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一劍 正文 楔子
    ***闌珊,暗香浮動,伊人何處?露白葭蒼,曾是舊時行路。

    清夢已隨潮盡,悵望家山雲樹。恨鴻爪還留,盟鷗非舊,又西飛去。

    記寶扇求詩,香巾索字,見笑當年崔護。燕子穿簾,早入王堂謝戶。

    凌波微步姍姍遠,腸斷江郎別浦,怕桃中桃根,他年重見,此心良苦!

    ——調寄《陌上花》

    煙霧迷瀠,萬木無聲,山雨欲來。

    林深路陡,行人悵望,白雲深處,可是家鄉?

    在這山雨欲來之際,覓食的鳥兒早已回巢。寂寂空山,有兩個旅人還在默默無言地行路。

    他們並不是來自異鄉的客人,也不是鳥倦知還的遊子?

    他們是一對年輕的夫婦,男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如鮮花初放,看來十分般配。只可惜他們夫妻的名份,卻還未曾得到別人的承認。他們是一年之前,瞞著家人私奔的。

    雲海變幻,人生也何嘗不是一樣?當他們離開家鄉時,只道永遠也不會回來的了,誰知不過才隔別一年,他們又踏著重日時的腳印。

    為什麼他們又要回來?你若問他們,恐怕他們也唯有苦笑。

    那男的現在就正在心中苦笑,要不是妻子再三懇求,他怎樣也不敢回來的。他不敢想像回到師門的時候,將會出現一種什麼樣難堪的場面。

    不過,他這惶恐不安的心情,卻沒有表現出來。他偷覷妻子的面色,只見妻子的面色比天色還更沉暗。「看來玉妹的心情也不見得比我好過。」他想。

    「唉,咱們還是別回去吧!」話到一邊,還未說出,忽然被一聲雷聲打斷了。

    女的似乎被雷聲嚇著,尖叫一聲,險些跌倒。男的連忙將他擁在懷裡。

    「京、京郎,我、我怕!

    「兩湖大俠的女兒,居然會怕打雷?好在這裡沒有旁人聽見,否則恐怕就要當作笑話在江湖上流傳了!」

    江湖上誰不知道「兩湖大俠」何其武的名字?他是武當派俗家弟子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據說比武當派的掌門還高三分。這個女子正是他的獨生女兒何玉燕。男的是他是二弟子耿京士。他們還有個大師兄,名叫戈振軍。

    何玉燕苦笑道:「兩湖大俠的女兒,嘿嘿,兩湖大俠的女兒!我做出這等有辱門風的事,還有什麼顏面承認是兩湖大俠的女兒!」

    耿京士低頭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了」。

    何玉燕一頓足道:「是你害了我!」

    耿京士本是滿懷歉意的,但何玉燕這個「害」卻說得未免太重了,他呆了一呆,毀然道:「咱們做夫妻也做了一年了,你還不肯原諒我麼?」

    何玉燕軟了心腸,一戳他的額角道:「傻瓜,我不肯原諒你,還要你跟我回家?我說的不是這個、這個哼,要不是你害了我,我怎會走幾步山路都險些摔跤?」

    耿京士驀然省起,說道:「不錯,我真是傻瓜,連咱們的孩子都忘記了。讓我聽聽他的動靜。」

    他把耳朵貼著妻子脹鼓鼓的肚皮,笑道:「我聽見了,他在你的肚子裡伸拳踢腿呢!長大了一定是個武學高手。」何玉燕推開他道:「嘻皮笑臉,我可沒舉看你這副怪相!看天色恐怕要下大雨,快走吧!」

    耿京士道:「你走得這樣快,小心咱們的孩子!」

    何玉燕道:「這條山路我比你熟悉,最險的地方已經走過來了,不會跌倒的了。」

    最險的地方真的已經走過,前面就是坦途/當然,何玉燕心裡所想的並不是這條山路。

    她心裡毫無把握,不覺輕輕地歎了口氣:「要不是為了這個孩子ˍ」她沒有說下去,但耿京士當然是懂得的。何玉燕正是因為發覺自己有了孩子,在遙遠的異鄉舉目無親,這才渴望回家。

    「你看頭頂厚厚的黑雲,恐怕趕不及回家了,咱們還是找個地方避雨吧。」耿京士道。

    何玉燕好像沒有聽見,走得更快了。雲層閃過電光,天邊又響起雷聲。

    何玉燕咒道:「要下雨就下個痛快吧,老是打雷,卻不下雨,悶死人了!」

    耿京士道:「你心裡煩,我吹支曲給你解悶兒」

    他拿出笛子,吹一支何玉燕最愛聽的小調。何玉燕跟著笛聲,默念曲詞:

    晚風前,柳梢鴉定,天邊月上,靜悄悄,簾控金鉤,燈天銀缸。

    春眠鄉床,麝蘭香散矣蓉帳。猛聽得腳步聲響到紗窗。不見蕭郎,多管是耍人兒躲在迴廊。

    啟雙扉欲罵輕狂,但見些風篩竹影,露墜花香,歎一聲癡心妄想,添多少深閨魔障。

    這本是一支輕快的小調,何玉燕卻聽得又是傷心,又是悔恨,心中自歎:「深閨魔障,深閨魔障。」不過在傷心悔恨之中,卻也感到幾分溫柔滋味。心情越發矛盾,也就越發不安。

    她終於忍受不住,忽地叫道:「不要吹了,你越吹我越心煩。」

    耿京士愕然道:「你怎麼啦?」一看她的面色,心中明白了,喟然歎道:「你還在惱我麼?」

    不錯,這本是何玉燕最喜歡聽的一支曲子,她就是因為被二師兄的笛聲引誘,在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鑄成大錯的。也是在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喝了酒,不,不是酒,是人生的苦杯。

    何玉燕道:「不做也已經做了,還有什麼好說?我不是惱你,我只是覺得沒臉見我、見我爹爹。」

    耿京士忽道:「說真的,我實在有點兒害怕。只怕到了你家,咱們夫妻就做不成了。不如讓我回遼東去,你在孩子生下之後,再來和我相聚」。

    何玉燕道:「醜媳婦終同要見翁姑,怕見也得見哪!爹爹雖然嚴厲,我知道他心裡是最疼我的。如今米已成飯,他看在我有了他外孫的份兒上,最多把你罵一頓,終歸還是會原諒你的。咦,你在想什麼?」

    耿京士道:「我,我沒想什麼。啊,大雨來了,快,快過那邊避雨。」這次沒有雷聲,大雨卻忽地傾盆而降。

    他們躲在一塊從山壁橫伸出來的石屏底下。雨越下越大,何玉燕不知是否欣賞雨景,看得出了神。

    她忽然想起大師兄。離家出走那天,在和大師兄道別的時候,也是下著這樣的傾盆大雨。她感到沒臉見的人,其實不是爹爹,而是大師兄。

    「嗯,大師兄ˍ」就在她心中想著大師兄的時候,耿京士忽然說了出來。

    何玉燕心頭一震,大聲說道:「你想說什麼,別放在肚子裡,儘管對我說出來!」

    耿京士道:「說實在話,我是害怕大師兄。」

    何玉燕道:「你放心,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耿京士道:「不,我知道他絕對不會放過我!」

    何玉燕道:「你相信我的話,大師兄其實早已經原諒你了。」

    耿京士道:「你怎麼知道?」

    何玉燕道:「我的話你不信,要大師兄親口和你說,你才相信嗎?

    就在此時,電光閃過,忽然看見兩個人向他們跑來。跑在前面的正是他們的大師兄戈振軍

    跟在大師兄後面的是老家人何亮。何亮跑得慢,還在山坡上,大師兄則已來到他們的面前了。

    何玉燕覺得奇怪,她的家是在山南五里開外的一個村莊,下著這樣大的雨,他們為什麼跑上山來?難道他們有未卜先知之能,特地來接她回家?

    唉,為什麼大師兄的面色這樣陰沉可怖?

    他不說話,冰冷的目光從她的身上轉到耿京士的身上,就像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狠狠盯著他。

    「雨勢已經小了一些,天沒那麼黑了。何玉燕清楚地看到了大師兄臉上的神情,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比雨勢最大的時候還覺寒冷。

    她能夠理解大師兄的傷心,但卻不能理解他這種異乎尋常的冰冷。她從來也沒有見過大師兄這種充滿恨意的目光。大師兄沒說話,她也不敢說話。

    好像一年前的情景重現,那天她在大雨中和大師兄道別,也曾看見他目蘊淚光。但目光卻並無恨意。而現在他的面色卻比那天還更可怖,還更陰沉。

    「他見我和京士回來,自是免不了傷心。但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比那天更加傷心吧?那天我是和他訣別的啊!當時我根本就沒想到還要回來,他也只道以後再也見不到我的了。但他還是寬恕了我們。現在我們回來,為什麼他卻這樣?難道還有什麼事情比那天他知道我要永遠離開他還更令他傷心的?」

    她忍受不住大師兄這冰冷的目光,雖然他的目光不是盯著她。她鼓起勇氣道:「大師兄,我們回來了!」

    戈振軍這才回過頭來,說道:「你早就應該回來的?」

    她說的是「我們」,但戈振軍說的卻只是一個「你」字!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想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和她所想的完全兩樣。

    她感覺得到,耿京士的擔心不是過慮了。

    她呆了一呆,顫聲說道:「大師兄,我知道我們對不起你#33;」

    戈振軍道:「這話你早已經說過了,用不著說第二遍。我也從來沒有怪你對不起我。」

    還是只提她一個人!

    何玉燕再次鼓起勇氣道:「大師兄,那麼你自己說過的話呢?」

    戈振軍道:「我也是說了就一定算數,從來不說第二遍!」

    何玉燕燃起希望,連忙說道:「多謝大師兄一諾千金,京士,還不來給大師兄叩——」

    突然,她的話好像給凍結起來,說不下去了。

    大師兄仍是那樣冰冷的臉色,只是望向她的目光似乎多了幾分憐憫的神情。

    耿京士也好像給「凍僵」了,動也不動。

    何玉燕打了個寒顫,叫了起來,:「大師兄,你忘記了嗎?那天你親口和我說過的——」

    戈振軍道:「我沒有忘記,我說過的話,每一個字我都記得,忘記的好像是你!」

    忘記,她怎會忘記?

    那天的情景如在目前!

    也是像現在一樣,下著大雨,也是像現在一樣,她站在大師兄面前,只是少了一個耿京士。

    大師兄也是像剛才那樣,望著她,沒說話。

    她顧不得大雨謗沱,雙膝跪了下去。

    「師哥,我對不起你。我、我——」

    「你怎麼啦?有好說,不必這樣!」

    「我沒臉和你說,只求你——」

    大師兄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是不是你要和二師兄走了?」

    何玉燕心頭一震:「師哥,你都知道了?」

    大師兄點了點頭,面色比天色還更陰暗。

    何玉燕哭起來道:「師哥,我不能做你的妻子了,我不敢求你原諒,只求你放過他。」

    戈振軍澀聲道:「我早知道會有今天的事的。二師弟多才多藝,又會討你喜歡,我本來比不上他!」

    何玉燕道:「師哥,不是我想變心。爹爹將我自幼許配給你,我本來也想做你的好妻子的。唉,這些話其實現在已經無需說了,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戈振軍眼睛一亮,說道:「你是受了他的誘騙,上了他的當?」

    何玉燕道:「也不能全怪他。只怪我命,命該有此孽障!」

    戈振軍道:「這樣說,你其實也是喜歡他的。」

    何玉燕道:「師哥,你別問了,你肯原諒我們,就讓我們走。不肯,我就任由你處置!」她寧願獨自承擔過錯,戈振軍的確是無需問下去了。

    戈振軍揮了揮手,頹然說道:「你們走吧,只要二師弟真的對你好,我也不會怪他。不過——」

    何玉燕忙問:「不過什麼?」

    戈振軍道:「你們今後打算怎樣?」

    何玉燕道:「埋名隱姓,遠走他鄉。」

    戈振軍歎道:「何必如此?」

    何玉燕道:「我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一向不大喜歡京士,這件事情,若是給他知道,我是他的女兒,或許可免一死,京士恐怕、恐怕最少也要給他廢掉武功!」

    戈振軍道:「暫時避開一下也好,待師父的氣平了,我再替你們說項。不過江湖上人心險詐,你們年紀還輕,在江湖上行走,可千萬要小心擇友,別要誤入岐途,墜了你爹的俠義名聲。」

    何玉燕道:「師哥,你放心,我們也害怕給爹爹抓回來的。我們又怎敢仗著他的名頭在江湖上招搖?我已經說過,我們是決意在沒人知道的異鄉埋名隱居的了。縱然默默無聞,過此一生,也無所謂。」

    戈振軍道:「你們也用不著這樣消沉,師父的脾氣雖然執拗,終歸還是會原諒你們的。那時候你們仍然可以做一對名揚江湖的少年英俠」。

    何玉燕道:「那恐怕是十年八載之後的事情了。」

    戈振軍道:「二師弟害怕師父,也末免害怕得太過份了。其實你們無須#33;」

    何玉燕道:「我知道,我們瞞著爹爹偷走,更會惹他生氣。但我現在嫁雞隨雞,只能聽從京士的主意。」其實她有一句話是不敢對大師兄說出來的,她知道耿京士最害怕的並不是她的父親,卻正是大師兄。

    戈振軍道:「你既然已經決意跟他走,我也不勸阻你們了。但願你記得我的話。」

    何玉燕道:「我會牢記在心的。師哥,你若沒有別的吩咐,那我走了。

    沒想到才不過一年,他們又回來了。

    沒想到丈夫擔心的,現在竟然成為事實。

    眼前的景物宛似當時,為什麼大師兄的口氣全都變了?

    她帶點氣憤地問:「大師兄,我忘記了什麼?」

    戈振軍道:「我是說過可以原諒耿京士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但沒說過可以原諒他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你是不是要我把那兩句話重說一遍?」

    何玉燕亢聲道:「我們並沒有誤入岐途,也沒有墜了爹爹的俠義名聲!」

    戈振軍臉部毫無表情,冷冷地說:「我不是說你!」

    耿京士不知道他們那天說過些什麼,他只知道大師兄是決不會放過他的了。他被大師兄冰冷的目光盯得難以忍受,突然大聲說道:「師妹,你不要替我求情。大師兄,我是對不住你,你喜歡怎樣處置我,就怎樣處置我吧!」

    戈振軍道:「你不是對不起我,你是對不起師父!」

    耿京士吃了一驚,叫起來道:「你說什麼,我怎樣對不起師父?」

    戈振軍還沒回答,那老家人何亮亦已來到了。何亮是她家老僕,對她的父親最為忠心,論輩份還是她的族中長輩。

    何亮氣呼呼地對耿京士戟指而罵:「豈只對不住這麼輕鬆,你,你這奸賊——」

    戈振軍道:「大叔,先別這樣罵他,問清楚了再說!」

    何亮道:「還用得著問嗎?我親眼見到的!」

    耿京士也生氣了,叫道:「說清楚點兒,你見到了什麼?因何罵我奸賊?」

    戈振軍擺一擺手,說道:「這件事情,我會弄清楚的。師妹,你跟何大叔先回家吧!

    何玉燕道:「不,我和京士已經做了夫妻,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要呆在這裡陪他!」

    何亮怒道:「小姐,你知道他做了什麼事嗎?要是知道了還庇護他,那就休怪我、休怪我——」

    何玉燕道:「你要對我怎樣?」

    何亮是看著她長大的,一向對她的愛護真可說是無微不至,此時他心中滴血,放軟語調說道:「小姐,我相信你現在仍是被這奸賊蒙在鼓中。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子,決不會像他那樣喪心病狂的!」言下之意,倘若她知道了丈夫所做的事,還要認他為夫的話,那也就是「喪心病狂」了!

    何玉燕驚疑已極,喝道:「他究竟做了什麼,快說!」

    戈振軍緩緩說道:「師妹,你要留在這裡也好,不過只怕你受不起刺激!」

    何玉燕道:「天塌下來,我也不怕!」心想,你們這樣冰冷的目光我都受得了,還有什麼刺激受不了?

    戈振軍道:「好,那我就請你老實回答我: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和耿京士在一起?」

    何玉燕粉臉飛紅,說道:「大師兄,你問這個幹嗎?」

    戈振軍道:「整個晚上,他都在你身邊嗎?」

    何玉燕心頭一震:「大師兄他、他是怎麼?難道他早已經打探到我們的行蹤,昨天晚上就來窺伺?」

    原來昨天晚上,耿京士的確曾有一段時間不在她的身邊。

    他們在一間小客店投宿,何玉燕午夜夢迴,忽然發覺丈夫不在身邊,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他方始回來。連何玉燕也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

    是據實回答呢,還是替他隱瞞呢?何玉燕遲疑不敢作答。

    耿京士站出來道:「我自問做的不是虧心事,也用不著隱瞞。不錯,昨天晚上,我是為了一點兒私事,曾經離開那間客店。」

    何亮大怒道:「你還敢說你做的不是虧心事,我說你簡直是喪心病狂!」

    戈振軍用手勢止住何亮,退過一邊,咕濃道:「你審問他吧。其實此事已是鐵證如山,還何須審問!」

    戈振軍回過頭來問耿京士:「什麼私事?犯的罪行,抵賴不了!」

    何玉燕道:「他到底犯了什麼罪?請你說吧。我總該有權利知道吧?」

    何亮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但聲音卻是十分冷峻,說道:「昨天晚上,他根本不是去會什麼朋友,而是回到你的家中,殺了你的爹爹!」

    雨已停了。但何亮此言一出,卻是恍如在何玉燕的頭頂上空響起一個晴天霹靂!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一呆,茫然問道:「何大叔,你,你說什麼?」

    何亮流著淚叫道:「他是你的欠父仇人,你還不知道麼?」

    何玉燕晃了幾晃,好不容易才穩得住身形,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爹怎會死在他的手下?」

    何亮搖一搖頭,歎息道:「大叔幾時對你說過謊話?你不相信也得相信,你的爹真的已經被奸人害死了。這個奸人就是——」

    何玉燕搶先叫道:「這個奸人絕不會是他!」

    何亮道:「我親眼看見的,還能有假?」

    耿京士冷靜得出奇,說道:「大師兄,師父遇害之時,你在不在家?」

    戈振軍咬牙道:「我若在家,焉能容那奸人逃走?」

    耿京士道:「那麼我想問何大叔幾句話,可不可以?」

    戈振軍道:「可以」

    何亮餘怒未息,哼一聲道:「你還想狡辨?」

    耿京士道:「我還沒有問,你怎麼知道我是狡辨?」

    何亮道:「好,你問!」

    耿京士道:「師父是昨晚什麼時候遇害的?」

    何亮道:「約莫將近二更時分。」

    耿京士道:「昨晚我們住在牛眠鎮……」

    何亮迫不及待地截斷他的話道:「牛眠鎮離咱家不過二十五里,以你的輕功,半個時辰也足夠來回了。」

    耿京士道:「昨晚二更到三更時分,牛眠鎮一直在下著雨。那時候你在家中,外面是不是也下著雨?」

    何亮道:「是在下雨。」

    耿京士道:「我記得師父有早睡的習慣,那時候他已經睡了吧?」

    何亮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睡著,但我聽得他好像在夢中發出一聲驚叫,我跑到他的房間去看,那時你這奸賊已經把他害死了!」

    何亮口口聲聲,說是他親眼看見,似乎已是沒有辨駁的餘地了。

    耿京士忽道:「師妹,你的爹爹有沒有點著燈睡覺的習慣?」

    何玉燕道:「當然沒有。」

    耿京士道:「大叔,你聽見師父呼叫,想來不會先點亮了火把,才跑去看吧?」

    何亮道:「不錯,我沒有看清楚你的面容,但我看見了你的背影。那時候你正從窗口跳出去!你是十歲那年拜師的,今年二十二歲,十二年來,我看著你長大,看了十二年,縱然我老眼昏花,也絕對不會認錯了人!」

    耿京士道:「若在平時,你看見我的背影,就能認也也是我,那不稀奇,但是昨晚——」

    何亮道:「昨晚怎樣?」

    耿京士道:「昨晚下著雨,無月無星,依你所說,我又正在施展輕功逃跑,你又怎能從瞬息之間所見的背影就認得是我?」

    何玉燕心頭一寬,說道:「是啊,大叔,恐怕是你對他先有了偏見,這才——」

    何亮厲聲道:「耿京士,你以為這樣狡辨,就可以脫了嫌疑麼?不錯,我是沒有看得清楚,但我可聽得清楚!」

    何玉燕道:「你聽見什麼?」

    何亮道:「我跑進你爹房間的時候,聽見他正在罵:「你這畜生,我教給你的武功,你竟用來——,話聲中斷,沒有罵完,他就嚥了氣了。」

    「畜生」通常只是用來罵忤逆的兒子和徒弟的。倘若何亮說的不假,兇手的確似乎是除了耿京士就沒有第二個人了。

    耿京士面色大變,呆了片刻,忽地問道:「大師兄昨晚你何以不在家中?」

    戈振軍還沒開口,何亮已是怒氣沖沖地替他回答:「豈有此理,難道你還想反咬你的師兄一口嗎?玉燕的爹就正是因為你騙走了他的女兒,給你氣出了病來。昨晚戈少爺是給他鎮上抓藥的。四更時分,他方始回來。」

    戈振軍道:「我到藥店拍門,有藥店的老闆可以替我作證,那時鎮上正敲三更。」

    耿京士歎口氣道:「我可沒人作證,看來我是非背這黑鍋不可了。」

    何亮大怒道:「你這奸賊,你這樣說,難道是我和你的師兄串通了來害你不成?」他怒不可遏,一巴掌就打過去。

    耿京士閃身避開,說道:「何大叔,你服侍師父多年,我是把你當長輩一樣敬重的。請你不要開口就罵,伸手就打。否則——」

    何亮大怒道:「否則怎樣?你這殺師逆徒,我恨不得吃你的肉!」

    他的武功雖然遠不及耿京士,但咫尺的距離,他拼了老命,一撲上去,耿京士還是被他抱住了。他果然張開口就咬。

    耿京士也似動了氣,雙臂一振,將他推開。

    咕呼一聲,何亮倒在地上。

    戈振軍連忙將何亮扶起來,一探他的鼻息,已是氣絕!」

    戈振軍面色鐵青,放下何亮的屍體,拔劍出鞘,喝道:「耿京士,你想殺人滅口,可還有我呢!」

    何玉燕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什麼?何大叔,他、他已經死了麼?」

    耿京士這剎那間不覺也呆住了。剛才那一推,他自己覺得並沒有用多大力氣,難道真的失手將他打死了?」

    他心神尚還未定,戈振軍已是唰地一劍向他刺來。

    耿京士出劍抵擋,叫道:「失死何亮,是我的過錯。但殺師之罪,我決不能承擔!」

    何玉燕也嚇得慌了,叫道:「大師兄,你怎不容他分辨?」「他還有什麼可分辨的?」

    「他為什麼要殺師?不錯,我們是做出敗壞門風的事,惹得他老人家生氣。但我絕對不能相信京士會害怕爹爹的責罰就敢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

    「當然不會僅僅是因為這件事情。」

    「那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戈振軍板著臉道:「你一定要知道?」

    何玉燕道:「我一定要知道!」

    戈振軍歎了口氣,說道:「我怕你受不住,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

    何玉燕哽咽道:「爹爹死了,何大叔也死了,還有什麼事情更能令我受不了呢?」

    戈振軍繼續說道:「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但不讓你知道,你就會說我是公報私仇。好吧,你既然要知道,那就告訴你吧。因為他是滿洲的奸細!」

    這個刺激果然更大,大得令何玉燕都站立不穩了。

    何玉燕站立不穩,坐在地上,顫聲說道:「大師兄,你、你有什麼憑據,說、說他……」

    戈振軍道:「過去一年,你們住在什麼地方?」

    何玉燕道:「松花江畔,一個漁村。」

    戈振軍喝道:「為什麼要跑到滿洲人的地方?」

    何玉燕道:「那是為了避免碰見相識的人。」

    戈振軍道:「耿京士,我要你回答我!」

    耿京士道:「師妹已經替我說了,你還要我回答什麼?」

    戈振軍道:「只怕你是瞞住她吧!我說,你跑到那個地方,是因為便利你和買主接頭!」

    耿京士臉上掛著苦笑,目中則已露出凶光,澀聲說道:「不出我的所料,大師兄,你果然是要找個借口我?乒乒乓乓,他們又打起來了!

    何玉燕叫道:「你們暫且不要打好不好?大,師兄,我有話要說,有話要說,求求你——」

    耿京士道:「師妹,別求他了。他不會放過我的。」

    戈振軍卻歎口氣道:「師妹,你還不相信他是壞人嗎?好吧,你有什麼疑問,說吧!」

    何玉燕道:「我們在那裡打魚為生,同一個村子的都是,漁民。在那裡住了一年,根本就沒有見過滿洲官員。要說有「買主的話,那也只是收購我們魚蝦的買主。」

    戈振軍道:「收買奸細,並不是一定要由官員出面的。」

    何玉燕道:「村子裡沒有幾個人,他也很少和外人來往。我看不出有什麼可疑人物。」

    戈振軍道:「有一個三角眼、招風耳的漢子,你認得嗎?」

    何玉燕道:「這人名叫霍卜托,是小鎮上一家魚行的夥計,我們的打的魚,都是賣給這家魚行的。他怎麼樣?」

    戈振軍道:「這是去年上半年的事情,下半年這個人就忽然不見了,對麼?」

    何玉燕驚疑不定,說道:「不錯,聽說是那家魚行換了夥計,至於為何換人,我們從來不管閒事,沒有問過。大師兄,你知道這個人?」

    戈振軍道:「這個人我沒見過,不過,他的身份,我倒知道!」

    何玉燕道:「哦,他是什麼身份?」

    戈振軍道:「他是長白山派數一數二的高手,在當魚行夥計之前,他的身份是金國可汗努爾哈赤的衛士。」

    何玉燕暗暗吃驚,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相貌醜陋,看似平庸已極的魚行夥計竟然是個武學高手。

    只聽得戈振軍繼續說道:「不過,他現在的身份則是滿洲派出來的細作了。他奉了努爾哈赤之命,目前正在咱們大明的京師活動,還改了個漢人的姓名,叫做「郭璞」。

    何玉燕道:「大師兄,即使如你所說的都是真的,但這卻與我們有何相干?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這個身份。」

    戈振軍道:「你不知道,耿京士知道!」陡地喝道:「耿京士,你現在還不招認麼?」

    耿京士道:「你要我招認什麼?」

    戈振軍道:「你為什麼要從關外回來?」

    何玉燕道:「大師兄,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是我叫他回來的。因為我懷了孕,想要回家——」她粉臉通紅,但為了要救丈夫的性命,也顧不得忌諱了。

    戈振軍道:「師妹,你被他騙了,表面看來,他是應你之請,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接到霍卜托的一封密信,是霍卜托叫他回來的!」

    何玉燕驚疑不定,說道:「哪有這樣一封密信?我從沒聽、聽——」

    戈振軍利箭似的目光射向耿京士,冷冷地說:「他當然不會對你說的。」陡地又提高聲音喝道:「耿京士,事到如今,你也應該知道瞞不過我了。你敢說沒有這封信嗎?你敢不敢讓我搜?我知道這封信你是要拿來當作信物的,料想未曾燒燬,不是在你的身上,就是在你的包袱裡!」

    耿京士那個隨身攜帶的包袱,在剛才避雨之時,已經放在那塊形似橫伸出來的石屏底下,何玉燕伸手就可觸及。耿京士面色大變,不知不覺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何玉燕不覺也想:「倘若他當真像大師兄說的那麼壞,我也不該袒護他了。」一咬銀牙,立即打開丈夫的包袱。

    打開包袱,果然就找到一封信。

    信上寫的是:「弟在京師,僥倖已獲晉身之階,不日當可謀得一官半職。兄回裡了卻大事後,請即來京一晤。知名。

    信上雖然沒署名,但何玉燕卻認得的確是霍卜托的筆跡。她賣魚給霍卜托,也常向霍卜托買捕魚的用具,有時為了方便,甚至還托他到城裡代購日常用品,因此,就有了賬目的來往。每逢月底,霍卜托都開有清單給她的。

    何玉燕看了這封信,渾身發抖,如附冰窟,顫聲問道:「這、這封信?」

    耿京士倒好像沒有剛才那麼恐懼了,他坦然迎接妻子的,鐮道:「信是真的。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有不得已的原因。但我問心無愧,……」

    戈振軍一聲冷笑,打斷了他的話,逕自對何玉燕說道:「師妹,你也應該看得出來,這封信不是普通的應酬信件。信是真,你還懷疑我的話是假的嗎?」

    但何玉燕還是滿腹疑團,她抬起頭問道:「大師兄,你說過你並不認識霍卜托此人?」

    戈振軍道:「不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他的相貌,我是聽別人說的。」

    何玉燕道:「相貌還在其次。我不懂的是,你怎麼知道他有這封信給京士?甚至連這封信的內容你都好像早已知道!這封信既然是密信,他總不會輕易告訴別人吧?除非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戈振軍冷冷說道:「不一定要好朋友才能知道,他的敵人也會知道的。」

    何玉燕道:「此話怎講?」

    戈振軍道:「別忘了你的爹爹是兩湖大俠,同時他又是武當派的領袖人物。他雖然不在京師,京師裡也有武當派的弟子弟子!霍卜托形跡可疑,他到京師不久,他的身份就被人打聽出來了。」

    何玉燕道:「你是說有武當派的弟子,把他們知道的有關霍卜托的秘密告訴了爹爹?但身份的秘密容易打聽,那封信的秘密難道也是打聽得來的?」

    戈振軍道:「他不是打聽到的,他是親眼看過的。你別驚詫,聽我說下去,你就明白了。」

    「這封信是由霍卜托的助手替他帶回遼東去的,監視霍卜托的人,立即就跟蹤他的助手。他這助手在離開京師的第三天就被那人擒獲了!」

    何玉燕道:「那個送信的既然已經給武當弟子擒獲,何以這封信還會送到他的手中?」

    戈振軍道:「武當派的弟子當然不會把送信的人殺掉,第一,他還不知道耿京士是否業已決意背叛師門,恐怕中了敵人反間之計。清理門戶,是應該由師父親自動手的,他不便越炮代皰。唉,但想不到其後事情的變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叛徒雖然給引了回來,但師父也被叛徒害死了。」

    耿京士叫道:「師父不是我害死的,那封信也不是要我做滿洲的奸細!我可以發誓——」

    戈振軍冷笑道:「誰還會相信你的誓言?」冷笑聲中,眼睛望向何玉燕。

    何玉燕也不敢說出「我相信」這三個字了,不過她心裡卻還是半信半疑的,她避開大師兄的冷酷目光,說道:「我還有一個疑問。」

    戈振軍道:「你說!」

    何玉燕道:「那個送信的人是霍卜托的副手,師叔既然沒有殺他,他為什麼不回去報告霍卜托?」言外之意即是:倘若霍卜托知道此事,霍卜托自必要想法通知耿京士,耿京士還怎肯自投羅網?

    戈振軍道:「師妹,你的想法也未免太幼稚了!」

    何玉燕道:「請大師兄指教。」戈振軍道:「不錯,俠義道是該一諾千金,但那也要看是對什麼人。對朋友和對敵人不能一樣!」

    何玉燕道:「那人送信之後,師叔沒有給他解穴?」

    「師叔怎能容他多活幾天?一離開你們住的那個小鎮,師叔就把他殺了。」何玉燕道:「那麼師叔呢?不知他現在何處?」

    戈振軍道:「我也是今早才得到消息。師叔一回到京師,就暴斃了。身上沒有傷痕,但武學的行家可以看得出來,他是給長白山派的風雷掌力震斃的!」

    何玉燕呆住了。她不僅是為了師叔的被害傷心,而是她還存著一線希望,希望大師兄說的不盡如實。但現在師叔也死了,那還有何對證?

    戈振軍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冷冷地說:「師叔是先到咱們家裡,然後才回京師的。那封信不過寥寥數行,他早已記牢,念給你爹聽了。當時我也是隨侍在師父身邊的。」

    「弟在京師,僥倖已獲晉身之階……兄回裡了卻大事後,請即來京一晤。」他把信背出來,果然一字不差。

    「了卻大事,這件大事不只是等待你在家裡生孩子吧?」戈振軍毫不放鬆地問他師妹。、

    何玉燕顫聲道:「那、那你以為是、是指什麼?」

    戈振軍厲聲說道:「這還用得著我說嗎?你自己也該想得到!他叛師求榮,最緊要的事情當然莫過於保全自己!」

    這話說得十分明顯,耿京士是因為害怕師父清理門戶,因而先行殺師!

    這本來也是極為合理的推測,但何玉燕卻又怎能接受這樣冷酷的事實?「不、不,他即使是行差踏錯,我也不能相信他會殺害爹爹!」

    不過,不相信也要相信了,因為她已經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駁大師兄。

    她咬著牙叫道:「耿京士,我、我真是看錯了你!你、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耿京士苦笑道:「燕妹,連你都不相信我,我真是沒有什麼話好說了。不過——」

    戈振軍喝道:「還有什麼不過!」

    耿京士道:「大師兄,請你寬限十天,到了期限,我一定回來和你們說明真相!」

    這段話包含兩層意思:第一,此時此地,他還不便說明真相;第二,他向大師兄求情,用的卻是「你們」兩字,當然也是求他妻子諒解的了。

    何玉燕留意他的眼神,感覺得到他內心的淒苦,但卻似乎並沒有羞愧不安,而是坦然迎接她的注視。何玉燕不禁心中一動,暗自想道:「做了虧心事的人,不會這樣坦然的,難道他真有難言之隱?」

    但耿京士如今已經從她的丈夫變成了殺她父親的疑凶,她又怎能率先提出答允他的要求?她把目光移向大師兄。

    戈振軍冷笑道:「你還會回來,騙小孩子也不相信!嘿嘿,你殺了師父,居然還想脫身,這算盤也未免打得太如意了。倘若我徇情放走了你,師父在天之靈也不會饒恕我的!」

    分明這段話顯然也是說給何玉燕聽的。何玉燕還能說什麼呢?

    她狠起心腸,咬著牙根,顫聲說道:「大師兄,殺父之仇,本來應該由我報的。但如今,只、只好偏勞你了!」

    只聽得「唰」地一聲,戈振軍已經揮刺劍向耿京士刺去。何玉燕掩面低泣。

    耿京士擋開分的一劍,突然一聲長歎,說道:「大師兄,你這樣迫不及待地要來殺我,其實也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你等待這個機會已經等得很久了。大師兄,我說得對麼?」

    戈振軍大怒道:「我是替師父報仇,不是和你計較私人恩怨!你殺了師父,殺了何亮,還能怪我不留情!」口中說話,劍已是越來越快。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疾發如風,「嗖」地一聲輕響,耿京士肩頭中了一劍,雖沒傷著骨頭,已是流血如注!

    何玉燕轉過了頭,不敢再看。只聽得耿京士朗聲說道:「大師兄,我本來不應該和你動手的,但我可不能讓我的孩子一出世就沒父親,說什麼我也要見到我的孩子才能瞑目。大師,我既然一定要殺我,可莫怪我不讓你了!」

    戈振軍道:「誰要你讓?有本事你連我一起殺了!」雙劍相交,但聽得「噹」地一聲,耿京士晃了兩晃,腳步都好像有點兒站立不穩的樣子。戈振軍喝聲:「著」長劍順勢橫劈,截腰斬肋。他出劍如電,而且是趁耿京士身形未穩之際痛下殺手的,只道這一劍最少可以斬斷耿京士的兩條肋骨。哪知耿京士搖搖晃晃,似站立不穩,但他接連轉了兩個圈圈,卻恰巧避開了戈振軍這凌厲的一擊。

    戈振軍哼了一聲,心裡想道:「隔別一年,這小子的輕功似乎又進了一層,但饒你輕功再好料也難以抵擋我的連環七十二招。」

    果然只不過使到二十多招,耿京士的身形已經被他的劍勢籠罩。戈振軍又喝一聲著!長劍輪賀,當作大刀一般從耿京士的頭頂上方直劈下來。這一招「直劈華山」,以劍作刀,剛猛無倫,正是戈振軍最得意的一招殺手。他自恃功力比對方勝過一籌,料想耿京士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抵禦的。哪知就在他的劍勢剛剛引滿待發,距離耿京士的頭頂不到七寸,就要劈下來之際,耿京士的劍鋒一轉,輕輕巧巧地劃了一個賀圈,竟然把他這一招極其剛猛的劍勢化解了。

    戈振軍吃了一驚,暗自想道:「這一招劍法我好像從沒見過,他是從哪裡學來的?要知戈振軍身為大師兄,耿京士初入師門那一兩年,還是由他替代師父傳授師弟劍法的。後來耿京士雖然得到師父親自傳授,但師兄弟也還是同時練習,而且當然也還是由師兄負起督導之責。所以戈振軍可以說得上是耿京士的半個師父。但如今耿京士竟然使出了一招他從未見過的劍法,他怎能不感到驚奇?

    哪知令他驚奇的還在後頭,耿京士一扭轉劣勢,劍法就跟著完全變了。只見他勢如環,東劃一個圈圈,西劃一個圈圈,大圈圈,小圈圈,圈裡套圈,戈振軍那麼凌厲的攻勢,被他的圈圈套著,竟然受了牽制,威力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發揮出來。而且耿京士劃的劍圈好像還有一股粘黏之勁,漸漸令他不知不覺地跟著耿京士的劍勢移動。

    何玉燕沒聽到金鐵交鳴之聲,不知不覺張開了眼睛。

    戈振軍思疑不定,喝道:「原來你在遼東改投別派,怪不得膽敢背叛師門了!」

    耿京士冷笑道:「枉做掌門師兄!」

    戈振軍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在此時,只聽得何玉燕「嗨」了一聲,接著說道:「大師兄,他使的是本門劍法!」

    戈振軍猛然省悟,失聲叫道:「這、這就是本門的太極劍法?」

    何玉燕道:「依我看來,好像是的。」

    原來武當派有兩套名聞江湖的劍法,一套是「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另一套就是「太極劍法」。江湖上常見的是連環奪命劍法,至於太極劍法,則甚至本門弟子(尤其是俗家弟子)也有許多未曾見過的。

    這裡面有個原故,原來太極劍法乃是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豐晚年所創,由於這套劍法博大精深,微妙無窮,要想練成除了內功方面必須有相當深厚的基礎之外,還得弟子本身有上佳的資質(領悟力強),幫此武當弟子,都是先練「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有成之後,然後再由師父量才施都,傳以太極劍法的。「量才施教」,那就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學了。另一方面,因為張三豐是道士,由他傳下來的不成文規矩,太極劍法十九都是傳給道家弟子,極少傳給俗家弟子的。原因是張三豐恐怕俗家弟子容易在江湖上惹是生非,所以選擇又更嚴格。也不是完全不傳俗家弟子,而是除了道家弟子所必須具備的那兩個條件之外,俗家弟子還必須經過本門長老的暗中考察,確信他是人品好的,這才傳授。武當派這個不成文的規矩,直到明末清初,方始逐漸改變。

    何玉燕的父親何其武是懂得太極劍法的,但他一來因為弟子的「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都未練得大成,不想給弟子躐等中;二來也為了遵守本門規矩,要等待弟子在江湖上行走數年之後,考察他們的人品,認為的確值得傳授之時,那才傳授。他為了害怕弟子見了這套劍法而心有旁鶩,是以他在自己練太極劍法之時,總是在三更半夜一個人在內院練。

    不過,他雖然不讓弟子看他練劍,他自己的女兒卻是無法避免不讓她看見的。他只能告誡女兒,不可妄求躐等,練武之道,是必須循序漸進的。是以,何玉燕也只是「識得」太極劍法,而並非「懂得」太極劍法。連「懂得」都談不上,更不要說會使用了。

    戈振軍一聽得耿京士使的果然是太極劍法,不由得面色大變,心裡想道:「師父平日好像是不大喜歡這個小子的,誰知暗中卻傳授了他太極劍法。哼,我是掌門弟子,一直以為師父的衣缽當然應該傳給我的,怎料得到,師父竟然這樣偏心!」他妒火如焚,也顧不得是否打不過師弟了,立即又來一輪猛攻。

    耿京士突然使出太極劍法,戈振軍固然驚奇,何玉燕卻比他更詫異。

    原來何玉燕和戈振軍一樣,在此之前,都是根本不知道耿京士會使太極劍法的。

    戈振軍只道師父偏心,暗中傳授師弟劍法。但假如真有此事,做父親的又怎能瞞得過女兒?

    戈振軍雖然拚命進攻,但還是給耿京士化解了他的攻勢。

    不過耿京士所受的壓力雖然大減,何玉燕的心頭卻更加沉重了。

    「他是從哪裡學來的太極劍法呢?為什麼對我也從不透露呢?」

    夫妻之間,本來是應該沒有秘密的,但如今何玉燕發現丈夫的秘密,已經不止一樁了。

    霍卜托那封密函,他一直瞞著妻子。

    昨晚他偷偷出去,又是去會什麼人呢?他也不肯告訴妻子。

    如今再加上這套太極劍法,令何玉燕疑惑更深了

    「唉,不知道他還有多少秘密瞞著我呢?」

    不錯,直到現在,她還不相信耿京士會是殺害她父親的兇手,但想到丈夫竟然瞞著她這許多事情,已經足夠她傷心、足夠她氣憤了。

    忽地她感到腹中絞痛,不知是否受到刺激所致,本來是還未足月的,胎氣突然動了。絞痛一陣比一陣厲害,她即使全無經驗,也知道這是臨產前的「陣痛」了。

    耿京士每退一步,就化解了師兄的一分攻勢,此時,他已是轉守為攻。戈振軍一招「舉火燎天」,恰好被他斜斜劃出的劍圈套住。耿京士喝道:師兄,你再不鬆手,可休怪我不留情了!」他只要再劃半道弧形,就可以把戈振軍的手臂斬斷。

    就在此時,他聽見了何玉燕忍耐不住的呻吟!

    耿京士吃一驚道:「燕妹,你怎麼啦?」何玉燕呻吟道:「我求求你們,不要打了。我,我要死了,快來幫我!」

    呻吟聲突然中斷,接著卻是「嗚哇」的一聲,一初生的嬰兒離開母體的哭喊。

    不是死,是生,他們的孩子誕生了。

    耿京士又喜又驚,不顧一切,飛奔到妻子跟前。他揮劍割斷臍帶,抱起嬰兒。「啊,是個男的!」他大喜叫道。

    正當他驚喜交集的時候,忽地感到一怎冰冷,刺骨透心地冰冷,原來是戈振軍的青鋼劍從他的背後刺來,已經刺入了他的心臟。

    戈振軍的聲音比他的劍鋒更冰冷:「師妹,你別怪我殺他,他不配做這孩子的父親!」

    何玉燕呆若木雞,她好像沒有聽見戈振軍說的話,甚至連思想也凍結了。這剎那間,她的腦海好像突然變成了一片空白。

    這一劍來得好快,耿京士也好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臉上現出一片茫然的神氣,身軀晃了兩晃,就慢慢倒下去了。他的手還是緊緊抱著嬰兒。

    嬰兒觸著地面,屁股給砂石擦傷,「哇」地一聲又哭起來。

    戈振軍彎腰揪開耿京士的雙手,抱起嬰兒,冷冷地說:「我已經讓你見到了你的孩子,你也應該可以瞑目了。這是你自己說過的。」

    何玉燕好像從惡夢之中被嬰兒的啼哭驚醒過來,叫道:「給我,給我!」

    戈振軍勉強笑道:「燕妹,你瞧,這嬰兒很像你呢。」

    何玉燕接過嬰兒,她的眼中沒有掉下眼淚,語聲卻比哭更令人難受:「好苦命的孩子,生來就沒爹、沒娘……」

    戈振軍忙道:「師妹,你別胡思亂想……」

    何玉燕在嬰兒的小臉上親了一親,說道:「師哥,我對不住你。我求一件事情,你肯答應我麼?」

    戈振軍道:「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何玉燕道:「我知道你會替爹報仇的的,所以我不是求你代報父仇。不過,這件事情,卻比報仇更難的。」

    戈振軍道:「你說吧。不管怎樣為難,我都會盡我的力替你辦到。」

    何玉燕道:「好,得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求你照料這個孩子,直到長大**……」

    戈振軍道:「師妹,我會幫你照料這個孩子的。咱們本來就是、就是……倘若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你肯答應讓我做這孩子的父親!」

    何玉燕苦笑道:「不錯,我不能做你妻子,只能求你做這孩子的父親了!」表面聽來,他們說的好像差不多,意思其實卻並不一樣……

    何玉燕繼續說道:「你可以不必讓這孩子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給這孩子起個名字,嗯,就讓他的名字叫玉京。」

    「玉京」這不是從耿京士和何玉燕名字中取一個字合成的嗎?用不著何玉燕畫蛇添足,

    振軍一聽就懂得她命名的含義了。儘管她可以不讓孩子知道父親是誰?但孩子的名字就含有紀念父母的意思在內。想深一層,這個名字不也正是包含了一份她對耿京士的情感?她並沒有把他當作殺父仇人,她還承認他是她的丈夫。戈振軍不覺有點兒酸溜溜的感覺,當然他也懂得師妹說的「不介意」是什麼意思了。

    戈振軍的心情十分複雜,但在目前的情況之下,他還能去責備她麼?他唯有勉強笑道:「這名字很好。不過要是你能自己教導他,那就更好。」

    何玉燕的聲音越來越低,說道:「唉,活著實在太苦,請恕我把麻煩推給你了。唉,師哥,我欠你的實在太多,臨死還要、還要……」

    戈振軍叫道:「師妹,你、你要活下去!」但已經遲了,何玉燕的話還沒說完,就倒在他的懷中,死了!在閉上眼睛那一剎那,她放開孩子,她最後一眼,就是看見戈振軍接過她的孩子!

    天地萬物,好像都靜止了。

    地上有何亮的屍體,有耿京士的屍體,現在又加上了何玉燕的屍體。

    唯一的聲音,就只是孩子的哭聲了。

    戈振軍抱著孩子,眉頭打結!戈振軍也在仔細看孩子的臉。

    初生的孩子,也看不出他究竟像父親多些,還是像母親多些。

    啊,這是耿京士的孩子,但也是何玉燕的孩子!

    也不知是愛屋及屋還是孩子本身就很可愛,他不知不覺竟然好像自己當真做了父親一樣,對這孩子有了一份情感。「別哭,別哭,乖,乖!」他輕輕撫拍嬰孩,逗他,哄他。但孩子還是在哭。

    他有許多事情要做,但目前最緊要的事情,卻是如何安置這個孩子。他不知道初生的孩子會不會有「餓」的感覺,但無論如何,總得餵他一點兒東西吧?這個孩子也不能讓他赤身露體地在林間禁受風寒哪!

    旅人是必定貯備食水的,戈振軍在何玉燕身旁找到了她攜帶的水囊,還有半囊食水。他倒了一點兒水給嬰兒喝下,苦笑著說:「你喝不到母親的奶汁,只能把水當作奶了。」嬰兒果然停止了哭聲。

    但水總是不能替代奶汁的。這末足月的嬰兒瘦小得可憐。戈振軍縱然沒有育嬰的經驗,也知要養大這未足月的嬰兒,非得奶汁不行。即使不母乳,也一定得是人奶。

    雨已止了,但天色也近黃昏了。山坳那邊有縷縷炊煙升起。

    他驀地省起:「眼前就有一個現成的奶媽,我怎的想不到呢?」

    正是那家人家,住著一對年輕夫婦。丈夫名叫藍靠山,是個獵戶,妻子也是個能幹粗活、十分健壯的**。就是這位藍大嫂,數日前剛剛產下一個女兒。戈振軍和這對夫妻很熟,而且有一次幫藍靠山打死一隻吊睛白額虎。當時藍靠山的豬叉雖然已經插在老虎身上,但老虎皮粗肉厚,受了傷更是凶性大發,要不戈振軍及時直來幫他,他已是難逃虎口。

    戈振軍心裡想道:「藍大嫂身體健壯,奶汁分給兩個嬰孩,料想也可以餵飽他們。藍大哥是個可靠的老實人,即使撇開我對他的恩惠不談,我和他是從小就相識的朋友,他也一定會替我保守秘密的。」

    主意打定,他在耿京士的包袱裡隨手拿起一件衣裳,包裹嬰兒,急急忙忙去找藍靠山。

    事情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藍家夫妻一口應承。戈振軍教他們編造一個故事,說是山邊拾獲的棄嬰。這個一向不說謊話的老實人也破例答應了他。他們說好,待孩子六七歲的時候,戈振軍就來領他回去。

    來回不到十里路程,戈振軍從藍家回到原來的地方,天還未黑,一切都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樣,只不過有點兒小小不同。他離開的時候,何玉燕和耿京士的屍體是分在兩處的,雖然距離並不遠,但現在他們的屍體差不多已經靠攏在一起了,何玉燕的一隻手,已經抓住了耿京士向前方伸出來的一那隻手。

    是當時他們還未「死透」呢?還是有人移動他們的屍體呢?地上沒有陌生人的足印,戈振軍也不相信有人會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他皺了皺眉,把兩個死人的手分開,然後,用剛從藍家借來的一把鐵鏟挖坑。

    他好一個坑,把師妹的屍體搬過來,禁不住淚咽心酸,說道「師妹,你放心去吧。我會把你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樣的。唉,你那天和我道別,我不能給你送行。想不到今天才是永別。」

    天色已晚,本來讓他們夫妻合葬那是最省事的。但戈振軍想起師妹和耿京士手拉著手的情景,卻忍不住心中的妒火,暗自想道:「他騙得你生前和他同衾,我卻決不能讓你在死後還與他同穴!」

    他掩坦了師妹,把土填平,立石作為標誌。跟著挖第二個坑,挖到一半,忽聽得急促的腳步聲。

    戈振軍抬頭一看,只見來的是個長鬚道士。戈振軍吃了一驚,連忙拋開鐵鏟,站起來躬腰說道:「無極師伯,請恕失迎!」

    原來這位無極道長乃是武當三老之首,在武當派的地位是僅次於掌門人無相的。

    無極道長好像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抹了抹額上的汗珠,呼呼喘氣。

    戈振軍大為奇怪,心想:「無極師伯內功深厚,即使是長途跋涉,按說也不會腳步虛浮,氣喘如牛的。怎的會弄成這個樣子呢?」

    無極道長喘息未止,目光已經移到耿京士的屍體上。他焦黃的面色顯得更難看了。

    戈振軍見他形容古怪,心裡湍湍不安,正想向他稟告,只聽得他先開口說道:「我來遲了!」這四個字是伴著一聲長歎說出來的!

    戈振軍道:「稟師伯,我是替師父清理門戶。」

    無極擺一擺手,說道:「你用不著說了。你師叔上次從遼東回來的時候,曾經回武當山稟告掌門。當時我在場,事情本末我都知道!」

    戈振軍本來也應該想得到無極道長是早已知道的。要知道耿京士和滿洲奸細勾結的事,是丁雲鶴偵察得知的。如此大事,他除了必須告訴耿京士的業師兩湖大俠何其武之外,當然也還得稟告本派掌門。而無極道長在武當派的地位是僅次於掌門的,掌門人除非不和第三者商量,否則第一個就定是找無極。如此大事,掌門人也不能獨斷獨行,自必要和本門長老共商對策。

    如此顯淺的道理,戈振軍不是想不到。只因無極道長第一句話就說「我來遲了」,他怕師伯責備他擅殺師弟,所以在師伯未說明業已知道之前,他還是要稟告的。

    戈振軍稍稍寬心,心想:「你知道就好。奸徒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你總不該怪我替代師父清理門戶吧?」

    無極道長好像知道他的心思,歎口氣道:「我也不知你是否殺錯了人。」他了戈振軍一眼,稍停片刻,方始接下去道:「此事疑點甚多,但可惜我沒工夫和你仔細說了,只能揀緊要的告訴你吧。第一,霍卜托不是滿族人!」

    戈振軍詫道:「可是丁師叔已經查明,他是長白山派的弟子,又是滿洲可汗努爾哈赤的衛士!」

    無極道長道:「不錯,努爾哈赤也以為他是族人,否則就不會要他做衛士了。其實他卻是漢人,而且他父親在二十年前還是一位頗有名氣的劍客你聽到過郭東來這個名字嗎?」

    戈振軍道:「是不是二十年前在關外失蹤的那位滄州劍客郭東來?」

    無極道長道:「不錯,郭東來死在關外,霍卜托是跟義父長大的。他的義父是女真族人。他的義父給他取了個滿洲人的姓名,不過霍卜托的霍字和他的原來的漢姓郭字還是音近的。」

    戈振軍道:「師伯是否因為他是漢人的俠義之後,因此懷疑他未必真會效忠於努爾哈赤?但俗語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況他也未必知道自己的本來身世!」

    無極道長道:「你說的未嘗沒有道理,但我對他的身世知道的也只這麼多。他的義父是什麼人,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我不敢說他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但也不敢斷言他一定就是奸細!」

    既然邊霍卜托的奸細身份都不能斷定,那麼耿京士的奸細身份,豈非更加不能一口咬定?戈振軍的手心開始沁出了冷汗。

    「但給霍卜托寫給耿京士的那封信,說什麼要在京師謀得一官半職,又要耿京士了結什麼大事之後上京和他合作,那又怎樣解釋?看語氣似乎是隱藏著什麼陰謀吧?戈振軍提出自己的看法。

    無極道長道:「我也不知他這封信說的究竟是什麼事。當然是有圖謀,但卻不一定是要耿京士背叛師門!」

    戈振軍道:「不一定要背叛師門,但也不一定是不背叛師門!」

    無極道長道:「振軍,你別把我當作是來替耿京士辯護的。正因為我不敢下結論,所以我才說我也不知你是否殺錯了人!」

    戈振軍不作聲。

    無極道長繼續說道:「第二件事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丁師叔並非死於長白山派之手!」

    戈振軍吃了一驚:「聽說丁師叔的屍體沒有傷痕,怎麼不是長白山派干的?」

    無極道長道:「你以為只有長白山派的風雷掌力,才可以力透內臟,致人於死,不留傷痕麼?」

    戈振軍道:「弟子孤陋寡聞,只是聽得師父好像這樣說過。」

    無極道長問:「他什麼時候對你這樣說的?」

    戈振軍道:「三年前,弟子剛出道之時,師父曾經和我講述過各家各派的武功特點。因為關外的長白山派和中原各正大門派作對,所以對長白山派的風雷掌力,說得比較詳細一些。」

    無極道長微喟道:「要是你的師父現在和你談論各家各派的武功,恐怕他就不會這樣說了。」

    戈振軍不明其意,正想發問,無極道長作了一個叫他「少安毋躁」的手勢,說道:「你聽我說下去。我是第一個發現丁師弟的屍體的。他在一間小客店裡遭人暗算。我發現他的時候,他的屍體還未冰冷。我一看就知道,這是本門中人打死他的。」

    戈振軍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失聲道:「兇手竟是本門中人?師伯,你、你怎麼知道?」

    無極道長道:「本派的太極掌力,若是練到了火候,同樣也可以殺人不留傷痕的。不過太極掌力是純柔,風雷掌力則是純剛,所以雖然同樣在身體的外面不傷痕,但若剖開屍體來看,因風雷掌力而死的,必定心肺俱裂;因太極掌力而死的,則內臟還是如常!不過,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也用不著剖視。」

    戈振軍吃驚過後,訥訥地說:「我正想告訴師伯一件奇怪的事,耿京士也會太極劍法!」

    無極道長說道:「他在用太極劍法之前,是否曾經用過連環奪命劍法?」

    戈振軍道:「用過,他就是因為用連環奪命劍法打不過我,才改用太極劍法的。」

    無極道長道:「那麼兇手就決不會是他了。不錯,太極劍法是需要有本門的內功作基礎的,要練到能夠殺害你丁師叔的太極掌力,內功差不多已經到達爐火純青之境了。他的內力還比不上你,當然沒有那樣的造詣。我知道你的師父去年已經把太極劍法練到了上乘境界,他本人的內功相信也可以運用高深的太極掌力的。但內功是不能很快就傳給弟子的。」

    戈振軍這才明白師伯剛才那句話的意思,要知他的師父也是直到去年,本門的武功方始大成的。那麼在三年之前,他的師父當然是還未懂得太極掌力和風雷掌力的異同了。

    他呆了一呆,說道:「但殺死丁師叔的兇手,決不可能是師父!」

    無極道長道:「當然不會是你的師父!」接著歎道:「要是你師父還在的話,那就好了!我也不用這樣著急來找你了!」

    戈振軍道:「家師慘遭不幸,弟子正要稟告師伯,原來師伯已經知道——」

    無極道長道:「不錯,我已經到過你師父家中,正因為你師父已經死了,我才趕到此地來的。」

    戈振軍道:「師伯可曾查看過家師的死因?」

    無極道長緩緩地說道:「殺害你師父的那個兇手,用的也是本門手法!」

    戈振軍道:「這麼說,何亮的確沒看錯人!」

    無極道長道:「何亮看見了那個兇手?」

    戈振軍咬牙說道:「正是何亮看見這逆徒殺師,這逆徒才把何亮也殺了滅口!」

    無極道長沉吟不語。

    戈振軍繼續道:「弟子就是因為要替師父報仇,若不當機立斷,恐怕這逆徒逃脫法網,所以才立即處置他的。請師伯回山之日,替弟子稟告掌門,恕弟子專擅之罪。」

    無極道長只是苦笑,仍沒說話。

    戈振軍忍不住道:「這逆徒殺師,罪證確鑿,師伯還有什麼懷疑嗎?」

    無極道長道:「我恐怕不能回山為你轉稟掌門了。」

    戈振軍又吃了一驚:「為什麼?」

    無極道長道:「這個原因,慢點兒再說不妨。我想知道的是,何亮是否真的看得清楚?」

    戈振軍心裡有點不安,但仍然這樣說道:「昨晚雖然下雨,但何亮是看著他長大的,料想不會看錯,而且倘若不是他做賊心虛,又何必殺了何亮滅口?」

    戈振軍恐怕長老師伯責怪他魯莽從事,沒查清楚就亂殺人,只好把何亮看見的只是背影的事瞞住不說。

    無極道長若有所思,半晌說道:「既然是何亮親眼看見,按說是無可置疑了,不過——」

    戈振軍道:「不過什麼?」

    無極道長不說話,卻忽然一掌向他拍下。

    戈振軍大吃一驚,本能地出手防禦。在這生死關頭,他的防禦,當然是運用全力的。

    無極道長只用了三分力道,戈振軍已是搖搖欲墜。無極道長將他扶穩,說道:「你別驚慌,我只是試你的功力。」但說話之時,卻搖了搖頭,似乎同時在想著什麼似的。

    戈振軍驚魂未定,連忙說道:「師父昨晚遇害之時,弟子在鎮上,不在家中。」

    無極道長笑道:「我當然不會懷疑你,我試試你的功力,只是想證實一件事情。」

    戈振軍道:「什麼事情?」

    無極道長緩緩地說:「耿京士不是殺師的兇手!」

    他先說了結論,然後再加解釋:「兇手是用連環奪命劍法的一招化為掌法,從你師父身上的傷可以看得出來。是一招畢命的!」

    戈振軍懂得他的意思,說道:「師父是在病中。而且他想不到殺他的人竟是——」驀地想到師伯已經下了結論,兇手不是耿京士。因此他只好把到了嘴唇邊的這個名字嚥下去。

    無極道長繼續說道:「不錯,你師父必定因為那個兇手是他熟識的人,絲毫不加防備,這才受到暗算的。不過以你師父的內功修養,縱然是在病中,也還是不會輕易被人一掌打死的。那人的內力比不上殺害你丁師叔的那個兇手,但卻比你要強一些。我想,我決不會看錯!」

    戈振軍鬆了口氣,心想:「只要你不疑心是我就好!」無極道長接著說道:「那人的內力既然比你還強,而耿京士的內力則是比不上你的,兇手怎可能是他呢?」

    戈振軍道:「那麼難道是何亮說謊?」他為了推卸責任,仍然不敢把細節都說出來。

    可能殺錯了人,聲音不覺有點兒發抖了。

    無極道長字斟句酌地說道:「我不敢說他不是第三個叛徒,我只能說我不相信他是那兩兇手中的任何一個。

    他好像有點兒疲態,身形微微晃動,喘了一口氣,方始繼續說道:「但不管他是叛徒也好,不是叛徒也好,反正他已經死了,所以目前要做的最緊要之事,並不是去查究他有沒有背叛師門的事實,而是要把目前已經知道的事情,從速稟告掌門!」

    戈振軍不作聲,無極道長繼續說道:「殺害你師父的那個叛徒還在其次,殺害你丁師叔的那個叛徒,功力之高卻是非同小可,他的太極掌力真可說是運用得出神入化,連我也比不上他!」

    戈振軍驚駭之極,說道:「有師伯這樣造詣的高手,在本派恐怕也是寥寥可數吧?」

    武當派道家弟子中,和無極同一輩份的有掌門人無相和另外兩位長老無色、無量;俗家弟子中和他們同一輩份的倒有六七個,但凡是武當派的弟子都知道,同一輩的俗家弟子的武學造詣是比不上道家弟子的。所以這「寥寥可數」四字,其實只是包括除了無極本人之外的其他三個人而已。不過,戈振軍當然不便說得太「具體」了。

    無極道長搖了搖頭,頹然說道:「事關重大,我不敢胡猜,你也不要亂想。而且也不一定是我們老一輩中才有這樣的高手。俗語說:真人不露想,露相非真人。那叛徒既然是處心積慮,等待時機,謀害同門,即使他已經練成了絕頂的功夫,也會深藏不露的。這番話請你緊記在心,除了對掌門人之外,決不可和任何人談起。」

    戈振軍道:「是弟子懂得。」

    無極道長似乎連說話也有點兒吃力了,身形的晃動也越來越厲害,但還是繼續說道:「從已經發現的事實看來,殺害你丁師叔的那個叛徒是主謀,他的武功也最為可怕。這個人我雖然不敢胡猜,但相信必定潛伏在武當山上三清道觀時的人。你要提醒掌門當心暗算!至於殺害你師父的那個叛徒,他還只懂得使用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雖然已經用得甚為精妙,但相信多半還是俗家弟子中的高手。好了,我要說的話都已經說了,你料理了師父的葬事,明天就趕去武當山替我稟告掌門吧!」

    戈振軍吃一驚道:「師伯為什麼不自己回去?」

    無極道長歎道:「難道你還看不出我受了嚴重的內傷嗎?要是你師父還在的話,或者我還可以多活一年半載,但如今我已是即將油盡燈了滅了!你還有什麼要問的,趕快問吧!」

    戈振軍其實早已看出師伯是受了內傷的,不過卻不知道他會傷得如此嚴重。他大驚之下,連忙說道:「師伯,你不能死,你趕快運功療傷吧。弟子雖然本領不濟,也還可以略盡守護之責。」

    無極歎道:「你不必費神了。我是被附有太極內力的暗器打著了穴道的。內力已經透過穴道,傷及心脈了。只憑我本身力量,決計無法起死回生;除非有精通本門內功的人,助我打通七經八脈。唉,可惜你——」他沒說下去,不過戈振軍當然是明白他意思的。要知戈振軍連太極劍都未練通,更不要說運用什麼太極內力了。本門的內功他也只量初窺藩籬,如何能夠替無極道長打通七經八脈?

    他這也才完全明白師伯來到之時,為什麼第一句話就歎息「我來遲了!」不僅是因為未能阻止他殺了耿京士而發,同時也是為了他的師父之死而發的。

    但「太極內力」這四個字卻令戈振軍又吃一驚,急問:「師伯,暗算你的仇人是誰?」

    無極道長說道:「就是殺害你丁師叔的那個兇手!」

    戈振軍呆了呆,望著師伯。

    無極道長懂得他的意思,說道:「我沒見著那兇手的面,但我知道一定是同一個人。」

    他說出那晚遭人暗算的經過:「當時我正在察看丁師弟的傷勢,冷不防就中了他從窗外飛進來的一枚錢鏢。我中了錢鏢,就如同給本門高手用太極掌打了一掌似的。我仗著數十年苦練的內功,逆運真氣,僥倖未至於當場喪命。但要追兇,那是決不可能的了。唉,我已盡了我的所能,拼著還有一口氣在,無論如何也要趕來給你師父報訊,但也不過只能苟活三天了。現在我的時辰已到,你的師父已死,我的後事只能托付你了。我的後事不是指這具臭皮囊,是要你向掌門稟報,——」他怕戈振軍誤解他的意思,為料理他的後事耽誤時間,是以不嫌囉嗦,再次囑咐。

    戈振軍道:「師伯,還有一件事情——」

    無極道長的眼皮本來就要合上了,聽他呼叫,又再張開,道:「快說,何事?」

    戈振軍道:「霍卜托那個義父,師伯雖然不知他是何等樣人,但想必已經打聽到他現在何處吧?」

    「無極道長不懂他為何在這緊要關頭,最後一個問題問的卻是似乎不太關係重要的事。

    但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沒有精神去仔細琢磨了。他強力,斷斷續續地說:「那、那人,以前是、是住在寥、寥兒溝的,但、但——」

    「但什麼?」戈振軍把耳朵貼到師伯嘴唇邊,這才聽得見他重複說的那五個字:「他、他已經死了!」

    無極道長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報出了別人的死訊,他自己也死了。

    師妹已經掩埋了,地上並列著耿京士和何亮的屍體,現在又添上了無極道長的屍體。

    死的人真是太多了,從第一個打探到耿京士有「背叛師門,通番賣國嫌疑的丁雲鶴算起,到最後一個給耿京士洗脫了一大半罪名(雖然未能證明他一定不是奸細,但已證明他不是兇手)的無極道長為止,死了多少人哪!

    戈振軍茫然回顧,心中默數。丁師叔死了,師父死了,師妹何玉燕、師弟耿京士死了,老家人何亮死了。還有,他業已知道的、給霍卜托送信的那個人死了,霍卜托那個義父也死了。

    和這件事有關的人,甚至只知道這件事的人,差不多都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就只有他了。武當派的掌門人雖然知道有這件事情,但卻不知道是他、戈振軍殺錯了人!

    他在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之後,心中一片迷茫!

    是啊,在這個世界上,是沒人知道他殺錯了人,但沒人知道,就能減輕他的罪過麼?

    他答應了師伯要把師伯業已知道的事情,都稟告掌門的。倘若將來查明真相,耿京士非但不兇手,也不是奸細的話,他怎麼辦?

    不錯,誤殺的罪名是不至於要他賠命的,尤其是在如此這般的情形下誤殺,掌門人也會原諒他的。料想最重的刑罰,也不過是面壁思過一年半載而已,絕對不會將他逐出師門。

    但在真相大白之後,耿京士和他師妹生的那個孩子耿玉京總會知道吧?

    耿玉京能夠不把他當作殺父仇人嗎?

    而且最緊要的還是自己的良心能不能夠安然?

    不錯,師伯也曾說過,目前最緊要的事情是要讓掌門人知道,本門最少藏有兩個叛徒,其中一個且是本領極為高強,手段極為陰狠的。至於耿京士是否叛徒,那倒無須急於查明。因為他反正已經死了。他是可以瞞過一些細節,不必告訴掌門的。

    但他能夠這樣做嗎?

    天色漸漸黑了,戈振軍獨立空山,好像化成了一尊石像,誰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

    一陣冷風吹來,他方始猛然醒覺:「死的已經死了,還是讓他們入土為安吧。我也應該走了。」

    地上有三具屍體,戈振軍卻沒有工夫挖三個坑了。但要是讓師伯、師弟和何亮的遺體擠在一個坑中,戈振軍又未免感到有點兒於心不安。

    他躊躇片刻,先把無極道長的屍體放進去,跟著再把何亮的屍體放在師伯的左邊,心中默告:「師伯,你是已經得道的人,我遵照你的囑咐,送你歸天。我知道你是不會責備我太過草率的。何大叔,你是死得最不值的一個。但我讓你和師伯作伴,想必你也不會怪我了。」

    最後他的目光投到耿京士有身上,心中忽地起了一個念頭:「一錯不能再錯,我已經殺錯了他,就不該再阻止他和師妹合葬了。」

    但要讓他和何玉燕合葬,必須把已經填平了的那個坑再挖開才行,而天色已經更加黑了。他心中改變了幾次念頭,終於還是把耿京士的屍體放在師伯的右邊。

    正當他要填土的時候,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情。他把耿京士的遺體再搬出來,並非他要改變主意將師弟另葬,而是要把霍卜托那封信搜出來帶走。但奇怪的是,他卻找不到那封信了!

    這封信是他到藍家去的那段時間被人偷走的呢?還是掉在地上被吹走的呢?他只刻當時耿京士已經從師妹手中拿回這封信,但卻記不起耿京士當時是否重新的把這封信貼身收藏了。當時他正在為師妹偏袒師弟而激怒,跟著就是他和師弟惡鬥了。他根本就沒有注意那封信,也可能在激戰中從耿京士身上掉下來而失落的。

    他咬了咬牙,突然做出一件令他日後想起也會臉紅的衝動事情:他把玉簫敲得碎成片片!把玉簫的碎片撒入坑中。

    做了這件事情,他才驀然省悟:「我為什麼討厭這支玉蕭?啊我是妒忌師弟比我多才多藝,妒忌他的才藝搶去了玉妹的芳心吧?唉,我剛才那樣迫不及待地殺他,是不是也因為有妒忌的成份在內?」

    他填上最後一鏟土,把師弟和師伯一起埋了。拋開鐵鏟,四顧茫然。那感覺就好像自己也被埋葬了一般。天地之間,萬事萬物,也好像沒有一樣值得他牽掛的了。耿京士和他一樣,都是在師父家中長大的。所差不過是入門前後而已。他入師門的時候」師妹還沒出生,耿京士入門的時候,師妹則已七歲了。師妹固然是一出娘胎,就和他在一起;師弟也是他看著長大的。或許他對師弟的感情不能和他對師妹的感情相提並論,不管是恩是怨,他師弟也還有一份好像親人的感情。但現在,所有的親人都離他而去了。

    他欲哭無淚,也沒工夫在這兒哀悼了。因為他還要回家,家中還有一個對他恩義最重的親人——他的師父,等他回去埋葬!

    啊,多少年來,他已經習慣於把師父的家當成自己的家了。但如今,這個家的成員除了他之外,都已經死亡,這個家是徹底毀了。

    天地雖大,哪裡還能找到一個可以供他安身立命的家?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感到異樣的寂寞,異樣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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