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拂曉,樊英已匹馬單刀,飛馳在京郊驛道之上。于謙的首級已被人盜去,他遂聽從店小二之勸,立刻離開北京,準備到太湖去找張丹楓。
他的坐騎是千中選一的黃膘駿馬,腳程甚快,中午時分,已走了一百多里,過了南苑了。通往京城的大道,往來客商,多如過江之鯽,有一個單身客商,騎著一匹青鬃五花馬,馬鞍上掛有兩個不大不小的皮箱,想是隨身攜帶的貴重貨物,樊英初時毫不在意,黃昏時候,到了小鎮琉璃河,估計離開北京已有二百五十多里,樊英策馬入鎮,擬覓客店投宿,無意間回頭一望,只見那個單身客商,遠遠跟在後面,樊英不由得心中一凜:這客商的馬看來並非神駿,也居然有此腳力,樊英進入客店之時,暗自留心,知見那客商投別的客店,樊英這才舒了口氣,暗笑自己多疑。
樊英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心想這客商雖然沒有什麼異跡,但還是謹慎一些,避他為妙。於是在晚上略略養神,再敷了一次傷,樊英正當壯年,身子骨好,所受的傷只是皮肉之傷,並無大礙,只是腳上挨的那刀,還未痊癒,跳躍之時,有點不便,但一路乘馬,也沒覺著什麼。樊英枕刀養神,未交五鼓,即便起身,結了店帳,雞鳴便走。方時的行路之人有兩句話道:「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店小二見他天還未亮,即便登程,倒也並無詫異。但那些在京津一帶往來的行商,舒服慣了,不比一般在小城鎮貿易的客商,這時卻都在呼呼熟睡之中,並無一人與他同走。
樊英走出小鎮,回頭一望,只見殘月殘星之下,四周靜悄悄的連鳥兒也沒離巢,樊英微微一笑,催馬急走,到了中午時分,離開琉璃河最少亦有一百五十里,無意間回頭一看,忽見那客商又跟在後面,樊英吃了一驚,心道:這廝的馬怎麼如此快捷?難道他是有意跟蹤我的不成?那客商國字臉,戴一頂皮帽,披一件斗篷,臉上發著油光,看他的神氣,看他的騎馬姿勢,完全像一個普通的商人。樊英捉摸不定,猜不透他是有意跟蹤,還是因為他的馬特別快,而又恰巧同路?
樊英看看那客商一眼,立刻揮動皮鞭,把那匹黃膘馬打得狂嘶疾走,踹的是四蹄奔雲,沙鳳飛起,那客商仍是安閒地騎在馬背,手不揚鞭,看樣子又不似有意跟蹤,片刻之後,樊英已把那客商遠遠地甩在後面。
樊英舒了口氣,他為人謹慎,故意撇開大路,專揀小路來走,傍晚時分到了保走東邊百餘里的白溝,這是比琉璃河更小的小鎮,鎮上只有一間像樣的客店,樊英投宿之。
吃過晚扳,天色已黑,心中暗道:這客商總不會到這個小地方了。哪知念頭才動,門外一聲馬嘶,那客商已在客店門前下馬。
樊英大吃一驚,這一下再無疑問:這客商定然是追蹤自己的了。樊英趁他還沒有走進店門,慌忙悄梢地溜進房內,只聽得那客商在外面吩咐要酒要肉,打水洗臉,和普通投宿人完全一樣,也不知他瞧見了沒有。
這客商吃飯之後,自去歇息,正在樊英斜對面的房子,樊英惴惴不安,撫刀假寐,守到半夜,卻無一點聲息。樊英想道:「若然他是惡意,跟了兩日,應該早就動手,過了三更,外面仍是靜悄悄的,只隱隱聽到鄰房的打鼾聲音。樊英忽然內急起來,難以忍受,只好提起寶刀,出去解手。廁所在外面的院子斜角,樊英解了一半,從虛掩的門縫中窺出,忽見對面屋頂,依稀有條人影,伏在瓦脊上偷伺,樊英心頭一凜,趕忙草草了事,閃身走出,只見疏星淡月,夜色朦朧,那黑影一閃不見,若不是像樊英那樣練過暗器,眼力極好的人,還真以為是一隻鳥兒掠過屋頂。
樊英低聲喝道:「是哪位好朋友,請出來相會。」雙指一彈,打出一顆石子,那黑影已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再不出來,全不理會他這一套招呼。樊英狐疑不定,三步並作兩步,走回屋內剔亮油燈,只見屋內並無異狀,樊英再仔細一看,猛地一驚,他放在桌上的包裹本是放在正中的,現在已略略移向左邊,包裹上的結,是他特別結成做了記號的,如今那結的形式亦已改了。樊英是江湖上的大行家,他房中各物,都放在一定的位置,有些並作了記號,一見變動,便知有故,敢情那人竟然就在這片刻之間,搜了他的行李。樊英打開包裹一看,包裹中只有幾件衣物,現在依然是按著原來的樣式疊放,想見搜他行李的人也是極為細心,這人如此從容不迫,既搜他的行李,又去窺伺他的行蹤,顯見是個難以對付的勁敵。
樊英想了一會,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於是在房中放了一錠銀子,作為客店的房飯錢,悄悄走出門外,跨上坐騎,連夜飛奔。
夜間小路難辨,幸喜樊英的坐騎是一匹好馬,竄高縱低,並沒有將樊英摜下來。跑了半個時辰,前面一片空林,遮著去路,樊英跳下馬背,索性牽馬走入林中,準備穿過這片林子,再覓去路。忽聽得後面馬聲長嘶,那客商竟然也在深夜之中策馬追到,而且絲毫不顧江湖上「逢林莫入」的禁忌,放馬直入林中,在馬背上撥得兩邊樹枝喀喇喇地作響。樊英見他只是一人,心中想道:「反正要見個水落石出,怕他何來?」橫刀在手,反而迎上去道:「尊駕苦昔追逼,這是為何?」
那人「嘿嘿」乾笑,左手一晃,將手中的火折燒燃,突然向腳邊的茅草一擲,登時燒了起來,左右掃了一眼,這才說道:「各走各路,客官何故相疑?」樊英見他出手,分明是顧忌自己林中另有理伏,所以點燃茅草,以避暗算,這一手若非江湖上的大行家,急促之間,實是難以想到。樊英哈哈一笑,橫刀護胸,朗聲說道:「尊駕在黑夜之中策馬趕路,這也未免太奇怪了。」那人笑道:「然則尊駕在黑夜之中趕路,就不奇怪了麼?」樊英道:「彼此彼此,所以咱們還是敞開了胸,說個清楚的好!我是逃犯,你是何人?」那人道:「你是逃犯,我是跟著逃犯走的人!」樊英冷笑道:「你是公差,俺倒走了眼了。好呀,我就在這兒等著尊駕動手!」那人笑道:「這是你自己說的,誰要和你動手,你既是逃犯,為何還不快走?」
樊英怔了一怔,喝道:「你端的是什麼人?」那客商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也端的是什麼人?」樊英道:「我不是對你明說了嗎?」那人道:「你犯的是什麼罪?」樊英道:「我是夜闖天牢,圖劫于謙的人!」那人道:「于謙的人頭誰偷去了?」樊英道:「好,我已說得清清楚楚,你是何人?」那人道:「我是暗中保護你的人,咱們都是一條路上的朋友,我也想見那位偷頭的義士,若承你瞧得起朋友的話,就煩你引見如何?」
樊英眼珠一轉,狐疑不定,心中想道:「看來他不像是追捕我的,但怎麼認定我是要去見那偷頭的義士?」那人道:「怎麼,你還是疑心麼?你試想我若是公差,何以跟了你兩日兩夜,還不下手?」樊英不聲不響,突然走近那客商的坐騎,那匹馬正在吃草,見生人走近,驀然一聲長嘶,樊英道:「尊駕這匹坐騎,相貌不揚,確是神駿之極!」伸手一拉,那人喝道:「你幹什麼?」那匹馬見樊英來拉,長嘶人立,舉蹄便踢,樊英伏身一托馬蹄,只見馬蹄鐵上烙著「大內御馬」四字,樊英伏身一滾,在間不容髮之間,在馬蹄之下逃開,哈哈大笑道:「如今我認得尊駕了!」
原來樊英機警異常,見這匹馬似素經訓練,起了疑心,他知道御馬身上必有記號,這一試果然試了出來,這一下立刻真相大白,原來這人竟是大內高手,暗中追蹤,所以不早動手的原因,乃是他認為偷頭之人,必是樊英一黨,所以想從樊英身上追出那偷頭的義士來,看他敢單騎追蹤,而且長線放鷂,把樊英作為線索,企圖一網打盡,這人只恐還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衛士而已!
果然那人一點也不驚慌,被樊英識破行藏,反而哈哈笑道:「尊駕好眼力,憑這一點,我就值得與你交個朋友。」驀地沉聲喝道:「你聽過陽宗海的名字沒有?你若想我劍下留清,就乖乖地領我去捉那偷頭的叛逆!」
樊英吃了一驚,當時天下幾位著名的劍客,南有張丹楓,北有烏蒙夫,西有陽宗海,東有石驚濤,其中張丹楓與烏蒙夫已隱居多年,石驚濤因盜大內寶劍,犯了重案,逃亡海外,亦是久已不聞消息,只有陽宗海縱橫西南,江湖上不斷傳出他心狠手辣的勾當。這陽宗海據說是赤城派的後起之秀,但赤城派的前輩卻從不管他,而且騎的是大內御馬,想來他已受了當今皇上之聘,那些衛士所稱的「陽大人」,大約就是指他了。
樊英吸了一口氣,鎮攝心神,道:「好,我領你去!」邁前一步,手腕一翻,驀地一刀劈下,這一刀出其不意,來得迅捷無比,只聽得陽海宗「嘿嘿」地一聲冷笑,雙指一搭,搭著刀背,往前一捺,樊英這一刀足有數百斤氣力,競被他雙指一捺,刀鋒反劈,說時遲,那時快!陽宗海已就在這剎那之間,反手拔出長劍,喝道:「你也吃我一劍!」樊英久經大敵,刀柄一旋,陽宗海雙指一鬆,一劍剁到,樊英虛晃一刀,右腳疾起,刀斫掌劈,完全是拚命的招數,那一腳眼看踢到陽海宗持劍的手腕,只聽得陽宗海又是」嘿嘿」地一聲冷笑,身形一閃,只聽得「唰」的一聲,劍已從樊英的肩頭剁過,這還是陽宗海有心要留「活口」,所以這一劍只是刺穿了樊英的墊肩,要不然再低兩寸,樊英的琵琶骨就要穿個透明窟窿。
樊英的伯父,當年與張丹楓齊名,號稱「京師三大高手」,家傳武藝,亦是極為了得,陽宗海這一劍稍為留情,樊英轉身急退,陽宗海正待收劍再刺,樊英陡地大喝一聲,反手一刀,後腳一蹬,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虎尾腳回馬刀」。避得了刀,避不開腳,陽宗海是海內有數的高手,焉能給他踢中,但亦不能不倒退三步,避其凶鋒。樊英「虎尾腳」一蹬,一踢一斫,並不回頭,反而往前一撲,突然衝過火堆,拾起兩塊燒得火光熊熊的乾柴,向陽宗海猛擲。
原來樊英自知不敵,那一刀一腳,看似反攻,實是走勢,陽宗海冷笑道:「我今日若教你逃出掌心,我陽某永不在江湖行走。」那乾柴帶著火光,劈面飛來,陽宗海呼的一掌,劈空打出,竟在離身七尺之外,將乾柴打飛,火光熄滅,但那兩匹馬受驚,狂嘶亂撞,陽宗海將馬制伏,樊英已逃入林子。
陽宗海藝高明大,不顧「逢林莫入」的禁忌,藉著火光,緊緊追趕,樊英叫道:「併肩子的出來呵!」陽宗海道:「你縱有理伏,我亦不俱。」忽聽得林子外隱隱有馬嘶之聲,陽宗海「哼」了一聲,以為樊英真有同黨,飛身猛撲,提刀便斫。他是想先把樊英傷了,再迎戰來敵。
樊英繞樹疾走,陽宗海一時之間竟也斫他不著,追得急了,樊英又招架一兩刀,陽宗海武功雖遠較樊英為高,但想在三招兩式之內將樊英打倒,卻也不能。陽宗海天怒,那口長劍左穿右刺,追著樊英的身形,毫不放鬆,左手卻在暗器囊中掏出了一把鐵蓮子,一顆顆地彈出去,專取樊英的十二麻穴,樊英靠著樹木遮蔽,躲躲閃閃,纏了一會,陽宗海喝聲「著」,一腳踢折了一棵小樹,樊英正繞樹打圈,小樹一倒,現出空隙,但聽得「嗖」的一聲,一顆鐵蓮子已打著了樊英背心的「天敬穴」。樊英身上穿有護心軟甲,饒是如此,背心也酸麻發痛。
樊英大叫一聲,猛然撲出,反手一磕,又將兩顆鐵蓮子打飛,這時已走到密林深處,火光在遠,甚為微弱,林中荊棘甚多,樊英斜身一撲,競衝入一堆荊棘革莽之中,擇動寶刀四處亂掃,披荊斬棘,劈開一條逃路,陽宗海的劍遠不如樊英緬刀的鋒利,追入荊棘叢中,被勾著衣裳,到拔開之時,樊英已越入越深,樹林裡黑黝黝的幾乎看不見了。
陽宗海天為惱怒,突然將火折子一燃,用力一擲,火折子並不受力,竟也給他擲出兩丈開外,落地即燃,陽宗海舞起長劍,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縱身躍走,足踏荊棘,雖然仍時時被勾著手足,但陽宗海已全不顧這點皮肉之傷,全力追趕,轉瞬便衝出荊棘遮迢的密蓄草莽,隨時拾起燃燒的乾枝,向前猛擲,不多時樹林中已起了十多處火頭,照見了樊英的背影。
越追越近,忽又聽得馬聲嘶鳴,看似甚遠,轉瞬便近,那片林子不過三望多長,樊英一鼓作氣,衝出林外,陽宗海磔磔笑道:「還想逃麼?」一抖手又打出三顆鐵蓮子,這時全無遮蔽,樊英用刀背磕飛一顆,閃身避開打咽喉的一顆,第三顆鐵蓮子印避不開,正正被打中腿彎穴道,「卜」地跪倒地上。
林中火光熊熊,林外夜空,浮雲已散,露出一輪明月,看得清清楚楚,陽宗海哈哈大笑,上前擒捉,忽聽得駿馬長嘶,馬蹄聲有加密雷疾響,陽宗海吃了一驚,聽這聲音,不知來人如何,這匹馬卻是天下罕有的神馬!
但見一團白影,疾飛而來,馬嘶聲嘎然而止,一匹白馬已到了眼前,馬背上跳下一個白衣少年,看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身軀細小,清秀非常,乍眼一看,還像個剛出書房的小學生,這白衣少年看了一眼,道:「原來竟是陽大總管,陽大人哪!你追他做什麼?」陽宗海心中一凜,這白衣少年年紀輕輕,竟然一口就道破了他的來歷。
陽宗海驚疑不定,長劍一指,發話問道:「你是誰,敢來多管閒事?」那少年冷冷地瞪他一眼,道:「天下事天下人管,你小爺最受的就是打抱不平!」完全是充大人口氣的孩子口吻,陽宗海又好氣又好笑,心道:「管他是誰,他就是一出娘胎便練武功,也強不到哪裡去!」笑道:「有什麼不平,要你打抱啦?」那少年道:「你以大壓小,欺侮人!」陽宗海笑道:「他又不是像你這般的小孩子,怎能說我是以大壓小?」陽宗海見這少年人稚氣未消,十分有趣,心想那大的已中了我的暗器,不能遠逃,且樂得逗這孩子一逗。那白衣少年見陽宗海反問,冷笑說道:「以你陽大人的成名劍客身份,卻用暗器傷了一個平常的鏢客,這還能說不是以強欺弱。以大壓小嗎?這樣的不平之事,跟非我不瞧見,瞧見了我便要管!」
樊英在地下自行揉搓腿彎穴道,舒筋活絡,他已是瞧得清清楚楚,這白衣少年正就是戲弄小虎子那個少年,也正是那晚在城牆之上用金花暗器用了兩名大內侍衛的那個少年。聽他說話,不覺心中暗呼慚愧。這白衣少年竟然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鏢客。
陽宗海更最好笑,說道:「你要打抱不平,我若與你動手,這豈不更是以大壓小嗎?」那少年瞪起雙眼,道:「在你是個成名的劍客,連這點見識也沒有。」陽宗海道:「怎麼?」那白衣少年道:「生得牛高馬大又有什麼用?強弱大小,是用年紀來度量的麼?老實說,若非你是陽大總管,我還不屑與你動手呢!」陽宗海一聽,心道:「這孩子口氣好大,竟然要與我扳平身份了。」越是這樣,他越覺得不便動手。要知武林之中,最講身份,若然傳將出去,說是陽宗海和一個乳臭未除的大孩子動手,豈非笑話?
白衣少年嗖地拔出一把短劍,喝道:「你怎麼還不進招?」寶劍出鞘,寒光耀目,陽宗海又是一驚,若非眼見,真不敢相信這稚氣未消的小子居然擁有世間罕見的名馬寶劍,而且膽量大得出奇。陽宗海雖然驚奇於他的名馬寶劍,卻還不曾將這少年放在心內,笑道:「你真個要管?」白衣少年道:「廢話少說,進招!」陽宗海道:「好小子,你回到師娘身邊多學幾年吧,我是何等樣人,豈能與你一般見識。」白衣少年道:「你進不進招?你不動手,我就不再讓了。」陽宗海道:「你使一路劍法待我看看,看你的師父是誰?」陽宗海打走主意絕不還手,想從他的劍法中看出他的師門宗派。那白衣少年道:「好,你就看吧,看劍!」劍柄一抖,唰地就是一劍,陽宗海駁起雙指,待推開他的劍刃,哪知這一劍看似乎乎無奇,竟然刁鑽之極,刺到中途,突然一個回刀反削,陽宗海若是仍然推去,那兩根手指就必然要被削斷。
陽宗海真不愧是久經大敵的成名劍客,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之間,劍鋒只差五寸就割到指頭之際,手掌一翻,一招「龍形穿掌」竟然在劍身上面少許之處,幾乎貼著劍柄,強行反手擒拿,那白衣少年的劍招已經發出,「唰」地一劍從陽宗海耳側剁過,擲了個空,陽宗海的掌緣已切到他小臂的「曲池穴」。須知高手相鬥,只差毫釐,這一下突然給陽宗海反客為主,只要他掌力一發,白衣少年這條手臂,就算賣與他了。樊英在地下看得駭然心跳,「啊呀」一聲,顧不得小腿還是酸麻乏力,掌心一按,撐地飛起,忽聽得陽宗海「噫」了一聲,只見那白衣少年劍柄往裡一撞,撞的也是陽宗海小臂上的「曲池穴」,陽宗海若不收手,兩人的手臂都要同時折斷,陽宗海哪肯與他兩敗俱傷,手心往外一登,強把身形帶動兩步,兩人一合即分,各脫險境,樊英鬆了口氣,又一跤跌在地上。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樊英以為兩人分開之後,必當重整旗鼓,再行相鬥。哪知陽宗海與白衣少年都抱著同一心願,要趁敵人喘息未定之際,立下殺手。兩人攻勢都是不依常軌,但陽宗海慣經穴敵,搶先了一步,白衣少年劍尖剛剛擺動,他雙掌已打了個圈圈,倏地迫進了白衣少年防衛的內圈,白衣少年的雙臂立即被他封住。陽宗海掌法乃是青城派的不傳之秘,掌勢悉仿太極圖形,剛柔並濟,此時只要他將兩手的***稍稍放大,便能以手腕制死對方關節,敵人縱有利刃在手,亦無能為力。樊英雖然不識青城派的掌法,但他究是個大行家,看出其中的奧妙;設身處地,亦無解救之法,不禁又是「唉呀」一聲叫將起來。
樊英還未來得及跳起,但聽得陽宗海與那白衣少年幾乎是同聲尖叫,樊英眼花撩亂,未曾看得清楚,竟不知那少年用的是什麼手法,陽宗海的衣袖已給他割斷了半截,蹌蹌踉踉地倒退幾步,樊英狂喜叫道:「小兄弟,真行!」他卻不知那少年的手腕也給陽宗海彈了一下,登時泛起了個紅圈,比起來還是白衣少年吃虧較大。
但陽宗海是何等樣人,他出道以來,還未曾碰過敵手,而且竟被一個稚氣未消的小孩子割去了半截衣袖,臉上已是熱辣辣地掛不住了,白衣少年趁看他惱怒氣浮之際,揮劍一陣狂攻,陽宗海本來以雙掌之力,足可與那少年周旋,但他一動了氣,心神大亂,競被那少年制了先機,劍點灑落如雨,劍劍不離要害,殺得他竟然不能近身。陽宗海又驚又急,再也不顧身份,一個轉身也拔出了腰間的長劍,白衣少年嘻嘻笑道:「叫你早早拔劍你不聽話,現在如何?」陽宗海幾乎給他氣炸心肺,那白衣少年一發聲冷笑,手底卻是絲毫不緩,話聲未了,唰地一劍,又指到陽宗海的咽喉。
陽宗海也不禁暗暗讚了一個「好」字,白衣少年那一劍剃得快,陽宗海也閃得快,只見劍光一閃,陽宗海已是身移步換,霎眼之間,繞到白衣少年身後,唰地一劍,就朝白衣少年後心的「風府穴」擲來,這一招用得狠毒之極,白衣少年不論向左叫右躲閃,背心的穴道要害都全在敵人的劍尖威脅之下,遲早都將被他刺著,擺脫不了。樊英看得手心淌汗,只見那少年微微一閃,身法怪異之極,看看陽宗海的劍尖已堪堪觸著他的背心,不知怎的,一下子就給他逃了出來,身形一動,立刻反客為主,反轉到陽宗海身後,寒光一閃,一招「猛雞啄粟」,反刺陽宗海肩後的「天柱穴」。陽宗海一招擲空,方位立變,只見他身隨劍走,劍隨身轉,忽地一招「蘇秦背劍」,長劍抖動,嗡嗡作響,登時飛起三朵劍花,將白衣少年的上中下三路,全部封著。白衣少年叫道:「來得好!」不躲不閃,反而腳踏洪門,一招「李廣射石」,強攻敵人中路,這一下可大出陽宗海的意料之外,按照一般劍法的常規,斷無不救自身之理,白衣少年卻居然在劍勢被封,性命危險之際,不顧一切地強攻,陽宗海不由得凜然一驚,醒起這少年的劍乃一口寶劍,若依劍法的克制之理,陽宗海的劍只要擋中一截,白衣少年的劍就要給他劈落,但宗海的劍不是寶劍,兩劍相交,也必然折斷無疑。陽宗海是武林中有名的高手,縱使能把白衣少年重創,若然自己的劍折了,傳出去可是天大的笑話。
只聽得「噹」的一聲,兩人身形倏地分開,原來陽宗海避無可避,在兩劍相觸之際,強把陽剛之力撤了回來,劍鋒一轉,改用陰柔之力,長劍在白衣少年的劍上輕輕一擦而過,饒是如此,也濺起了一溜火花,劍上給劃了一個缺口。那白衣少年佔了便宜,不知進退,唰地又是一劍!
這一回兩劍相交,卻不聞半點聲息,樊英大為奇怪,睜眼看時,但見少年的劍競似給陽宗海的劍吸著,連用幾種身法,都擺脫不了。原來陽宗海這次全用陰柔之力,使一個「粘」字訣,將白衣少年的劍越扯越近。
白衣少年額上沁出汗珠,陽宗海笑道:「如何?」白衣少年忽地一聲冷笑,道:「也沒怎樣!」也不知他用的是什麼手法,倏地又脫出身來。原來陽宗海一時輕敵,說話分了心神,那少年劍法精妙之極,短劍向前一探,立刻解了他粘連的陰柔之勁,繞到他的側邊,唰地又是一劍。
陽宗海一個「退步連環」,先避一避那少年的攻勢,長劍一指,又想依樣畫葫蘆,再吸著他的短劍,哪知白衣少年竟是溜滑之極,再不上當,卻繞著陽宗海疾跑起來,左一劍,右一劍,前一劍,後一劍,宛如穿花蝴蝶,看得樊英眼花撩亂。
陽宗海暗運內力,一心想找那少年的劍,但那少年的身法輕靈之極,隨意揮灑,有如流水行雲,好幾次兩劍險險相交,卻總是一驚即過,碰他不著。陽宗海不由得暗暗驚奇,猛地心頭一震,看這劍法,竟似江湖上傳聞的一個隱居大俠的嫡傳宗派!
陽宗海起先跟他疾轉,碰不著他的劍,反而迭遇險招,這時心中一悟,腳步倏停,抱守收一,長劍封著門戶,只守不攻,其實每一招都是尋找空隙,暗藏著極厲害的反擊招數,白衣少年漸覺發出去的招數每受牽制,但卻又不能改變戰術,只得一股勁地仍用「穿花繞樹」的身法和他游鬥,時候一久,但覺心跳氣喘,越來越是難以。
樊英看得心驚目眩,這兩人各以上乘劍法相撲,稍一不慎,便有性命之危。樊英對劍法雖然沒有精研,卻也看出那少年漸趨劣勢,這時樊英運氣活血,穴道的酸麻已經止了,猛地一聲大喝,提起緬刀,便想上前助戰。
陽宗海慣經陣仗,自是眼觀六面,耳聽八方,樊英身形一動,他已倏地劍交左手,長劍一震,將白衣少年逼退兩步,右手一揚,發出了一把鐵蓮子,分打樊英和那白衣少年。這時他再也顧不得一派宗師的身份,為了怕被兩人合手圍攻。得連暗器也用出來了。
樊英腳上受傷,縱躍不靈,橫刀磕飛了奔向上盤的幾顆鐵蓮子,胚骨卻又中了兩顆,關節一麻,又摔到地上,忽聽得那少年笑道:「來得好!」樊英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時,耳邊但聽得滿空呼嘯之聲,抬頭一望,只見十幾朵金光閃閃,形似梅花的暗器,宛如灑下了滿天花雨,將陽宗海全身罩著。
樊英大喜叫道:「好啊!」只見陽宗海陡地一個「白鶴沖天」,身形憑空拔起,長劍一揮,在半空劃了一個弧形,頓時一片梵音空響,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金花四面飛射,白衣少年喝道:「著!」撲前又是一劍!
只聽得「嗤嗤」兩聲,陽宗海的兩肩已各印上一朵金花,叫道:「好傢伙!」肩頭一擺,那兩朵金花被他暗運內勁,震落於地,長劍一擺,揚空一閃,竟是若無其事地迎戰那個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吃了一驚,他那一手十二朵金花被陽宗海擊落了十朵,已是難極,想不到打中了他肩頭的兩朵,竟也無濟於事,心道:「這陽宗海果是名不虛傳,怪不得在江湖之上,竟能與我的師父齊名。」
樊英見勢危險,顧不得腿上的疼痛,揮刀又上,白衣少年忽地一聲長嘯,那白衣少年從林中奔出,快如閃電。樊英還未衝到此人的跟前,那白衣少年突然虛晃一劍,身形飛起,一把抓著樊英的衣領,恰好落到白馬背上,白馬一聲長嘶,四蹄疾跑。
陽宗海一聲呼嘯,將坐騎喚了出來,立刻上馬便追,陽宗海的坐騎乃御苑名馬,自是非同小可,但比起少年的那匹白馬,卻又是望塵莫及,這時已是拂曉時分,追了一回,起初還能見到背影,再過片到,便只是一點白點,漸漸沒了。陽宗海歎了口氣,忽覺肩上微微疼痛,他跳下了馬,走到溪邊,解衣一看,只見雙肩上有兩朵淡淡的花痕。陽宗海吃了一驚,幸喜這種暗器沒毒,否則兩條肩膊便要廢了。心想:再過兩年,這少年的功力長進,那還得了。
再說樊英被擲於馬背,那匹馬長嘶疾跑,看如騰雲駕霧,樊英暗暗心驚,覺著那少年就在身後,樊英便想回頭致謝,心中說道:「多謝尊駕相救,敢問尊姓大名。」那匹馬突起跳過一道山澗,樊英左足受傷,挾它不穩,險些給馬拋了起來,急忙用力挾住,不敢回頭,只聽得那少年冷冷說道:「不要說話,小心騎馬。」叱吒一聲,向空中揮了一鞭,那匹馬越發跑得快了。
但見曉色雲開,朝陽漸漸升起,少年倏地勒住馬韁,道:「可以了!」跳下馬來,面不紅,氣不喘,一雙妙目,注視著樊英,樊英走了走神,道:「這真是天下罕見的寶馬。尊姓大名,可以見告了吧?」那少年眼珠一轉,忽地身形一長,一伸手,倏地就把樊英腰間的那口寶刀拿去,習武之人,保護兵刃已成習慣,樊英本能地伸手一格,想樊英武功亦非泛泛,這一格一拿,乃是擒拿手的惡招,卻連少年的手指都沒有碰到,待得樊英發覺,只見那少年已棒著室刀,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樊英亦是驚疑不定,只聽得那少年道:「你這寶刀從何處得來?」樊英道:「這是張風府的寶刀。」少年道:「張風府為何將他的寶刀給你?」樊英道:「恩人容稟……」將張風府那晚壯烈之死,簡單說了,說著,說著,流下淚來。道:「只恨我樊英無能,眼看張伯伯歸天;到了京城又眼見於閣老成仁,連他的六陽魁首也給別人取去。」
那少年拔刀鞘向空中虛劈兩刀,忽地仰天狂笑,道:「好,張鳳府也算死得其時,不負,不負於閣老對他一番賞識。」這笑聲蒼涼之極,樊英禁不住心頭一震,眼淚卻自然止了。細想那少年話語,似乎和于謙、張鳳府都有極深的淵源。
但見那少年將刀插回鞘中,卻懸掛在自己的腰間。樊英道:「請相公將這口寶刀還我。」那少年瞪眼道:「為何要還給你?」樊英道:「恩人愛這口刀,自主道:寶刀贈壯士,紅粉贈佳人。恩人也配用這把寶刀。無奈這口刀,張伯伯己托我送與他人,而且這其中有極大的關係,」白衣少年冷冷說道:「什麼關係?」
樊英說道:「這寶刀我是要送給張大俠張丹楓的!」張丹楓的名頭當時最響,天下習武之人,無不知道,若是別人聽了,就算是有名望的,也恐怕要必恭必敬,將寶刀奉送過來。那少年眼眉一揚,卻仍是淡淡說道:「送給張大俠做什麼?」樊英道:「還有中毒血衣,張風府和張丹楓乃是至交,張風府死時以不能見著張丹楓為憾,所以這幅血衣是留給張丹楓,讓他如見亡及;這口寶刀卻是他留與張丹楓,請張丹楓代他尋覓兒子,若幸而尋獲,則請張丹楓收他為徒,這口寶刀就交與他的兒子。」那少年道:「張風府的兒子是不是那日在水塘邊戲水的頑童?」樊英道:「不錯,他叫張虎子。」少年道:「那幅血衣呢?」樊英道:「嗯,在這兒。」取了出來,攤在手心,在樊英之意,以為少年尚未相信,所以拿給他看,不慮有他。那少年道了個「好」字,忽地手臂一抬,閃電般地把那幅血衣又搶了去。
樊英驚道:「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我的恩人,但要這寶刀血衣卻是萬萬不能!」那白衣少年將血衣折好,放入懷中,道:「張丹楓不見外人,這血衣寶刀,我與你交給他。」樊英道:「這,這——」白衣少年突然反手一推,左腳一勾,樊英一個踉蹌,向後跌倒;少年轉身一躍,在樊英身將觸地之際,又輕一推,將樊英推得轉了個圈圈,身子卻因此挺直起來,仍然站到原來的方位,這兩個手法,精妙絕倫,樊英又驚又怒,只聽得少年冷冷說道:「這玄機掌法,你未見過也該聽過吧?」樊英猛然一驚,記起張風府曾和他說過張丹楓的玄機掌法,有內八圈和外八圈之分,能在最小的***裡把掌力運用得收放自如,要攻敵人哪一部分,無不得心應手,看來這少年剛才所露的這一手,必是玄機掌中的內八圈無疑。樊英急忙問道:「請問你與張大俠如何稱呼?」
白衣少年卻不答這話。反問道:「憑這一手,你總信得過了吧?這寶刀血衣我代你送去,你不必多跑一趟了。」樊英道:「這,這——」白衣少年道:「這什麼?」樊英道:「我要將這血衣寶刀為憑,請張大俠代我索回官銀。」白衣少年眉頭一皺,道:「什麼官銀?」樊英只好耐心將官銀被蒙面大盜所劫之事和盤托出,白衣少年道:「山東道上,居然有如此這般的蒙面大盜麼?」樊英道:「這蒙面大盜也就是那晚偷走於大人頭顱的人,我瞧不出他的路數,此事非請張大俠來辦。」
此言一出,白衣少年面色突變,跳起來道:「偷走頭顱的人就是他,好,此事也在我的身上。你和我去找他。上馬!」樊英一陣遲疑,已被他推到馬背上,中午時分,到了一個小鎮,那少年道:「此地已是山東境內。到蒙古用不了三天,我給你買一匹馬。」樊英正想說話,那少年囑他在客店等候,旋風般跑出門去。待樊英吃過了飯,少年已另乘了一匹馬回來。
看那匹馬蹄斑白,毛色光澤,雖然遠不及少年那匹白馬,也不及陽宗海那匹御馬,但若比起樊英原來那匹黃膘馬,卻也並不遜色。樊英正在出奇:這少年竟然能在這樣短促的時間,買來了一匹好馬。那少年道:「樊大哥,既然到了此間,我們也不遲在這一兩天,我們合乘一騎,本無不可,官道上來往人多,給人見了,卻怕要說我們小相。」樊英心中本無芥蒂,也並非走要與那少年合乘一馬,見這少年如此鄭重地解釋,反而感到好笑。
這少年與樊英同行數日,任樊英如何轉彎抹角地試探,總是不肯說出自己的姓名來歷。樊英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熟知江湖上的禁忌,見這少年不說,便也不敢多問。
第三日到了蒙陰,那是樊英當日碰著蒙面大盜,被劫去官銀的地方,樊英再三解釋,那蒙面大盜在此做了案子之後,斷無再守在此地之理,那少年卻還是要來尋找,果然探查了兩三天,一點盜蹤也探不到。第四日,少年還想到附近明查暗訪,樊英笑道:「再待在這兒,豈不是守株待兔嗎?」少年一翻眼皮,冷冷說道:「那你就帶我找他去。」樊英道:「似這等巨盜,行蹤無定,我怎能知道他的去處?」少年道:「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再到你被劫鏢的地方走一趟。」樊英只得依他。被劫鏢的地方是一個林子旁邊,那條黃泥路上,連當日的馬蹄痕都已沒了。少年拔出劍來,揀那靠近路邊的大樹,刻了幾行大字,樊英一看,幾乎笑出聲來。那幾行字是「號稱大盜,實則鼠偷,做了案子,不敢出頭。」如此做法,等於孩子吵嘴,故意激怒對方。樊英想那大盜,既敢做下巨案,自必老謀深慮,豈能像孩子般地不堪一激?
這一日的查探,自然又是落空。第五日一早,少年忽道:「此地在泰山之南,據我看來,那蒙面大盜的巢穴,多半在泰山之上。」樊英道:「泰山矗立中州,附近都是平原,山雖高卻無險可守,歷來大盜,極少在此安營立寨的,你若要到泰山去看名勝風景,那多的是,若要去找盜蹤,那恐怕又是落空。」少年不聽,樊英又只好依他。心中暗笑,這少年武功雖高,卻是一點不懂江湖事體。
泰山號稱五嶽之一,孔子並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言,其實比起中國的各大名山,泰山卻並不算高,只因山東地勢平坦,有這麼一座大山,便顯得特別雄偉罷了。但正因其如此,泰山上的寺觀建築便比別的名山多,風景名勝也屢經人修繕,每年遊人甚多,(若像天山喜馬拉雅山等之高出雲霄,那就不可能有遊客了。)泰山腳下,也開有客店,接待登山遊客,少年與樊英投宿,要了兩間房,店小二便過來兜攬生意。
少年一開口便問道:「泰山上可平靜麼?」店小二怔了一怔,答道:「怎麼不平靜,若不平靜,我們還能在此地開店麼?兩位是不是要上山遊玩。我們這裡有人可以陪你們去玩,只要五錢銀子,省得你跑冤枉路。嗯,泰山上可看的地方可真多呢,有人帶去,擔保你不會漏了一處。」樊英點了點頭,向少年微微一笑,少年不解他是暗含譏笑,也點頭說道:「好極,好極!」
當時初春,泰山上雜花盛開,濃香滿谷,山景果然秀麗,兩人跟著嚮導,上「岱宗坳」,上中天門,那嚮導不住地指點名勝古跡,滔滔不絕地解釋:這是八仙橋,這是王母地,那是「孔子登臨處」,那是水簾洞,那是歇馬巖,那是元寶峰,少年與樊英無心觀賞,不住地催那嚮導快走。
過中天門,看了「五大夫松」,據說那是秦始皇登山封禪,曾在樹下避陽,所以把五棵松樹封為大夫,聽說原來的樹已經死了,後人補種的也只剩下三株,其實沒有什麼看頭,遊客卻最多,少年更不耐煩,看了一眼便過,忽聽得背後有冷笑之聲,樊英回頭一望,見一個道士陪著一個富商模樣的人,指手劃腳地似乎在那兒講解五大夫松的來歷,那富商笑道:「有人登山,猶如趕集,如此遊山,真不如躺在家裡,睡***春秋大覺還好,元任兄,你說是不是?」後一句話是對另一個同伴說的,那個叫做元任的搖頭擺尾他說道:「對極,對極。偷得浮生半月,忽聞春盡強登山。既上山來,便當盡情遊覽。」樊英看這兩人所作的附庸風雅之狀,幾乎忍不住笑,白衣少年卻狠狠地瞪了那兩人一眼,忽道:「我去一會兒。」樊英忙道:「不可多事了。」少年一溜咽地跑了,卻並非去找那干人的晦氣,而是到另一處亂石之後的隱僻所在,嚮導道:「在山上小解不妨事的。」背轉了身,樊英偷望,見亂石堆中,隱有火星飛起,心中義暗暗好笑,明知這少年哪裡是去小解,敢情又是在石頭止刻字去了。
少年回來把樊英拉後兩步,悄悄問道:「你看那兩人是什麼路道?」樊英笑道:「依你看來,人人都與那蒙面大盜有關了。你剛才又是去留字罵人是鼠偷,不敢露頭是不是?」少年笑了一笑,意似默認,道:「人不可貌相。那陽宗海難道不是扮成臃身庸俗的商人模樣嗎?」樊英心中一凜,再看時那干人已不知到哪裡遊覽了。樊英自己開解:世間哪能有幾個陽宗海?
過了南天門,上天柱峰,那便是泰山最高處的玉皇頂了,山頂有個玉皇觀,門面相當整齊,遊人多到這裡借宿。這時已近黃昏,樊英和白衣少年也借宿觀中,樊英睹暗留心。卻不見那一干人。
第二日一早起來,依白衣少年之意,便要回去。嚮導言道,凡有登泰山之人,未有不看日出的,樊英也道,既然來到,那也不遲在這一些時候,少年想了一想,也答應了。
在泰山絕頂看日出,果然別有佳趣,東方剛現魚肚白,雲層下面便抹上一層淡紅的朝霞,遠眺東海,一條條白色的水紋,像微風中飄動的綵帶,突然一輪紅日,似忽地從大海中跳出來,片刻之間,射出萬丈光芒,山河大地都像被上了新娘紅色的頭紗,樊英長走江湖,卻也未曾見過如此奇景,偶一回頭,只見那白衣少年凝望雲海,如有所思,眼角忽然掉下兩顆淚珠,悄然吟道:「日出東南隅,大海耀明珠,誰知遊子意,難報三春暉。」樊英略通文墨,卻不解其中深意,只道是少年思念他的父母,心中兀自暗笑:這少年到底是未出過遠門的雛兒。忽聽得側面言笑喧喧,原來是另一群遊客在右手邊的「迎旭享」下面看日出,其中便有昨日所見的那像商人模樣的人,樊英心中一動,注視那些人,卻是並無異狀,漸漸爬上更高的峰頂去看日出了。
到紅日昇起,白衣少年已是意興闌珊,匆匆吃過早點,便即下山,回到了客店,恰是黃昏時分,店小二出來迎接,問道:「客官游得如何,我給你保薦的嚮導可沒錯吧?」白衣少年哼了一聲,樊英道:「還好,還好!」兩人要了兩間房,吩咐店家準備晚膳。
白衣少年回到房中,便罵那「不敢露面」的蒙面大盜,樊英走過來道:「老弟,你武功是高明極了,但在江湖之上,似乎不多行走吧?常言道得好:須防隔牆有耳,……」話不說完,白衣少年便搶白他道:「哼,我若怕他,也就不來尋找他了,那號稱大盜的鼠竊狗偷之輩,我巴不得他聽到我罵他的說話。」越說越大聲,樊英只好苦笑。忽聽得外面也有吵鬧之聲,樊英道:「咦,怎麼有這樣凶的客人,咱們出去瞧礁。」他是想藉此機會,轉移那白衣少年的注意,叫他不要胡罵。
外面來的三個客人,竟然是一個道士和兩個乞丐,敢情是店家不讓他們投宿,只聽得那道士罵道:「開館子的不怕肚子大,開客店的不怕骯髒客,你是看衣裳不看人的嗎?為何不讓我們投宿?」店小二道:「道爺,你要住房儘管吩咐,這兩位花子爺,咱們的店規是不收留的。」那道士罵道:「胡說,天下哪有這樣的店規?」那兩個叫化子忽然笑嘻嘻地道:「道長,俗話說狗眼看人低,果然說得不錯。」忽地面色一變,道:「你家花子爺不愛穿凌羅綢緞,你管得著麼?」「啪」地將一錠大銀擲了出來,道:「花子爺的銀子也是白花花的,並不比大爺們的銀子缺了成色,你瞧清楚去!」
普天下的客店,雖然沒有訂明要何等樣的客人才肯招收,但不歡迎乞丐投宿,那卻是間間如此,不須說明的,而事實上也從未曾有過乞丐投宿客店之事,那叫化子一出手就是一錠雪白的銀子,看來足有十兩,店小二不覺呆了,半晌說道:「兩位大爺既走要光顧小店,那也可以通融通融。」那叫化子又罵道:「什麼通融?乾脆說你願不願服侍大爺。」眼睛一瞪,那店小二道:「服侍,服侍!」趕快給那道士和兩個乞丐準備上等房間。
白衣少年看得甚是好笑,和樊英回到房子,擊桌說道:「那兩個乞丐倒是妙人,罵得痛快。」樊英迢:「這一干人若非俠客就走是強盜,咱們不要在背後議論他們。」白衣少年道:「什麼?你說他們是蒙面大盜的一夥嗎?」樊英道:「這也未可料。」少年道:「好,那麼我就要罵他們了。」樊英忙道:「天下異人甚多,也未必就是那蒙面大盜的黨羽。」白衣少年道:「你怎麼說話老是模稜兩可!」樊英道:「我委實是不知道呀。你不要罵錯人了。」白衣少年道:「好,那我不罵他們,專罵那號稱大盜的鼠竊狗偷。」樊英攔阻不住,又只好苦笑。那少年罵了一陣,見沒人答理,也就罷了。
第二日一早起來,店小二進來結帳,白衣少年正待問他,那兩個叫化子如何?樊英這時早已拾好行囊,過到少年房間等候他一同起程,那店小二卻忽地捧出一個大紅拜盒,說道:「今兒一早,有人將這個拜盒送來,叫我轉呈兩位大爺,說是要請你們兩位賞光。」樊英道:「什麼人送來的?」店小二道:「他們說是武家莊的莊丁。」樊英「哦」了一聲,卻不打開拜盒,先把店錢結了,店小二道:「多謝,多謝,一路順風,還有什麼要小的做麼?」樊英揮手道:「不用了。」店小二正要退出,白衣少年急忙問道:「那兩個叫化子還在店中嗎?」店小二道:「這兩位花子爺一早就走了。呀,我可還真的沒有見過這樣闊氣的客人!十兩銀子,不要找贖,全賞給我們了。」言下之意,實是想向二人多討賞銀,白衣少年卻聽不出來,笑道:「那你們受他一頓罵,也還值得。」店小二尷尬苦笑,一雙眼睛卻盡望著白衣少年,不肯退出,少年道:「咦,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店小二道:「待候你大爺。」少年正想說道:「不是早說過沒事了嗎?誰要你侍候。」卻見樊英摸了一錠銀子出來,道:「這賞給你,不必侍候啦!」
店小二退出之後,白衣少年笑道:「樊大哥,你要和化子比闊氣嗎?」樊英道:「咱們尋訪那蒙面大盜以來,這兩日才碰到一些異人異事,我瞧是有點眉目了。」不答少年適才那話,卻捧著拜盒瞧來瞧去,白衣少年嚷道:「你怎麼還不打開?」
樊英關上房門,將拜盒放在桌上,拉白衣少年退到屋角,摸出一把匕首,少年道:「樊大哥,你這是幹麼?」樊英手心一旋,那把匕首打了一個弧形,斜飛出去,轟然聲響,將那拜盒劃開,盒蓋跌在一旁,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心道:「開這拜盒,何用費如許力氣?」只見樊英走去,將盒中拜帖拿起,笑道:「這是真的了。」
白衣少年道:「什麼真的假的?誰的帖子?」樊英道:「這是小金龍武振東的帖子,我與他不過泛泛之交,他卻派人請我到他莊子去,還請了你,這倒奇怪了。」武振樂是山東南面一個莊主,據說他少年時候曾做過獨腳大盜,中年時候,洗手歸隱,在鄉下置了產業,建了一座好大的莊園,富甲一方,人言如是,是否屬實,不得而知,這武振東極為仗義疏財,常年四季,都有江湖上的朋友在他莊園寄食,所以人稱「小金龍」,取龍能吐水,潤澤天下之意。白衣少年也似曾聽過武振東的名字,道:「既然是小金龍的帖子,那還有假的嗎?」樊英道:「老弟有所不知,武振東當然不會做假。但恐有人冒武振東之名送拜帖來,那豈可不防?所以我躲在屋角,用飛刀劃開拜盒,若然有人弄鬼,那盒中必定藏有機關暗器,拜盒一開,暗器便發。如今一無所有,因此我才敢說這是真的。」白衣少年聽了,暗自佩服樊英的細心。
樊英道:「但仍有一事可疑。」白衣少年道:「何事可疑?」樊英道:「武家莊離此一百八十里,他的帖子約我們今日到他家赴邀,他怎知道我們有兩匹好馬?老弟,你的馬日行千里不足為奇,但通常的馬,走一百八十里,可得兩頭見黑。」少年笑道:「既然是這帖子不是假的,小金龍武振東難道還會無緣無故地設下陷阱,擺佈我們嗎?我說,細心固好,亦不必無謂猜疑,咱們馬上趕路。」
白衣少年給樊英買的那匹馬雖然算不得是寶馬,但亦甚為健駿,不必樊英怎麼鞭策,就放蹄疾跑,一刻不停,清晨動身,日頭未落,便趕到了武家莊,樊英在離莊三里之地,即便下馬,這是江湖上的規矩,表示恭敬之意,白衣少年亦依著做了。但見路上有諸色人等,都牽著馬走向武家,樊英心中暗自詫異,看這情形,莫非是武家莊大擺筵席,廣宴賓客,一抬頭,忽見前日在泰山之上所碰到的那個商人模樣的人和那個「元任兄」,以及昨晚在客店鬧事的那個道士以及那兩個乞丐都在其內。白衣少年不由「咦」了一聲,樊英急忙悄悄說道:「不可大驚小怪。」白衣少年橫他一眼,意思是說:這個我還不懂?那一於人卻並不回頭,好像並不知道他們來了似的,走進莊內。
樊英與白衣少年進入莊內,自有管事的招待,將他們帶到一個花園之內;
花園甚大,擺了數十席酒,還是綽有餘裕,中間還有個練武場,兩旁猶有兵器架子,場上擺有石擔石鎖之類。那管事的將兩人安置在東廂的一個房內,同席的人都不相識,但聽得他們嘟嘟喳喳地談論,互相探問小金龍武振東為何在今日大宴賓客?
他們坐的這席離開主席甚遠,看來不過是將他們當作賓客,隨便安署,坐不多久,筵席便開,只見一個年約六旬,長著三緞長鬚,壯老紳士的一個老老,站起來道:「承蒙各位賞給老朽薄面,這次發出的英雄帖,除了元涵長老有事,柳定庵師父因病,寒江道長在湖南還未及赴回之外,其餘的全部來了。今日算得是咱們北五省英雄的大集會了。承各位賞面,請先盡三杯。」樊英吃了一驚:撤英雄帖這是非同小可之事,想這武振東早已養老納福,難道他還有什麼圖謀?
酒過三巡,武振東朗聲說道:「在座的都是好朋友,我武某人少年之時,也曾做過沒本錢的生意,不必忌諱。近來聽說各寨之主,多有紛爭,這很不好。依我之意,蛇無頭而不行,因此請各位英雄到此,共推一位『大龍頭』,咱們都聽他的號令,一來是從此可避免紛爭,二來不怕官軍各個擊破,三來是當今之勢,瓦刺外擾又未除,尚為隱患,東南倭寇又起,而東北的女真族亦蠢蠢欲動,意圖內侵,咱們有了龍頭,若萬一有外禍入侵,亦可各自保境。不知諸位意下如何?」在座的十之七八是綠林中人,但亦有從事正當營生的武林人物,甚至還有幾個成名的捕頭在內,聽了之後,有人叫好,有人交頭接耳地議論,有人沉吟不語。武振東雙目環掃全場,雙手一按,將嘈嘈雜雜的聲音按了下去,又朗聲說道:「這次推舉龍頭,雖然是以綠林豪傑加盟為主,其他白道上的朋友,各隨其意加盟之後,大龍頭亦絕不強迫他人伙,只是再不許與綠林中的豪傑為難,井水不犯何水,有事都可與大龍頭商量,絕不讓哪方吃了虧。」那幾個成名的捕頭聽了,心中暗思,若然如此,倒也不錯。若有了非追回不可的贓物,這就不必自己賣命了。要知成名的捕頭,本身固然得有驚人的技業,但多半亦要與綠林中頂尖兒的人物有交情,這才能在不可轉圖之時,套個面子。依武振東之言,舉了「大龍頭」之後,即是北五省的綠林,有人總負其責,對捕頭亦有利便之處,因此立刻同聲叫好,再元異議。
當下有人說道:「這大龍頭自然是武老莊主當仁不讓了。」武振東拈鬚笑道:「老朽二十年前已閉門封刀,哪還有雄心壯志。老朽心目中倒有一人,足以勝任,畢老弟,請出來與各路英雄相見。」此言一出,全場轟動。
各路英雄不約而同地都踞起腳來,伸長頸子,要看這位綠林中的老英雄,小金龍武振東保舉的是何等樣人物。但見在武振東身邊,一個身材魁偉的漢子,應聲而起,濃眉大眼,短鬢如朝,年紀似乎還未到三十歲,雙眼閃閃有光。在場之人,過半數都怔了一怔,此人是誰?怎麼從未聽過?樊英卻是吃驚不小,看這人的身材神態,不是那蒙面大盜還是誰人?
只聽得武振東說道:「畢老弟雖然在綠林道上不到兩年,但已聲名大震,干下許多驚天動地之事。他曾棒打瀝河三龍,獨自殺敗韓莊二虎,一手接了振威鏢局總鏢頭的十二把飛刀暗器,劫了成親王的二十萬珠室。不過這位老弟不歡喜露面,公門中人聞名喪膽的蒙面大盜就是他!」眾人轟然大叫:「就是他,就是他!」敢情綠林中人,見過他真面目的亦為數甚少。武振東又道:「最近他又干了兩樁驚人的事件,一件是劫了湖北解京的三十萬兩鏢運,弄得那位貪富貴的武林敗類貫居,現在要下不了台!」樊英心頭一震,此事說的正就是他這一樁,武振東罵的那位「貪圖富貴的武林敗類貫居」,正就是現居鹽運使之職的他的義弟,武振東雖沒指名罵他,樊英也覺面上熱辣辣的好不慚愧。
武振東頓了一頓,接著說道:「第二件事,更是驚天動地,于謙精忠為國,慘遭殺戮,天下義士,無不氣憤。我們的畢老弟為此大鬧京師,連斬大內衛土七名,將于謙的六陽魁首也盜了來,雖然救不了于謙之命,好壞也教他能夠全屍而葬,只此一事,就足可以做我們北五省大龍頭!」樊英偷眼一瞥,只見白衣少年面上變色,手摸劍柄,樊英忙道:「賢弟別忙,且看他怎麼說?」同席之人,都在聽武振東的話,喝彩聲響成一片,誰也沒留意樊英和那白衣少年,那白衣少年放鬆了手,端坐席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姓畢的人,面色凝重之極,平日那臉上總是流露著的那股孩子氣,已絲毫不見。樊英不由得心頭一震,看這白衣少年數日來的神情,又想起他在京城偷頭之時,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事情,這少年是十分急於要覓回于謙的頭顱,看來他之要找「蒙面大盜」,敢情就是因為他不知道蒙面大盜偷頭的用意如何?這少年和于謙又有什麼關係?樊英對這少年的身世之謎,更是猜不透了。
只聽得武振東又道:「這位畢老弟雖然在綠林未久,但卻也不是沒有來歷之人,他的父親,想在場之人誰都聽過。」眾人紛紛叫道:「誰?」「誰?」武振東大聲說道:「他的父親就是三十年前已經名馳江湖的震三界畢道凡!而今他繼承了他的父親是西北丐幫的少幫主,又是雁門關外金刀少寨主周山民的義弟,他的名字,叫做畢擎天!」聽到此處,只見白衣少年眼睛閃了兩閃,面有異色。正是:
數度相逢未識荊,而今乍聽暗心驚。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