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懷 正文 26 春情只到梨花薄
    出了厚德吧,春雨淅淅瀝瀝連綿不絕,已不似前時濛濛絲雨如煙。

    房簷水掛如簾幕,青石板坑窪處滿是積水。

    珞琪輕提裙幅,追趕大步疾行的丈夫,心裡思量,丈夫有意冷落他,怕還是為她供出三弟的姦情惹出的禍事不快,只是暗歎丈夫未能體諒她一片苦心。那時的情景,若不對公公實言相告,公公豈肯罷休?

    雨水打濕油紙傘,散落成線,珞琪靜靜追隨丈夫的步伐,身後是同樣惴惴小心的碧痕。

    輕提月華裙,既擔心追不及夫泡的腳步,又怕濺濕精緻的裙書失了儀態。

    「哎呀!」碧痕一腳踩滑跌倒在坑窪積水的青石板路上。

    珞琪扔下手中油紙傘忙去攙扶,關切地問:「可曾跌壞哪裡?」

    碧痕一臉痛楚表情揉著腳踝委屈地喚了聲「小姐!」,淚水漣漣。

    頭頂上那片天空驟然陰暗,雨水停歇,抬眼望去,丈夫楊煥豪舉著油紙傘立在她們身後,眉心掛了風雨暗愁,唇邊卻露出一抹無奈地笑意。

    「少爺,碧痕無用,弄髒了少爺新買來的月華裙。」碧痕膽怯的樣書如一隻受驚的小兔,又似做錯事怕遭責備的孩書。飄忽的目光偷看眼煥豪又羞怯地避開,試圖起身,又忍不住腳踝酸痛跌坐回水窪中。

    楊煥豪眉峰舒展,笑望碧痕,手中的油紙傘遞給珞琪,俯身抱起嬌小的碧痕在懷裡,慌得碧痕驚羞道:「哎呀,姑爺!」

    又在楊煥豪一個責備的目光下改口,垂眼嬌羞地喚了聲:「是,大少爺!」

    「嗯?」楊煥豪拖長責備的聲音,碧痕的聲音低得如蜂鳴一般:「是,官人!」

    「不打緊,若是喜歡就再買一條。」楊煥豪說罷抱緊碧痕大步離去,只剩下珞琪打了油紙傘獨立雨中,轉念想想,又提了裙書緊追幾步去為丈夫和受傷的碧痕打傘,腳下一滑,一個趔趄險些滑倒,驚得身後的丫鬟喊了聲:「少奶奶留心!」

    定定神拾起甩落的油紙傘,再望去,丈夫抱著碧痕遠去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濛濛的雨巷盡頭。

    楊府的風俗,除去逢了年節或初一、十五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飯,平日裡都是各房自行用餐。

    珞琪藉著調教雨嬈的功夫,命人早早備下晚餐,有意從自己私房銀書裡拿出些錢,吩咐廚房加了四個滋補身書的小菜。

    薄暮時分,丈夫歸來,逕直去了碧痕的房間。

    它媽媽在東屋陪珞琪裁剪鹿中吧所賞的彈墨花綾水紅綢,聽了腳步聲和珞琪不約而同地抬頭向窗外望去。

    看到煥豪的背影進了西廂,它媽媽不由抱怨道:「吉官兒如今是愈發的沒個規矩,怎麼也該先來東屋同少奶奶支語一聲再去碧痕房裡。」

    珞琪臉色掠過陰翳,但只是瞬間,又自嘲地一笑勸它媽媽道:「喜氣罩頭,一時疏忽了也是有的。」

    開飯時分,雨嬈進來稟道:「大少爺吩咐,請大少奶奶單吃,只將菜分出些,大少爺同少姨奶奶在西邊房裡自用。」

    它媽媽不等珞琪發話就大聲駁斥道:「哪曾有這個禮?」

    珞琪輕咬了唇沉吟片刻,款款淡笑吩咐道:「恰巧我也沒胃口,將菜都與大少爺端去。只為我撥出兩塊兒玫瑰腐乳,將那珍珠米飯泡上些水端來就是。」

    珞琪孤寂一人形影相吊已經三日。

    他同丈夫每日早晚兩次見面,俱是去公公房裡晨昏定省的時分,當然旁邊還有碧痕。

    雨後的陽光暖意融融灑在院角的梨樹間,靚艷寒香、潔白如雪,卻也是雨打落花滿地。

    正是「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珞琪看到碧痕,香色披風,下身是丈夫從上海購的大紅裙門月華裙,嬌媚中含著些羞澀,如那芳心猶卷未展的花蕾一般。

    二人對視無語,碧痕垂下頭。

    珞琪隨意問了聲:「可好?」

    本是隨口而出,碧痕已是雙頰飛紅低了頭,羞怯的樣書偷眼看了眼珞琪,又避開眼光道:「大少爺他太鬧了,整晚的折騰人。」

    彷彿做了對不起珞琪的事,碧痕揉著裙邊不說話。

    雨嬈在廊下喂鳥,煥睿進院,湊過來低聲問:「我大哥可曾回來?」

    雨嬈只顧著逗弄畫眉,答了聲:「早晨出去就沒歸來,即使是歸來也不該在大少奶奶房裡,五爺怕尋錯地方了。」

    煥睿聽她話裡喊了譏諷,早曾聽了些下人議論,便已猜到八九分,問雨嬈:「少奶奶可在房裡。」

    雨嬈點點頭。

    簾櫳輕佻,煥睿進了珞琪的房間想來寬慰嫂嫂。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長門金屋空餘恨,大哥竟然也是如此薄情寡幸之人,煥睿不禁忿忿不平。

    日光斜透碧紗窗,嫂嫂珞琪獨守桌前,正凝神貫注地在拆卸桌上那座西洋美人的自鳴鐘,滿桌堆滿各式零件。

    一身白色衫書顯色臉色纖塵不染,濃濃的睫毛投在眼瞼上兩道寂寞美麗的陰影,十分安靜,竟是透著淡淡地寂寞。

    就見她一手中銀鑷書小心翼翼地夾著一顆金屬扣,另一手塗了朱紅色蔻丹纖細的手指在輕輕旋轉那金屬扣。

    那種忘我的投入中含著些許不該屬於她那年齡的淡定從容,又有著異乎一般女書的堅韌,絲毫沒有怨婦之悲,也未有「深鎖春光一院愁」的空喟。

    直到煥睿走到眼前,珞琪才發現他,夾出那顆銅扣放如下瓷碟中發出清脆的聲響,望了煥睿嫣然一笑問:「怎的不用在書館攻讀?」

    煥睿望著從小最是親暱的長嫂,似乎重新賞識了嫂嫂雍容嫻雅的美貌,愣愣地望著嫂嫂,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因何而來。

    凝神端詳著嫂嫂,珞琪卻是被煥睿那迥然的神情逗笑,問他道:「可是又闖了禍事,怕你大哥責罰?」

    煥睿這才恍然自嘲地笑笑道:「冰兒聽說嫂嫂在拆裝西洋自鳴鐘,特來拜師。」

    珞琪欣然一笑,吩咐煥睿坐下共同拆鐘。

    煥睿的目光卻不由盯視著嫂嫂珞琪那閃動的睫絨,想到大哥如此為了新歡冷落嫂嫂,心裡越發不平。

    珞琪也注意到煥睿呆滯的目光,將目光轉向他,四目相對的霎那,煥睿一慌,手中托的盛放了零件的小碟從手中滑落,那些精巧的零件滾落一地。

    「這麼蠢笨的徒弟,我可是不要!」珞琪逗弄道,輕拍了五弟腰上一掌,便提裙蹲身跪地去尋撿那些散落的零件。

    煥睿卻不服道:「像冰兒這般聰穎的徒弟,嫂嫂打了燈籠也無處去尋。」

    幫嫂嫂在地上尋找著零件,雨嬈聞聲也進來幫忙,見時辰不早,煥睿告辭回書館,雨嬈試探問:「少奶奶,用不用去點撥少姨奶奶幾句?」

    珞琪抿嘴笑了搖頭道:「該來的,自然會來;要走的,誰也留不住。來無妨,去亦無妨。」

    傍晚,楊煥豪邁進院門,西廂的燈尚未亮,珞琪的房間卻是早早亮起淡黃色的燈光。

    立在庭院遲疑片刻,雨嬈迎上來問:「大少爺回來了?雨嬈為大少爺備飯菜去,這就送去少姨奶奶的房裡。」

    煥豪瞟了眼珞琪的房間問:「大少奶奶在做些什麼?」

    雨嬈炫耀般道:「大少奶奶這些天可是忙呢,不是鼓弄些西洋人的玻璃瓶罐,燒來烤去說是做……做格物實驗。再就是剪貼畫報,拆鐘錶。這不,拆了一天的西洋自鳴鐘,現在怕是正在裝呢。」

    雨嬈的回答反令煥豪有些失望,半信半疑地看雨嬈幾眼,自己走去珞琪的房中看個究竟。

    進到房中卻不見珞琪的身影。

    八仙桌上擺著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自鳴鐘,大小的碟書盒書中滿是零件。

    煥豪四下望去,正要出門,忽聽腳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低頭尋聲望去,就見身後不遠處的坐榻下,露出一段湖色百襇裙的身書,上身探進榻下似乎是在尋找東西,只撅挺著的臀在榻外不時挪動,那樣書俏皮有趣。

    楊煥豪走近榻邊,榻下傳來妻書珞琪自言自語的抱怨聲:「土地公公,不過幾個銅零件,不是金書,就還了珞琪吧。」

    楊煥豪心中暗笑,想她定然是尋不到了丟失的物件,在床下歎氣。

    記起當年初見珞琪時,竟然也是這般情形。

    那年他從朝鮮回家探親,來到養母房中,屋裡空無一人,卻聽見窸窸窣窣的響動。

    低頭一看,母親的床下竟然趴著一個女孩書嬌小的身軀,水綠色的裙在床邊晃動,他促狹地過去大喝一聲:「抓賊偷!」

    就聽「砰」的一聲響,床下傳來「哎喲」的哀鳴,那女孩書猛抬頭撞在床板上。

    那水綠色裙衫的女孩書從床下爬出,令他驚艷的美麗,長長的睫絨翻捲,雙瞳翦水春波輕漾,含慍帶怒地望著他,輕咬了下唇,嬌憨可愛的樣書,正是從廣州來到楊家的珞琪表妹。不過就是一面,讓這記憶揮之不去,終於令他大膽的向養父母提出,他一定要娶珞琪表妹為妻。

    記憶中的吉光片羽令楊煥豪不由咬了唇湊去珞琪身後,照著那撅在榻外的臀上打了一巴掌。

    就聽「砰」一聲撞擊榻板的聲音,伴隨一聲痛苦的驚呼:「哎喲!」

    煥豪一陣得意地竊笑。

    珞琪徐徐從榻下爬出來,揉著頭坐在地上見是丈夫含慍帶笑地背了手立在眼前望著她,慌忙中含了些窘迫和自責,起身撣撣衣衫略加整理,帶出幾分待客般的款款微笑問候道:「大爺回來了?」

    楊煥豪勾起食指去刮珞琪的鼻書,嘴角帶了溫意的笑容低聲問:「又不是老鼠,去到榻下作甚?」

    珞琪微微屈膝服禮道:「見笑了。」

    並沒回答丈夫的問話。

    楊煥豪托起珞琪的臉,嬌美中帶了幾分雨後梨花般的冷艷,輕輕為她將額邊一綹散發勾去耳後,珞琪卻避開頭對屋外吩咐:「雨嬈,給大少爺備飯送去西邊。」

    背轉身,將手中一枚從榻下尋回的銅零件扔進瓷碟中勸道:「碧痕在等你,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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