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茶香瀰漫,靜靜寂寂。
一身寬袍的周吉,和身著便服的魏越對面而坐。
周吉手捧著茶盞,只靜靜飲茶,魏越的習慣他很清楚,在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出聲,讓魏越自己思考著。
魏越年近五十,身形雄壯,又加上生有異相,兩鬢和鬍鬚烏黑,紫眸炯炯有光,坐在那裡頗有一種威凜的風範。
見此,周吉心中暗喜。
相交十數年,豈不知道此人的野心?
龍氣相交,混淆成鎖,深入氣運,才使這人一時猶豫,本來擔心現在局面演化,等朝廷瓦解時,各鎮都成了氣候,這時就算醒悟,也來不及了。
卻有著王弘毅這等梟雄,公然自稱蜀國公,又佔領著蜀地大半,這無疑是公然撕下朝廷的最後一點氣數。
並且這段時日,各地藩鎮越發不把朝廷看在眼裡,魏越自然有所觸動。
若朝廷無用,魏越何擇?
朝會時的情景,又一次在腦海裡浮現,魏越眸光陰冷的注視著虛空一處,手裡捧著的茶盞遞送到唇邊,靜靜的飲著。
直到杯盞中已無茶水,才停下。
「先生,欣兒在雪宮閣可還聽話?有無劣跡傳出來?」將杯盞重新放置回桌面,魏越目光落到對面男子身上,沉著聲音問著:「若是欣兒在山上不聽話,魏某少不得去一封書信,責罵她一番。」
周吉淡淡一笑:「小姐向來深得師門喜愛,相貌美麗,性格活潑,年紀雖小,聰穎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樣在山上自是被長輩喜愛,又怎會做出什麼事情來?都說大將軍御下嚴格,在小姐身上竟也如此,卻是周吉先前不知了。」
「先生你是不知啊,欣兒這丫頭,從小就被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若非是被帶離家門,我定會好好的管教她一番,這不過兩年多,若是這樣一個丫頭成了大家閨秀,連我這做爹的都不會信。」魏越搖頭歎著:「只希望這丫頭莫要給我這做爹的惹出什麼麻煩來才好。」
話雖是這麼說,可魏越的臉上,卻浮現出笑意來。
「大將軍你說的太過嚴重了。」周吉笑著搖頭。
他當然曉得這位小姐在山上做派怎麼樣,不過只是些許小事,無傷大雅,與籠絡魏越來論,實是算不得什麼了。
這事魏越不過是隨口一說,很快轉移了話題。
魏越和周吉交談,一同喝過幾盞茶,氣氛變的越發平靜下來。
「先生,與我對弈一局,如何?」魏越手癢起來,於是看向了周吉。
在自己心情煩躁時,周吉顯示出的輕鬆淡然,讓他很是受用。
此時的他,已將心情的陰鬱壓制了下去。
只不過對於現今天下局勢,他還需要請教周吉一番。
至於之前周吉暗示之事,他已隱隱有了些動搖。
「周吉遵命就是。」周吉長身而起,微笑說著。
對弈之地,非是這裡,而是在更靜的一處雅間內,魏越,天生勇武,天生異相,又掌兵權殺戮,私下卻偏好這些雅事,棋藝、茶藝,不僅喜歡,更是擅長。
在他的府邸裡,不僅有茶室,更有著一間佈置雅致的棋室。
為了投其所好,他的幾房美妾,多是擅長此道。
但這棋室,也是深談的場所。
二人一前一後來至棋室門前,有僕人將門打開。
一進得門來,周吉看到了對面牆上的山水畫——水墨山水,畫中有二人對弈,是個雅物,很是應景。
有人忙前忙後的將棋盤及兩個蒲團準備,二人面對面坐下來。
「先生越說著。
「大將軍請。」周吉回禮,開始對弈。
水平相當,一盤棋下來,二人的額頭都現出薄汗來。
「大將軍,看您下棋,頗有雄主之風,都帶殺伐之氣,與您平日言行很是相合。只可惜,虎困於籠,若不掙脫,只有一敗矣。」說著,周吉的一子直接落下。
棋盤上,勝負已分。
魏越臉色卻突然沉下來,他的目光緊緊鎖住棋盤,許久抬起頭,看向對面沉靜的中年人,這已經不是暗示,是明示了。
「先生,您這話或有深意?」魏越眸子一縮,閃出一道精光。
「然!」周吉這時已經完全不掩蓋,微笑著將棋子一枚枚拈起放回去,這時不攤牌,耽誤了大事,回去也是死字。
魏越也不催促,同樣將棋子拈回。
「大將軍,請問,此時,天子還有何用?」不知過了多久,周吉突然之間,說著。
這真是無聲處顯驚雷,瞬間,魏越手一抖,只聽「啪」的一聲,一顆棋子已經落在了地上了。
面前的棋盤重新開局,魏越不著急接著下棋,也不拿起棋,只是靜靜注視著周吉,一時間,整個氣氛就凝固了。
這等大事,如不善解,周吉再多背景和功績,也難逃一死!
「天子何用?」魏越喃喃的重複著。
「君天下曰天子。」魏越淡淡的說,似是在解釋天子之意,又似是在對自己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可是王土不在,王臣又何以率土呢,既無王土,又無諸侯聽令,這天子有何用呢?」周吉目光突然熾熾,緊緊盯著魏越:「大將軍何必左顧而言它?此時天子,對大將軍,又有何益?」
「先生何苦定要逼我做這逆臣?」魏越苦笑一聲說著。
周吉清笑一笑,很是不以為然:「莫非大將軍以為,自己做的是忠臣不成?猛虎在殿,威懾幼龍,生殺予奪,又豈是臣子之道?」
說的就是今日在朝的事。
魏越猛站起,一手握住劍柄,冷冷的說著:「先生此言過了!」
「大將軍,事到現在,您還在猶豫?」對魏越的殺意,周吉視若不見,只是微微笑著。
片刻後,魏越的手離開劍柄,重新坐回到蒲團上。
「魏某之前只是一時難以接受先生之言,請先生不要怪罪。」
周吉卻知道,魏越不過是為人謹慎多疑,在試探自己罷了。
他輕歎一聲,說著:「周吉一人生死,並不重要,現下天下大亂,王弘毅在益州自稱蜀國公,東西益州已是一統,眼見就會統一蜀地稱王。」
「各州藩鎮,同樣不服朝廷,在此亂世,挾天子不能令諸侯,天子又有何用?大將軍向來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在這時,還要再拘泥於個人些許聲名?」
「先生所言,容魏某思量一番。」在往昔,魏越未必會聽進去這話。
不知為何,王弘毅稱公,無形中對他刺激很大,現在局面不同於往昔,以前保留天子,是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現在大家都視天子無物,又有什麼用?
對他來說,現在朝廷,已不再是猛虎之翼,而成了累贅。
皇帝的旨意,不再有外鎮聽從,但在南朝本身來說,卻還有影響力,朝廷上下,總有一些或者忠誠,或者想利用皇帝的人,盤根錯節,除之不盡。
魏越思量著,眸子深沉。
周吉微微一笑,沒有再次緊逼,能達到現在效果,已讓他很是滿意。
魏越能身達現在地位,絕不是一個缺乏決斷的人,現在局勢演化,王弘毅稱公的事件說明,這朝廷再也無用了。
怎麼樣讓自己更為有利,不用自己再去遊說,魏大將軍自會知曉。
當然,此時這兩人當然不知道,前世由於溫水煮青蛙,眾鎮正式稱帝稱公的時間大是推移,但是到了日後成了氣候,魏越又不得不繼續依靠朝廷,因為那時再廢除朝廷就是自殺了。
現在這時間點上,魏越還是天下第一鎮,天時未過,地利還在,年紀旺盛,這是一條精壯的潛龍,這時演化,就是不同了。
就在這時,突然之間,有人敲門:「大將軍,宮中有密報!」
魏越一怔,站起來,出了門去,就有人靠上低聲稟告著。
也許是老天在助一臂之力,周吉在房間內,就看見庭院中,魏越猛的大怒:「此子安敢如此?」
周吉等了片刻,就見魏越進來,怒著:「這小子,我看在先帝份上,扶輔登基,不想此子既恩將仇報,要想反噬於我!」
原來皇帝,不再是男童,平日裡,魏越對小皇帝大體還算恭敬,至少在朝堂上,多少還是會給皇帝幾分薄面。
但今日的事,卻著實嚇到了皇帝。
這等大逆的事都作出來,皇帝實在心中恐懼,再也欺騙不了自己,就想著絕境反攻。
只是魏越安插人手無孔不入,這秘密言語,才過了幾個時辰,就傳到了魏越耳朵裡。
聞此,周吉心中大喜。
魏越如此說,已是表示了態度,他跪了下去:「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大將軍能如此想,實是天下之福。」
每逢大事有靜氣,魏越聽了,也不歡喜,長身而立,默默沉思,半晌不發一言。
周吉跪在地上,卻不以為意,滿懷期待,往昔遇到大事,魏越都是這樣,必盤算深刻,才作決斷,決斷一出,就雷霆萬鈞!
片刻後,魏越憂色漸去,臉色平靜。
周吉不由灼灼凝看,十數年來,每逢著這生死一線的情況,都最後有著這表情,而每一次,都會改變氣運,掌握勝利!
就在此時,魏越哈哈一笑,氣定神閒,似乎一切均在他計算中,說著:「先生請起,大事還需你來參贊!」
周吉心中大喜,磕頭說著:「臣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