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揚見他如此,不便逗留,站起來道:「鮑大哥,你已經告訴我許多事情,多謝你了。」
鮑令暉有點擔心,在游揚告辭之後,便即問他父親:「爹爹,你怎麼啦?」
鮑崇義道:「沒什麼,只是事情來得太過突兀,我一時想不明白。」
楚天舒道:「大哥,你歇歇吧,小弟改天再來。」
鮑崇義笑道:「咱們哥兒倆難得會面,少說我也得留你三天五天,你怎能就走?坐下來吧,我正想你幫我參詳參詳呢。」說罷,喝了一杯熱茶,倦意頓消,精神重振。但他仍然好像在想些什麼,並沒開口說話。
鮑令暉忍不住問道:「爹,有一件事你還未說呢。那武林怪傑齊燕然是不是有個孫女?」
鮑崇義道:「不錯,他有個孫女,是他兒子的遺腹女。那年他到北京,知道我正在震遠鏢局作客,特地帶了他的孫女來看我。」
楚天舒問道:「那時他的孫女有多大了?」
鮑崇義道:「不過六七歲吧。梳著兩條小辮子,有一對好像會說話的眼睛,是個十分聰明憐俐的小姑娘。」
楚天舒道:「那是十年能的事情,對吧?」鮑崇義道:天舒道:「那個黑衣少女看來正是二十左右的年紀。」
鮑崇義歎口氣道:「是呀,依我看十九是同一個人了。正是因此,我才覺得奇怪!」
鮑令暉道:「爹,你奇怪什麼?」
鮑崇義道:「齊燕然雖然行事有點怪僻,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俠,決非沽名釣譽徐中岳之流可比。他的孫女是自小跟在他的身邊的,怎能與飛天神龍這麼要好?楚老弟,你剛才在場,依你看,他們兩人像是什麼關係?」
楚天舒道:「像是一對兄妹,而且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
鮑令暉道:「青城派的女弟子凌玉燕和崑崙派的弟子孟仲強曾經在路上先後碰上飛天神龍和黑衣少女,據他們說,當時那黑衣少女正在追趕飛天神龍,看情形似乎是女的愛上男的,但那男的卻不理她。」
鮑崇義道:「若然真的像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那就更加令人覺得奇怪!」
楚天舒忽道:「鮑大哥,你可知道齊燕然那個徒弟是怎樣死的麼?」
鮑崇義道:「這是一件十分秘密的事情,聽說他是被八名大內侍衛聯死的。但那八名侍衛也給他殺了七個,另一個受重傷。」
楚天舒吃了一驚,問道:「如此說來,他這徒弟是什麼身份?」
鮑崇義道:「我不知道。但出動這麼多大內侍衛去捉拿他,想必一定是犯了重案的欽犯了。」
鮑令暉道:「既然是大內侍衛秘密辦案,爹,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鮑崇義道:「是震遠鏢局的湯總鏢頭告訴我的。」
「震遠鏢局是北京最大的鏢局,總鏢頭湯懷遠人面極熟,三教九流,黑道白道,都有他的朋友。」
「唉,當年我就是因為不願結交官府,鏢行這口飯才混不下去的。」
鮑令暉笑道:「爹,你少發牢騷,說正經事吧。我聽過不止一次了。」
鮑崇義繼續說道:「湯懷遠有個朋友是御前三品帶刀侍衛,比一般的大內侍衛,身份還高一些。
「這件案子就是他對湯懷遠透露的。
「當然,他不會無緣無故透露這種有關欽犯的秘密,他是要湯懷遠幫他查出欽犯是屬於何家何派,師門來歷。要知欽犯縱然死了,來歷也還要查究清楚的。要是所犯的案重大,說不定同門也要受到株連。
「那個御前侍衛其實亦已有點懷疑欽犯可能是齊燕然的徒弟了,只因湯懷遠見多識廣,故此來向他求證。同時也想問他知不知道齊燕然的下落。
「他沒有說出欽犯的名字,也沒說出所犯的案情。不過對那欽犯的武功則說得甚為詳細,這是他根據那生還者親眼所見、親身所受說出來的。
「七名死者之中,有三名是給掌力破頭顱;兩名是給利劍穿心而死;一名是給重手法傷了奇經八脈,過後才死;一名是給欽犯反震回來的暗箭穿過喉嚨。唯一的生還者被他揮袖擊中面門,瞎二隻眼睛,鼻子也給打扁,而且受了內傷,頓時暈了過去。調養了大半年方始能夠復原。
「還有,在開始交手之前,那班大內侍衛曾經發過暗器偷襲,給欽犯用衣袖通通捲去,反打回來。不過八名侍衛的武功都是非同小可,因此只有較弱的那個被自己射出的透骨釘反射回來穿過了喉嚨,其他七人則還要經過一場吃虧才或死或傷。」
楚天舒問道:「這兩門功夫可是混元一氣功和流雲飛袖。」其實用不著問鮑崇義,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果然便聽得鮑崇義說道:「當然是了,否則我連齊燕然徒弟的名字都不知道,怎敢斷定死的是他?」
楚天舒道:「這件案子是在哪一年發生的?」
鮑崇義道:「乾隆六年。嗯,今年是乾隆十六年,剛好過了十年。」
「湯總鏢頭是知道我和齊燕然相識的,是以他在知道這件案子之後,特地跑到洛陽找我。」
鮑令暉想了起來,說道:「這就怪不得了!」
鮑崇義道:「怪不得什麼?」
鮑令暉道:「那一年震遠鑲局的總鏢頭湯懷遠是給洛陽一家商號保鏢來的。他到洛陽的第二天,我和郭元宰在姜雪君的家裡,後來徐中岳也來了,郭元宰是偷偷出來姜雪君的,不想給他師父見到,和我躲在雪君房中。
「我們聽得徐中岳和雪君父親談話,談的正是湯總鏢頭的事情,徐中岳覺得奇怪,說那支鏢不過值一萬多兩銀子,怎值得京師第一大鏢局的總鏢頭親自出馬?」
鮑崇義道:「他用保鏢作為掩飾,向我打聽齊燕然師徒之事。我是他們鏢局的舊人,他順便來看看我,就不會有人思疑了。」
楚天舒不覺心中一動,問道:「姜遠庸那年已經搬到了洛陽定居嗎?」
鮑崇義道:「不錯,正是那年來的。咦,老弟,你問這個幹嗎?姜遠庸人如其名,不過是個平庸的武師。」
鮑令暉笑道:「名叫遠庸,那是遠離平庸的意思。爹,你的解釋不是正好和原意相反麼?」
鮑崇義幼年貧困,不似他的兒子,是在他已經薄有資產之後出世的,他因為自己幼年失學,所以從小就讓兒子半天學文,半天習武。他讀的書目是不及兒子之多。
鮑崇義面上一紅,說道:「我不和你咬文嚼字,不管他是遠平庸也好,是近平庸也好,總之他是一個沒有什麼本事的平庸武師。」
楚天舒心裡暗暗好笑:「我這位姜師叔的本領雖然遠遠不及齊燕然,但比起你恐怕還是要高明得多。」說道:「我就是因此覺得奇怪,他是個平庸的武師,又是剛剛搬來洛陽的,為何徐中岳以中州大俠的身份,不借折節下交,這麼快就和他成了好朋友?」
鮑崇義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怔了一怔,說道:「或許是因為他看上姜遠庸的女兒吧?」
鮑令暉不覺笑了起來,說道:「爹,你又糊徐了。那年姜雪君還是未滿十歲的小丫頭呢。」
鮑崇義道:「俗語說人結人緣,或許是他們二人氣味相投,徐中岳這就讓他巴結上了。」
鮑令暉很不滿意父親的解釋,說道:「爹,你又錯了,我常去姜家,親眼看見的,姜武師對徐中岳就和你對徐中岳的態度一樣,不過是敷衍敷衍他而已。若然說到巴結,只能說是徐中岳巴結他。」
鮑崇義哼了一聲,說道:「那麼依你說,徐中岳為什麼要巴結他?」
鮑令暉道:「這個我也想不通。不過,他們是怎樣結交上的,我倒知道;姜武師有個堂弟是早就在洛陽的,他經常出入徐家,雖然不是吃徐中岳的飯,也可算得是徐中岳的門客。」
鮑令暉這個解釋,楚天舒也不滿意。不過他目前還不想讓鮑崇義知道姜遠庸是他的師叔,故此他也沒有把他心裡的懷疑說出來。
鮑崇義被兒子一駁,不大高興,瞪兒子一眼,說道:「姜家的事情,當然你知道得多。不過以往你去姜家無所謂,今後你可不要常往徐家!」
父親的意思,做兒子的心裡明白,那是說姜雪君現在已經嫁作徐家婦,要兒子避嫌,不能再去找姜雪君了。鮑令暉滿面通紅,說道:「爹,你的話題可拉得遠了。」
鮑崇義也不想在朋友面前令兒子難堪,於是在借題發揮「訓」了兒子一頓之後,便即笑道:「對,剛才談到哪裡,我都忘記了。無關宏旨的小事何必再去琢磨?」
鮑令暉道:「你說到震遠鏢局的湯總鏢頭特地跑到洛陽向你打探齊燕然師徒之事。爹,你可曾把你的所知告訴了他?」
鮑崇義道:「你當爹真是老糊塗麼?湯遠懷雖然是我的老朋友,我也不會告訴他的。
「他來問我,我心裡暗暗好笑,齊燕然那年攜帶孫女到他的鏢局找我,他是曾經見過齊燕然的,不過他不知道是齊燕然罷了。」
楚天舒不覺又是心頭一凜,想道:「聽說湯懷遠這個人極為精明能幹,怎的鏢局來了個陌生人他當時不加詢問?兩件事情,不過相隔三年,他也不該這樣快忘記,難道只因為鮑崇義已經不是他鏢局的鏢師,是客人的身份了,他就不便查詢麼?」
鮑崇義繼續說道:「湯懷遠這個人我是信得過的——
「他是因為鏢局的緣故,不能不結交官府,不會把什麼御前帶刀侍衛當作真正的朋友的。他跑來向我打聽,大概只是因為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不過雖然如此,凡事總是謹慎的好,我只能讓他知道我在三十多年之前曾與齊燕然相識,那也是他早就知道了的。至於那個欽犯,我敢斷定是齊燕然唯一的徒弟這一節,就不敢說出來了。」
鮑令暉道:「爹,你雖然沒有說出來,恐怕他也猜想得到。」
鮑崇義道:「他沒有見過混元一氣功和流雲飛袖,縱有思疑,也只是思疑而已。再說,齊燕然的徒弟已死,齊燕然也失了蹤,他就是猜中了也沒關係。」
楚天舒忽道:「齊燕然那徒弟是否當場身死,給那唯一生還的大內侍衛親眼看見?」
鮑崇義道:「這倒不是,那個後來僥倖生還的大內侍衛,當時是早已失了知覺的。不過據他告訴湯懷遠那個身為三品武官的朋友,在他未失知覺之前,那欽犯已經受了七八處傷,眼睛也已打瞎,胸口所受的傷且還是出身少林派的一個大內侍衛用金剛掌力震傷的!無論如何,料想他即使當時能夠逃走,也活不過三天!」
楚天舒道:「不過地的武功那樣高強,屍體既然未曾發現,所謂活不過三天的說法,恐怕也未必能夠相信了。」
鮑崇義道:「你懷疑他未死麼?」
楚天舒道:「我不敢說。不過據我今日所見,那飛天神龍的武功可有點古怪?」
鮑崇義道:「怎樣古怪?」
楚天舒道:「他能夠把七八枚透骨鈦捏成粉碎,又能夠在距離一丈開外,似是漫不經意的輕飄飄一掌拍出,就把徐中岳打得重傷。」他把剛才游揚說的比武經過說得不夠詳盡的地方,仔細說與鮑崇義知道。
鮑崇義道:「飛天神龍有多大年紀?」
楚天舒道:「大約二十四五歲。」
鮑崇義道:「那就決不會是齊燕然那個徒弟了,他那徒弟是十年之前已經成為欽犯的。用不著畫蛇添足。誰也知道,只有十四五歲的大孩子決不會成為欽犯的。」
楚天舒道:「但依鮑大哥之見,他的掌力是否像是混元一氣功?」
鮑崇義道:「這很難說,少林派的金剛掌和保定楊家的六陽手都能夠做得到像他所為,當然內力的運用不同,但要親自給招才能判斷。」
楚天舒道:「這樣說,最少也是甚為相似的了!」
鮑崇義道:「不,不錯……」似乎還有「下文」,但卻沒有說下去。
楚天舒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看他說話的神氣,心中已然明白,於其實他分明知道這是混元一氣功的,只是他自己不願意相信而已。因為他心裡害怕一件事情。」
鮑令暉忍不住說道:「爹,你與齊燕然已經十數載不通音訊,焉知飛天神龍不是他的弟子?再說你也不知道他那個死生未卜的徒弟是否有兒子?」
鮑崇義像是訥訥自語:「不會吧,他受大內高手的圍攻!自己都受了重傷,即使他有兒子,他又焉有餘力保護?」
鮑令暉道:「你不許他們父子不是同在一處居住的麼?」
鮑崇義忽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一吁長歎,說道:「假如飛天神龍是和齊燕有密切關係的人,不管是他的關門弟子也好,是他的徒弟也好,都是更加不堪設想了!」
楚天舒道:「為什麼?」
鮑崇義詫道:「老弟,你是聰明人,怎的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
楚天舒道:「請老大哥指教。」
鮑崇義道:「第一,齊燕然的俠名難免受他玷污。第二,他得了齊燕然的真傳,當今之世,除了齊燕然本人,還有誰能將他制服?齊燕然最疼他的孫女,他是否還活在人間,我不知道,但即使他還活著,恐怕他也不忍心親手剪除這個他的孫女所喜歡的徒孫了。」
楚天舒忽地緩緩說道:「飛天神龍雖然『惡名昭彰』但也未必真的像一般人所說那樣,是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
鮑崇義道:「你是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的吧?」
楚天舒道:「不錯。」
鮑崇義道:「那你又怎麼知道他不是那樣?」
楚天舒道:「我聽過他的『惡行』很多,但未聽說過有哪個名門正派的英雄人物遭他毒手。他所幹的『惡行』,比如說風雷堡的雷堡主給他割去腦袋,飲馬川的李寨主給他刺瞎雙眼等等,那些人就是一方之霸,縱然未算得俠義道的敵人,他們所做的壞事恐怕要比做過的好事多得多!」
鮑崇義道:「你說沒有名門正派的英雄人物遭他毒手?不見得吧?賀敬金給他割去一雙耳朵,賀敬金可是俠義道中大名鼎鼎的老英雄!」
楚天舒道:「徐中岳號稱中州大俠,比起賀敬金來,他更加是俠義道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鮑崇義心中一凜,說道:「你的意思是說,賀敬金和徐中岳一樣,都是沽名釣譽的偽君子?但不知你何所見而云然?」
楚天舒道:「我與賀敬金素不相識,更談不上清楚他的為人,但我相信假如他真的是配得上稱為俠義道中的老英雄,飛天神龍就不會割去他的耳朵!」
鮑崇義道:「如此說來,你倒是寧可相信飛天神龍是真正的俠義道了。」
楚天舒道:「最少我相信他不是如別人所說那樣的大魔頭。」
鮑令暉道:「不錯,我也這樣相信。」
鮑崇義道:「你又是憑了什麼這樣說?」
鮑令暉道:「爹爹,依你之見,剪大先生可算得是俠義道了吧?」
鮑崇義道:「他的為人我是十分清楚的,略有瑕疵或者免不了,但從大處著眼,假如他還不能算是俠義道,天下也沒有誰能夠稱為俠義道了。」
鮑令暉道:「爹爹,那麼我告訴你,你所尊敬的這位剪大先生,他對飛天神龍也是相當尊重的,最少他沒有把飛天神龍當作無惡不作的魔頭。」
鮑崇義道:「你怎麼知道?」
鮑令暉道:「在未做公證人之前,他叫飛天神龍做老弟。這樣的稱呼,最少也是不含敵意的吧?」
鮑崇義默然不語,心裡想道:「不錯,剪大先生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一個魔頭用上如此親熱的稱呼。」
鮑令暉道:「爹,你在想什麼?是否還不相信?」
鮑崇義道:「不,我是巴不得飛天神龍如同你們所說那樣,縱然不是俠士,最少不是魔頭。」
楚大舒忽道:「鮑大哥,我想出去找個朋友,今晚或許不回來了。不知你可放心讓令郎陪我去找?」
鮑崇義道:「當然可以,但不知要找誰?」
楚大舒道:「是鮑令郎相識的,年輕一輩的朋友。」
鮑崇義心裡想道:「和令暉最要好的朋友是郭元宰,郭元宰是徐中岳最喜歡的弟子,甚至是他心目中的未來女婿,莫非楚天舒是想從郭元宰的口中間接打聽飛天神龍與徐中岳之間的秘密。要知道飛天神龍是抱著拆散徐中岳夫妻的目的而來,誰也猜想得到,他們之間定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過節。郭元宰未必知道師父的秘密,但也不妨試一試向他打聽。」
鮑崇義老於世故,暗自想道:「楚天舒是武林世家的少年名俠,徐中岳不過是托人送他一張請帖,他居然就肯來了,料想決不會是為了來看洛陽的牡丹這樣簡單。嗯,他對飛天神龍如此關心,對齊燕然的事情也問得非常仔細,看來他與飛天神龍不相識恐怕也有多少關係了。甚或今日之事,也早在他意料之事?」打聽別人的秘密乃是武林中人的大忌,是以他與楚天舒的交情雖非同泛泛,也不便再問下去了。
鮑令暉陪同楚天舒出城,路上忍不住問道:「楚大俠,你的朋友在什麼地方?」
楚天舒道:「徐家你是常常去的,對徐家的情形,想必你非常熟悉?」
鮑令暉怔了怔,說道:「你要再去徐家?」
楚天舒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鮑今暉道:「你是不是要我陪你去找郭元宰?」他的想法和父親一樣。
不料這次楚天舒卻是搖了搖頭,說道:「不是。而且最好不要讓郭元宰知道。」
鮑令暉驚疑不定,說道:「那麼你是到徐家找誰呢?」
楚天舒輕輕的緩緩的說道:「找你的另一位好朋友。」
鮑令暉道:「你,你說的是……」
一個「誰」字尚未吐出唇邊,楚天舒已是接下去說道:「找的是新娘子薑雪君!」
「什麼?你,你要我的是姜雪君?」鮑令暉睜大了眼睛,似乎有點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天舒笑道:「不可以嗎?」
鮑今暉頓了一頓,說道:「你剛剛說過的,她目前的身份已是徐中岳的新娘子了啊!」
楚天舒道:「不錯,你指責得對。『新娘子』的稱呼是有點毛病,她與徐中岳可還未曾拜堂的。怎麼,你是不是害怕嫌疑?」
鮑令暉心亂如麻,不知怎樣回答才好。楚天舒繼續說道:「剛才你還瞧不出嗎?徐家的人,已經是不把她當作徐中岳的新娘子了!」
鮑令暉想起在徐中岳受傷之後,徐家上下根本就沒有一個人理睬姜雪君。徐家的大小姐徐錦搖更是曾經將她辱罵。禁不住氣往上湧,說道:「對,雪君怎能在徐家過這種痛苦的日子?我也不能任別人作賤於她!我應該勸她趁早離開徐家,即使她不聽勸告,最少我也應該去看一看她!」
但鮑令輝隨即想到:「我關心姜雪君是應該的,楚天舒與她非親非故,為什麼也要在晚上偷偷跑去會她?」
楚天舒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不會以為我是當真被她的美色所迷吧?」
鮑令暉不覺也給他引得笑了起來,說道:「楚大俠,你是正人君子,我怎敢想到歪路上去?不過我覺得有點奇怪罷了。」
楚天舒道:「錯了,錯了。第一我決不是目不斜視的正人君子,美色面前,我還是會看她幾眼的。第二、為色所迷也不能就算作小人,只要能夠發乎情、止乎禮,欣賞美人就像欣賞名畫那樣,目為美色所迷,心中並無齷齪念頭,那又有何不可?姜雪君之美,人所共見。我一到洛陽,就已經知道有四個人迷上她。不過以徐中岳迷得最為下作而已。他好比一個傖夫,看見一朵鮮花,就硬要將它折下來,插進自己的花瓶裡去。」
鮑今暉笑道:「其他三人呢?」
楚天舒道:「包括你老弟在內,縱然各人的著迷有所不同,都是並無可以非議之處。」
鮑令暉面上一紅,心裡想道:「其他兩個,一個自必是郭元宰了。還有一個,不知是指他自己還是飛天神龍。」
楚天舒繼續說道:「你覺得奇怪,大概是因為我和她素不相識,卻為何也要和你一起看她吧?」
鮑令暉不好意思承認,笑而不語。
楚天舒道:「這就正是我要你陪同前往去找她的原因了,她現在是徐中岳只欠拜堂的夫人,我與她素不相識,要是我去找她,恐怕她誤會我是輕薄之徒,非但不肯跟我出去,甚至還有可能不肯聽我解釋,一見面就用對付徐大小姐的辦法來對付我。」
鮑令暉道:「哦,原來你要我幫忙找她?」著重「幫忙」二字,「幫忙找她」,與「一同找她」,可是不大相同的。
楚天舒笑道:「正是,我要你替我約她出來,但先不必說我的名字。你放心,要是我對她有非份之想,就決不會和你一起去。」
鮑令暉滿面通紅,說道:「楚大俠,你別老是開晚輩的玩笑。我幫忙你約她出來就是。」他口裡沒有懷疑,心裡可是疑團難解:為什麼楚天舒如此神秘?
楚天舒歎口氣道:「我本來要找那黑衣少女幫忙的,但此刻她想必早已和飛天神龍離開洛陽了。我找不著她,只好找你老弟幫忙了。」
鮑令暉吃一驚道:「那黑衣少女就是齊燕然的孫女兒嗎?」
楚天舒道:「我想是的。」
鮑令暉道:「你可以找她幫忙,那麼你和她原是本來相識。」
楚天舒道:「不相識。」
鮑令暉再問:「今日飛天神龍和她相繼大鬧徐家,飛天神龍和姜雪君動了手,但任誰都可以看得出,飛天神龍對姜雪君實有愛意,黑衣少女和姜雪君雖然沒有交手,但卻恰好相反,她對姜雪君是滿含一敵意的。你說是嗎?」
楚天舒還是那句老話:「我想是的。」跟著補充一句:「不僅她敵視姜雪君,姜雪君也敵視她。」
鮑令暉道:「既然她們相互敵視收又怎能還請她幫忙你去找姜雪君?」
楚天舒道:「只要我見著她,她就不會敵視姜雪君了。」
鮑令暉道:「你越說我越糊徐,你和她既不相識,卻又有把握說服她不敵視姜雪君,這、這、這……」
楚天舒道:「你會明白的,而且很快就會至少明白一半。」
鮑令暉道:「一半?」
楚天舒道:「不錯,只待見過了姜雪君,你就至少會明白她的一半。明白了她這一半,黑衣少女那一半你也可以明白一兩分了。所以真正說來,你可以明白一大半。」
鮑令暉苦笑道:「既然如此,為了打破悶葫蘆,我只能趕快幫忙你去把人家只欠拜堂的新娘子偷偷約出來了。」
楚天舒哈哈笑道:「一點不錯,正是這樣。」
是的,一點不錯,正如楚天舒所料。
那黑衣少女名叫齊漱玉,正是齊燕然的孫女。
此刻他們已是在洛陽城外。
飛天神龍的流血是已止了,但不知是否因為心力交疲,騎在馬上也睡著了。
齊漱玉騎術極精,一隻手半環形的抱著他的腰,使得飛天神龍不至墜馬,那匹馬仍然向前奔跑。
馬跑得快,她的思想跑得更快。不過一是向前跑,一是向後跑。因為她想的都是往事。雖然她很年輕,和新娘子薑雪君一樣,都是十九歲。人生的經歷也很單純,但還是有許多難以忘懷的往事。
比如這一件……
時光倒流,是十年前的除夕晚上。
她家裡只有四個人:爺爺、她、丁大叔和王媽。
丁大叔的年紀和爺爺差不多,是她家的僕人。爺爺對他很好,以乎從來沒有把他當作僕人看待,時常拉他一起喝酒。
不過她卻不喜歡丁大叔,甚至有點怕他,他很少說話,一張陰陽怪氣的臉孔好像上了一層霜。
王媽是她母親的奶媽,也是她的褓姆,她一出世就照料她的人。王媽會做點心給她吃,會說故事給她聽,還會給她做繡花的衣裳。
她很喜歡王媽,就只有一樣不喜歡。她是她母親的奶媽,但每當她問起母親的事情,王媽是從來不說的。
她的父親早死,死的時候,她還未曾出世,這事她知道。——但她知道她母親沒有死,只是不知到哪裡去了。她對母親的記憶極其模糊,母親出走那年,她才不過三歲。
母親為什麼要拋棄她呢?如今又是在何處呢?
爺爺不肯告訴她,王媽也不肯告訴她。
爺爺對她十分疼愛,但一問起母親,爺爺就會生氣,說她不配做她的母親,要她把母親當作已經死了。所以,她不敢再問爺爺。
王媽當然不會生氣,但她同樣不肯解答她心中的疑問。或許不是不肯,而是她不知道。
她肯告訴她的,只是有關她母親的一些瑣碎事情。比如說母親長得很美,繡花繡得比她還好,而且還會做詩。詩做得好不好,王媽不懂。但她知道她的母親有才女之名。什麼叫做「才女」;王媽也不大懂,「大概做詩做得好的人就叫做才女吧,所以你媽媽的詩一定是做得很好的。」王媽說。
她到現在還不懂得做詩,她也不想知道母親的詩做得如何,她只想知道母親住在哪裡。
可惜沒人能告訴她。
家裡的人口雖然少,過年的時候,還是頗有熱鬧的氣氛的,家裡早已粉刷一新,爺爺的案頭多了兩盆水仙,客廳還有一個大花瓶插著梅花。丁大叔的臉上也有了笑容。她更高興,只等一到新年,她就可以大放鞭炮。
除夕這天晚上,她照往年慣例,陪爺爺「守歲」。所謂「守歲」。也只是爺爺許她今晚睡得遲些而已,並不是真的陪爺爺守到天亮。
不過這年的除夕,她卻是真的名副其實的守歲了。
爺爺喝了兩杯酒,又像往年除夕一樣,翻來覆去的念起那兩句詩來了。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她六歲認字,七歲讀書,八歲爺爺就教她念唐詩三百首。今年九歲,過了年就十歲的「大」姑娘了。去年還不很懂的,今年懂了。可是——」
這兩句詩的意思,她懂。
爺爺為什麼要念這兩句詩,她不懂。
「除夕夜,盼望遠方的親人回來。」爺爺念這兩句待的心情大概是這樣吧?
可是他盼望的親人是誰呢?
她的父親,亦即她爺爺唯一的兒子,早已在她未出世之前死了,死了的人當然不會回來。
她一問起母親,爺爺就會生氣,這個「萬里未歸人」,當然也不會是她的媽媽。
那麼是誰?
去年還不很懂的今年懂了,她知道爺爺是在想念他的徒弟,一個她從未見過面的姓衛的「大師伯」。
爺爺常常說起他,今年說得更多。不但和丁大叔說,也和她說,雖然她從未見過這個師伯。
這位衛師伯是江湖上享有大名的大英雄,這是她從爺爺和丁大叔談話中知道的。可是她不愛聽他們談的那些江猢上的事情。她喜歡平靜,喜歡看王媽繡花,喜歡聽爺爺講七仙的故事。她不想知道江湖喜歡那些相互的仇恨和廝殺。何況爺爺和丁大叔所說的有關這位從未見過面的大師伯的事情,又摻雜著大多的江湖「唇典」(術語),她根本聽不懂。
不過她卻很喜歡爺爺淡的這位大師伯小時候的一些「小事」,大師怕是七歲那年跟爺爺學武的,比她現在的年紀還小兩年。「原來大師伯小時候比我還要頑皮,不過他學武比我專心得多。」
師父思念得意的弟子,這種心情,她縱然年紀小,也懂得的。
她不懂得的是,為什麼爺爺只疼愛徒,對自己兒子反而似乎並無思念呢?(最少爺爺給她的感覺是如此的。)
爺爺非但不願提起她的母親,對她的父親也很少談及。正是因此,她對那位從未見過面的大師伯比對自己的父親還熟悉得多。
難道只是因為她的爹爹已經死去,爺爺為了避免傷心,才不提起他嗎?
老年喪子,當然是很傷心的,但她知道,爺爺不願稱她談起爹爹的事,恐怕不僅僅是為了避免傷心這樣簡單。
有一次他和丁大叔喝酒,她在院子裡捉蟋蟀,本來不想偷聽他們說話的,但還是聽見了。
丁大叔開頭說些什麼,她沒有留意聽,她是聽到丁大叔提起「少爺」二字,她才開始豎起耳朵的。
她知道丁大叔說的「少爺」,就是她的父親……
可惜丁大叔只說了「少爺」這兩個字;就說不下去了。
「噹」的一聲,打斷了丁大叔的說話。
爺爺把酒杯摔得粉碎,丁大叔嚇了一跳,她躲在外面的院子裡也不敢出聲。
初時她以為爺爺生丁大叔的氣,還覺得奇怪,爺爺一向是和丁大叔像老朋友一般,從來不會對丁大叔說一句重話的,怎的突然生起丁大叔的氣呢。
原來爺爺不是生丁大叔的氣,是生她爹爹的氣。
「不肖子縱然當真死了,也是活該,我不會為他傷心,更不會替他報仇!」爺爺搪破酒杯,大聲的說。(;
丁大叔不敢再說下去,她也嚇得連忙躲回房間……但她知道爺爺雖然那樣說,其實還是傷心的。因為是她聽見爺爺說話聲音都嘶啞了,而且在吃晚飯的時候,她看見爺爺的眼眶還在紅著。
那時她年紀小,還不懂得仔細琢磨爺爺的說話,如今想了起來,不覺心頭又多了一個疑問。
「爺爺說的是『縱然當真死了』這六個字,那麼是不是也有可能爹爹未死呢?」
現在她已是滿了十九歲的「大小姐」了,十九年從未聽見過有關爹爹的任何消息,那麼想必在爺爺摔酒杯生爹爹的氣那年,爹爹態怕是已經「當真死了。
她壓制下自己的胡思亂想,仍然把回憶的線索接回去。回到十年前那個除夕晚上。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爺爺又在嘮嘮叨叨的和丁大叔談說他的愛徒了,說得甚至今她有點妒忌那位從未見過面的大師怕了。「爺爺最疼愛的人,到底是那位大師伯呢還是我呢?」
那位衛師伯在師門學藝的瑣事,她也聽過不止一遍了,她懨懨欲睡,眼皮已經瞌上了。
忽然聽得篤、篤、篤的串音,是枴杖的聲音。她見過盲人扶著枴杖走路,就是這種聲音。奇怪,除夕夜,三更已過,還有人在外面走路?而且聽枴杖點地的聲音,來得急驟之極,正是向她的家門走來的。
聽得見拍門的聲音了。
「誰?」爺爺喝問。
「師父,是我、我,承綱回、回來了!」嘶啞的、低沉的聲音,聽得令人心裡打顫。
噹啷一聲,爺爺手裡的酒杯在地上開了花。就像上次她看見的那樣。
不過這次並不是爺爺摔的,是爺爺控制不了他顫抖的手,酒杯從他手中跌下來,碎成片片的!
她嚇了一跳,人也頓時從睡魔襲擊之下清醒過來了!
「啊,綱兒是你,我終於盼望你回來了!」爺爺顫巍巍的站了起來,走出院子。
用不著爺爺告訴她,她已經知道來的是誰了。
她知道是爺爺年年除夕夜盼望的「萬里未歸人」,這個「未歸人」,今年終於歸來了!
可是——
等不及爺爺跳去開門,那位她從未見過面的大師伯已經把大門推開,自己走進來了。
但第一個走進來的卻不是大師伯。
進來的是兩個人,走在大師伯的是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濃眉大眼的小伙子,是他牽著大師伯走進來的。
除夕夜,廳堂裡,院子裡都掛滿燈飾,燭光、燈光,明如白晝。
大師伯形容枯稿,衣裳破爛。扶著枴杖走路,一跌一拐,她做夢也想不到,爺爺在她心中塑造的「大英雄」形象竟是如此!
再看清楚,她更禁不住嚇得尖叫起來。
大師伯臉上兩個空洞,眼眶裡沒有眼珠,滿臉都是血污。
爺爺顫聲叫道:「綱兒,你怎麼啦?」
大師伯忽地拋開枴杖,跪在地上。那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也跟在他的後面跪下了。
「綱兒,你這是幹嘛?」
「師父,我求你一件事情。唉,師父,你的大恩我點滴未報,如今又要……」
「你說吧,我無有不允!」
「我這個孩子想請師父替我將他被養成材!」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孫兒,這些話還用得著你和我說嗎?不過,你……哎呀,你……」
爺爺緊緊抱著大師伯,大師伯的頭更為低垂,好像抬不起來。她凝神細聽,還隱約聽得見大師伯斷斷續續的話語。
「師父,你,你對我恩重如山,恕我今生無法報答你了,非但無法報答你,還要累你為這孩子操心,我、我實在過意不去。我的事情,這孩子會告訴你的。」
大師伯死了,後來她才知道,大師伯是運用殘餘的功力,自斷經脈而亡的。他的性格極為倔強,他不願意在武功被毀而且變成殘廢的情形之下再活下去。
從此她多了一位異姓的哥哥,大師伯的孩子衛天元。
起初她妒忌這個哥哥,妒忌他比自己更得到爺爺的龐愛。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妒忌減少了,變得越來越是喜歡和他一起玩了。
但衛天元卻是不喜歡玩的,他喜歡的似乎只有武功。往往在她纏著要他出去玩的時候,甚至會板起臉孔罵。但說也奇怪,她對爺爺的話也不聽的,卻肯聽這個哥哥的話了。衛天元罵她,她非但不生氣,而且還願意跟他一樣的勤練武功了。
她用心練武,爺爺很喜歡,衛天元很喜歡,她也很喜歡。因為她知道,要是她的武功哪天練得特別好的話,天元哥哥會對她特別好,往往不待她開口,就肯陪她捉鳥兒,去摘野花。
她不怕天元哥哥罵她,只怕他不理睬她。她越來越多發現,常常在兩人一起玩的時候,天元哥哥會突然走過一旁,臉上露出優郁的神情,呆呆的望著天邊的白雲。
為什麼他會這樣,她問他,他不肯說。
唉,她現在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三年前已經知道了,不過知道得沒有現在的清楚而已。
衛天元是五年前離開她家的,一去兩年,方始回來。那時她已經是十六歲了,大人的事情,也肯讓她知道一點了。
她知道衛天元是出去找尋殺父仇人的,她也知道他曾經與徐中岳在嵩山比武之事,但她知道徐中岳不是他的殺父仇人,否則以他的武功,當場就可把徐中岳殺了。不過他對徐中岳的生平行事似乎極為關心,那次回來,就是為了向爺爺查問有關徐中岳的一些事情。
他在家裡住了十多天又要走了,臨走那天晚上,爺爺和他單獨談話,她又忍不住悄悄走到後窗偷聽,唉,想起他們那晚的談話,她就不覺臉紅。
她停止了想下去,不僅是為了害羞,她發現衛天元已經醒了。
她勒著坐騎,準備把衛天元扶下來,但衛天元不用她扶,已經能夠自己下馬了。他們走進樹林歇息。
齊漱玉還是有點放心不下,說道:「大哥,你的傷怎麼樣?」
衛天元笑道:「我只不過劃破一點皮肉,算得了什麼?」
齊漱玉道:「但當時我看見你一口的鮮血吐出來,可把我嚇得慌了。大哥,你當真沒受內傷?」
衛天元道:「當時我心裡不舒服,吐了一口血,反而覺得舒服了。」
齊漱玉的心上蒙上一層陰影,歎口氣道:「大哥,你怎值得為一個負心女子作踐自己的身子?」
衛天元道:「她沒有負心,她從來沒有答應過我什麼。」
齊漱玉道:「唉,那就叫我更擔心了。你竟然這樣迷戀她麼?」
衛天元似乎有點著惱,說道:「小妹,你不懂的。她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我只是不願意她嫁給我討厭的徐中岳!」
其實真的只是如此簡單嗎?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或許他連自己也欺騙了。
齊漱玉不敢說下去。只是帶著優郁的神色看著他。
衛天元的目光和她接觸,不覺有點內疚於心。想了一想,緩緩說道:「小妹,你對我好,我知道。我可以告訴你,當時我回劍自殺,並不是真的想自殺的。至於為了什麼,那你就不必再問了。」
齊漱玉聽了此言,轉優為喜,說道:「你真的不是要為她自殺,那、那我就放心了。大哥,多謝你解開我心上的一個結,我高興得很。」果然聽話得很,沒有再問下去。
衛天元不敢接觸她的目光,心中自責:「小妹,我對不起你,我雖然不是真的想為她自殺,但一顆心還是放在她的身上。」
原來他當時回劍自刺,是想試試姜雪君對他是否還有情意的,一試之下,發覺姜雪君驚駭莫名,那霎那間,對他的關切之情表露無遺。他絕對相信,假如不是師妹當時已經出手的話,姜雪君也會撲上來阻止他自殺的。也正因他試出了姜雪君對他的情意,故此他的一顆心也只能還是留在姜雪君的身上了。
「小妹,我想靜坐一會,你替我把風。要是徐家有人追來,你可以打發的,就替我打發吧。」衛天元道。
齊漱玉道:「大哥,你放心,徐家那些人,除非剪大先生親來,否則料想我還對付得了。」
衛天元盤膝簡坐,閉目運功,不過片刻,頭頂冒出熱騰騰的白氣,齊漱玉又是歡喜,又是佩服,心裡想道:「原來元哥已經練成了太清氣功,我倒是不用為他擔憂了。莫說他受的只是一點輕傷,即使是更重的內傷,他也能夠運功自療。」
不過她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擔憂,相反她還是心事重重的。
「他的傷可以無妨,只不知他傷好之後,肯不肯跟我回家?」
「他說過只想見那位姜小姐一面,如今他的心願已償,不管是恩是怨,也該了結了吧?
「但他們的交情可非比尋常,比起我來,那位姜小姐和他更是青梅竹馬之交。他們這次見面,又是在這樣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形之下。元哥,他能夠拈得起放得下嗎?」
斷了線的回憶又再接起來了,她想起了三年前那個晚上,衛天元回家不過住了半個月又要離開的那天晚上,她在爺爺的後窗,偷聽到他們的談話。
她在他們那次談話之中,才開始知道有個姜雪君的。
在她偷聽之前,他們說了些什麼,她不知道。她聽到的第一聲是爺爺的歎氣。
爺爺歎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決不會讓你的小妹受人欺侮,我當然相信你會捨棄自己的性命也要保護她一生平安。但我叫你照顧她的一生可不是這個意思。」
衛天元道:「爺爺,我懂得你的好意。但我大仇未報,我、我不敢……」不敢什麼,他沒說下去。但爺爺是懂的,她也懂的,衛天元是在找個藉口,推卻了她爺爺的「好意」。
爺爺沉默了一會子,忽地問道:「你出外兩年,可打聽到你姜伯伯的下落?」
衛大元道:「尚未得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
爺爺說道:「聽說你姜伯伯有個女兒?她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衛天元道:「她叫姜雪君,年紀恰好小妹一樣。」
爺爺說道:「有一件事我本來不該問你的,但我把你當作自己的孫兒,我想知道你的心意,希望你也對我實話實說。」
衛天元道:「爺爺想要知道的我決不敢隱瞞。」
爺爺說道:「你爹和姜志奇是好朋友,你們兩家又是鄰居,不知你爹和他是否有過聯煙之議?」
衛天元道:「沒,沒有,沒有。」她躲在窗外,雖然看不見,也可以想像得到,他一定是滿面通紅了。
爺爺微笑道:「別緊張。你怎麼知道沒有?」
衛天元聲調低沉:「出事之後,爹爹和我從家鄉跑到這兒,在路上也走了十多天,他把一生的事情,幾乎都對我說了。哪些人的恩未報,哪些人的怨未清,我都知道。對姜伯伯,爹爹只是要我記得他的恩義,但可沒有叫我如何報答。除此之外,他就沒有提到別的事情了。」
爺爺說道:「不錯,那一年你也已經有十四五歲了,是個懂事的大孩子了,假如他曾給你定親,一定會告訴你的。」頓了一頓,接著又再說道:「何況你的姜伯伯是對你們父子有過恩義的人。你爹自必料想得到,在他出事之後,姜家也一定會給他連累的。但方語有云:大恩不言報。他沒叫你如何報答,只是覺得這種思情難以報答,並非叫你不用報答。」
衛天元低聲道:「我明白。」
聽到這裡,她的心又卜卜的跳起來。爺爺和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呢?」
只聽得爺爺繼續說道:「元兒,你不要害羞,你老實告訴:心裡是不是喜歡姜伯伯的女兒?雖然你們並無婚姻之約,但要是你喜歡她,我也願意盡我的力,幫你打聽他們下落,玉成你們好事。唉,要是在一個時辰之前,我還不會說這樣的話的。但現在我已經想明白了。姻緣不能勉強,我也不能只是為我的孫女兒打算。」
當時她年紀小,不懂這是爺爺以退為進的戰略,心裡還埋怨爺爺。「我並不是非嫁給元哥不可,但爺爺你為外人想得這樣周到,也不問我高不高興你想做的這個媒,我心裡就不服氣。」
衛天元說道:「爺爺,你別忘記那位姜姑娘是和小妹一般年紀,當時她還未滿十歲,要說我喜歡她,也只是好像我喜歡小妹一樣。不過,我很想見她一面,希望能夠知道她有個好歸宿,我才安心,這倒是真的。」
爺爺說道:「好,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你去吧。我也希望你下次回來的時候,能夠帶給我那位姜姑娘已經有了好歸宿的好消息。」
齊漱玉想起了爺爺那天晚上和衛天元的說話,不禁苦笑起來:「姜雪君嫁給徐中岳,未曾拜堂,就給元哥搗個稀巴爛,不知道算不算是好歸宿呢?」
她倒是不禁地有點可憐姜雪君了。「徐中岳已給元哥打得重傷,又掃盡他的面子,他還能夠和姜雪君繼續做夫妻嗎?」
心念未已,只見衛天元已經張開眼睛,站了起來。
「小妹,你不必為我擔憂了,我說過這點傷算不了什麼的,你瞧——」衛大元口裡說話,一掌劈下,把一株粗如兒臂樹枝劈斷,斷口有如刀削一般。「你瞧,我的功力是不是已經恢復了?」
齊漱玉喜道:「元哥那麼咱們這就回去吧。我是瞞著爺爺出來找你的,早點回家,也免得爺爺擔心。」
衛天元笑道:「我早知道你是瞞著爺爺出來的了,你是該早點回去。」
齊漱玉道:「你在這裡事情已了,爺爺一樣的盼望你回去。」
衛天元道:「小妹,你聽我說,我要你先回去,不必管我。」
齊漱玉道:「為什麼?你不回家,要上哪兒?」
衛天元道:「我還要去徐家一趟!」
齊漱玉的臉龐好像晴空罩上烏雲,半晌歎口氣道:「原來你還是捨不得離開那位姜姑娘。」
衛天元道:「我這次並不是為了去見她的,雖然可能也見到她。
齊漱玉不作聲,眼眶裡已沁出淚珠,顯然是不相信他的說話。
衛天元內疚於心,說道:「小妹,我不騙你,我真的是為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齊漱玉幽幽說道:「你別忘記我和你那位姜姑娘一樣,今年已經十九歲了,不是『小妹』了。」
衛天元勉強笑道:「好,那我就叫你大妹子,不叫你小妹了。你相信我,我不是哄騙你的。」
齊漱玉道:「那你再去徐家,是為了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
衛天元道:「我是為了徐中岳。」
齊漱玉道:「你不是已經將他打得重傷了嗎?」
衛天元道:「有一件事情,我尚未查得清楚。你記得嗎,上次我口家的時候,不是曾經向爺爺查探過一件有關徐中岳的事情?」
齊漱玉想了起來,說道:「記得,你是想要知道,在你家遭受鷹爪襲擊那晚,徐中岳是在什麼地方。後來爺爺也給你查探到了,當時他是在黃河邊上的鳳陵渡收服黃河三鬼。你的家在萊蕪,和風陵渡距離千餘里,爺爺就是根據這一點推斷徐中岳不可能是你的仇人的。」她心裡有一句話不敢說出來的是:「你把他打得重傷,還不是只為了妒忌他嗎。未免太過份了。」
衛天元忽道:「你猜錯了。」
齊漱玉正在胡思亂想,聞言不覺嚇了一跳,心想:「我還沒有說出來,他怎麼知道我在猜疑他。」
衛天元繼續說道:「徐中岳是最善於作偽的人,連爺爺那樣精明,也受他的騙了。」
齊漱玉一怔道:「你說的是什麼事情?」
衛天元詫道:「說的就是徐中岳當年隱瞞他的行蹤這件事呀,你怎的好像有點魂不守舍的模樣?」
齊漱玉笑道:「你一開口就說我錯,我怎知原來你是在說徐中岳,他怎樣隱瞞行蹤?」
衛天元道:「那年我家遭禍的那幾天,他其實並不是在風陵渡。」
齊漱玉道:「但爺爺已經向許多江湖朋友查問過,那個時候,他正在鳳陵渡對付黃河三鬼。這也是當時轟動江湖的一件大事,怎能作假?」
衛天元道:「拆穿了很簡單,他和黃河三鬼本來是好朋友。他叫黃河三鬼自己放出謠言,說是被他單槍匹馬挑了秘密舵子,比武比不過他,只能向他降伏。江湖上極少有人自滅威風的事,當時又沒外人在場,他們三兄弟這麼說,別人還能不相信嗎?何況當時徐中岳的俠名正是如日方中的時候。」
齊漱玉恍然大悟,說道:「怪不得你和徐中岳嵩山比武之後,過了三年才去找他繼續這場未完成的比武,敢情你是在這三年之中去查探這件事的真相。」
衛天元道:「不錯,我也是最近才打聽到真相的。」
齊漱玉道:「如此說來,你已經可以確定徐中岳是你的仇人之一了,為何你今天又不殺他?」
衛天元道:「我只知道他當時不在風陵渡,但是否他就是我的仇人之一,可還不敢斷定。我只覺得他和當時在場的一蒙面人相似,因此還要去找證據,而且今日有剪大先生等人在場,我若是一出手就打死他,豈不是更成了大魔頭了?」
齊漱玉道:「證據難找嗎?」
衛天元道:「說易不易,說難不難,要看機緣是否湊巧。嗯,我把你想要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你應該相信我不是謊言騙你了吧?此事只能我一個人辦的,你先回去吧。」
齊漱玉無可奈何,只好答應。心裡則在打別的主意。
衛天元獨自下山,不覺又是心亂如麻:「這件事恐怕還要雪君助我才行,不知她肯不肯幫我對付她的丈夫?」突然他發現了自己內心的秘密,他並不只是為了查明這件事的真相而去徐家的!
※※※
新房裡沒有新郎。
有的只是個名份未定的「新娘」。
未曾正式拜堂,能不能算是新娘呢?姜雪君不通律例,也不懂禮法,她不知道。
那個丫環將她扶入新房,趕忙就退出去了。因為她怕得罪小姐。
要不是有郭元宰叫她出頭,她這個「新娘」恐怕根本進不了新房。
郭元宰也沒來看過她,不知是為了避嫌還是為了要服待業已受了重傷的師父——她的「新郎」。
新郎傷得如何,沒人告訴她,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是覺得這情景未免有點滑稽。
洞房裡冷冷清清,只有一對燒殘的紅燭伴她。
本應該是洞房紅燭薰羅帳;
卻誰知變成了: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做新娘做得這樣倒霉大概也只有我了。」
不過她並不埋怨自己的「命苦」,相反,她有一種輕鬆的感覺。
她並不埋怨,只是覺得「滑稽」。她想笑,但卻笑不出來。
小時候她是很喜歡笑的,衛天元就曾經和她說過,最喜歡看她的笑臉。
而現在她也正是為了衛大元的緣故,笑不出來。
輕鬆的心情變得沉重了,血濺禮堂的一幕好橡還在眼前。她的手上似乎還有衛天元的血腥氣味。
雖然她並沒有沾上衛天元的血,「我雖未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這句話也用不上;但衛天元刺傷自己,她總覺得,好像自己刺傷他的一樣。
「奇怪,我為什麼沒有想到傷得比衛天元更重的新郎呢?」
現在,她忽然想起這個「可憐的新郎」了。要說衛天元的傷是為她的緣故,徐中岳的不幸恐怕是更加為了她吧?
這是一個噩夢,但這樣的噩夢,她並不是第一次經歷。十年前的那個噩夢,比今日的這個噩夢還更可怖。
衛天元的影子在她面前搖晃,形象也漸漸變了。變作了十四五歲的大孩子。
那時他們二人是名副其實的青梅竹馬之交。
衛天元比她年長五歲,他們自小就像一對兄妹。
其實說個「像」字還不大恰當,衛天元幾乎可以說是在她的家裡長大的,他們比許多人家的親兄妹還親。
衛伯伯常常出門,在家的日子,一年裡加起來恐怕還不到一個月,衛伯伯一出門,孩子就托給她的爹爹照顧。衛天元在她的家裡住,待父親回來才搬回去。一年裡有十一個月住在她的家裡,亦早已習慣把她的家當作自己的家了。
她稍懂人事後,曾經問過爹爹,衛伯伯幹什麼的,為什麼常不在家。爹爹總是叫她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說是說給她聽,她也不懂。她也問過衛天元,衛天元告訴她,他的爹爹在外面有許多朋友,因此要常常出門去找朋友。她覺得有點奇怪,但衛天元能夠回答她的就只是這麼多,再問他,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了。
她還清楚記得衛伯伯最後那次回家是臘月甘三的「小年夜。」
他是在她的家裡吃了小年夜飯,才接元哥回去的。
她也清楚記得,就是在吃這頓小年飯的時候,她第一次聽見徐中岳的名字的。
是衛伯伯在喝了許多酒之後,和她父親提及這位中州大俠的名字。
他告訴她的爹爹,這次在外面交了一位好朋友,這位好朋友就是鼎鼎大名的中州大俠徐中岳。
爹爹和他開玩笑的說:你不是一向不喜歡和客人結交的嗎?你常說江湖上所謂「大俠」,多半是浪得虛名之輩,怎麼這次卻一反常態了。
衛伯伯說這位中州大俠與別的「大俠」不同,他的確是個仗義疏財的俠士,可惜的就是太有錢。
她年紀小,聽不懂這句話。不過在爹爹和衛伯伯的談話之中,她也約略懂得衛伯伯的一點意思,衛伯伯似乎更願意和窮人交朋友。雖然富人不是不可結交,但要做到推心置腹的朋友,總是多少有點顧忌。
衛伯伯顧忌什麼,她不懂,也不敢問。
她的爹爹聽了衛伯伯這麼說,方始好像放下一重心事似的,不住點頭,說道:「是啊,逢人但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徐中岳雖然俠名遠播,你和他亦是一見如故,但到底是新認識的朋友,依我看來,你幹的事情,暫時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
衛伯伯笑道:「這個我懂,目前我也還未知道他是否和咱們是一條道上的人,我怎能就把秘密都告訴他?」
爹爹說道:「我就是怕你太過熱心,容易相信朋友,你能夠謹慎一些,我就放心了。」
她不耐煩聽大人說話,把元哥拉過一邊,和他說道:「我給你捏了一個泥人縫上新衣。」
他們躲在角落裡悄悄說話,但媽媽卻聽見了。媽媽真多事,過來就笑話她。
「你當元哥還是小孩子麼,他已經長得和他的爸爸差不多一股高了。」
「他長得高那又怎佯?」
「他已經不是玩泥人兒的年紀了。衛伯伯這次回來,不久就要走的。你也別要老是纏著元哥陪你玩了。趁衛伯伯在家,你和元哥都應該跟衛伯伯多學點正經的本事。」媽媽說道。
她噘起小嘴兒道:「誰說我老是纏著元哥玩,元哥天天都和我練武的,還教我武功,我要送一件禮物給他。我知道拿錢買來的禮物不稀罕,所以我就親手給他捏個泥人兒。媽,給你這麼一說,他本來喜歡我的禮物也不敢要了!元哥,你說是不是喜歡這個泥人兒的。」
元哥似乎答得有點勉強,「我、我喜歡的。」
「那你為何不接,你怕我媽媽說你?」
元哥的臉紅了,說道:「反正你還要給它縫上新衣,明天我再來拿不好麼?」
「不,我要你先拿去,放在你的枕邊,讓你明天一張開眼睛就瞧見它,那你就會想起應該早點來找我了。」
媽又多事了,笑道:「瞧你這樣捨不得離開元哥,我恐怕也得早點和衛伯伯說了。」
衛伯伯放下酒杯問道:「大嫂,你要和我說什麼?」
媽媽笑道:「雪兒捨不得她的元哥回家呢,我說不如讓咱們兩家合作一家吧。」
衛伯伯哈哈笑道:「現在已經是一家人了,將來也不會分作兩家的。不過他們還小,這件事慢慢再談不遲,嗯,說到回家,我也是應該和元兒回家了,家裡都還未曾收拾呢。」
玉兒怎知道元哥這次走出她的家門,非但明天不能回來看她,永遠也不能回來了。就在這天晚上,他們的家永遠失去了。
這天晚上,她忽地從夢中驚醒過來。
她好像聽見元哥的呼喊。一醒過來,只見房間裡燈光明亮。她的母親已經穿著整齊的坐在她的身邊了。她其實是給母親輕輕搖醒的。
她嚇得跳起來,睜大眼睛看媽媽。
外面傳來一陣陣金鐵交鳴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了。
她還聽見了衛伯伯叱吒的聲音,但元哥的呼喊卻聽不見了。
「別怕,別怕,衛伯伯和爸爸一定能夠把強盜打跑的。媽媽守在你身邊,也決不會讓強盜傷害你的。」媽媽緊緊將她樓在懷中。
媽不知道,她並不是害怕。
她在掙扎。
「你幹什麼?」媽媽摟得更緊,低聲問她。
「我要去看元哥!」她大聲說。
「你別鬧,你出去非但幫不了元哥,反而會令他更擔心。聽話,聽話,爸爸就回來了,元哥也會過來看你的。」
果然,媽媽說了這話沒多久,廝殺的聲音就聽不見了。爸爸也果然回來了。
但只有爸爸回來,沒有她的元哥。
「元哥呢?我要……」
她說了一半,驀地發現爸爸身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血污。地真是嚇得慌了,也不敢纏住爹爹問她的元哥了。
爸爸卻微笑的安慰她:「你放心,元哥沒事。那幫強盜都給衛伯伯打死了。」
「爸,你受傷啦!」元哥沒事,她放心了。但爸爸這副模樣,令得她比剛才更加擔心。
爸爸說道:「別慌,爸爸身上沾的是強盜的血,爸爸沒受傷。」
「你騙我,我看見啦,這裡的傷口還流著血。」她忽然變得很懂事,從媽媽手裡接過金創藥,就替爸爸塗上。
「爸爸受的只是輕傷,不礙事的。雪兒的娘,你不要花功夫替我裹傷了,咱們得趕緊離開這裡。」
爸爸是對媽媽說的,不過她更心意,忍不住立即就問:「為什麼?強盜不是都給打死了麼?」
本來她還要問:「強盜都已死了,元哥為什麼不來看我呢。」但爸爸卻已打斷她的話。
「大人的事你不懂,以後爸爸再告訴你。衛伯伯和元哥已經走了,你可不能吵鬧,現在你只能乖乖的聽爸媽說話,將來再能見著他們。」
她呆了,想哭,哭不出來。
「快,幫我放火!雪兒,你也來幫爸爸,多點幾個火頭!」爸爸好像發狂一樣,把他心愛的圖書字畫都扔在地上,潑上油,點燃了!
媽媽也似乎給嚇得呆了,火光照著她蒼自的臉,只聽得她顫聲叫道:「強盜都沒來放火,為什麼咱們要親手燒燬自己的家?你也不許我收拾一點東西,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爸爸歎了口氣,急聲說道:「孩子不懂事,難道你不懂?這幫強盜,不是普通強盜,咱們已經捲入漩渦,即使今晚來的這幫強盜全部死光,咱們也不能免禍的。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一把火燒個乾淨,讓他們的人以為業已玉石俱焚,同歸於盡。從此咱們埋名隱姓,遠走高飛,或許可以避過羅網。你看衛家那邊的火光,他早已這樣做了。」
媽媽這才狠狠的咬一咬牙,說道:「我懂,我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要有柴燒,咱們就必須自己放火!」
唉,她可是捨不得離開這個家,這個她和元哥一同長大的地方。
她是在火光融融之中,含著眼淚,讓媽媽抱著她離開這個即將燒燬的家的。當時她稚嫩的心只是在想,「我們在別的地方大概會有一個新家的,但元哥他還會做我們的鄰居麼?」
從此她沒回過故鄉,但時光並沒沖淡她的回憶,她是越來越懷念她的老家了。
她知道即使回到原來的地方,她也不知道何處是她的老家了。她的老家早已變成一堆瓦礫,甚至連瓦礫也都不見了吧?她知道老家是給「埋葬」了,但不能埋葬的是她的回憶。
如今她又有一個新的「家」了,但這個「家」能算是她的「家」麼?
她和元哥是永遠也不能在老家相會了,但想不到的是,她第一天踏進這個新的「家」,卻在這個「家」裡,第一次見著了隔別十年的元哥。
衛天元那含著怨憤的眼光似乎還在盯著她。
多少年來,她夢想著和元哥重會的歡樂,想不到卻是落得如斯結果!
造化弄人,真是令得她禁不住啼笑皆非了!
「元哥恐怕是恨死我了,他還會來看我麼?」
她不自覺的走近窗口,向她故鄉的方向遙望。
忽聽得有人輕輕敲窗。
難道是元哥回來,她不敢探頭出去,顫聲問道:「是誰?」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逍:「是我,鮑令暉!」
姜雪君好生失望,打開窗門,說道:「鮑大哥,你來幹什麼?」
鮑令暉道:「雪君,他們待你這樣,你還能在這裡呆下去嗎?」
姜雪君歎口氣道:「我命苦,我認命了。鮑大哥,你回去吧,免得人家說閒話!」
鮑令暉道:「請你出來,我有緊要事情和你說。」
姜雪君道:「你說吧,我聽得見。」
她沒有出來,鮑令暉卻忽地從窗口跳進來了。
姜雪君吃了一驚,沉著臉說道;「鮑大哥,你幹什麼?你該知道,我的身份已是不比從前!」
鮑令暉道:「雪君,請你務必相信我,我不是來害你的。」
姜雪君道:「好,那你有話趕快說吧。」
鮑令暉道:「實不相瞞,我是受了朋友之托而來的,這位朋友想要見你。」
姜雪君道:「他、他是誰?」
鮑令暉道:「他說你見了他自然會知道。他也想到你的處境要避嫌疑,但他說這是關係你一生命運的事情,你目前的處境實是危機四伏,他不能坐視不理!他沒有細說原因,但我相信得過這位朋方!」
姜雪君驚疑不定,不敢再問是誰。說道:「我相信你的話,你這位朋友在哪裡?」心裡想道:「他說的這個人,除了元哥,還能是誰?」
鮑令暉道:「他在荷塘旁邊那座假山等你。」那個地方是園中一個僻靜的處所。
姜雪君道:「好,那你暗我去吧。」
鮑令暉道:「不,他要與你單獨相會。而且我也必須留在你的房中。」
姜雪君其實也想和「那個人」單獨相會,但鮑令暉要留在她的房中,卻是令她不禁一怔。
鮑令暉不待發問便即繼續說道:「他恐怕徐家的人會來看你,我留在這裡可以相機應付。」
姜雪君心亂如麻,一咬牙根,說道:「好,要是這對蠟燭燒完,我不回來,你也不必等我了,你就悄俏回家吧。但願不會連累你才好。」
她到了荷搪旁邊,果然看見假山上堆著的亂石叢中有個男人的影子。
她心頭卜卜的跳,那個人在說話了:「姜姑娘,多謝你肯相信我這個陌生人!」
不是她的元哥。
但聲音卻不陌生,她一聽就認出來了。
當飛天神龍和徐中岳進行比武之時,在觀戰的賓客之中,有兩個人顯然是站在飛天神龍這一邊的。
一個說怪話,不說則己,一說就是對徐中岳冷嘲熱諷。但他躲在人叢,似乎並非固定站在一個地點,聲音是一忽兒在東,一忽兒在西,而且腔調甚怪,和普通人用口說話不同,(猜想可能是『腹語』,某些練習有素的江湖術士可以不用開口就在肚子裡發出聲音。)自始至終,沒人知道此人是誰。
另一個幫忙飛天神龍說話的是楚天舒。楚天舒則是有不少人認識的。
姜雪君當時蒙著羅帕,她沒有看見楚天舒,但由於他好幾次幫飛天神龍說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認得了楚天舒的聲音,本來已經大失所望的她,不禁又燃起一線希望了。
「這人多半是元哥的朋友,嗯,莫非元哥是因為受了傷,不能親自前來,故此叫他來約我的。」姜雪君心想。
「是誰叫你來的?」姜雪君無暇問他姓名,急不及待的就要證實自己心中的疑問了。
楚天舒道:「我自己要來的!」
姜雪君呆了一呆,說道:「你,你是椎?」
楚天舒道:「揚州楚天舒。」
姜雪君曾經聽見別人叫他「楚大俠」,但當時並不怎樣放在心上。此時聽得他在自己的姓名之上加上籍貫,可不由得突然心頭一跳了!
「揚州楚家?你是揚州楚家的人?」
楚天舒心中一喜,說道:「不錯。敢情令尊曾經和你提起過揚州楚家吧?假如我也猜得不錯的話,你應該是、是……」
姜雪君突然折下一株樹枝,唰的就向楚天舒刺去。
樹枝抖得筆直,但楚天舒知道,這一招乃是專刺奇經八脈的驚神筆法,看似平平無奇,變化卻是詭橘莫測。筆直的一刺,將會同時有四個落點。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楚天舒讚了一聲:「好一招四夷賓服!」隨即雙指勾劃,劃了三個圈圈,嘴裡接著說出剛才那句未說完的話:「假如我猜得不錯,你、你應該是我的師妹!」
姜雪君的樹枝掉在地上,楚天舒縮回手指,中指有一條淡淡的血痕。
姜雪君也禁不住失聲讚道:「好一招三轉法輪!」拋開樹枝,隨即向道:「揚州楚勁松,楚大俠是你何人?」
楚天舒道:「正是家父。」
姜雪君這才襝衽施禮,說道:「楚大俠是我未見過面的師伯。如此說來,你果然是我的同門師兄了。楚師兄,請恕小妹剛才失禮了。」
楚天舒道:「客氣話別多說了。請你告訴我,你們一家,是不是因為避禍搬來洛陽的。」
姜雪君道:「不錯。師兄,你怎麼知道?」
楚天舒道:「家父曾暗中托人查探你們的下落,後來得知你們十年之前在萊蕪一個山村隱居,但在某一個晚上,你家和你們的鄰居一家姓衛的人家慘遭回祿之災,燒成平地。家父懷疑這把火是人放的,只道你們已遭不幸。直到一個月前,我聽得『順風耳』申公達談及令尊雖然已經改名,但聽他所說的年齡、樣貌和搬至洛陽的時間,卻是和家父所說的那位姜師叔吻合的。正是因此,我才會趕到洛陽來喝你這杯喜酒。」
姜雪君面上一紅,說道:「令尊猜得不錯,那晚我家的鄰居是遭受清廷鷹爪的偷襲,家父也被捲入漩渦;不過那把火卻是我們自己放的。」
楚天舒道:「你們為什麼不逃到揚州來?」
姜雪君道:「當時我年紀小,但聽得爹媽商量,爹爹說你們在揚州本來就已是樹大招風,我們倘若投靠你家,只怕會連累了你們,楚師伯好嗎?」
楚天舒道:「家父身體還好,他還不知姜師叔的生死,吩咐我務必要打聽到你們家確實的消息。唉,想不到你們——」
姜雪君道:「你、你不滿意我、我……」
楚天舒說道:「此處不容我與你細說。請恕我無禮,我想知道,你們為何要搬到洛陽來的?搬到洛陽也還罷了,又因何與徐中岳結、結上這麼親密的關係?」
姜雪君道:「家父不想連累你們,後來家母想起她有一個堂弟在洛陽,是徐家的門客。徐家在洛陽的勢力你是知道的,家父以為一個徐中岳縱然不是同道中人,但俠名遠播,至少也不會是壞人。大樹底下好遮涼,這才跑來洛陽的。但我們初來之時,也並不是打算要投靠他的,後來……變成今日、今日……那、那是意想不到……不到……」她和這位師兄畢竟是初次見面,不願意把自己何以會嫁給徐中岳的緣故都告訴他。
楚天舒道:「師妹,請你恕我直說,徐中岳恐怕不是好人。」
姜雪君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好人?」
楚天舒道:「本來我只是有幾分猜疑的,但看了今天的情形,我已經是由猜疑變為替你擔心了。」
姜雪君莫名其妙,說道:「你看到什麼令你要為我擔心的事情?」
楚天舒道:「你說的那位姓衛的鄰居,就是飛天神龍的父親吧?」
姜雪君道:「不錯,那又怎樣?」
楚大舒道:「你曾否把你們兩家那天晚上遭遇的禍事告訴徐中岳?」
姜雪君道:「沒、沒有。」心裡則在暗自思量:「但我知道徐中岳是已經知道了的,要不要告訴他呢?」
心念未已,只聽得楚天舒已在繼讀說道:「那件案子恐怕和徐中岳有關!」
姜雪君大吃一驚,說道:「不會吧?你,你知道了一些什麼?」
楚天舒道:「這裡雖然僻靜,畢竟是在徐中岳的家裡,不方便說話。這件事也不是一時說得了的,你要是相信我,立即與我離開此地!」
姜雪君心亂如麻,說道:「你那位姓鮑的朋友還在我的房中,要不要回去告訴他?」?」?」鮑令暉此時正碰到一件大出他的意外之事。
他聽得有人輕輕敲門的聲音。
他睡在新床上,把絲棉被蒙過了頭,故意發出鼻聲。
一個少女的聲音說話了:「姜姑娘,是我。爹爹傷勢惡化,想要見你。」
是徐中岳的女兒徐錦瑤。
鮑令暉不知是真是假,但他當然不會去理睬她,鼾聲打得更響了。
徐錦瑤低聲說道:「阿姨,她已經熟睡了,要不要進去把她喚醒?」
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輕輕說道:「我正是要她熟睡。但須提防有詐,不必忙著進去!」
鮑令暉知道這個婦人是誰,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個婆娘不知是否徐中岳叫她來的,但她如此說法,無論如何是對雪君不懷好意的了。好,我且看她要幹什麼勾當?」
原來這中年女人乃是徐中岳前妻的姐姐,他的前妻姓趙,名叫青眉,妻子的姐姐名叫紅眉。趙家姐妹都會武功,趙紅眉更是了得,她心狠手辣,在江湖上有玉面羅剎之稱,徐中岳的成名,就曾經得過她們姐妹之助。
這位玉面羅剎趙紅眉,在選擇夫婿方面高不成低不就,今年三十六歲了尚未嫁人。妹子去世之後,她常住徐家。
鮑令暉開始聽到她們的腳步聲之時,早已吹滅了蠟燭、黑暗中屏息以待。
忽地聞到一股幽香,中人欲醉。黑暗中凝眸細察,隱隱可見一道裊裊的白姻從窗口吹進來。
徐錦瑤在外面也似乎是頗為吃驚的模樣,問道:「阿咦,你幹什麼?」
趙紅眉道:「我要這賤人不省人事!」
徐錦搖道:「為什麼?」
趙紅眉道:「那我才能夠冒充她呀!」
徐錦瑤道:「阿姨,你冒充她幹嘛?」
趙紅眉道:「你這孩子真是糊徐,飛天神龍因何特地選擇你爹爹和她拜堂的時候跑來大鬧?你還不明白她就是飛天神龍的舊情人?」
徐錦瑤道:「我也替爹爹不值,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冒充她的用意。」
趙紅眉道:「飛天神龍傷得不重,我料想他一定不會就此罷手,只怕今晚就要再來!」徐錦瑤道:「哦,我懂了。你冒充這個賤人,飛天神龍不會對你提防,你就可以乘機暗算他了。」
趙紅眉笑道:「你還算有點聰明。他們有十年未見過面,飛天神龍偷偷跑來和她幽會,當然她也不敢大聲說話。我躲在被窩裡面,讓她的面部露出來,黑夜中飛天神龍縱然練有夜眼也看不清楚。我模仿她的口音,故意說得低沉而又含混不清,騙他和我親近,飛天神龍非上當不可。」
鮑令暉又驚又怒,心道:「好狠的毒計!」當下搓了一團棉絮,塞著鼻孔,緩緩透氣。他內功雖然不算很高,亦頗有根底,棉被蒙頭又塞著鼻孔,就可以把時間拖長,不至於很快昏迷了。
但怎樣才能夠逃出去了,卻是尚未想到好的辦法。
趙紅眉用的是雞鳴五鼓返魂香,過了一會,聽不見鼾聲,只道姜雪君已經昏迷,便即一掌推開房門。
黑暗中陡然只見白光一閃。徐錦瑤失聲叫道:「阿姨,你要殺她?」
除錦瑤拉著趙紅眉的手,不讓她這一刀斬下去。趙紅眉道:「咦,你不是氣惱你的爹爹給這賤人迷惑的麼,怎麼又對她發起慈悲來了?」
徐綿瑤道:「我雖然不喜歡姜雪君做我的後娘,但殺了她,這,這未免太過份了吧?」
趙紅眉冷笑道:「你不喜歡她,你爹爹卻還是喜歡她的,不殺了她,你爹爹焉能死心?」
鮑令輝暗自想道:「這位徐大小姐雖然是小姐脾氣大些,心地倒還不壞。但她恐怕是阻止不了這惡女人的。我怎樣脫身呢?」
心念未已,只聽得「咕咚」一聲,原來是徐錦瑤不肯放手,給趙紅眉點了她的麻穴,跌倒地上了。
鮑令暉驀地攬著棉被跳將起來,趁這時機,向趙紅眉樓頭罩壓。
趙紅眉一刀劈去,絲棉被好像一面軟盾牌裹住刀鋒,她的氣力不及鮑令暉大,給撲倒了。
鮑令暉正要穿窗而出,不料趙紅眉一個「十字擺蓮」,人在地上,一雙小腳已踢了起來,勾住鮑令暉的小腿,鮑令輝也跌倒了。
鮑令暉一個打滾,立即在地上和她肉搏,趙紅眉武功雖好,畢竟是個女人。女人練武,通常都是忽略於近身纏鬥的功夫。鮑令暉便出小擒拿手法,抓住她的手臂。但騰不出手來點她穴道,急切之間,卻是無法將她弄暈。
趙紅眉聞到一股男子的氣味,大吃一驚,喝道:「你,你是何人,膽敢對我如此無禮!」
鮑令暉是無可奈何才不能不與她扭打的,被她這麼一罵,臉上不由得火辣得熱起來,手指也不自覺的放鬆了。趙紅眉一個肘錘撞正他的心口,鮑令暉痛得雙手全都鬆開,人也從她的身邊滾開了。
趙紅眉拾起剛才給打落地上的利刀,跳起來道:「原來你是姜雪君的奸……」
「姦夫」二字未曾吐出,忽地胸口一麻,頓時不省人事。
鮑令暉忍著痛站起來,正在準備應付趙紅眉的續施殺手,卻不見趙紅眉向他撲來,大為奇怪,定睛瞧去,黑暗中隱隱可見刀光,看得出趙紅眉是握著刀仍然保持向前撲擊的姿勢。
鮑令暉呆了一呆,心想:「我可並沒點著她的穴道呀,難道是暗中有人相助。」心裡發慌,不敢查究原由,連徐錦瑤的穴道也不敢替她解開,連忙溜之大吉。
抬頭一看,月亮已過天中。鮑令暉心頭一跳,想道:「雪君所定的時限恐怕早已過了,不知他們如今是否還在荷塘那邊?」
姜雪君心亂如麻,跟在楚大舒背後,剛剛離開那座假山,楚天舒忽地反手拉她,輕輕說道:「伏下!」
可是已經遲了!
姜雪君尚未會意,只聽得了個破鑼似的聲音已在喝道:「楚天舒,你幹的好事,還想躲麼?」
陡然間在他們的面前出現了三個人。
一個是梅花拳的掌門人梅清風,一個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印新磨,一個是武當派四大弟子中的葉忍堂。他們都是徐中岳的好朋友,向楚天舒喝罵的是印新磨。
葉忍堂咳了一聲,接著說道:「楚天舒,你是以俠義道自居的人,朋友妻子不可欺這一句話,難道你也沒有聽過?」
葉忍堂跟著說道:「或許你並不把徐大俠當作朋友,但我們可是他的朋友,你乘他之危,勾引他的妻子,這件事我們做朋友的可不能不管!」
姜雪君氣得有如花枝亂顫,顫氣說道:「你,你們胡說什麼?我與楚師兄光明正……」
印新磨冷笑道:「徐夫人,看在你丈夫的份上,我們不想得罪你,但你若要是包庇野漢子,可就休怪我們說話無禮了!」
楚天舒道:「不錯,你們這些人狗嘴裡不長象牙,本來就無須與你們分辯!」
梅清風這三個人正在以包圍形式,逐步向前逼近,楚天舒突然發難,判官筆倏的就點到印新磨的胸膛。
印新磨喝道:「好啊,要殺人滅口麼?」他用的是一根鐵拐,使出少林寺的瘋魔杖法,一招「鐵鎖橫舟」,擋在胸前。
哪知楚天舒的驚神筆法確有鬼神莫測之妙,印新磨護得了前胸一護不了後肩,陡然間出得肩井穴一麻——鐵拐噹啷墜地,梅清風感覺到背後微風颯然,頭也不回,反手就是一掌。
他的功夫可比印新磨老練得多,這一掌拿捏時候,恰到好處,楚天舒點向他背後「風府穴」的判官筆竟然給他的掌力帶出外門。
說時遲,那時快,楚天舒一個轉身,一對判官筆又已向葉忍堂交叉插去。他片刻之間,遍襲三名高手,快得真是難以形容!
葉忍堂劍勢如環,圈住雙筆,喝聲「撤手!」楚天舒只覺一般粘剩之勁,令得他的雙筆舒展不開,幾乎就要給他的劍勢帶動。吃了一驚,心裡想道:「武當派乃中原四大劍派之首,果然非比尋常!」當下力貫筆尖,一招「夜叉探海」,雙筆插入他的劍圈,沉聲喝道:「不見得!」但見劍光流散,在楚天舒動勁一挑之下,葉忍堂的劍圈已是有如一勾殘月,露了缺口。
但葉忍堂的變招也是快極,環形的劍勢陡地變得其直如矢,左一招「李廣謝石」,右一招「玄鳥劃沙」,勢道凌厲異常,楚天舒冷冷說道:「你本來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我勸你還是別要上徐中岳的當好!」口中說話,雙筆搶攻,已是點向他的期門穴和精促穴。高手搏鬥,所差不過毫釐;楚天舒後發先至,快了半分,頓時把他逼得連連後退。
這兩招兔起鶻落,主客易勢,不過剎那間事,但梅清風已是緩過口氣,搶上來與葉忍堂交攻他了。
梅清風身為一派掌門,功力不在楚天舒之下,見葉忍堂形勢不妙,七步之外,長拳搗出。楚天舒一個移形易位,避開見一股力道。葉忍堂立即乘機反擊,一口氣攻出了十二劍,劍劍指抽楚天舒的要害。
武當派有兩種劍法,一種名「柔雲劍法」,以內力為主,擅能以柔克剛,另一種名為「連環奪命劍法」,以迅捷凌厲的招數取勝。兩種劍法,一柔一剛,相反相成。本門功夫,若是練到爐火純青之境,這兩種劍法可以熔於一爐,發揮最大的威力。
葉忍堂是武當四大弟子之一,但距離爐火純青之境還有一段路程,他自知功力不及對方,倚仗有梅清風相助,出手全采攻勢,把柔雲劍法屏棄不用。
楚天舒鬆了口氣,暗自想道:「幸好他的武當劍法,學得尚未到家,我的驚神筆法就正好可以克制他的連環奪命劍法了。」
可是他忘記了一個重要的因素,不錯,單打獨鬥,他是可以穩操勝券,但葉忍堂是有一個高手相助的。
不過片刻,楚天舒已經發現了葉忍堂劍法中的幾個破綻,但由於梅清風的牽制,葉忍堂的每個破綻都得他彌補過去。楚天舒想要搶攻,反而弄得險象環生。
葉忍堂這才定下心神,緩了口氣,冷笑道:「你這假俠義的淫賊,我不說你,你反而敢向我挑撥離間。徐大俠是名副其實的大俠,我決不能容你誣蔑他!」
姜雪君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是好?但眼見楚天舒頻頻遇險,卻是不知不覺向他靠近了。
葉忍堂冷冷說道:「徐夫人,你不是當真想和這淫賊私奔吧?為了顧全你的顏面,你還是悄悄的回丈夫身邊去吧。我們可以當作不知道這件事情。」
他是恐防姜雪君不顧一切隨情郎,與他們為敵,弄得他們難以收拾,故而用說話擠兌,想逼使姜雪君不敢插手的。哪知效果適得其反。
姜雪君氣得有如花枝亂顫,陡地喝道:「你、你竟敢如此胡說八道,可休怪我不和你們客氣!給我住嘴吧!」喝罵聲中,解下了束腰的綢帶。
葉忍堂冷笑道:「要我住嘴,除非你殺我滅口,你……」話猶未了,眼前陡地出一道彩虹,姜雪君手中的綢帶,竟似變成了一柄帶著血光的利劍。
葉忍堂唰的一劍揮去,虎口忽地一麻,只聽得聲如裂帛,姜雪君手中的綢帶剩下半段,但緊接著「噹」的一聲,葉忍堂手中的長劍也脫手了。原來姜雪君默運玄功,把一條本來極為輕柔的綢帶變得可以當作判官筆使,點著了葉忍堂的脈門穴道,但葉忍堂的連環快劍亦是非同小可,在內力將要消失而未消失的一剎那間,也剛好削斷了她手中的綢帶。
葉忍堂澀聲叫道:「徐夫人,你、你好,你好……」身形晃了幾晃,終於卜通的倒下地了。
梅清風大驚之下,轉身就逃,楚大舒喝道:「往哪裡跑?」如影隨形,早已跟蹤撲上,梅清風心亂意亂之餘,反手一掌,掌風已是無法盪開楚天舒的筆尖。背心一麻,風府穴給點個正著,跟著也倒下去了。
楚天舒道:「姜師妹,我累你受人閒話,實是罪孽深重,但事已如斯,也沒別有辦法可想了,只有快點離開徐家吧。要不要殺了這三個侮辱你的人?」
姜雪君歎口氣道:「楚師兄,其實是我連累了你。徐中岳既已懷疑我們,殺了這個人也沒用。咱們還是走吧!」
忽聽得一蒼老的聲音喝道:「且慢!」
在他們面前突然又出現了一個人。
這個人竟然是替她和徐中岳作主婚的剪大先生,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剪大先生。
剪大先生的身份不是梅清風等人可比,楚天舒也不能不嚇了一跳,聽他的話停下腳步了。
「剪大先生,難道你也相信他們的胡言亂語?」楚天舒苦笑說道。
「我不相信別人的說話,只相信我的眼睛。」剪大先生說道。
楚天舒道:「有時眼睛看見的也未必是真。」
剪大先生哼了一聲,說道:「好,那你說吧。你因何半夜三更和人家的新娘子在此幽會?」
楚天舒只得說道:「老前輩有所不知;雪君是我的師妹。」
剪大先生道:「縱然你們是師兄妹,也該堂堂正正的相認,為什麼白天不認,晚上才來?」
楚天舒心裡想道:「若說徐中岳是個偽君子,真壞蛋,料他也不會相信。何況我又沒有證據,而有關義軍的秘密,也是不能向他洩漏的。」
他無法解釋,只能說道:「事情終須會水落石出的,目前我只請老前輩相信我,放我們走。」
剪大先生不覺動了真氣,冷笑說道:「楚天舒,你的面皮也真是厚得可以,居然敢求我讓你們私奔!」
一直沒有開口的姜雪君說話了,她是和楚天舒同時說的,說的也是同一句話:
「我們不是私奔!」
剪大先生不理睬楚天舒,卻向姜雪君說道:「徐夫人,你雖然尚未正式拜堂,亦已是過了徐家的門,女人最緊要的是名節,縱然你不滿意這頭婚事,也該得徐中岳的允許,才可以走出徐家大門。現在是三更半夜,你應避瓜田李下之嫌,你回房間去吧。」
說罷,這才回過頭來,冷冷說道:「楚天舒,你跟我走!」
楚天舒道:「幹什麼?」
剪大先生道:「見徐中岳去!你既然否認是來約他的妻子私奔,那就該把今晚之事向他解釋。」
楚天舒道:「我不去,我也無須向他分辯!」
剪大先生怒道:「你倘若不是問心有愧,為何不敢去見他?好,你若執意不去,我只好請你去了!」
這個「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當然不是尋常人所說的那種「請客」的意思了。
楚天舒苦笑道:「老前輩不肯見諒,那我也只好自己走了。」
這個「走」字,當然也不是一般「告別」的意思。而是要憑自己的本事走出去!
剪大先生勃然大怒,喝道:「有我在這裡,就不能讓你一走了之!」
掌挾勁風,一抓抓下!
楚天舒早有準備,左筆護胸,右筆立即指向他掌心的勞宮穴。
正是:
瓜田李下嫌疑重,蜚語流言可奈何?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