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劍平接拍而歌,唱出曲辭。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
關河夢斷何處?
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
此生誰料——
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這是丘遲是喜歡念的一首詞,韓芷曾在義父墓前為陳石星吹奏過這首詞譜成的曲調,此際想起了他們二人,不禁又在殷劍平面前吹奏此調了。一曲告終,兩人都是不約而同的歎了口氣。段劍平歎道:「陸游雖然未得封候,少年時候,畢竟也曾『匹馬戍梁州」為抵抗胡騎的南侵而出過力。我如今卻空有報國之心,未出過力。比起陸游,我是慚愧多了。陸游慨歎心在天山,身老滄州。我更害怕一事無成,就浪費青春,終老大理。不過我的心卻是留在這裡和你們一起的。」
韓芷說道:「只要你有心報國,不在金刀寨主的山寨,一樣可以幫助我們。以你的一身本領,也絕不至於一事無成。」
段劍平苦笑道:「韓姑娘,多謝你看得起我,但願如你所言。」忽地想起一事,問道:「你的蕭吹得這麼好,你知道有葛南威這個人嗎?」
韓芷心中一動,道:「聽說他是當今吹蕭吹得最好的人,你認識他了。」
段劍平道:「我見過他,不過他可沒有見到我。我也沒有聽過他吹蕭。」
韓芷笑道:「這倒有點奇怪,為什麼你見到了他,卻不讓他知道。你這樣喜歡音樂,應該和他結識的。」
段劍平道:「當時他是在陽朔和陳石星一起。我因暫時不想和陳大哥見面,是以也就錯過和他結交的機會了。」
韓芷說道:「我知道有這個人,也是陳大哥和我說的。據陳大哥說他吹的蕭和我一樣,陳大哥還懷疑我和他同出一師的。其實我會吹蕭是爹爹教的,我爹在世的話,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怎能與他同一師門?」
段劍平道:「那也不盡然,輩份不同,也可同一師門的,令尊是跟哪位名家學的蕭?」
韓芷道:「家父沒有和我說過。不過家父不會武功,葛南威據陳大哥所說已是一位馳譽江湖的俠士,我想應不至於同一師門。」
不過由於她兩次聽到別人向她提起葛南威這個人,卻是多了一些好奇之心,問道:「這個姓葛的如今不知是在何處?要是有機會見到他的話,我也想聽聽他吹的蕭。陳大哥曾經和我談過陽朔那次的群英大會,據說與會的英雄好漢,許多人已經答應了單大俠代金刀寨主的邀請,將來會到這兒來的。就不知這姓葛的來是不來?」
段劍來道:「他恐怕不會到這兒來了。要來恐怕最少也是一年之後的事。」
韓芷詫道:「你怎麼知道?」
段劍平道:「我雖然和他未算相識,但卻知道他的消息,是雲姑娘告訴我的。在陽朔之時,他們四個人是形影不離的朋友。」
韓芷怔了一怔,說道:「四個人?」
段劍平道:「還有一個是葛南威的女朋友,名叫杜素素。他們這對少年俠侶和江南雙俠郭英揚鍾膩秀齊名,是以我在未曾見到他們之前,早已知道他們的大名了。」
韓芷道:「為什麼他們不能來這裡?」
段劍平道:「聽說他有一位未曾見過面的師叔,是住在廣元的川西大俠池梁,池梁要他去會一會川西的同門。」
韓芷心中一動,「哦,他這位師叔姓池,是住在川西廣元縣的?」
段劍平道:「不錯,這位池大俠和你的義父可是相熟的朋友?」他知道韓芷是初次出道,當然不會認識遠在川西的老一輩武林人物,但見她如此注意這個姓池的人,是以有此推想。
韓芷說道:「義父從沒有和我提過這位池大俠,我是隨便問問。」段劍平稍稍覺得有點奇怪,不過他和韓芷相識才三天,而且分手在即,有許多別的話要說,也就不便多問下去了。
原來她的義父雖然沒有和她提過,她的生父卻是曾經向她提起過一個姓池的人的。不過她的父親並沒說明就是川西大俠池梁。當然她更不知道池粱就是葛南威的師叔。她的父親很少和她談起自己少年時候的事情,那個姓池的人,是某一天他無意間和女兒說起的。雖然是無意間說起,但說時卻是頗動感情。
那天她跟父親學會吹個曲子,獲得父親讚許,她的心裡甚為高興,說道:「女兒學是學會了,但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吹得爹爹這樣好聽。」她父親笑道:「你乾爹教你武功,最愛說的兩句話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其實不只武功如此,任何學問,都是一樣的。吹蕭雖是彫蟲小技,真正吹得好的,當今之世,也沒幾個呢。你小小年紀,吹得這祥好,已經算是很不錯了。但要說到和別人比的話,你現在當然比不上我,我也還比不上別人。」
韓芷說道:「爹爹,還有別人吹蕭比你吹得更好的嗎?」
她的父親笑了起來,說道:「你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難道你以為爹爹的吹蕭已經天下第一了嗎?」她鼓著小嘴兒道:「女兒是井底之蛙,乾爹總不是吧。乾爹也是這樣說的。」在她小小的心靈裡,她最崇拜的兩個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以及乾爹,乾爹說的,當然不會錯了。她的父親又笑起來,說道:「那是因為你的乾爹還沒有聽過另一個人吹蕭的緣故,要是他聽過那人吹蕭的話,他就不會說我是天下第一了。」說到比處,不知不覺收斂了笑容,好像陷入沉思之中。
韓芷好奇心起,問道:「那個天下第一的吹蕭聖手是誰?」她父親說道:「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算是天下第一,但是要比我高明得多。他是我少年時候最好的一位朋友,你現在吹的這管玉蕭,就是二十多年之前,他送給我的。」韓芷說道:「爹爹,你為什麼從沒有和我說過這個人?」
她父親歎了一口氣,說道:「少年時候的事情,我都不想再提了。如今咱們是避難來到這窮山溝的難民,幸而這個地方雖窮,人情卻好,我收幾個學生,總算還可養活咱們父女,我也隨遇而安了。如今我已是與外面的塵世隔絕,料想也沒有和這位朋友見面的機會了。要不是你今天和我談起吹蕭之事,我也不會提起他的。」
那時韓芷不過是十三四歲年紀,介乎懂事與不懂事之間,她隱約知道她們家庭以前的環境相當不錯,後來為了逃避戰火,一家人方始顛沛流離的。她的母親在逃難途中病死。父女二人始至逃到這裡方能安頓下來。此時她聽了父親的話,也好像懂得父親的心情了。
「爹爹,你別難過,是女兒不懂妻,惹起爹爹傷心。爹爹,你繼續教我吹蕭吧,我不敢多嘴了。」韓芷說道。
她父親卻道:「傻孩子,這不關你的事,是我先提起這位朋友的,他是我最想念的一位朋友,我真希望能夠再見他一次,但可惜是我自己知道在我有生之日,這心願是無法完成了。」
韓芷不禁又是好奇心起,說道:「爹爹,要是你不怕傷心的話,女兒倒想知道多一些這位叔叔的事情。他姓甚名誰?現在還活著嗎?為什麼爹爹說是今生不能再見面了?」
她的父親淒然一笑,說道:「既然已提起了,那我也不妨多告訴你一些。我知道他還是活著的,不過聽說他已經避難到山西的廣元去了,廣元離這裡有幾千里路呢。我年紀老邁,怎能還去找他?」
韓芷說道:「也不見得就沒有相見的機會啊,過兒年女兒長大了,你寫一封信交給我,讓我拿到廣元去找他,和他一起回來看你,不可以嗎?」他的父親連連搖手,說道:「不,不,待你長大的時候,說不定我早已不在了。即使我還活著,我也不能見他!」韓芷不禁又是問道:「為什麼?」她的父親道。」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我曾經做過一件令他傷心的事。」
韓芷大為諱異,說道:「爹爹,你是一個好人,你怎會做出對不住別人的事,我不相信!」
她父親苦笑道:「你年紀太輕,還不懂的。令別人傷心之事並非就是對不起他的事情。我並不後悔做這件事,我是無法不做那件事的,但雖然如此,我還是對他有份內疚。」
韓芷道:「那是件什麼事啊?」
她父親笑道:「你剛剛說過不多嘴的,怎的又管起大人的事了?」韓芷心想:「想必是會引起爹爹傷心的事。」於是說道:「爹爹不願見他,那就算了。以後我也不會再提啦。」
她父親說道:「我是不願見他,不過我卻有個心願,希望在我去世之後,你替我做!」韓芷連忙說道:「爹爹,我不喜歡聽你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她父親哈哈一笑,說道。」人誰無死,忌諱什麼?你聽我說,我這位姓池的朋友和我有兩樣共同的愛好,一是吹蕭,一是做詩,我們一起的時候,時常互相唱和的。他很喜歡我的詩風。當年我一有新作,他都要我抄一份送給他的。常說倘若十天讀不到我的新詩,就會鬱鬱如有所失。當然他對我的推崇,這是他的自謙,其實他的詩也是做得很好的,不過為了報答知己,我去世之後,你可以把我的詩稿送給他。不過將來的事情是誰也料想不到,要是他比我先死,或者你根本沒有機會去廣元找他,那就算了。」
韓芷說道:「怎會沒有機會呢?我現在正跟乾爹練武,你當我是那種弱不禁風,半步不出閨門的千金小姐麼?待幾年我長大了,出一趟門更不算一回事了。」爹爹,要不是你不願意見這位池伯伯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到廣元去替你把他找來。」
她父親笑道:「廣元離這裡幾千里路,又是荒涼偏僻的所謂『蠻夷之地』。當然我不是說你去不了,你在義父調教之下,將來一定可以變成一位女俠,再遠的地方你也可以去。不過那時或許你已為人婦,有夫有子了。「你上有翁姑,下有子女,你的丈夫也未必肯讓你到蠻荒之地啊。除非你的丈大是個以四海為家的江湖人物,他才會為了一件在他看來可能是認為毫不緊要的事情,陪你到廣元去。但我又不願意你嫁這樣一個丈大。」
十三四歲的孩子已經開始懂得害羞了,聽了父親的話,韓芷羞紅了臉,說道。」討厭的爹爹,我和你說正經的事情,你卻拿我來開玩笑。女兒不嫁人,女兒是要永遠陪伴爹爹的。」
她的父親不覺笑了起來,說道:「真是孩子話,再過幾年,你就會知道丈夫比父親更重要了。好了,今天的話,就說到這裡為止。今大我也是因為心情激動,才和你說了這許多話。別記掛這件事情,以後也別再提這位池泊伯了。」
此時她聽到段劍平談起葛南威這位姓池的師叔,心裡想道:「陳大哥和段大哥都推許葛南威的蕭吹得好,他的這位師叔想必也是一位道於吹蕭的高手了?他這位師叔姓池,又住在廣元,如此看來,恐怕十九是爹爹說的他那位姓池的朋友了!」
段劍平也是彷彿若有所思,許久沒有說話。忽地兩人的目光正巧碰在一起,兩人都是不約而同的向對方問道:「咦,你在想什麼?」
韓茫道:「你先說。」段劍平說道:「我是在羨慕別人的福氣。」
韓茫笑道:「你還要羨慕別人,在別人看來,你已經是值得羨慕的人。一個文武全才的『小王爺」真不知是幾生才能修到的福份。」
段劍平苦笑道:「這有什麼值得羨慕?古人云千金易得,知己難求。又說只羨鴛鴦不羨仙,要是有一位紅顏知己,那才值得羨慕啊!」韓芷噗嗤一笑,說道:「原來你是羨慕這個。這樣說你羨慕的人是——」
段劍平道:「江湖上出名的兩對武林俠侶,一對是江南雙俠郭英揚和鍾毓秀,一對是葛南威和杜素素。但現在又要加上一對了——」
韓芷搶著說道:「是陳大哥和雲姑娘。」
段劍平道:「不錯,這三對武林俠侶我認識兩對,葛杜這對我見過他們,還沒結交,他們的福氣,可不都比我好麼?」
韓芷笑道:「焉知不久的將來,江湖上沒有第四對武林俠侶出現?那時別人羨慕的就是你了。」
段劍平黯然說道:「多謝你善言解我煩憂,可惜咱們的相聚的日子無多了。」
韓芷知道他捨不得離開自己,心中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惆悵,他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莫非在他的心目之中,已是把我當作知己朋友看待了?我和他雖然只是相處三天,但卻好像懂得他比懂得陳大哥更多,這說來也真奇怪。但他不能留在這兒,我也不能和他回大理去,我和他恐怕也不過是和陳大哥那樣,萍水相逢。緣盡則散罷了。
那兩匹白馬喝過了水,在樹林裡自找草料。段劍平正要喚它們回來,忽見那兩匹馬飛快的跑下山坡,卻不是跑回他們身邊。段劍平呼喝也喝不住。段劍平大為奇怪,說道:「怎的這兩匹畜生不聽話了?」忽地心念一動:「啊,莫不是江南雙俠來了?」
放眼望去,只見山坡上現出兩個人影,跑在前面的是他的書僮杜洱,跑在後面的是王府的教頭寧廣德。杜洱還沒看見他就大叫道:「小王爺,你和雲姑娘在哪裡?」段劍平又驚又喜,叫道:「小洱子,怎的你和寧師傅也來了這兒。」杜洱笑道:「還有你的兩位朋友也來了呢,你猜猜他們是誰?」段劍平聽說後面還有人,便即笑道:「用不著猜,當然是江南雙俠了!」話猶未了,果然看見郭英揚和鍾毓秀牽著那兩匹白馬回來了。原來那兩匹馬是在山上看見了舊主人,趕忙跑去和主人親熱的。
郭英揚和鍾毓秀同聲笑道:「段大哥,終於盼到你來了。你不知道,這幾天我們正在等你等得心焦呢!」杜洱首先來到,向韓芷打量一眼,說道:「小王爺,我只道你是和雲姑娘一起來的!誰知卻猜錯了。這位是——」
段劍平道:「這位是韓——」說了一個「韓」字,想起韓茫乃是女扮男裝,恐怕未必歡喜自己把她的身份說給書僮知道,不覺有點躊躇,在說了「韓」字之後,跟著不知是說「相公」的好還是「姑娘」的好?杜洱忽地搖了搖手,說道:「小王爺,你先別說,讓我猜猜?」說罷回過頭來,面向韓茫笑道:「我猜你是韓芷姑娘,不知猜得可對?」韓芷恍然大悟,說道:「敢情你已經見過陳石星了?」
杜洱笑渲:「韓姑娘,你真聰明,一猜就著。」
段劍平聽到陳石星確實的消息,不覺如釋重負,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幾分惆悵,「他雖然沒有駿馬代步,此時也該早已回到大同了。」韓芷好似知道他的心思。回眸一笑,說道:「段大哥,現在你可以不用擔心啦,他和雲姑娘一定已經會面了,說不定再過幾天,也會來到此處的了。」
段劍平正想問他們何以也來此處,寧廣德已在說道:「老王爺不幸得病,盼你早日回去和他見面。」段劍平大吃一驚,說道:「得的什麼病,病況如何?」寧廣德道:「也不過是老年人得的普通疾病,不過老王爺年紀老了,身體未免衰弱一些,吃了許多大夫的藥,還未見有起色。老人家得了病,自是難免思念愛子。請小王爺和我們一起回去吧。」段劍平聽他語氣,父親似乎病得相當嚴重,心裡自是擔憂。
「郭大哥,鍾姐姐,麻煩你們陪韓姑娘回山寨去。並請代我向金刀寨主告罪,我不能去拜謁他啦!」段劍平回過頭來,對江南雙俠說道。
郭英揚道:「令尊得病,我自是不便勉強留你了,我這匹坐騎,你就騎回大理去吧。」
段劍平道:「這匹坐騎我本來是代陳石墾還給你的,怎好意思繼續借用?」
郭英揚道:「你有要事,客氣什麼?回去請代我向令尊問候。」
段劍平正在跨上坐騎,鍾毓秀忽道:「段大哥,我們只道這次可以和你相聚幾天,想不到又是只能匆匆一面。我不便留你,但卻想和你多說幾句話,稍微耽擱你一點時間。」
段劍平道:「多謝你們借我寶馬,我已經可以節省幾天時間了。我也還有一些事情要告訴你呢。」
鍾毓秀把段劍平拉過一邊,讓杜洱陪伴韓芷,走到林子裡面,這才低聲說道:「我以為你一定是和雲瑚來的,想不到你是和這位韓姑娘。」
段劍平道:「雲妹子過幾天會和陳石星一起來的。」
鍾毓秀笑道:「你莫怪我多事,我是答應過和你做媒的。你和雲妹子的事情怎樣了?」
段劍平說道:「多謝你的好意,此事不必提啦。姻緣有定,我和瑚妹卻沒有這個緣份,以後是只能做兄妹的了。」
鍾毓秀道:「我也問過小洱子了,約略知道一點關於你們之間的事情。既然瑚妹喜歡別人!那也是勉強不來的。你不要傷心才好。」
段劍平道:「誰說我傷心,我替她高興還來不及呢。陳石星大哥是個好人,比我要好得多。」鍾硫秀笑道。」我知道。我也暫且相信這是你的由衷之言。不過你說是要找一個合道的人的。請恕我多事,我想問一問你,聽說這位韓姑娘是丘遲的義女,本領想必也是很不錯的了?」段劍平道。」是很不錯。她還懂得琴棋詩畫呢。」鍾毓秀笑道:「這麼說是個才女了,為人怎樣?」
段劍平道:「我和她只是相處幾天,但我覺得她已是無愧稱為俠女。」
鍾顏秀笑道:「那就好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不錯呀。」
段劍平道:「千萬別開這個玩笑,要是給她聽到,可就不好意思了。」
忡毓秀笑道:「你想帶她回家麼?你不敢說,我幫你說。」
段劍平正容說道:「鍾大姐,這話你莫再提。韓姑娘是個有志氣的女子,她來投奔金刀寨主,固然是因為要找依靠,但也是因為她有自己的抱負,在這裡可以找到安身立命之所。我帶她回家,那算什麼?說出來她還以為咱們小看她呢?」
段劍平走出樹林,說道:「韓姑娘,請恕我不送你到山寨去了。過幾天,陳大哥和雲姑娘來到,請你代我向他們致意!」韓芷說道:「段大哥你送我上山,我已感激不盡。我也但願令尊貴體無恙,祝你一路平安。」
段劍平跨上白馬,揚手道別。
鍾毓秀笑道:「怎麼有一句最緊要的話,朋友分手之時,是必定要說的,你們卻忘記說了。」
韓芷一怔,說道:「什麼話呀?」
鍾硫秀道:「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段劍平在馬背笑道:「韓姑娘,你不知道,我們這位鍾大姐是最喜歡開玩笑的。」
鍾毓秀一本正經的說道:「什麼開玩笑,難道你不願意和韓姑娘再相見嗎?」
段劍平和韓芷聽她這麼一說,雖然有點尷尬,也只好跟她說了一句「但願後會有期」了。
這句話雖然是最普通的客套話,但在他們口中說了出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不禁有點感到情難自己了。鍾毓秀從韓芷的目光裡,瞧出她那依依不捨的神情,心裡暗暗歡喜,「這次做媒,大概不會再落空了。待我回去和劍琴妹子再合計合計。」
江南雙俠帶領韓芷回到總舵,金刀寨主知道韓芷是丘遲的義女,大表歡迎。並向她問了許多關於陳石星的事情。聽她說了陳石星的許多俠義行為,更為高興,掀須笑道:「難得有這樣本領了得的少年英雄來到,山寨上更為興旺了。」
可是一連過了六七天,都未見陳石星來到,金刀寨主派人去大同打聽,也是得不到音訊。
在這段期間,周劍琴和韓芷倒是一見如故,很快的成了好朋友。
鍾毓秀私下也曾和周劍琴商量有什麼法子可把韓芷送到大理去。但卻苦於找不到一個可以公私兼顧的借口。
這一天,有個探子從京城回來,金刀寨主在內廳接見他。周劍琴起初以為這個探於是大同回來的,由於渴欲知道雲瑚的消息,於是躲在屏風後面偷聽。
金刀寨主問道:「京城情形怎樣?」
那探子道:「大同之圍解後,文武百官忙於粉飾太平,京城倒是一片昇平景象。」金刀寨主道:「瓦刺退兵是暫時的,如今他們本國的內爭已經平息,正在策劃再度南侵,難道朝廷竟是絲毫不知消息?」
那探子道:「不是不知。但朝廷還是主和一派得勢,聽說主和的首腦就是兵部尚書兼九門提督的龍文光。皇帝只思苟安,對他言聽計從。看來指望官兵和咱們聯手抵抗韃子是不行的了,恐怕反而要預防官兵和韃子聯手來圍攻咱們呢。」
金刀寨主歎道:「此事早已在我意料之中,我對朝廷也從未存過幻想,要來的就讓它來吧!」
那探子道:「我是因為打聽到一個重大的秘密,才提早離開京城的。」
金刀寨主道:「什麼重大的秘密?」
那探子道:「瓦刺的新可汗派了一個密使,已經到了京城。聽說這個密使帶了可汗的私函和厚禮送給龍文光,將有重大的圖謀。」金刀寨主道:「龍文光這狗官本來是打算賣國求榮的,如今正得其所願,又有什麼奇怪?」那探子道:「可惜黃葉道人己為此事送了性命!」
金刀寨主這才大吃一驚,說道:「黃葉道人劍法通神,怎樣送了性命的?」那探子道:「他和戒嗔和尚截劫瓦刺密使,要搶那封密函,不料那密使的隨從很有幾位高手,結果黃葉道人不幸力戰而死,戒嗔和尚也受了重傷。」
金刀寨主歎道:「其實他們即使得手,揭發了龍文光的陰謀,恐怕也還是沒有用的。君臣上下都是只思苟安,就算皇帝老兒格於綱紀,罷了一個龍文光的官,也還有第二個龍文光的。」
那探子道:「不過這件事情可還沒了結呢。聽說渭水漁樵要為黃葉道人報仇,正在計劃邀請他們的幾個好朋友幫手,入京行刺那姓龍的狗官。這消息要是真的話,恐怕有好些人本來要來咱們這裡的,不能來了。」
金刀寨主說道:「單大俠他們就要來了,咱們這裡暫時倒不缺人。不過他們這一舉動太過冒險,而且於大事無補,若按我的意思,我是不贊成的。」
那探子道:「那麼我再進京一次,設法把寨主的意思讓他們知道。」
金刀寨主說道:「他們報仇心切,恐怕我也勸阻不來。不過,試一試也是好的。萬一他們事敗,也可接應他們。但我不想你太過勞碌,明天我再和大家商議商議,看看派誰去更適宜吧?嗯,京城還有什麼消息麼?」
那探子道:「還有一個不是屬於軍國大事的消息,但卻和咱們的一位朋友有關。」
金刀寨主道。」是和哪位朋友有關?」
那探子道:「是和大理段家有關的消息。」
躲在屏風後面偷聽的周劍琴,明到這裡,心念一動,連忙回房間去把韓芷也拖了出來,一同在屏風後面偷聽。
韓芷一出來就剛好聽得金刀寨主說道。」哦,原來又是龍文光這狗官的陰謀,但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對大理段家下毒手?難道他已經知道段家的小王爺和咱們有來往的秘密了。嚇得韓足心頭一跳。
那探子道:「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秘密,不過聽說是龍文光的侄子和段家的小王爺有仇,這陰謀是他的侄子龍成斌策劃的。」金刀寨主道:「奇怪,他們怎麼會有仇呢?」那探子道:「龍成斌要叔父向皇帝老兒誣告段家,那罪名可大著呢,是謀反之罪!」金刀寨主道:「段家無權無勇,謀什麼反?」那探子道:「段家在本朝開國之初,就已被削去前朝所封的爵位了,但直到今天,大理的百姓還是習慣稱他們為王爺。」金刀寨主道:「這是當地人對段家的尊崇,和段家的人應該沒有相干。」那探子道:「這是咱們的想法,皇帝老兒聽說有人稱王,這誣告恐怕他一定會聽得進去了。龍文光還誣告他收攬民心,又與江湖人物來往,這些事情足以構成『謀反』的罪名。」
金刀寨主道:「段府的小王爺前幾天剛剛從這裡回去,他騎的是日行千里的駿馬,沒法追上了,這怎麼辦呢?」那探子道:「龍家要招待瓦刺的密使,此事也許不會馬上發動。寨主,你看咱們是不是要給段家通風報訊?」
金刀塞主道:「我當然希望段家能夠避過這場災禍,不過咱們的人去通風報訊,弄得不好,可能弄巧反拙的,你先下去歇歇吧,待我再仔細想想。」
那探子退下之後,金刀寨主忽地哈哈一笑,說道:「你們兩人別躲了,出來吧!」
周劍琴拉著韓芷,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笑道:「爹爹,原來你早已知道了。」
金刀寨主哼了一聲,說道。」憑你這點本事就想瞞得過我?下次不許這樣沒有規矩!」
周劍琴伸了伸舌頭,說道:「韓姐姐是我硬拖來的,你可不能怪她。」金刀寨主說道,「段家的事情我本來要告訴韓姑娘的。」周劍琴心念一動,說道:「爹爹,你不是正在為怎樣才能幫段家忙的事情發愁嗎?我倒有了個好主意!」金刀寨主心裡已猜到幾分,故意笑道:「哦,你居然有本事給我出主意麼,好,那就說來聽聽。」
周劍琴說道:「韓姐姐來到這裡不過幾天,外面的人根本不會知道她是咱們山寨的人。而且她還有一樣神奇的本領,能夠隨心所欲改容易貌,喜歡變作什麼樣的人就變作什麼樣的人,擔保別人認不出她的廬山真貌。爹爹,你怕山寨裡的弟兄跑去大理通風報訊不大方便,那就不如請韓姐姐幫咱們這個忙吧!」
金刀寨主喜道:「韓姑娘的義父丘老前輩精通改容易貌之術,我以前也曾聽人說過的。二十年前,丘老前輩忽地失蹤,我還擔心他這絕技失傳呢。原來是已經傳給了韓姑娘了。」韓芷說道:「琴姐是給我臉上貼金,其實改容易貌之術我雖懂得一些,比起義父,可還差得遠呢,遠遠沒有她說得那麼神奇的。不過段公子二曾經幫過我的大忙,為公為私,我都應該報答他的。周伯伯既然沒有合適的人可派,那就讓我試試吧。」
鍾毓秀得知消息,比周劍琴還更心急,巴不得韓芷插翅飛到大理,也好了卻自己替段劍平撮合姻緣的心事,立即把白馬牽了出來交給韓芷,微笑道:「我們的坐騎本來是一對的,段大哥騎走那匹是公馬,你騎了這匹母馬去,那就不單人可重逢,馬兒也可以團圓啦!」
言者或許無心,聽者難免有意,韓芷不免粉臉紅了。周劍琴替她解窘,說道:「好了,別說笑了。辦正經事要緊,韓姐姐,你該準備下山啦,這次你準備扮作什麼模樣?」韓芷說道:「待會兒你就知道。」不多一會,從房間裡走出來,鍾毓秀和周劍琴,一看之下,都是不禁笑得打跌。
原來她化裝作一個中年男子,面色焦黃,還粘上了兩撇小鬚子,形貌猥瑣,哪裡還有半分美貌少女的影子。
周劍琴笑道:「倘若我不知道是你扮的,這樣的人,我一見了,就會覺得討厭!」
韓茫笑道:「我正是要令人一見生厭。鷹爪就不會特別注意我了。」鍾毓秀笑道:「你見著段大哥的時候,最好趕快向他說明。否則不把他嚇壞才怪。」
段劍平回到家中,看見父親親自出來接他,不禁又驚又喜,又是詫異,「爹爹,原來你沒有病呀?」他父親笑道:「是我叫寧師傅這樣說的。若非如此,焉能催得你早日回來?」他這才知受騙,唯有苦笑說道:「只要爹爹沒有病痛就好。」
「老王爺」乾咳一聲,正容教訓兒子:「我雖然僥倖沒有病痛,但你應該記得聖賢之言:『父母在,不遠遊。』尤其這次你是跑去雁門關外金刀寨主那兒,先別說父母心裡不安,倘若給別人知道,如何得了?我要你回來,就是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你聽不聽我的話?」
殷劍平只好說道:「請爹爹吩咐。」
「老王爺」緩緩說道:「你要和江湖人物來往,那也由得你。但必須在我和你媽去世之後,你才可以離開家門!你媽的身體比我虛弱得多,你要是再出遠門恐怕她一定真的成病了。」
段劍平聽得爹爹說出這樣的話,當然只有答應:「我這次一來,本來就是準備侍奉雙親終老的。我聽爹爹吩咐就是。」
「老王爺」這才露出笑容,說道:「我們還有另外一樁心事,就是盼你早日成家。你在外面可物色到合適的女子沒有?是懂武功的也不緊要,但可不能是和金刀寨主有關的江湖人物。」
段劍平說道:「親事慢一點再提也還不遲。」
「老王爺」眉頭一皺,說道:「你年紀二十有七,也不小了,怎還無意成家?」段劍平笑道:「男子三十而立,這也是聖賢說過的話。」
「老王爺」給他弄得啼笑皆非,說道:「古聖先賢之言,偏偏你就只記得這兩句。不過,你既然回來了,我也放了心了。你的婚事,遲些我再替你作主也好。你先去見你媽吧。」
自此之後,段劍平只好躲在家裡讀書練武。他當然希望雙親越長命越好,但想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重見江南雙俠、陳石星、雲瑚和韓茫等一班朋友,心中實是鬱悶之極。
這一天他實在鬱悶不過,於是稟告父親,說是要到蒼山遊玩,散一散心。老王爺笑道:「只要你不是出遠門,我豈會禁止你出去遊玩?其實外面又有什麼好,咱們的大理無殊世外桃源,上關風、下關花、蒼山雪、洱海月,風花雪月四景,已經足夠你賞玩了。你叫小洱子陪你去玩吧。」
段劍平道:「不,今天我不打算帶他出去了,還是讓他留在家中服侍你吧。」由於心情鬱悶,他只想跑到無人之處,獨自排道。是以連平日最親近的書僮,他也不攜帶了。
登上蒼山,遊目騁懷,心情稍稍開朗了些。蒼山十九峰十八澗是大理最著名的風景,十八條溪流猶如人體脈絡一樣,穿插在群峰之間,通到洱海。每座山峰之間都流著溪水,段劍平沿著一條溪流,走到圍繞著蒼山重峰的三塘溪畔。該處是風景最美之處,段劍平臨溪膜足,欣賞陽光在水面上形成的五彩虹霓般的迴旋著的層層圈環,不覺悠然神往,浮想聯翩。
碧山十八澗中有一種弓魚,是洱海的特產,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有著怪脾氣的魚,別種魚都是順流而游,只有弓魚是逆水上游,永不回頭,它從洱海逆游,沿著溪流,常常游上蒼山的山頂,游不上去時,就弓著腰射向前面,怎麼樣也不退後。可能就是因為它有這個特性,是以土人將它命名為弓魚。
段劍平想起陳石星曾經和他談過蒼山上的弓魚,對弓魚這種倔強的脾氣甚為讚美,不覺想到:「遇逆境而不氣餒,依然一往無前,陳石星倒是真正能夠做到了的。怪不得瑚妹那樣愛他。」想起陳石星和雲瑚,不覺也就想起了韓芷:「此際他們應該早已在金刀寨主那兒相會了吧?」
段劍平又再想到:「他們三人命運頗為相似,也是同樣堅強。我非但比不上陳石星,甚至比起韓芷,亦是自愧不如。」
不知不覺已是過午時分,段劍平坐在溪旁,呆呆的看著弓魚逆水上游,還是不想回去。這天天氣極好,日麗風和,蒼山洱海的景色越發顯得美了,段劍平不覺啞然失笑道:「我這是怎麼啦,對著大好河山,怎的老是想著兒女私情。」於是彈起瑤琴,高歌一曲:「雪月風花歌大理,蒼山洱海風光美。三塔斜陽波影肇,山河麗,黎民但願征塵息。」這首歌辭是段家一位和張丹楓同時代的才女寫的,由於歌辭表達了大理人民美好願望,故此膾炙人口,傳誦不衰。如今段劍平在蒼山之上高歌此曲,心中也是充滿了對鄉土的感慨。
正自浮想聯翩,忽然聽得杜洱的聲音叫道。」小王爺,小王爺!」段劍平抬頭一看,只見他的書僮正在向他跑來,而且是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一面跑,一面叫,聲音都嘶啞了。
段劍平笑道:「小洱子,是不是爹爹叫我回去。那也不用跑得這樣上氣不接下氣啊!」杜洱跑到他的眼前,滿頭大汗,卻是臉色發青,雙眼發白,張開了口,只說了三個字:「不,不是!」底下的話,卻說不出了。段劍平道:「小餌子,你歇歇再說吧。」
杜洱眼中忽地滴下淚珠,說道:「小王爺,大事,大事不好了!」段劍平吃了一驚,說道:「什麼大事不好了?」
「小王爺,我說給你聽,你可千萬別要慌亂,事情應該如何應付,如今都要由你作主了!」
「天塌下來了麼?你這樣慌張!」
「和天塌下來也差不多,老王爺,老王爺,他——」
段劍平道:「我爹爹怎麼樣了?」這剎那問,他還以為是父親忽然得了重病。杜洱低聲說道:「老王爺給清廷派來的狗官捉去了!家也被抄了!」
段家是大理首屈一指的名門,段劍平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呆了半晌,說道:「怎麼會有這樣飛來的橫禍?我家犯了什麼彌天大罪?」杜洱說道:「他們宣讀什麼聖旨,說是段家私自稱王,圖謀造反,大逆不道!著令把段家有關人犯,押解京師究辦!」
段劍平又驚又怒,當下強制心神,說道:「當真豈有此理,寧師傅和一眾家人怎樣?他們是不是只捉了我的爹爹。」杜洱說道:「狗官來抄家捉人的時候,寧師傅本來是要和他們一拼的。剛剛動手,就給老王爺喝止。老王爺說他一生安份守己,不怕上京分辨。不過他要狗官答應兩件事情,一是家可以抄但不能株連段家婢僕家人;二、縱然告他謀反,罪也不應及於妻兒。」
段劍平歎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爹甘心束手就擒,還想庇護我們,那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杜洱說道:「結果狗官答應了第一件事,讓老王爺遣散婢僕家人,第二件事,他們拿『聖旨』作為借口,定要執行。他們搜不見你,便把老王爺押上囚車。留下話來,要小王爺你自己上京投案!看情形,他們是看準了你要營救父親,非得自投羅網不可。小王爺,你可千萬不能上朝廷這個當。寧師傅的意思要你遠走高飛,大不了索性去投金刀寨主。寧師傅要求護送老主人上京,和他們一起走。他們大概是忌憚寧師傅的武功,也答應了。」
原來龍文光派來的人是呼延四兄弟和石廣元與沙通海,這六個人都是龍文光手下的一流高手。寧廣德拒捕之時,曾與沙石兩人對了一掌,但卻被呼延四兄弟的劍陣所困,當時若不是段劍平的父親出來喝止,恐怕就要兩敗俱傷。杜洱料得不錯,他們是因為忌憚寧廣德的武功,才讓他隨同進京的。
段劍平腦裳嗡嗡作響,勉強鎮攝心神,暗自想道:「小洱子說得不錯,在這個時候,我必須保持鎮定,鎮定!」但在他極力使自己稍微鎮定下來的時候,仔細一想忽地發現小洱子所敘述的事情的經過,有一個很大的漏洞,不知是小洱子的遺漏,還是故意避免不提。
「小洱子,有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呢。鷹爪只是抓了我的爹爹去嗎?」
「不錯,他們只是把老王爺押上囚車。」
「你剛才說,他們只答允不株連家人婢僕,是段家的主人都要緝拿歸案的。那麼他們要捉的人應該是我的雙親和我三個人了。我不在家,我的媽媽可還在家。老夫人怎麼樣了?快告訴我!」
杜洱淚中含淚,說道:「請原諒我,我是不敢把不幸的消息,一下子告訴你。」
段劍乎劍眉一豎,說道。」我早已準備接受任何不幸的消息了,我必須知道真相,快說,快說,我的娘親到底怎麼樣了?」杜洱這才哽咽說道:「老夫人她不願受辱,已、已經投井自盡了!」
此言一出,恍如在段劍平的頭頂響起一個焦雷,饒是他力持鎮定,聽到母親慘死,也給震動得幾乎昏倒。杜洱連忙抱著他,將他搖了幾搖,叫道:「小王爺,你醒醒!段家只剩下你一株根苗,你必須保重。俗語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重大的打擊和書僮的鼓勵激發起他堅強的意志,段劍平終於站了起來,咬牙說道:「此仇不報,焉能為人,你放心,我不會自己輕生的。只恨鷹爪來的時候,我剛巧不在家,否則說什麼我也和他們一拼,決不讓爹爹做這傻事。」
槓洱勸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寧師傅的意思是要你去投金刀寨主,你應該趕快打定主意了。」
段劍平抹乾眼角淚痕,抬起頭來,堅決說道:「我不逃走!將來或許我會去投奔金刀寨主的,現在可還不是時候!」
杜洱再勸他道:「小王爺,你可千萬不能魯莽,老王爺在他們手裡,這個仇恐怕也不是現在就能報的。」段劍平道:「我知道。我當然不會馬上跑去和他們硬幹的。」杜洱說道。」那你的意思,到底——』
段劍平忽道:「小洱子,你願不願意陪我上京?」
杜洱怔了一怔,說道:「小王爺,難道你要如他們所願,自行投案?」段劍平道:「我不逃走,也不投案。咱們改裝,跟蹤囚車,等待機會,救我爹爹,囚車從大理到京城,最少也得一個月光景。可能會給咱們找到一個好機會下手的!」
杜洱說道:「他們有六名高手,監視得一定十分嚴密。萬一救不了老王爺,反而你給他們發現……」段劍平道:「即使不行,也要一試,小洱子,你若害怕,我一個人去。」杜洱感到委屈,說道:「小王爺,你從來沒有把我當下人看待,我的這點本領,也是你教給我的。縱然赴湯蹈火,小洱子也決不皺眉。小王爺,我不過為你著想,你這樣說我,未免把我小洱子看得太輕了。」
段劍平大為感動,摟著書僮說道:「小餌子,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從今之後,咱們禍福與共。客氣的話,我也不和你說了。不過,有件事情,你要記住。」杜洱說道:「請小王爺吩咐。」
段劍平瞪他一眼,說道:「我要說的,正是這個。我爹就是因為別人沿用什麼王爺的稱呼以至招禍的,你怎能還叫我小王爺?再說,你也不是我的書僮了,從今之後,咱們以兄弟相稱。」
從蒼山回大理,須得乘舟先渡洱海,舟子是段府的人,段劍平就在船中化好了裝,臨鏡自照,說道:「現在我們也只能跟蹤那班鷹爪,不能太過接近他們。只要不是在白天和他們打照面,在路上行走,倒是可以比較減少別人注意。」接著歎了口氣,說道:「可惜韓姑娘不在這兒,要是她在這兒,咱們就可以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不同模樣的人了。」小舟撐到下關一個僻靜的地方,段劍平和書僮一上岸,只見有個人牽著兩匹馬,向著他們走來。這個人正是段劍平的另一個書僮小安子。那兩匹馬之中,有一匹也正是他從郭英揚借來的那匹白馬。段劍平由於家中遭遇這麼大的橫禍,此時白馬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不由得令他又驚又喜。
杜洱說道:「我是趁寧師傅在客廳和他們鬧的時候,叫小安子偷偷牽了白馬從後門溜出來的。」
段劍平道:「小洱子,小安子,你們辦事很能幹,我非常感激你們。不過我現在是個商人身份,騎上這匹白馬,可是有點不配。」杜洱說道:「不是落在行家眼裡,平常人未必看得出它是一匹名貴的寶馬的。只要在路上小心一些,別讓它跑得太快,惹起別人注目。」
雖然段劍平不敢讓白馬放盡腳力,但是白馬跑得也比尋常的馬匹快得多。日暮時分,在距離大理約莫四五十里的地方,追上了押解囚車的那幫人。他們遠遠跟蹤,保持一里多路的距離,定睛望去,只見囚車上是沙通海充當駕車的馬伕,石廣元和老王爺在囚車之上,呼延四兄弟騎若馬押解囚車,跟著是寧廣德也騎署馬不即不離的跟著囚車。段劍平倒吸一口涼氣,「他們防範得如此嚴密,硬劫囚車是不成的了。只盼能有機會智取。」
恰好在日落之時到達一個小鎮,段劍平讓那幫人先進去,待到他們找好客店之後,再和杜洱去另一間客店投宿。父子同在一個地方,卻是咫尺天涯,見不了面,段劍平心中之苦,可想而知。
杜洱知道小主人心意,吃過晚飯,說道:「他們只是和寧師傅動過手,可不知道有我這個小廝。待我去打聽打聽。」段劍平道:「也好,但你可要千萬小心。」
午夜時分,杜洱回來,告訴他道:「石廣元和沙通海兩個狗官陪老王爺睡一間房,呼延四兄弟住在左右兩間鄰房,寧師傅住尾房。他們防範得如此周密,咱們一動手,他們必先傷害老王爺。」
段劍平道:「你可有見到寧師父?」
「我隔窗和他悄悄談了幾句。他還是勸你遠走高飛,不要冒這個險。他怕你萬一給他們發現,他們會拿老王爺威脅你的。」
「我怎忍離開爹爹,風險再大,也是要冒的了。」
他們惴惴不安的過了一晚,也不知沙通海這班人是由於要全副精神看管他的父親,還是根本沒料到他會跟來,這鎮上只有三間客店,他們也沒分出人手到兩間客店盤查可疑的客人。第二天天一亮,他們又押解囚車走了。
杜洱暗中監視他們的行蹤,回來悄悄告訴小主人:「也許是我疑心生暗鬼,有件事情,我倒有點起疑了。」「什麼事情?」「那班鷹爪是一大清早,就押解囚車走的。鎮上的人,大都未曾起床。這鎮上有三間客店,除了他們這批之外,也還未曾見有別的客人動身的。」「這又有什麼奇怪?」
杜洱說道:「那班鷹爪押著囚車走上官道之後,我卻見到有一個人騎著馬從鎮上出來了,那匹馬跑得很快,我遠遠望去,但見他在快要趕上囚車的時候,又停了下來。距離大概是保持在百步開中,就好像咱們昨天一樣。」「你懷疑他也在跟蹤囚車。」「我不指望有人幫忙,我只害怕這個親歷不明的人可能對咱們不利。」「咱們小心一點就是了,先別胡亂猜疑人家。」
杜洱說道:「不是我疑心重,你不知道,那個人的形貌,令人見了就覺得不是好人。」
段劍平本來是心事重重的,聽得這麼一說,也不覺笑了起來,說道。」人不可貌相,我看你是真的疑心生暗鬼了。別胡亂猜疑,快吃早餐,咱們也該走了。」
兩人吃過早餐,跨馬登程,將近中午時分,已是看見走在前面的那輛囚車。一切都是昨天的樣子,沙通海充當駕車的馬伕,石廣元和他的父親坐在囚車上。呼延四兄弟和寧廣德跟在後面,他們兩人也是昨天一樣,在一里開外,遠遠跟蹤。
走了一會,忽聽得蹄聲得得,後面又有一騎馬跑來,杜洱回頭一看,吃了一驚,失聲叫道:「奇怪!」段劍平道:「又是什麼令得你大驚小怪了?」
杜洱和他並轡同行,低聲說道:「背後那個人就是我今早所見的那個客人,他比我們早走半個時辰,如今卻跟在咱們後面。」
段劍平正要回頭一看,那人已經走近他們。就在此時,段劍平的坐騎忽地跳躍兩下,嘶鳴不已。要不是段劍平的騎術好,幾乎給摔下馬背。那個人的坐騎也是同時發出長嘶,這一下連段劍平也覺得有點奇怪了。
他熟知這匹坐騎的脾氣,決不會無揣跳躍嘶鳴。那一定是為了什麼,令得它歡喜跳躍的。段劍平不禁心中一動:「怎的它好像見了老朋友一樣喜悅?」此時,在後面跟來的一人一騎,他已是看得清清楚楚了。一看之下,又不禁大為失望。
那個人大約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面如黃蠟,有兩撇小鬍子,果然是和杜洱所說的那樣形貌猥瑣。那匹馬的「長相」倒很英俊,不過毛色卻是黃的,馬鞍也很普通,並非名貴之物。
打了一個照面之後,段劍平不覺啞然失笑,暗自想道:「我罵小餌子疑心生暗鬼,我自己也是疑心生暗鬼了。鍾毓秀那匹坐騎是遠在數千里的金刀寨主那兒,焉能跑到這裡?」要知江南雙俠的坐騎,毛色都是純白的,這人騎的卻是黃馬,段劍平最初的猜疑當然是不能成立了。
那人走上來和他們搭訕,一開口便笑道:「奇怪,咱們這兩匹坐騎倒好像有緣似的,你瞧他們的模樣不是好像一見如故嗎?」
說話的聲音陰陽怪氣,好像捏著嗓子似的。段劍平道:「是啊,我也覺得有點奇怪。朋友,你貴姓?」那人說道:「我姓丘,丘陵的丘。你呢?」
段劍平心裡想道:「這個人倘若是有心跟蹤我的,我的姓名來歷料想他也早已知道了。」於是老老實實的把自己的姓名告訴他,看他有什麼反應。
那人臉上木然毫無表情,好像並不知道段劍平是什麼人似的,淡淡說道:「幸會,幸會。段兄,你上哪兒?」那人又道:「我性喜遊山玩水,故此我乃是隨意所之,哪裡風景好就在哪裡停下來,沒有一定的目的地的。」段劍平道:「失敬失敬,原來吾兄乃是雅人。可惜小弟卻是生活奔馳,想往楚雄做點小生意,不能奉陪吾兄遊山玩水了。你的馬跑得快,請先走吧。」
那人說道:「不用客氣,我並不急著趕路。嗯,咱們萍水相逢……」他話猶未了,杜洱忽地說道:「你不用趕路,我們可要趕路,對不起,失陪了!」
他們改走小路甩開那人,杜洱笑道:「其實不用聽他說完,我也知道他底下的話了。他說什麼萍水相逢,不是分明想要和咱們結伴同行嗎?」待他說完,那倒不好意思推卻他了。我就是怕他歪纏,這才趕快跑的。那副殭屍也似的臉孔,笑起來也似是皮笑肉不笑的,說起話來又是那麼陰陽怪氣,虧你受得了他。」段劍平道:「他的那副神態恐怕是故意裝出來的。而且他的相貌雖然猥瑣,一雙眼珠卻是明如秋水,奕奕有神。觀人應先觀其眸子,我看這個人一定不是壞人。」杜洱笑道:「你剛才還說人不能貌相,如今憑他的一對眼睛斷定他不是壞人,那不也是以貌取人嗎?」
段劍平道:「我不想和你爭論,反正咱們也已擺脫他了,管他是好是壞?」心裡卻在暗自想道:「奇怪,看那人的眼神,倒好像似曾相識似的。不過我要是一說出來,只怕小洱子又要反責我是疑心生鬼了。」
杜洱熟悉地理,知道前頭有個小鎮,押解囚車的沙石等人,今晚必將在這小鎮過夜,否則錯過這個宿頭,又要再走三四十里才有市鎮了。於是他算準時間,仍然和昨天一樣,待那幫人進入這個小鎮,找好客店之後半個時辰,方始到鎮上的另一間客店投宿。這個小鎮比昨晚所住那個小鎮規模稍微大些,不過也只是有四間客店。杜洱選擇的是距離那幫人住處最遠的一間小客店。
段劍平要了一間上房,特別吩咐老闆,請他加意照料這兩匹坐騎,並多付了他一兩銀子。當地物價便宜,一兩銀子已是比一間上房的房錢還多。
老闆接過銀子,眉開眼笑,說道:「客官放心,我會小心照料的。今天除了你們之外,沒有騎馬來的客人。」話猶未了,只聽得蹄聲得得,又是一個騎馬的客人來到。槓洱不覺睜大了眼睛,怔了一怔,原來正是他心目中那個討厭的傢伙又來了。
蹄聲戛然而止,那個「討厭的傢伙」已是走了進來,哈哈一笑,說道:「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想不到又碰上你們了。」
老闆說道:「原來你們是相熟的朋友,那好極了。我們還有一間上房空著,正好和段相公所要的房間相鄰的。」
喝了一口熱茶,捕頭又禁不住讚賞「又香又熱,好茶,好茶!」
捕頭放下茶杯,正在準備走的時候,忽地「咦」了聲,喝道:「老張,你,你這龍井茶……」一把就把老闆揪住。
老闆大吃一驚,說道:「我沒有得罪你老人家呀,這龍井茶怎樣?」
話猶未了,那捕頭抓著他的手忽地鬆開,咕咚一聲就倒下去了。
老闆嚇得魂不附體,呆了半晌,喃喃說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龍井茶內有古怪?小松兒、小松兒……」一看,已經不見了那個小廝。
在窗外偷聽的杜洱,早已搶在老闆之前,偷偷溜出去察看。
在通往廚房的冷巷上,他發現那小廝躺在地上,外衣卻已給人剝去。
杜洱推他一下,他動也不動。不過鼻端還有氣息,脈搏也並未停止。杜洱的武功雖然不是怎樣高明,也看得出他是給人點了麻穴了。
杜洱不想給那老闆發覺,趕忙溜回房間,段劍平道:「你怎麼去了許久才回來?」
杜洱說道:「有一件奇怪的事……」
把所見所聞告訴段劍平,最後說道:「看來恐怕是在這客店裡另有高手暗中幫咱們的忙。」
段劍平翟然一省,說道:「我知道是誰了。你等一等,我馬上去找那個人。」
他悄悄推開鄰房的窗門,便跳進去,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是否猜對。就在他跳進去的時候,房中***忽然亮了。
只見那個被杜洱認為是「討厭的傢伙」大馬金刀的坐在床上,陰陽怪氣的冷笑道:「半夜三更,你摸進我的房間做什麼?」
段劍平尷尬之極,喃喃說道:「對不住,我,我只道……」正在賠罪,那「漢子」噗嗤一笑,說道:「段大哥,我是和你鬧著玩的,我早知道你必定會來!」說話的聲音清脆柔美,前後不同,宛似出於兩人之口。
段劍平又驚又喜,「芷妹,果然是你!」韓芷笑道:「你怎麼猜著的?」
段劍平道:「端茶給那個捕頭喝的小廝,顯然是別人冒充的,天下除了你,誰人能有這樣精妙的改容易貌之術?其實日間路上相遇的時候,我已經有點猜疑是你了。只因你騎的那匹馬毛色不同,以至我思疑不定。」
韓芷說道:「怎的你就懷疑是我?是我化裝有什麼破綻麼?」
段劍平道:「你的化裝雖然毫無破綻可尋,但你的眼神卻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你對我的關懷,你那雙明如秋水的眸子也是改變不了的。」
韓芷心裡甜絲絲的說道:「想不到你這樣細心,我,我……」段劍平道:「你怎麼樣?」韓芷低聲說道:「我很高興你沒有像小洱子一樣,罵我是討厭的傢伙」。說罷笑了起來,接下去道:「現在可以叫小洱子進來了。」
杜洱應聲而進,說道:「小洱子肉眼不識真人,韓姑娘你別見怪。」韓芷笑道:「這次你的眼力可比不上你的段大哥了。」正是: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