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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微醉而歸,聽等在轅門前的林夢得說高宗庭來訪,給微帶海腥氣的風一吹,腦子立時清醒過來,立即與林夢得急步走向大帳。
林縛是統兵文臣,手握江東左營這支使天下人都不敢再小窺的精銳之師;李卓是新任兵部尚書,即將統領薊鎮大軍,高宗庭作為李卓的心腹,私自來訪,要是讓言官或監軍內侍知道此事,必上表彈劾——有些事情還是要掩人耳目的。
北方的氣候乾燥,不比南方的濕寒,雖說才是北方初開春的季節,高宗庭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青衣袍子,在燈下顯得身材枯瘦。相比較江寧相別時,高宗庭兩鬢添了許多霜,細算起來,高宗庭比林夢得、曹子昂都要年輕幾歲,可見他與李卓在江寧的煎熬。
林縛使護衛都退下,只讓曹子昂、林夢得留下來陪同高宗庭、耿泉山。在營帳裡相對而坐,林縛跟高宗庭作揖長歎道:「高先生怎麼能讓督帥上那樣的奏表?燕山防線千瘡百孔,堵疏尚不易,哪裡能騰出手來平虜?稍有疏乎、稍有紕漏,無人會體諒督帥的苦心,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就毀了督帥一世英名啊!」
「督帥決定之事,又豈是我能勸得了的?」高宗庭苦澀笑道,與林縛作揖行禮,「督帥不誇下這海口,又如何能掃平北上督戰的阻力?只是沒想到讓岳冷秋鑽了空子。」
「朝中也無人可用,」林縛微微一歎,說道,「岳冷秋要坐穩這個位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總要幹出些實績才行。」
「岳冷秋畏虜如虎,殺流賊的勇氣還是有的,」高宗庭無奈一笑,又說道,「江東左營四戰大捷,還沒有跟你賀喜呢……」眼睛看著林縛,相比在江寧相見時,林縛皮膚黑糙許多,唇上留著較密的短髭,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成一些,臉剛毅硬朗,雙眸灼灼,煥神采,有一股人不及的儒將率臣的風範。率三千弱旅,屢創虜兵,雖弱冠之年,已有名臣名將的氣度。
「無關大局之小捷,有什麼喜好賀的?」林縛搖了搖頭,不以為意的說道。在他看來,軍功的標準應該主要體現出戰略、戰術意圖的執行完成程度,他也一直在江東左營內部灌輸這個思想。
江東左營雖四戰四捷,梟也多,但是並沒有實質性的能干擾到虜兵破邊入寇的戰略意圖,四場勝仗沒有一場是具有轉折性意義的,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四場勝戰都不能稱之為大捷。
虜兵主力從容退出關去,捋掠走大量的丁口與財貨,還將魯北、燕南摧殘得一塌糊塗,並使京畿鬧出糧荒危機,虜兵破邊入寇的所有戰略意圖幾乎都完美的完成,要說「大捷」,應該說是東虜的「大捷」。
林縛與耿泉山頷示意,問道:「陳校尉也到督帥麾下了嗎?岳冷秋有沒有留難你們?邵武軍殘部除傷病都讓我送去崇州休養外,在津海留有四百二十六人,也沒有向兵部報核,這次你們悄悄的領走就是……」
「岳冷秋一時也找不到借口為難我們,他還要將陽信軍功計到他名下,總不能當著天下人的面就卸磨殺驢。我與定邦手裡沒兵,對岳冷秋來說也就沒有了用處,留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還覺得礙眼,正愁找不到借口將我們一腳踢開,」耿泉山說道,「定邦隨督帥直接進京,我隨高先生過來,是正式請托大人照拂邵武殘軍,使他們能有好出路……」耿泉山手撐著桌案,頭埋下來給林縛行禮。
「不敢當……」林縛說道,心裡卻堵著什麼似的,耿泉山也清楚的認識到朝中派系錯綜複雜、層層制肘之下李卓很難在五年時間裡完成平虜大業,他心間有了為朝廷、為督帥知遇之恩犧牲的覺悟,但不願意讓四百多邵武軍兄弟也隨他葬身塞外苦寒之地。
「你有沒有讀過督帥所獻之平虜策,有何良言相諫?」高宗庭問道,「這才是我與泉山過來的主要目的……」
林縛本沒有資格看到李卓直接給崇觀皇帝上書的奏表,不過湯浩信在津海,他要看到李卓平虜策的抄件就很容易。他點點頭,蹙眉想了片刻,說道:「怎麼說呢?拿燕西三十六夷之事打比方——陳塘驛慘敗以來,東虜兵鋒直指燕西,燕西三十六夷即使沒有立時投靠東虜,但與東虜暗通款曲是必然之事。督帥提出『互市糧秣以示籠絡而分化之』之策,實乃積極進取之策,換作我來,也沒有其他良策。但是,此策能成,自然是皆大歡喜;此策若不能成,督帥怕是逃不脫賣糧資敵的罪名?」
「用策成與不成,哪有定數?若無十足的把握,難道就不能去爭取?就算爭取不成,總不至於給栽贓一個售糧資敵的罪名吧!」高宗庭不以為意的笑道。
「刀筆吏哪裡會管其中曲直……黨爭之惡,高先生不會沒有領教,他們咬死一點,你一百張口都莫到想辯清。」林縛說道。
「你是擔心朝中有人制肘督帥?」高宗庭想起朝中黨爭與人心的險惡,背脊也起了寒氣,隨即又搖頭說道,「督帥獻平虜策,請出督薊鎮稱五年必平虜,除了堵住朝中大臣之口外,便是想要獲得聖上的全力支持。不管朝中大臣如何議論紛紛,今上還是想有作為、想收復祖宗故土的明主。只要能給督帥爭取兩到三年的時間,恢復陳塘驛慘敗前的舊觀並非難事,屆時想來聖上與朝中大臣也不會再苛求五年之約了……」
皇帝要能夠靠得住,老母豬都會爬樹了。
林縛沒有將他的這種心思說出來,無論是李卓,還是高宗庭,他們從根本理念上還是忠於君王社稷的,他們雖然比普通的官員將領要務實得多,但是他們仍然將滿腔熱血寄托在「當今的聖上是個暫時給奸佞蒙蔽了的明主」這種最不切實際的可能性或者說是奢望身上。
林縛沒有晉見崇觀皇帝的機會,但是從他諸多政事決斷的表現上來看,可不覺得他會是個有中治氣度的明主。
林縛不由得想起虜王葉濟爾汗來。他沒有直接跟葉濟爾汗打過交道,但是那赫雄祁數次慘敗在江東左軍的手裡,虜王葉濟爾汗率部回撤時還是讓那赫雄祁負責殿後——林縛即使對虜王葉濟爾殘害中原百姓恨之入骨,也不得不承認他有著一代雄主的氣度。
李卓要面對的敵人若是別人,林縛還會認為平虜策有三四萬的把握,但是李卓面對的是虜王葉濟爾汗,怕是就剩下一二成的把握了。
林縛不認為李卓能比葉濟爾更出色,李卓有他的局限性,更何況站在李卓身後的可不都是堅定不移的後盾。
不管怎麼說,社稷垂亡,李卓不顧身敗名裂之危,毅然奏請北上領軍抗虜,遠非廟堂蛇鼠之輩能及。
李卓所呈獻的平虜策用險、用奇的地方較多,但是讓林縛細想來,大越朝糜爛到這種地步,他也想不到有什麼別的穩妥良策在短時間裡有蕩平東虜的可能,而當今朝廷黨爭惡劣,朝令夕改,也無法想像能制定出一個長期執行的限制東虜的政策來。
「薊北軍就在北岸駐營,高先生、耿校尉,隨我乘船看一看其軍容吧……」林縛說道。
「唉,」高宗庭輕歎道,「薊北軍將在營中公然狎妓之事,我略有耳聞;此外,薊北軍此戰能獲梟千顆的戰力,怕是江東左軍售給他們的吧?」
與高宗庭這樣務實而聰明的人,林縛沒有必要打什麼馬虎眼,坦然的點點頭,說道:「郝宗成要買生蠻頭顱充軍功,我要維持江東左軍的開支,哪裡能不動心?怕是讓薊北軍恃功嬌縱,更難給督帥馴服啊!」他讓護衛在海塘外準備好海船,載他與高宗庭等人到北面觀望薊北鎮的軍營。
江東左營的駐營在河汊子口南岸,薊北軍的駐營在河汊子口北岸,暫時由監軍使郝宗成統轄,兩者相距有五六里遠。
海上生明月,船行碧波之上,遠遠的看去,薊北軍的軍營遠沒有江東左軍的森嚴氣度,船靠過去,駐營紮寨沒有什麼法度,藉著月光、營火微光,能看見軍營間士卒趁夜走竄甚便,竟然還隱隱傳來笙簫鼓樂、歌女唱吟之聲,高宗庭恨恨的捏拳擊打著船舷護牆板。雖說之前聽過種種邊軍劣跡,但是親眼看到這就是他們將統領來抵抗東虜的薊北精銳,如何叫他心情能平靜下來?
林縛微微一歎,便是沒有其他制肘,將總兵力達六萬的薊北軍整頓好軍容、軍紀,怕是就要用掉李卓一兩年的時間,不知道朝中或者說崇觀皇帝有沒有這個耐心。
林縛留高宗庭、耿泉山在津海軍營住了兩天,主要是討論平虜之事,最後送高宗庭、耿泉山離開之時,承諾道:「高先生告訴督帥,可請旨由津海都漕運司專門從海路負責薊北鎮糧食輸供,我絕不會在這事拖你們的後腿!這也是我現在能夠替督帥、替高先生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