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他們進入揚子江水道,順風而行,西沙島給江口外圍的沙洲攔住,入夜後才看到西沙島方向的火光異常,林縛使船貼北岸,讓人上岸拉縴而行,加快行。
一夜難眠,清晨時分,西沙島已經橫在眼前,觀音灘方向數柱黑煙直衝雲霄,林縛手抓住船頭的女牆護板,狠狠的捶打著護板,恨罵道:「這些多兵糧都用去餵狗,他娘的也知道吠叫幾聲!」
軍山水寨就在近旁,寧海鎮一營精銳駐守其中,坐看盜襲觀音灘,叫林縛如何不恨?
敖滄海不說什麼,臉陰沉著,只是示意武卒與流民壯勇做好登岸作戰的準備。
林縛「登登登」走下底船囚室,示意看守武卒離開,一腳將囚門踹開,惡狠狠的瞪著杜榮問道:「除你之外,奢家二公子還有什麼主事人在平江府?」
杜榮手足給鎖上鐵鐐,有些不適應艙門猝然給打開的強光,抬手遮住額前,瞇眼看向氣急敗壞的林縛,疑惑的問道:「秦子檀派人襲擊西沙島了?」聲音相當的冷淡。
「秦子檀!」林縛嘴裡嚼著這個名字,才知道梅溪湖口將杜榮劫下來,卻放跑了另一條大魚。
他們從嘉杭府出海才兩天的時間,東海寇的主力斷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完成會戰從太湖撤出來襲擊西沙島,襲擊西沙島只可能是給奢家籠絡——準確說是給奢家二公子奢飛虎籠絡、聚集在太湖西山島寨的那一群太湖盜。
聚眾太湖西山島的太湖盜人數有近千人,都是魚龍混雜的烏合之眾,實際的戰鬥力並不強,但是當東海寇主力追擊寧海鎮水師尋求會戰並破襲太湖沿岸府縣、寧海鎮水師消極避戰、地方駐軍及鄉勇疲於奔命、林縛為避開太湖戰事出海繞道鞭長莫及之際,秦子檀率太湖盜襲擊防守空虛的西沙島卻綽綽有餘。
林縛等不及小船來接,大船近岸後,他就跳下船,趟過沒及胸口的淺水登上觀音灘。
被掠襲後的觀音灘救災營地能給縱火的都已經成廢墟,已經建成有齊胸高的圍樓外牆多處坍塌,給燒得焦黑,從觀音灘往上,遺落的折戟斷刃箭矢觸目皆是,凝固的暗紅色血跡觸目驚心。
林夢得半邊臉都是擦傷血疤,左胳膊拿白布吊在脖子上,胡致庸眉給燒去半片,沒有受什麼重傷,與趙青山站在築成才半截長的石壩上迎接林縛。
林夢得嗟息歎道:「你快去見見傅先生吧,傅先生從昨天到現在都沒有醒過來,能不能撐過去,就看今天了……」
林縛胸口如遭重鐘,眼前一陣黑,拿腰刀拄住石壩地,強作鎮定,問林夢得:「其他人傷亡情況如何?」
「湖盜昨日午時來襲,約千餘眾從觀音灘強行登岸,」林夢得看著身後慘狀,痛心的說道,「其時,尚有五千人災民未能及時撤離,傅先生、周普率武衛與臨時組織起來的民勇六百餘人沿灘攔截,且戰且退,最後退入圍樓牆壘內據守。所幸趙虎、趙青山昨夜及時來援,湖盜才退去,只是牆壘裡還能拿著刀矛站起來已不足半數,確認無望救活者已經有九十四人,還有五六十人傷勢十分的嚴重。傅先生身上槍傷、箭傷無數,左臂齊肘被刀斫斷。武延清先生隨船過來,傷藥也用足,只是傅先生到這時還沒有醒過來。我們被圍牆壘之中,湖盜還分出部分人馬深襲島中,觀音灘解圍後,周普與趙虎率眾追擊,此時尚不知島上其他幾處的傷亡。」
「你們帶了多少人過來,河口那邊做何處置?」林縛問趙青山。
「接到報信知道西沙島有匪襲之憂後,七夫人使我率鄉勇與趙虎率武卒共二百人乘船趕來,」趙青山答道,「四日前顧大人擢升按察使的公文抵達江寧,顧大人此時在江寧……」
有顧悟塵在江寧,河口自然無憂,再說李卓也不會任湖盜大股集結進入江寧境內;林縛深吸了一口氣,要去臨時看望傅青河,此時軍山水寨駛出六艘戰船往這邊過來。
林縛冷眼看過去,毅然下令道:「箭警示,拒其登島;爾等做好迎戰準備,軍山水寨戰船敢接近灘岸一箭之內,即為敵侵,殺無論!」
「林大人,魯莽不得!」李,「軍山水寨的官兵為寧海鎮所轄,西沙島終是軍山水寨江防治轄,實在沒有借口阻擋他們登島啊!」
雖說軍山水寨坐觀西沙島遭盜襲而袖手旁觀實在可恨,但是林縛此時拒絕寧海鎮官兵登島,甚至不惜兵戎相見,認真細究起來,這個帽子扣起來就沒邊了。
「什麼魯莽不得,湖盜襲島,軍山水寨近在咫尺,袖手旁觀,我焉知其未與湖盜狼狽勾結?拒絕其登島有什麼魯莽的?」林縛冷聲說道,不聽李書義勸阻,指使敖滄海、葛存信、寧則臣等人率眾重新登上「集雲一」、「集雲二」做好作戰準備!
敖滄海、葛存信、寧則臣等人對袖手旁觀的軍山水寨官兵含恨在心,便是林縛下令他們主動迎擊趕來的軍山水寨戰船也會毫不猶豫,他們要麼是流匪出身,要麼是叛逃武將出身,要麼是流民出身,哪裡會顧及拒絕官兵登島的後果?大不了舉旗造反罷了。
林夢得想勸林縛,想想也作罷,軍山水寨的官兵也確實可恨,再說軍山水寨的這支官兵都是蕭濤遠的親信,日後說不定就是西沙島的勁敵,此時有借口不用,日後更難阻止他們登上西沙島。
李書義見林縛一意孤行、不聽勸阻,林縛這些部下也對軍山水寨的官兵懷恨在心不會勸阻林縛,回頭看了一眼駛來的六艘軍山水寨戰船,也不再勸說什麼,卻也沒有說要置身事外,跟著林縛往推毀的救災營地走去。
滿地廢墟、觸目驚心,之前搭建的窩棚、營帳大部分都給燒燬,新築才齊胸高的圍屋外牆雖說坍塌了好幾道口子,但是整體未給摧毀,堪至有許多箭支就深插磚石裡。
就是這道及時築起來才到胸口高的壘牆,才使駐守觀音灘的武卒與民勇六百餘人免遭給圍殲的厄運。
臨時搭建的營帳都在圍壘之內,武延清帶著醫徒正給受傷武衛、民勇診治,看見林縛走過來,只是微歎的搖了搖頭,手下也沒有停下來耽擱時間跟林縛多寒暄什麼。
「辛苦武先生了,」林縛蹲下來察看武延清正治療的傷者創口,與武延清寒暄了一句,又忍不住心裡的憤慨,站起來環視左右,說道,「一個月前,此島受風災,海潮回灌溺亡者兩萬餘,尚可說天災;今日滿目瘡痍,焉能再推到天災的頭上去?爾等記住,食民糧者不能護庇民生、死於民事,是為民賊!」
自古以來清流之間只有「食君之祿、為君擔心」的說法,林縛有「食民糧、民賊」的想法,也難怪給清流所不容,他如此公開說出來,矛頭直指不作為的軍山水寨與地方官府,多少也犯忌諱。李書義聽到只當聽不到,也實在無法為軍山水寨跟崇州縣裡辯解什麼,甚至為自己也是崇州縣衙門裡的一員而慚愧。
林縛忍痛先看過其他傷者,才進營帳去看斷臂失血、陷入昏迷中的傅青河,有一名醫徒在營帳裡專門看護。
傅青河臉如貼金,沒有一點血色,眼窩深陷下去,下頷的白鬚彷彿冬季的枯草,沒有多少生機,讓人看了揪心,左臂齊肘部給截斷,斷臂就放在一旁。
林縛手搭上斷臂,忍不住就流下淚水來,他兩世為人,最初相遇即為傅青河、蘇湄、小蠻三人,他視傅青河如師如父,雖說與傅青河也是聚少離多,感情之深卻非其他人能及,望著生死不知的傅青河,心想他應是李卓、陳芝虎一流的人物,然而一生坎坷,躺在這營帳裡生死不知,卻只是默默無聞的江湖角色。
「老高昏迷前說過幾句話,他說他此番要是死了,有你在,也沒有什麼不放心了。」吳齊掀起帳簾子走進來說道。
吳齊受傷也不輕,不放心觀音灘周邊的情勢,怕給奸細混進來,堅持負責偵哨之事,知道林縛回來,才返回營地,他肩上的傷口繃開正在往外滲血,武延清走進來朝著吳齊大脾氣:「你們不要命便罷了,你亂走動失血死了,老夫的名頭也給你壞了!」
「此間有我在,烏鴉爺先治傷要緊。」林縛在傅青河身邊轉身坐正,讓吳齊跟武延清先去重新包紮傷口。
吳齊、林夢得等人這才看清林縛臉上的淚痕,心裡堵著不知道要說什麼,在他們看來,林縛心志堅如磐石,年紀雖輕,卻是堪稱梟雄一流的人物,他日時勢使然,必非池中之物,只是梟雄者也難免會兒女情長。
林夢得心想白沙縣劫案使林縛蛻變有如二人,其時傅青河與之交往最深,此外大概就是蘇湄、小蠻二女了,想到蘇湄極可能是林縛心頭的七寸要害,便想林縛今日落淚之事絕不能洩露出去,以免別人拿蘇湄要挾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