊括了淮泗地區的四府,其地理位置上的中心不是徐州,而是給江東左軍佔據的睢寧。
之前,劉妙貞、馬蘭頭就從泗陽、宿豫撤出南線的主力兵馬,在睢寧西北的青龍崗立營紮寨,構築新的防線,備有兵馬兩萬餘人,精兵比例超過一半。
八月上旬,在如願佔得徐州之後,劉安兒則騰出手來,不斷的將徐州外圍的兵馬往南調。到八月中旬,流民軍在青龍崗的兵力就增至八萬。流民軍圍徐州的主力幾乎都轉移到睢寧來。
睢寧城依舊以顧嗣元所部為主,江東左軍的大營設在睢寧城外東北角的一座黃泥崗外,依城背水,連營如雲,守住睢寧城與泗水河之間的空檔。
流民軍小動作不斷,陳韓三也陸續從沭陽南面的窄橋撤兵。
陳韓三部逾兩萬兵馬,悉數撤入沭陽北面的郯城,被圍達三個月之久的沭陽,終於在八月上旬解圍。
在窄橋南面沭口駐守的親衛營也得以分兵去山陽北岸的飛霞磯,林縛則能夠調寧則臣率鳳離營北進,加強睢寧的戰力。
除顧嗣元所部外,江東左軍在睢寧集結的兵力有,鳳離營、長山營、渡淮軍殘部、騎營、靖海第三水營共十八營一萬兩千餘精銳。
泗水流經睢寧是道往東北方向彎出的大河曲,使得泗水流經睢寧北境的河段實際呈東西流向,河面開闊,水流較緩。
江東左軍的水營戰船如雲經停,黑壓壓的覆蓋著上下游好大一片水域。
江東左軍在睢寧的軍務,從七月中旬起就以秦承祖為首處置。
林縛再回睢寧來,也沒有直接出面處置軍務,除偶爾進城議事外,他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停留在泗水河畔的津海號座船上。
泗水河上,夜色瀰漫,津海號上燈火通明。
小蠻與奢明月二女坐在尾艙頂層的雅室裡下棋為樂,倒是其樂融融。
雖不能登岸遊玩,但在船上,看浩蕩泗水、河山景致,也覺得山河壯美,不虛此行。
林縛議事兼處置軍務的指揮艙在外側,正中間的木台是用樹膠與河沙做成的淮泗地形沙盤,流民軍拿藍色小旗標識,在睢寧周圍的藍色小旗幾乎要將這小片的沙盤插滿,相比之下,徐州處的小旗甚至不比郯城密集。
「劉安兒欲貪四府之地而立藩鎮自領,真是貪得無厭啊!」身穿文士青衫的宋佳倒似奇俊無比的書生,站在林縛的身側,凝眸望著沙盤上的雙方形勢,感慨而道。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罷了,」林縛哂然而笑,說道,「他不斷的往睢寧外圍集結兵力,不過是增加他討價還價的籌碼。」
張晏這數日都隨林縛在船上觀望淮泗形勢。
雖然招安邁出實質性的一步,但是朝廷斷不可能將淮泗大片的二十一縣都劃給流匪,接下來要怎麼談,要不要再打兩戰再談,還真是讓人看不明白。
這時候,北岸馬蹄聲急,在夜色裡,有數騎馳到水邊,隔水相喚哨船:「京中傳旨,快派船渡我等面見淮東靖寇制置使林大人……」
兩軍息戰,有一個好處就是信路暫時暢通起來,不然不當臨沂到徐州的道路不會太平,更不可能有驛騎直接騎馬從北面到睢寧來。
聽到召喚,這邊迅速派船將傳旨的京中特使接過來。
張晏只當朝中這時候拿定主意允許岳冷秋在徐州便宜用事,特傳旨要林縛全力配合之,想要盡快平息淮泗戰事,沒有林縛配合岳冷秋當無可能。
要壓制岳冷秋與林縛之間的矛盾,京中專門給林縛一道上諭,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待攜旨內臣登船來,看到聖旨竟然是貼金軸,未聽宣旨,張晏便先嚇了一跳。
張晏是內臣出身,對宮廷用物十分的清楚。
聖旨昭示帝權,最不容馬虎,其軸柄質地按接旨的官員品級都有嚴格的區別,一品官員為玉軸,二品官員為黑犀牛角軸,貼金軸聖旨是對四品官員所用。
再看聖旨展開,為綾錦織布,兩側為翻飛銀龍,確是對四品官員才會用的聖旨敕命。
「制曰:淮東靖寇制置使、江東郡宣撫使司左參政、知崇州縣事、靖海都監司林縛率兵守淮以來,功勳卓著,特進從四品淮東制置使,以作勉勵……」
林縛倒是在宣旨之後,才微微一怔,岳冷秋不肯給、劉庭州壓著不放手的淮東制置使便這樣輕易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