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即使晴好天氣,站在廓城北城門樓子上,給寒風吹在臉上,也跟給刀子刮過似的。
遠天之際,給冰封的黃河彷彿一條素白的布帶蜿蜒嵌在褐黃色的廣袤原野間,滿眼陰涼之色,一點綠意都沒有。十幾撥從北面退過來的難民稀稀拉拉的,遠遠看著他們蹣跚而行的模樣,便知道他們一路上吃盡了苦頭,在他們螻蟻般蠕行的隊伍中,也感覺不到多少生機。
戰事越緊,隨著東虜前哨游騎進入濟南府的偵察頻率越高,眾人心頭的陰雲越大越沉重,偶爾不曉得從何處竄飛出來的幾隻飛鳥彷彿這原野天地之間僅存的活物,
突兀的,一隊騎兵從正北上臨河丘陵的側後繞出來,在原野快奔馳。那些如螻蟻般蠕行的難民彷彿給澆了沸水,頓時攪動起來,顧不上收拾家什,驚慌失措的四散逃開。
那隊騎兵才六十多人,一人兩馬或三馬、背弓胯刀、褐色甲衣,是東虜前哨游騎。
「賊娘的!」陸敬嚴罵了一句,東虜前哨游騎仗著馬多、腳力好且騎術精湛,兩三百里的縱深,數十騎、百餘騎也敢隨意穿插如入無人之地,偏偏這邊沒有好的應對之策。
東閩兵多為步卒,只有數百騎護衛,也不能放出去追逐東虜前哨,關鍵他們從南方帶過來的馬,一時適應不了北方的嚴寒,都蔫不拉嘰的。
濟南府當地的駐軍裡有兩千餘騎卒,但都是一人一馬,十里二十里的短距離追出去還能咬住,路程再長,就會給輕易的甩開。馬力減弱,騎術又不如東虜精湛,三四倍於敵的騎兵追出去,追出一段路後,又經常給東虜前哨游騎反過來追著打;要是附近有兩三股東虜游騎合攏,傷亡會更令人膽寒。
東虜前哨游騎剛來濟南府境內騷擾、偵察時,駐軍還派騎兵出去驅趕,吃了幾次傷亡較大的虧後,看著東虜哨騎過來在城外逐殺難民,也無動於衷,只閉城不出。
東閩兵還沒有最終決定走或不走,陸敬嚴便擅自主張攬下協守北城的差事,這會兒看見東虜哨騎出現,也不敢有用沒用,便打算派一隊步卒出城去:怎麼也不能坐看東虜哨騎就在城外如此猖狂的逐殺難民,這對守城士卒的士氣傷害太大了……
陸敬嚴正要下令派兵出城之際,西北玉符河汊子口方向又馳來一隊騎兵,約有一百七八十人,先呈兩隊線性並列急馳,距東虜哨騎約兩里許,呈扇形散開包抄東虜哨騎後路,這時候從城西北也馳出一隊百餘騎兵往東虜哨騎當面迎去。
「江東左軍!」
聽著這一聲驚呼,陸敬嚴回頭看了一眼,是他麾下的一名都卒長在大驚小怪。
陸敬嚴沒有吭聲,西城外駐軍只有林縛所統率的江東勤王師左軍五營,眼下出兵迎敵的這兩支騎隊雖然沒有豎起旗幟來,但是他知道,除了林縛之外,沒人能這麼快的派出騎馬來,玉符河汊子口的那支騎隊,應該是早就埋伏下的。
陸敬嚴便放棄出兵的打算,站在城門樓子下看著北面寒風如刀的原野。
闖入濟南城北原野的那股東虜哨騎並沒有因為有近三百騎兵趕來合圍就有多少驚慌,反而先將大道上的難民沖潰,也不管後路,集結著往濟南城西北馳出的這股騎兵迎來,打算將分開的三股騎兵各個擊潰。
「太托大了!」
陸敬嚴回頭看了一眼,隔著濟南城北門守軍諸將官,不知道何時岳冷秋從另一側的登城道上城門樓子來,他也神情凝重的看著北面的原野,低聲評價,不知道他是對林縛將近三百騎兵分成三股有意包圍東虜哨騎的戰術安排有所不滿,還是對林縛欲率江東左軍獨進燕南的決定不滿。
東虜派出來縱深穿插的哨騎都是精銳,即使江東左軍也有一些精銳,陸敬嚴心想林縛將三百騎兵在野地分成三股合圍跟東虜騎兵精銳的戰術安排多少托大了。即使江東兵每隊騎兵有百騎對七十騎的人數優勢,兵員素質差距卻較大,而且三隊騎兵拉開的空距太大,給敵騎各個擊破留下足夠的時間。
陸敬嚴對身為楚黨後起之秀的林縛也無太多好感,前些天公然在城西收購南逃殘兵的兵甲,擺明了是挖濟南府的牆腳——這些殘兵本來就應由山東提督府收編。不過從林縛宣稱要領兵獨入燕南、此時又派兵迎敵,陸敬嚴對林縛的感觀就稍好一些,這時候在濟南府內主戰又能積極迎戰的官員將領不多見,他也不知道林縛對眼前穿插進來的小股流敵能否取得好的戰果。
騎兵衝突,四五里地不過眨眼間的工夫,陸敬嚴便看到從城西北馳出迎敵的那隊江東左軍騎兵手持大弩在與敵騎相接之前,便離開大道,轉往左翼的原野,側翼相接之時,弩槽中百餘支弩箭一齊射出。
不管東虜哨騎多精銳,但是在接戰的第一輪對射中,弩比騎弓要便捷太多。雖說臂張弩在馬背上重新裝箭很困難,但是陸敬嚴看到這隊江東左軍騎兵根本就沒有與敵纏戰的意思,射空箭之後便掛起大弩打馬北竄,也不顧陣形混不混亂。
「這倒是一策……」陸敬嚴心裡暗道,有北面兩隊騎兵策應,給打亂陣形的東虜哨騎也不敢放肆的放馬去追擊,再說側面給百餘支弩箭打了個正,連人帶馬傷亡不少。
這時候陸敬嚴果然又看到有數隊步卒從城西北角緩緩行出,數十輛「飛矛盾車」橫行於前,每行百餘米便稍作停頓整飭隊形,壓迫停滯在大道上的東虜哨騎。
北面的包抄騎兵增加到三百騎以上,除了最初從玉符河汊子口包抄出來的那兩隊騎兵仍坐在馬背上外,從側翼斜插過去的那百餘騎都下馬來,給臂張弩重新裝箭上弦,也沒有再上馬,而是在兩隊騎兵之間結陣。
在快奔馳的馬背上,弩箭的準確性要大打折扣,但是下馬結陣,東虜哨騎能騎馬的都不足七十人,自然不敢從正面對弩陣動衝鋒,但是弩陣的側翼又給兩隊騎兵護住,不給他們迂迴的空隙。
雖說在整個北面戰場的側面還有較大的空隙可供東虜哨騎穿插突出包圍圈,但是這隊東虜哨騎顯然沒有給打痛,停留在大道上猶豫不決,看情形還是想衝擊當前的步卒車陣。
東虜騎兵破邊以來,特別是楊照麒所率的晉中兵給全殲之後,他們就沒有遇到像模像樣的敵手,有這樣的心態也很正常。
陸敬嚴這時候也知道林縛是利用敵人驕橫輕敵的心態誘敵冒進到內線來,他好從容的布下包圍圈……
東虜哨騎三度嘗試從側翼突進江東左軍兵卒的陣列,但都給槍矛、刀盾、陌刀及弓弩混編飛矛盾車的步卒陣列擊退。待這伙東虜哨騎渾身裹傷想突圍時,江東左軍的一營兵馬已經完成對他們的合圍,留下來的空隙也就一箭射距。
這伙東虜生蠻也當真是彪勇,決心要突圍時,硬是先不顧傷亡衝擊步卒陣列的側翼一角,將步卒陣列往內線壓迫使陣形散亂,再毫不猶豫的貼著步卒陣列的邊緣馳到外線,往黃河沿岸逃竄。
江東左軍分出一隊騎兵咬尾追擊,追到黃河沿岸射殺數人落馬,割了級便折返往回趕,僅任十餘東虜哨騎越過黃河往北逃竄;城西北角受傷落馬的東虜哨騎這時候也已經給乾淨利落的剿殺,一併割了級。
待追擊的騎兵返回,城西北角的江東左軍陣列裡便分出一隊騎兵來,每人提著幾顆割下來血淋淋的頭顱,到北城門將頭顱擲下。
為的髯鬚漢子朝著城門樓子高喊:「江東勤王師左軍第一營割得生蠻級五十七顆,請山東提督府派人查驗……」緊接著,這隊騎兵又騎馬馳回原處,收攏陣形往三榆莊營地而去。
「那騎馬的好像是陳將軍麾下的敖鬍子,聽說陳將軍率部北上時給他慫恿了數十人跟著一起逃了,海捕文書還到詔武來——他怎麼會在江東軍中?」陸敬嚴身後的都卒長小聲的說道。
「不要亂說什麼。」陸敬嚴沉聲吩咐道,林縛在江東軍中收留幾個逃卒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事情鬧開來,反而令陳芝虎臉上難看,陸敬嚴要身後的都卒長收聲不要再提這事。他對陳芝虎部的前鋒營副統領敖滄海也有些印象,並非貪生怕死之人,看他剛才領著騎兵作戰也十分的驍勇,也許帶人脫離陳芝虎部另有苦衷。當然了,陸敬嚴對敖滄海投靠林縛也感到十分不解,林縛到現在才正七品的都監,麾下幾名營指揮也才授正九品的低級武官銜,而敖滄海未脫離陳芝虎部時就已經是中級武官。
岳冷秋繃著臉下了城門樓子,北城守將派人出城門將東虜哨騎的級收回來記功。
陸敬嚴看著城門前血淋淋的幾十顆頭顱,若有所思,心想林縛將五十多顆東虜頭顱擲到城門前大概是在表明他要獨進燕南的決心。也難怪岳冷秋臉色難看,他原打算是拉林縛一起移師晉中的;林縛根本就沒有給他面子的意思,提出要獨進燕南,更是令他難堪得很。
這樣的小勝對整個北方戰局沒有什麼影響,以陸敬嚴的眼光看來,江東兵還很嫩。都將七十餘東虜哨騎誘入一營兵力的包圍圈裡,在完成合圍前還是給近二十人成功突衝了出去,遠遠不能算一支天下強兵。但是在所有滯留濟南府境內、怯敵畏戰的駐軍、客軍以及逃軍來說,表現出堅定作戰意志、甚至狂妄到要獨軍挺進燕南的江東左軍又是那麼耀眼。
陸敬嚴遠遠看去,北面大道上給東虜哨騎衝散但逃過給殘殺命運的難民們劫後逃生,好些人都跪在大道上朝正回師返回三榆莊營地的江東左軍官兵叩頭。城門樓左右觀戰的兵卒目睹了這場就生城西北角下的戰鬥,似乎也恢復些膽氣,北門守將還派出一隊兵馬到將散落在原野上的無頭屍拖回來,大聲吆喝著要將級與無頭屍拿到城裡掛起來示眾。
陸敬嚴朝左右麾下武官吩咐道:「認真學著點,不要看不起人家新募之卒,城下五十七顆級不都是紙糊的。還有敵騎來襲,你們要用些腦子去打,總不能連三五十顆級都拿不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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