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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時分,眉月皎潔,朝天蕩銀波湧動,河口的角樓燈火遠遠看去有如一顆明亮的星辰,幾處草洲彷彿安靜的江獸伏在湖面上。
清風明月、波瀾不興,林縛與張玉伯在船艙裡對坐吃酒,談起國事,都嗟歎不已。
他們在朝天驛渡口停靠送高宗庭、梁文柏上岸時,又有最新的塘報從北面傳回。石樑與泗州之間的五河縣城於今日午後也給劉安兒所部攻陷,短短三五日時間聚集到劉安兒麾下的流民數不勝數,劉安兒自號擁兵十萬。
雖說十萬誇張了些,三五萬烏合之眾總是有的。
林縛經歷過駱陽湖水戰,在上林裡與紅襖女劉妙貞也接觸過,雖說水寨首領良莠不齊,奔相投附的流寇、流民也雜亂無章,但是劉安兒、劉妙貞等人的軍事素養頗高,今日洪澤浦三五萬烏合之眾雖然還不是什麼大患,但假以時日給他們理出頭緒來,難保不成為江淮大地真正的威脅。
「高宗庭今日不指出河灘泥堤的凶險,過些天梁文柏多半也會自揭其短,畢竟古棠縣境內不能出亂子,這個責任梁文伯擔不起」張玉伯說道。
「未必,」林縛搖頭說道,「梁文柏到古棠縣擔任知縣三年,新元梁家就到古棠縣兼併田產有五六千畝,其中大半都驛口東北角上,與渡口外的河灘地隔條驛道,要將流民從河灘地遷出來,就要臨時徵用他梁家的地田產給臨時徵用倒也無防,我看梁文柏更擔心流民佔了他梁家的地不退出來,說不定梁文柏僥倖期望洪澤浦亂事能在汛期前平定。」
「當真是拿家國大事當兒戲。」張玉伯輕歎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他們離開渡口已遠,連岸上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林縛望著遠處的湖水,默不做聲,此時的他對這個朝廷、對這個朝廷的大小官僚更不敢有什麼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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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角樓燈火指引,在朝天蕩裡夜航不至於走歪了方向。抵達南岸已經是凌晨,張玉伯有事回江寧,上岸後就在隨從的簇擁下往東華門而去。
河口這邊靜悄悄的,林家人與上林裡逃難民眾都在睡夢裡。雖說條件艱苦、也有些混亂,一千三四百人拖家帶口的總算是暫時安頓下來了,林縛聽林景中簡單的匯報過安置情況,說了聲:「終於到家了。」便鑽進草堂後宅裡大睡起來。
離開江寧小半個月就沒能好好的休息過,林縛一囫圇覺睡到午時,迷糊間聽草堂外吵吵嚷嚷的,似乎還有女人在哭泣,才警覺的醒過來。林縛不曉得又發生什麼事情,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外面聲音很雜,似有女人在哭,但是傳過來聲音小,也聽不清楚是誰在外面說話。既然沒有人進來打擾他睡覺,想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林縛還想翻身再睡,壓得床板吱呀響,小蠻聽著響聲走進來,跟他說道:「林家老爺過身了,幾位夫人過來報信,在外面等著你呢」
「林庭訓死了?」林縛打了激靈,打著赤膊坐起來,伸手接過小蠻遞給他的衣裳,心裡琢磨著林庭訓在這個關節骨上死在江寧到底是算好事還是壞事。
小蠻見他只是將衣裳拿在手裡走神想別的事情,便要他張開手來幫他穿起來。
這時候已進入五月、天氣已漸炎熱,柳月兒、小蠻他們也開始穿絲絹質的輕薄裙衫,林縛不喜歡穿綢衫,就貼身穿袍子。小蠻幫林縛穿衣裳時,看到他胳膊上銅錢大小的貫穿傷疤猙獰,心痛的拿手指在傷疤上摩挲,細聲問道:「還疼不疼?」
「結疤就不疼了。」林縛說道。
小蠻又發現林縛胸前還有一處淺傷,手指摸上去。給微涼、細膩如玉石的手指觸到,林縛下意識的縮了一下,小蠻笑道:「你多大了,還怕癢!」又故意將小手伸到林縛腋下去撓,雙臂差不多要將林縛赤裸的身子環抱住。
「還沒有醒來嗎?」柳月兒推門進來,見林縛與小蠻這般模樣,取笑道,「林家老爺過身了,你們倒是抱一起去了。」
「胡說什麼?我幫公子穿衣裳呢。」小蠻不好意思的說道,小臉生起紅暈,忙站直身子低頭替林縛認真的穿起衣服來,想著手指摸在他肌膚感覺真是舒服,這時候卻不好意思故意的去摸。
「那你們就快些穿衣服吧,七夫人跟林掌櫃都在外面呢,我去打洗臉水來。」柳月兒轉身走了出去。
林縛低頭看著小蠻偏著頭認真的替自己整理衣襟,秀髮烏黑柔軟,小臉秀麗之極,臉頰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小巧而嫣紅的嘴角微微翹著,猶如一泓清泉似的眼眸間春意蕩漾,十分的誘人。林縛按下心間的綺念規規矩矩的站好讓小蠻替他穿好衣裳,待柳月兒打來洗臉水洗漱過就去了外廳。
顧盈袖站在前廳與後宅之間的走廊間,換了素色的皂衣,也不知道她用什麼法子,這時候也哭得梨花帶雨、眸皮子發紅,容顏卻格外的嬌媚,果真是「女要俏、一身皂」,給素黑裙衣一襯,肌膚如細白脂玉,粉唇嫣紅如胭脂,鬢髮有些凌亂,平添了幾分風情。
顧盈袖看了林縛兩眼,眉眼低斂著說道:「老爺過身了,請林秀才過來一起拿個主意」
林縛走過去,抓著她的手裡輕輕的握了一下又迅速放開,就走進前廳。
林縛走進外廳,三夫人、四夫人、五夫人以及六夫人帶著小公子林續熙都在,都哭得悲慼淒涼的。
林庭訓臥床不能動不能言,已有半年多,眾人對他的逝世早就有心理準備,只是這幾天來背井離鄉、倉皇南逃,到河口來臨時安置條件也是十分的艱苦,她們這些人錦衣玉食慣了,從未吃過這樣的苦,林庭訓的死給她們一個宣洩的口子一起放洩出來,心情自然是十分的悲慼。
在林縛走進來的瞬間,幾位夫人更是放聲的哀嚎,不顧什麼儀態。
林景中、林夢得與林家三個族老以及跟林庭訓關係最近的一個堂侄子林續宏都在。看見林縛走進來,他們忙都站起來相迎。
林縛說道:「噩耗接二連三而來,家主是林家頂樑柱,如今頂樑柱垮了,三夫人、四夫人、五夫人、六夫人、七夫人、小公子還有三位叔祖請節哀順變,林家諸多事還要依仗大家拿主意啊。有什麼需要林縛做的,你們只管吩咐一聲。」請三個族老坐下來商議事情,又朝林夢得作揖道,「後事怎麼辦,幾位夫人與叔祖們拿主意,有什麼事情,吩咐景中去辦就是;請夢得叔陪我去瞻家主最後遺容」
河口這邊第二座圍攏屋已經建成,林家人到江寧來避難,林景中擠出五棟獨院,將林家人臨時安置裡面。
跟林家大宅的精緻院落不同,圍攏屋裡的獨院都很簡陋,土牆茅草屋頂,院子裡也只有三間正屋、兩間耳房,普通人家能勉強安頓下來,享受慣大屋豪宅的林家人來說,當真是十分的艱苦。
從上林裡逃出來的普通難民安置條件更艱苦,通常一家幾口人擠一座狹小而簡陋的窩棚遮風擋雨;不過普通民眾也容易滿足,逃難途中還能有熱飯吃,還能有遮風擋雨的窩棚可住,已經很讓他們安心了。
當然了,林家在江寧的產業也不小,在城裡立時準備一兩座大院子來安頓幾位夫人也是可以做到的,再說城裡的集雲居也空著。不過林夢得他們記得林縛在古棠縣吩咐過諸事要等他回來做決斷,就與林景中他們一起找了許多借口讓大家都暫時滯留在河口。
林縛拂曉時分趕回來,那時大家都在睡覺,他本人也累得不行,還沒有來得及去關心林家人以及上林裡逃難民眾的安置情況。
走到草堂外,往林庭訓停欞的圍攏屋走去,林縛問林夢得:「怎麼大家都到草堂來?」
林庭訓逝世本身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關鍵後事要如何處置。
林縛是已經自立門戶的旁支子弟,治喪之事容不得他做主,即使諸夫人與三個族老考慮到河口是他的地盤,派人過來報喪請他一起去商議後事就可以了,實在沒有必要一起到草堂來商議喪事。
「家主在嚥氣前清醒過片刻,將幾位夫人跟族老還有我叫過去,只是沒來得及通知你」林夢得說道。
「沒必要通知我,我知道,」林縛說道,「家主有什麼遺言?」
「家主知道自己是迴光返照,要大家盡力扶持小公子,還說你始終是林家的子弟,希望幾位夫人跟族老在他過身後勸你同意讓集雲社能回歸林家!」林夢得說道。
「呃,」林縛停下腳步,看著林夢得,問道,「是真是假?」
「這事能說謊嗎?」林夢得苦笑道,「可不是我一人在場。」
林縛手托著下頷,待走過兩撥人都奇怪的看過來,林縛才發現自己走神了,他又往前走,邊走邊問林夢得:「你說二老爺、大公子會不會起疑心?」
「二老爺跟大公子起什麼疑心?能起什麼疑心?」林夢得反問道。
「林家經不起折騰啊」林縛歎道,「事情也不可能就這麼簡單。」
林縛沒想到林庭訓臥床半年,不能言、不能動,腦子卻是清楚的,他畢竟不知道林庭訓死前是怎麼想的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上林裡失陷,林家人大多數都避難江寧,集雲社若是此時能回歸林族,又是扶持年僅十一歲的林續熙為家主,林縛自然就能名正言順的主持林家大小事務,將林家控制在自己的手裡。
事情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
現在最關鍵的問題已經不是林庭訓遺言真假的問題,而是二老爺林庭立與大公子林續文會不會認可這樣的安排;再一個,林宗海為了控制林族大權,半年多來上跳下竄,此時他就能坐看給他林縛做嫁衣?
走進給林庭訓臨時準備的靈堂裡,林庭訓迴光返照時就讓人給他換了壽衣,此時躺在堂屋的門板上;林縛看著枯瘦只剩下皮包骨的林庭訓的遺體,竟是猜不透他死前是怎麼想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林縛伸手摸了摸林庭訓韁硬而冰涼的手腕,才下定決心跟林夢得說道:「家主既然說要大家扶持小公子,那就遵照家主的遺訓辦好了;但是林家大小事務,我不參與,現在還不是集雲社回歸林家的時候」
「為什麼?」林夢得疑惑不解的問道,「林家遭此重挫,我認為沒有誰能比你更合適帶領林家走出困境。即使二老爺與大公子會起疑心,但是家主的遺言幾位夫人跟族老都親耳所聞,真的假不了;不管最終如何,我都會站到你這一邊。」
林夢得心裡焦急得很,這些年來,他雖然在江寧主事,但總是想著自己只是旁支子弟,對自己在林家的地位並沒有很深的認同與自得,與其去扶持年幼無知的小公子,他更願意輔助林縛掌握林族大權。
此時正是林縛掌握林家的大好時機,有天時、有地利,有家主林庭訓的遺言,又明正而言順,他沒有想到林縛竟然退縮了。
上林裡失陷,林家損失極大,算是遇到重挫,但是林家此時運抵江寧來的金銀財富折銀就不下二十萬兩,林家在江寧、由林夢得主事的產業也不小。就算上林裡此時給湖盜流寇占踞,就算林家在上林裡的宅子跟來不及帶走的大小貴物件都給湖盜流寇搶走燒燬糟糕掉,但是林家在上林裡周邊兩萬畝良田以及在上林裡的數百畝地產始終在那裡,待官府收復上林裡,那裡田產與地產自然還是回歸到林家手裡。
林夢得絕沒有想到林縛會在如此大好時機前退縮,他也急不擇言的對林縛說道:「你是很決斷的人,此時怎麼可以顧慮東顧慮西呢?」
林縛平靜的看著林夢得,問道:「夢得叔,我能夠信任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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