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志記:是日,白虹貫日,稍刻,有雨
下午下過雨,雖然現在天色已經放晴,空氣中,卻還隱隱瀰漫著水氣。
賀仲邁開大步,從林子深處走出來。
他穿著一身薄薄的衣著,腰上帶著長刀,背後還有一張短弓。
在他的手中提著,是一隻野雞,一包仔細挑選的藥草。
因為剛下過雨,身上一層的潮濕,已經初秋,涼意入骨,此時賀仲卻無暇顧及這些,他只想著營地的情況。
「不知道小官人醒了沒有……」想到那個人的情況,賀仲臉上,露出了一絲焦急。
昨天,己軍大敗,陸將軍當場陣亡,大軍潰敗,原本作為後營的這隊,就同樣岌岌可危,偏偏作為隊正的小官人,又從馬上摔下,昏迷不醒。
大亂就在眼前,作為隊正昏迷,營中又有著一批附庸山民軍喧鬧,這怎麼得了?
於是,賀仲走的越發急切了。
這時,秋雨又下了,走了一段路,前面已經出現了一條小道,越過那條土道,再進去一個小山谷,就是他們那支隊伍暫時藏身之所了。
賀仲正要從樹後走出去,忽然,他猛的伏下,躲藏在一處叢林中,手取下了短弓,傾耳而聽,眼睛露出警惕的光。
屏息半刻,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賀仲眸子一寒,抽出一支箭,搭上,等待著。
不一會,數個騎兵,就從路的一面飛馳而來。
賀仲不禁倒吸了口涼氣,對面騎兵有著皮甲,掛著弓箭,這是敵人的斥候無疑。
這等人,都是精銳。
天下經過多年混戰,民生已經凋敝之極,蜀地封閉,受災較小,但也十不遺半,再加上朝廷新立節度使,為了方便節制,多取小鎮,小者一郡,大者二三郡。
因此兵都不滿萬,這精兵更是重中之重,別小看區區數騎,單看馬匹甲冑兵器齊全,就知道這是下了血本的牙兵,蜀地一鎮,斷無超過千人之理,大部分藩鎮,多半是數百騎而已。
數騎奔馳而去,當那隊騎兵行的遠了,賀仲才從樹後走了出來,望著他們遠去的影子,稜角分明的臉上,除了警惕,還有著恐懼。
「是敵軍牙兵,居然到這裡了!」賀仲的心砰砰砰的劇烈跳動著,他沒想到,這麼快,敵方就已經追到這個地帶了。
「不行,我要立刻回去!」提著野雞,賀仲向對面奔去。
就在賀仲採集草藥時,一處很是隱蔽的山谷內,六十多人正橫七豎八的坐坐倒倒,休息著。
這些人的穿著雜亂,隱隱劃分出數個陣營。
有十人左右,穿著薄皮甲,圍繞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這男人臉色剛毅,摸著刀不語,似是沉思。
更遠一點,是穿著官兵的服飾,可是手裡的兵器長短不一,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驚慌頹廢之色,一眼望去,給人一種散沙的感覺。
還有十數人,很是剽悍,衣著卻不是軍服,山民打扮。
這些人,誰都不說話,大多數的人都在休息,在這個山谷中,離人群遠一點,有一棵大樹,樹下架著一個營帳。
秋雨灑落,過了一會,雨下大了一些,密集的雨點從天而下,空曠的田野上西風肆虐,時密時疏。
頓時,這個軍營發生騷亂,抱怨聲、斥令聲,腳步聲,混成一片,給這處軍營雨夜憑空增加了幾分恐怖和不安。
在營帳的中心,一個臨時的木板床上,躺著一個少年。
這少年十六七歲,容貌清秀,鼻樑高挺,劍眉幽黑,現在眼睛緊閉,似是昏迷,在他的周圍,有著四個同樣的少年衛兵。
「小官人的情況,應該說還可以!」一個有些瘦弱的衛兵將手從少年的手腕上拿開,說著。
「你的意思……小官人沒事?」一聽這話,其它三個衛兵,都看向了這個依舊昏睡中的少年,都暗中鬆了一口氣。
見那青年總是不醒,其中一個衛兵忍不住說著:「那小官人為什麼一直不醒?板凳,你爹不是醫生嗎?你是你爹教出來,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我爹只是一個郎中,不是神醫,我也只會這點看脈的本事!」名叫板凳的少年反駁的說著。
「這倒也是。」三人點點頭,無奈的說著,隨後都沉默了下來。
見此,板凳說著:「我也不清楚小官人到底怎麼了,如今,只能是看老天的意思,如果賀大哥能找到點好藥,或許還能有點用。」
一提到賀大哥,本來沉默下來的幾人,臉上都出現了神采,看的出,這個人在他們心中的威信不低。
「如果小官人出事,不但我們倒霉,賀大哥也肯定有大難,希望他能醒過來!」低頭看看少年,板凳歎口氣說著。
「板凳,你家就住在王宅旁,關於小官人的事,你清楚多少?」一直都有些好奇,一個衛兵就忍不住問了出來。
「具體事情我也不清楚,不過,聽我爹說,小官人和大帥是同族,關係還很近,這次出征,委派了隊正之職,卻安排在後營,而且派了一火牙兵保護,並且為了貼身,作為鄉人的賀大哥被徵集了,下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板凳說著。
這幾個年輕人,口齒清楚,聽到這裡,都有憂色。
軍法森嚴,作為親衛,小官人一旦出事,自己都逃不了罪責。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有了一陣騷動,幾個人幾乎是條件反射的站起身,手握住了武器,直到看清進來的人後,才鬆了一口氣。
「賀大哥!」
「叫我伍長,小官人情況怎麼樣了?」賀仲拉起了營帳問著。
「伍長,還沒有醒呢?」幾個親兵不安的說著。
賀仲便走上前,端著一個油燈,點了上去,只見燈焰如豆,照亮了整個營帳。
「外面的兵鬧的厲害,小官人明天早晨如果再不醒,事情就麻煩了!」賀仲咕嘟了這句,卻同時命令著:「你們聽著,長著眼,別讓人進去,小官人如果有事,我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是,伍長!」四人立刻應著,顯然賀仲在他們中,威信很高。
看到他們模樣,賀仲臉色少松,看了看外面,對四人小聲說著:「我剛才在回來的路上,碰到敵人了。」
「啊?」
「……事情就是這樣了。」將剛才的遭遇和幾個同伴講完,賀仲站起了身,徘徊了幾步,隨即說著:「你們說,咱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撤退,二是繼續躲在這裡。」板凳想了想,說著,燈光下,照著五個少年,氣氛幽暗。
「躲在這個地方顯然不成,這個地帶已經不安全了,如果敵軍搜到這裡,我們被堵在谷裡,飛都飛不出去。」一個人表示反對。
「那就只有繼續撤,可我們撤到哪裡去?一千五百人,一場戰鬥就全都被打散了,我們現在能幹什麼?難道直接回家?先不說我們能不能順利回去,就算真回去了,私自逃跑那可是死罪,被抓住就是個死,如果小官人出事,還會連累家人。」
「伍長,我們就算有著田先生私塾旁聽弟子的身份,這樣回去還是非死不可,再說,外面還有著張火長,沒有了小官人,他可不會聽我們,如果知道小官人出事,我們第一個要被他砍了!」
說到這裡,一陣沉默。
小官人的保護,可不僅僅是鄉兵五人,他們五人更是因為同鄉,能貼身照顧,安撫小官人的情緒。
真正的保護,是上面派來的這隊牙兵。
這十一人,個個剽悍,冷漠,身上透著血腥氣息,再怎麼樣自大,五個少年都知道,自己哪怕平時想辦法學武練身,現在和這十一人對抗,那是找死!
四人望向賀仲:「伍長,不,賀大哥,鄉里一直是你帶著我們,現在你說怎麼辦,我們都聽你的!」
賀仲站起了身,臉色有些陰沉,他是獵戶之子,家裡又有兵戶出身,學了一身武藝和箭術,又聰惠,想辦法弄到了田先生私塾旁聽的資格,在鄉里有著薄名,可是在這時,也難以挽回。
不回家,又能去哪裡?
「現在關鍵是小官人,小官人是大帥的同族,有這個名義,退下去匯合,總不會被責罰!」這時,賀仲沉吟了片刻,歎了口氣說著。
「這也要等小官人醒了,才好做安排!」
其實,小官人與他們雖然是同鄉,但是卻一直沒有多少來往,這五人當然以賀仲為中心,可是此時,他們卻無比希望這個人能快點醒過來。
在這個階級制度森嚴的時代,有著這樣背景的人,就代表了希望。
「看情況,還需要一段時間才會醒吧,一會熬點肉湯,給他溫著吧,他醒來好喝。」賀仲說著,心中鬱積。
亂世與和平年代不同,多有十六七歲就橫行一方,初露崢嶸。
賀仲少年時,就重然諾,喜俠節,也不是第一次殺人,有次幾個盜賊在晚上搶劫,賀仲連殺數人,聞名鄉里,如果僅僅如此,也不過是一個牙兵料子,可此人很小就喜讀書,雖然家貧,卻想辦法弄到了田先生私塾旁聽的資格,更成為了鄉里少年的頭目大人。
不過正因為如此,被上面看中,作了小官人的貼身伍長。
現在,卻因此這份賞識而一籌莫展,只能發出了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