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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暮色四合的黃昏,從崇州兵軍營馳出的馬蹄急如驟雨,往東北而去,馬隊很快就給將暝的暮色遮掩得模糊。
密林後,劉直隱隱約約的聽到遠處驛道傳來的馬蹄聲,暗道這幾十匹馬這麼跑下來,怕是到即墨就要都廢掉了。扮作農戶的葛衣斥侯穿過林子,亮了牌子,走到近前來,單膝跪稟:「一行六十二騎,靖海都監使林縛居首,出營奔東北而行,應是往即墨而去」
「你確定是他?」張晏陰惻惻的問道。
「卑職跟大人在鶴城見過他,斷不會認錯。」斥侯回道。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張晏揮了揮手,令斥侯退下。
雖說同出內侍省,但張晏一直都在外任職,劉直與他不熟悉,這時候也忍不住問道:「主子爺真就不怕他給十千主子拉攏過去?」
十千即為萬,內侍省的內臣說要十千主子便是指萬壽宮的梁太后。
「我們都是聖上的爪牙耳目,聖心豈是我們能亂揣測的?」張晏攏著手,也沒有板著臉教訓劉直,雖然他也覺得可惜,但是今上都拿定了主意,還要他來當這把殺人的刀,他又有什麼辦法?
看到劉直唯唯諾諾,似乎還在擔心後果無法收拾,張晏說道:「只要他沒有斷然領兵回崇州去,這事便算了結了我不說,你永遠也想不到會是誰去接替湯浩信的位子。要麼老老實實的替朝廷效力,聖上也不會虧待他,想投靠萬壽宮那位,做夢!」
見張晏說得如此決斷,劉直心想背後必有自己猜不到的內幕跟交易,但他還是有些沉不住氣,又問道:「我去崇州看過,那邊這時候斷離不開江東左軍的守禦,主子爺是不是也太冒險了些?」
「此時不動手將湯浩信從山東踢走,等他們真成了氣候,還得了?」張晏反問道,又陰惻一笑,不屑的說道,「怪只怪湯浩信尾巴露得太早,不冊立寧王而設南四郡總督,虧他想得出來!他一把年紀了,倒是沒有什麼奔頭了,又怎知他不是給姓顧的鋪路?」
劉直想想倒也真有可能,顧悟塵已經是江寧兵部左侍郎,設個南四郡總督出來,顧悟塵即使趕不上第一任,第二任也沒有幾個人能有資格跟他爭。
湯浩信與張協絕裂之後,沒有人將湯、顧一系官員稱為湯黨,倒有東陽黨的說法,東陽黨可不就是以顧悟塵為首?不比長淮軍之於岳冷秋,江東左軍、東陽鄉勇可都要算顧悟塵的子弟兵啊。
今上未必願意忍辱做遷都之君,寧王多半要在江寧登基繼位,那時江寧自然而然的取代燕京成為帝都。
帝都之旁不能養虎成患,也難怪今上要硬著心腸將湯浩信從山東踢開才能安心。但是劉直也想不明白今上會派誰去山東接替湯浩信的位子,當今廟堂之上,還有幾人能有湯浩信的威信?
李卓斷走不開,再說他身上纏著一堆事,言官整天找他的麻煩,要不是聖上護著他,他早就給踢回老家了。
陳信伯?這倒有可能,畢竟在京中給張協架空,沒有多少事權,還不如出鎮大郡。頂替湯浩信,也不算沒他的身份。但是陳信伯出鎮山東,似乎不能阻擋顧、林等人心生怨恨投向萬壽宮啊。
岳冷秋要負責與流民軍的戰事,知時間裡脫不開身來。
想到這裡,劉直腦子陡然給雷劈似的想到一個人,恍然想到冊立寧王也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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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剡城到即墨,有驛道曲折相通,全程六百里,林縛二十三日黃昏從剡城出發,披星戴月,除了吃乾糧、到驛站換馬稍停外,通宵沒有打過片刻的盹,次日午前便趕到即墨。
看著即墨城頭漸近,林縛才稍勒馬韁,使馬減一減速,好在見湯浩信時,不使自己看上去太疲憊。
顧嗣元匹馬孤騎在西城門外等候,似乎猜到林縛此時會來。
看到顧嗣元一身披孝麻衣,林縛頓時給雷劈似的,整個人瞬時間沒知覺似的從馬背上滾下來,狠狠的摔到黃土滾滾的即墨西城門的官道上。
林縛翻身爬起來,坐在路梗上,心裡悲痛,便覺得這城門樓子好遠
「辭別寧王,從臨淄離開,阿爺就斷不肯進食,說是唯有死在任上,皇上才會知他忠心耿耿,」顧嗣元失魂落魄的說起與陳/元亮分開之後的事情,「阿爺要我在此等你過來,除了這封信,他要你先看這封血書」
林縛先將血跡斑斑的白紙攤開,以手指醮血而書,只有十字,字字千鈞,壓在林縛的胸口:不求青史名,但為民生故!
林縛嘴皮子扯動了一下,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卻彷彿看到湯公像隻老狐狸似的藏在雲端而笑,他倒是看透自己會笑他死得愚忠,倒是看透自己心間的怨氣難消,才留下這十字血書來。
林縛不忙著看信,恭恭敬敬的將血書疊好,藏入懷中,對顧嗣元說道:「阿爺的心思,我明白了,我就不進城去了,這就回剡城護送寧王進江寧,你安排給京中及各地報喪吧。」就在東城門外的黃土大道上跪下,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響頭,也忍不住落下兩行清淚,淚水也不抹,翻身上了馬,又帶著趙虎與一干護衛往剡城方向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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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回剡城後,就住進軍營不出,也不催促寧王起程,陳/元亮等山東官員得知湯浩信辭世之事,慟哭一場,便離開剡城回青州去了。
張晏等人在剡城等到二十六日才接到青州正式發出的報喪公函,才知道湯浩信辭世的消息。
張晏也是嚇了一跳,就他的心思也不想湯浩信立時就死,只是透露出今上有要他死的心思,逼他辭官致仕,將山東的位子讓出來,沒想到湯浩信骨頭這麼硬,竟是死在任上了。
整個山東郡的官員會怎麼看?沒有多少人會直接將矛頭指向聖上,但都會知道是他與張希同聯手將湯浩信逼死。
林縛會怎麼看?
張晏一時也慌了神,張希同不肯出面,他拉著劉直去城外軍營見林縛,卻給林縛要轅門小校代轉的一句話頂了回來:「守孝之身,見賓客不祥,何時啟程去江寧,通知一聲便是!」
林縛還願意率兵護送寧王去江寧就藩,張晏稍安心一些,但也知道這梁子結深了,頗為無奈,眼下也只是能穩定林縛便好,便去會合張希同安排寧王起程南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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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子江是三角洲地貌,整個海陵府彷彿支伸出去的大三角,從崇州北上到剡城,實際是由東南往西北斜行,是揚子江三角洲的斜邊;從地理上來說,剡城是在江寧的正北方向上。
從崇州到剡城直線有八百餘里,從江寧到剡城直線距離卻縮短了兩百多里。
從剡城往南便是沐陽,便可坐船走水路,再往南便是宿豫(今宿遷),再往南便是淮安城,坐船進入洪澤浦,西面是給流民軍摧毀的泗州城、濠州城,再南下便是東陽府境內,通過石樑河便是江寧城北的朝天蕩。
進入沐陽之後,敖滄海便率長山步營走陸路回崇州去了,林縛率靖海第一水營護送寧王官佐及王府衛營一行四千餘人走水路抵達江寧就藩。
這一路上,林縛獨坐一船,閉艙不出,除趙青山等麾下諸將,外人一概不見,劉直也不見,彼此相安無事抵達江寧。
岳冷秋統兵在豫中與流民軍作戰,江寧眾臣以程余謙為首,幾乎全體出動到朝天蕩北驛來迎寧王。
顧悟塵也是以守孝為名,拒絕來迎。
將寧王府一干人等丟在北岸,林縛便辭行回崇州去,乘小舟在獄口停泊,與顧悟塵相見,唏噓之餘也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湯浩信也有遺書留給顧悟塵,當前的局勢以及他們能做的事情,之前都討論充分,湯浩信留下血書便是希望他們不要以小怨而害大義。
寧王就藩江寧後,江寧將成東南諸郡真正意義上的政治中心,但是在寧王未登基,元鑒武本人更多只是代表一個象徵性的符號,權柄幾乎就掌握在張希同、張晏、劉直等人手裡,東陽一系的勢力依舊在給這些人努力的邊緣化。
無論是帝黨還是後黨,抑或楚黨、西秦黨或梁、曹等軍勳貴戚,日後寧王若在江寧登基,地方勢力裡有兩大勢力是各方勢力都不容忽視的,一是吳黨,一是東陽系。
吳黨還好,以地方官紳、清流士子為主,總是願為官家所用,但在別人眼裡,東陽一系就要危險得多。無論是江東左軍、東陽鄉勇,都在強勢擴張中,而東南局勢糜爛到當前的地方,又不得不安排顧悟塵做「江防大臣」。
若以江寧為帝都,東陽系的勢力潛力實際要比當前的楚黨、西秦黨要大得多。崇觀皇帝也是一朝給蛇咬,十年怕井繩。曹家割據西北或奢家割據東南,都不能動搖元氏的統治,但是他害怕在日後的帝都邊上出一個奢家、一個曹家,為此甚至不惜起用梁習去山東頂替湯浩信。
湯浩信給林縛所留遺書裡也寫到「帝好權術以御臣下,出鎮山東者,唯鄭國公梁習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