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女臉若塗脂,眉長入鬢,美艷不亞於雲瑚。這剎那間,把陳石星看得呆了。
「陳大哥,請莫怪我捉弄你,我不是想捉弄你的。我已有幾分猜疑是你,但不敢斷定,不能不謹慎一些。」那少女見陳石星呆若木雞,禁不住嫣然一笑,說道。
陳石星定了定神,說道:「哪裡話來,姑娘你救了我的性命,我還沒有多謝你呢。請問姑娘,丘老前輩哪裡去了?姑娘,你又是他的什麼人?」
那少女笑容頓斂,黯然說道:「你來遲了一步,爹爹已經死了。」
此言一出,如有晴天霹靂,令得陳石星不覺又是呆了半晌,流下淚來,說道:「令尊殷殷囑我回來找他,不料他已仙逝,真是意想不到。不知他可有什麼遺言交代麼?」
他在悲痛之中也有幾分詫異:「原來丘老前輩還有一個女兒,怎的半年前我在她爹爹的茶館裡又沒見過她,丘老前輩也沒和我說起。難道她是出嫁了的女兒,不和爹爹同住的?」但看這少女不過十八九歲年紀,身材體態,似乎還是一個黃花閨女。
那少女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說逍:「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我是他的義女。我姓韓,單名一個芷字。」一面說,一面以指代筆,把她的名字寫在桌子上給陳石星看。
陳石星道:「丘老爺子怎麼死的?聽姑娘方纔的口氣,敢情他是曾經向姑娘提起了我?」
「你坐下來,讓我替你泡壺好茶,慢慢告訴你吧。」
「韓姑娘不必費神,還是先告訴我吧。」
「我應該替義父招待你的,你別心急,反正那些強盜都已給你打跑了,我一面烹茶,一面說給你聽。」
原來韓芷的父親名叫韓遂,本是通州人氏,為了躲避戰禍,逃難來到王屋山下的。韓遂飽讀詩書,沒有第二樣求生的本領,於是在王屋山下開了一間蒙館,教農家和獵戶的孩子讀書。戰事過後,他知道在老家的妻子已死,他喜愛這裡的民風淳樸,於是他就隨遇而安,「權把他鄉做故鄉」,在王屋山下住下來了。韓芷說道:「我爹爹開的蒙館在山北,丘老伯開的茶館在山南,相距大約有五六十里。但由於他們二人志趣相投,每隔兩三天,不是我爹爹到他的茶館喝酒,就是他來我爹的蒙館談詩論文,兩人成為好朋友!」
說至此處,那壺水已經開了,韓芷泡了兩碗茶,說道:「我知道你會喝酒,可惜剩下的小半罈酒,方才為了嚇走那幾個強盜,也都給我糟蹋了。這是我珍藏起來的義父留下的雨前茶,只好請你以茶代酒了。」
韓芷陪他喝過了茶,繼續說道:「那時我還是一個五、六歲的頑皮的小女孩,丘老伯卻很喜歡我,他好像平生沒娶過妻子,沒子沒女,於是把我收為義女,傳授給我武功。」
說至此處,呷了口茶,續續著笑道:「我義父的本事大得很,除了武功,他還有許多古怪的本事。我這改容易貌之術也是他教的,想不到今天派上用場。」
陳石星道:「你的改容易貌之術,當真是神乎其技,方才連我也看不出來。」
韓芷笑道:「這是因為我假扮的是我最熟悉的義父之故,要是冒充別人,恐怕就瞞不過你的眼睛了。」接著說下去道:「三年前,我爹爹忽動歸思,帶找回到通州,探望故舊。不料回到原籍不久,就染上病,臥病經年,去年竟然不幸死了。我料理了爹爹的後事,回來投靠義父。三個月前回到此地。
「茶館是給軍官燒掉的,鄉人告訴我,我的義父為了避禍,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想起義父從前和我說過不只一次,他很喜歡王屋山上最高那座山峰翠蔽峰的風景,他說要不是因為捨不得和老朋友分開的話,他早就上翠蔽峰結廬隱居了。我爹不會武功,他是不能爬上翠蔽峰的。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上翠蔽峰找他。可以說是幸,也可以說是不幸。我找著了他,但他已是病得很重,快要嚥氣了。」
陳石星在傷痛之中也有一分欣慰:「還好,不是給軍官害死的。」說道:「你的義父身具絕世武功,我和他分手那天,他還曾大顯神通,喝了一罈酒噴出來,把呼延四兄弟嚇走的。想不到他竟然死得這麼快。」韓芷說道:「武功高強的人,可能幾十年都沒有生過一點小病,但一旦病起來就非常嚴重的。我義父的情形也正是如此。怪也怪我沒來早幾天,他老人家沒人服待——」陳石星安慰她道:「生死有命,誰又能夠須知,這可怪不得你。我不是也來遲了。」
韓芷歎了口氣,說道:「我總算是不幸中之幸,趕得上送他老人家的終。」
陳石星道:「他老人家有甚遺言?」
韓芷說道:「他說人生必有一死,我年過七旬,可算高壽,死又何憾?說老實話,像我這樣一個出身御林軍軍官的武林人物,能夠在古稀之年壽終正寢,已經是非我始料之所及了,我唯一未放得下的心事只是記掛一位年輕朋友,他是我的故人之子,陳大哥,你當然明白,他老人家說的就是你了。」
陳石星虎目蘊淚,「他老人家對我這樣好,可惜我已是無法報答他了?」
韓芷說道。」你這次桂林之行,替我義父了卻平生心願,已經是報答他了,未曾報答他的恩情的是我。」
陳石星道:「他怎樣和你說我?」韓芷說道:「他把和你約會告訴我,就只不知你什麼時候回來,回來恐怕也不知道要到這裡來找他。但他還是希望我在這裡等你,雖然期望渺茫,總勝於錯過和你見面的機會。」陳石星道:「這兩個多月,你是一直在這裡的嗎?」由於屋內的跡象早已沒人居住,是以他不禁有此一問。
韓芷說道:「我在這間屋子住了一個多月,不見你來。我不知你是否已經來過,或許來過了,因為打聽不到他的蹤跡又走了也說不定,左思右想,與其守株待兔,不如到山下打聽你的消息。我是半個月前下山的。」
她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沒打聽到你的消息,我回到家父以前的那間蒙館,住了十多天,今天忽然想起,義父還有一些圖書和字畫要我收拾,於是今天一早又趕了回來。這真是應了一句俗語,無巧不成書。幸好我今天回來,終於見著你了。」說至此處,不覺粉臉微泛輕紅。
原來他的義父是有兩樁心事的,她剛才對陳石星說了一半。
除了記掛陳石星之外,丘遲的另外一樁心事就是掛念她的終身大事,遺憾未能替義女找到一個如意郎君。當然丘遲這樁心事,她是不方便對陳石星說的。
幸好陳石星沒有怎樣注意她的面色,說道:「也幸虧你今天回來,否則我恐怕不能坐在這裡和你說話了。你是聽見我的嘯聲趕來相救的吧?」
韓芷說道:「不只聽見嘯聲,還聽見你吟陸游的那首詞呢。」
陳石星說道:「這是我的爺爺當年和你的義父締交之時,特地寫了陸游這首詞送給他的呢。」
韓芷說道:「那時我剛在義父墓前,聽見你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吟這首詞,心裡已經猜疑是你來了。於是我趕快抄捷徑回來,偷偷從屋後進入。可笑呼延四兄弟坐在門前部沒知道。也幸虧沒給他們發現。」
陳石星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是在這間屋子裡改容易貌的。」
韓芷說道。」正是。我穿上義父的舊衣裳,廚房裡也還有一些麵粉,剛好夠我改容易貌之用。義父能夠喝一罈酒噴出來同時傷四個人,我只能喝半葫蘆的酒對付一個功力較弱的人,差得太遠了。也幸虧他們四兄弟上次給我的義父嚇破了膽,一見我「重施故技」他們哪裡還敢懷疑?」陳石星道:「我見不著你的義父,也該到他老人家的墳前拜祭,韓姑娘,你可以帶我去嗎?韓芷似乎忽地想起一件事,說道:「對了,我的義父有件物事,要我在他的墳前交給你的。」
陳石星道:「什麼物事?」
韓芷說道:「待會兒你自然會知道。」聽她的口氣,似乎是丘遲的遺言要她這樣做的,所以她不能先告訴陳石星。陳石星不便再問下去,心裡想道:「想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丘老前輩才要如此鄭重其事。唉,他老人家對我恩重如山,倘若有什麼未了之事囑咐我,我還能不盡心盡力嗎?」
陳石星心裡藏著一個悶葫蘆,來到丘遲墓前,只見一座新墳,墓碑上刻著:「故義士丘遲之墓七個大字,想起丘遲對他一家三代的恩惠,不覺淚盈於睫,說道:「義士這兩個字題得最好,也只有丘老前輩才無愧於義土的稱呼。」韓芷說道:「這是他老人家的意思。」陳石星拜倒墓前,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心裡想道:「他最喜歡聽我爺爺彈琴,可惜我那張古琴已經送了給人,不能彈給他聽了。」
想起了那張古琴,自自然然的也就難免想起了雲瑚:「丘老前輩是我爺爺的生平知己,我和他雖然只是見過一面,他對我可要比親人還親;瑚妹的爺爺也是我爺爺的知音人,雖然爺爺生前還未知道。至於瑚妹本人,她更可以說是我的紅顏知己了。唉,想不到我如今已是永遠見不到丘老前輩,瑚妹也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丘遲與雲瑚,雖然身份大不相同,一個是白頭長者,一個是紅粉佳人,但在陳石星的眼裡,都是把他們當作「親人」看待的。如今長者長埋地下,佳人遠在他方,一個死別,一個生離,死別固然可痛,生離亦是可悲,陳石星拜倒丘遲墓前,不知不覺從死別想到生離,但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韓芷不知他的心事,安慰他道:「義父壽過七旬,壽終正寢,可說已無遺憾。陳大哥,你也無須這樣傷悲了。」
陳石星默然不語,滿懷鬱悶的心情,只是想要發洩出來,他沒有古琴,忽地擊石高歌: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睹舊貂裘。胡未滅,鬃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州。」
陳石星高歌此曲,固然是悼念丘遲,但另一方面,他也有著詞中所寫的心境了。雖然他還這樣年輕。「今生我注定是流浪江湖的了,將來恐怕我也會像丘老前輩一樣。」丘遲是沒有妻兒,孤零零一個人死在荒山的。他還算有點「福氣」,有個義女在他嚥氣之前,趕到來給他送終。「將來我恐怕連這點福氣也未必會有。」一腔鬱悶沉痛的心情,藉著高聲發洩。歌聲高亢之極,林中棲鳥部給嚇得驚飛!
出乎他的意外是,他高歌一起,韓芷也拿出一管洞蕭,吹起來與他相和。蕭聲激越,書拍絲毫不差。她在洞蕭上的造詣,竟似不在葛南威之下。陳石星與葛南威琴蕭相交,曾經認為葛南威是吹蕭吹得最好的人的。
一曲歌終,韓芷說道:「這是我義父生前最喜歡的一闕詞。」陳石星道:「我也知道。我爺爺當年就是因為看見他手書的這一闕詞,才識破他的身份,和他結交的。韓姑娘,你吹蕭的本事,也是丘老前輩教給你的嗎?」
韓芷說道。」這倒不是,是我自己的爹爹教給我的。」
陳石星道:「哦,原來是你爹爹教的。」忽地心念一動,問道:「你知道有個叫葛南威的人嗎?」
韓芷答道:「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陳石星道:「他是一個在江湖上很有一點名氣的少年俠士。」
韓芷說道:「我自幼在山村長大,今年春天爹爹回鄉探親,才是第一次出門。外面的人我都少見,哪認識什麼江湖人物。老一輩的成名俠客,義父有時或許還會和我偶然提及,年輕一輩的他也不知道。這個姓葛的人,他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陳大哥,你為什麼突然向我問起這個人呢?」陳石星道:「他的蕭吹得非常好,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洞蕭高手。不過你也不弱於他。」
韓芷面上一紅,說道:「陳大哥,你拿我開玩笑了。我是胡亂跟爹爹學的,怎能和高手相比。」
陳石星道:「我可不是胡亂稱讚你的,你的確吹得很好。更難得的你是一個年輕女子,卻吹得出蒼涼激越的蕭聲。你知道音樂有如詩詞,每位名家都有他的獨特風格。要不是我看見你在我的面前吹蕭,只憑耳朵來聽的話,我一定會以為是葛南威。」韓芷說道:「我怎配稱得上是什麼名家,不過你的朋友吹的蕭和我的一樣,我也覺得有點奇怪。」陳石星道:「你們簡直好像是同一名師所授。」
韓芷恍然大悟,說道:「所以你才問我。或許當年教我爹爹吹蕭的那個人,和你的那位朋友是出於同一師門。不過爹爹也從沒和我說過他跟誰學的。」
陳石星道:「我也正有如此猜想。倘若真是如此的話,教你爹爹吹蕭的那位名家,輩份當然是要比葛南威的師父高出好幾輩了。」
韓芷說道:「咱們還是別談不相干的事吧,時候不早,你要下山的話,恐怕也應該走了。」陳石星翟然一省,「不錯,你說丘老前輩有件東西,要你在他的墓前給我,現在可以給我了嗎?」韓芷這才把謎底揭開,說道:「是我義父留給你的遺書。」
陳石星拆開這遺書一看,不覺呆了。
原來這是一封給他提親的信,是丘遲開始得病的時候,預先寫下來留給他的。
信上說他年過七旬,忽遭二豎(方文中病魔之意)所侵,自知沉病難起,回首生平,無愧天地,死亦無憾。在行將離開塵世之際,只有兩樁未了的心事,令他牽掛。
看到這裡,陳石星已是隱約猜到幾分,心頭禁不住卜通一跳。果然丘遲繼續寫道,那兩件令他牽掛的事情,一是四十年前他對一柱擎天許諾的心願,另一件就是他的義女的終身大事了。
在介紹了他義女的姓名、身世和才貌之後,丘遲說道,他相信第一件心願,陳石星必定能夠替他完成,第二件心願,也希望陳石星不要負他所托。
他說他知道陳石星尚未定親,他的這個義女足以作為陳石星的良配。他約他回來相見,就是想替他們撮合這段良緣的。可惜時不我與,恐怕是等不及陳石星回來相見了,所以留下這封遺書,好給陳石星作為媒證。
最後兩行,字跡潦草,筆力極弱,是他在臨終之際,添上去的。他已見到了義女,也知道韓芷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他說你們兩人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我更加希望你們結合,即使不喜歡她,也得替我照顧她。但我已來不及和她說了,所以我把這封遺書交給她,讓她轉交給你。最後兩句,口氣說得很重,「僕與賢侄三代交情,想賢侄亦當不負僕之所托也!」
陳石星看完了這封信,心亂如麻,在丘遲墓前,呆若木雞。
不錯,他是下了決心,自以為是已揮「慧劍」,斬斷了與雲瑚的情絲了,但雲瑚影子剛才還泛上他的心頭,他又哪能這樣快便移情別戀?
何況他和韓芷今天才是初相識呢?但正如丘遲信中所說,他一家三代,都欠下丘遲的恩情,他又怎能負了丘遲之托?
韓芷見他這副樣子,吃了一驚,問道:「義父給你的信說些什麼?可是他要你做的事情,令你極感為難?」
陳石星尷尬極了,說道:「韓姑娘,你沒有看過這封信嗎?」
韓芷說道:「這是義父給你的信,我怎會拆開來看?」似乎頗為奇怪他有此一問。
陳石星鬆了口氣,說道:「我以為他給你先看過的。」韓芷說道:「他為什麼要給我先看?可是信中提及我了。」
陳石星道:「不錯,信中是有提及你的。」
韓芷心裡也是禁不住卜通一跳,低下了頭,輕聲問道:「義父怎樣說我?」陳石星道:「他要咱們好像兄妹一般,要我照顧你,你也要幫助我。」
他生平不慣說謊,當然他也並不是從未說過慌,對壞人他是說過的。但對好人,尤其是對友人,這次可是他平生第一次說謊。
說了這個謊話,他也不禁臉紅起來了。「不過丘老前輩要我照顧她總是真的,她是他的義女,我也等於他的子侄一般,說是兄妹,也不為過。」他只能在心裡替自己辯護。
韓芷臉上紅暈漸漸消散,淡淡說道:「義父那樣鄭重其事,原來只是交代這樁事情。」
陳石星微笑說道:「在你義父的心目中,這可是一樁很重要的事情啊!在這個世界上,他只有你這個親人,我也得感激他,在他臨終之際,他把我當作他的親人看待。韓姑娘,你願意有我這麼一個大哥麼?」
韓芷說道:「我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如今義父也沒有了。陳大哥,你願意把我當作妹妹,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就只怕這個不中用的妹妹拖累了你。」
陳石星笑道:「不中用的是我,要不是有你這麼一個好妹妹,我現在恐怕不死也得重傷,還能站在這裡和你說話嗎?」
當下兩人就在丘遲的墓前,撮土為香,結為兄妹。
當他們結拜的時候,韓芷的神情頗為冷淡,但臉上卻又微泛紅暈。她的心裡正猜疑不定。
原來不僅陳石星說謊,她也同樣說了謊話。
不錯,她是沒有看過這封信,但她卻知道信中說的是什麼的。丘遲臨終之際,雖然沒有說得很清楚,但她已聽得明白,義父的意思,是要把她的終身大事付託給陳石星了。
「或許義父想到,我和他還是未曾見過面的陌生人,倘若馬上談婚論嫁,實是不宜,所以要我們先做兄妹吧!義父要他照顧我,已經是透露出那層意思了。」韓芷心想。
其實,在她知道義父的心意之後,她的心情也是混亂得很。雖然義父把陳石星說得那樣好,但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她怎知道自己是不是會喜歡他呢?即使現在,她已經見過陳石星了,她也不知道是否業已「愛」上了他?
不錯,她見過陳石星的本領,她的義父並沒有言過其辭。從初步的接觸中,她也感覺得到陳石星是個誠實可靠的君子。
她並不否認,她是越來越喜歡這個少年人了。不過說到終身大事,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情,「喜歡」並不等於就是「愛上」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吧。或許我會變為他的妻子,或許我們始終都是兄妹,那也很好,何況我喜歡他,也得他喜歡我才成。倘若只憑義父一紙遺書,使得他非要娶我,那又有什麼意思?」韓芷這麼一想,倒覺得義父這個「安排」,安排他們先結為兄妹,是考慮得十分周詳,正合她的心意了。
「芷妹,今後你打算怎樣?」結拜過後,陳石星問道。
「我也不知道呢。我爹爹死了,我本來是想回來依靠義父的。」韓主說道。神情好像一片茫然。陳石星問道:「你的老家還有親屬嗎?」
「近親是沒有了,有幾個用算盤才打得上的遠親,都是庸俗的小商人,我也不想倚靠他們。」
韓芷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本來我可以回到爹爹那間蒙館的,那些鄉下人都很誠實可愛,我會和他們相處得很好的。不過,說實在話,我在那小山村裡住了十幾年,也是實在住得悶了。過去有爹爹作伴,又有義父教我本領,日子當然過得很是快樂。唉,但今後可是不同啦!」
陳石星想了一想,說道:「你一身本領,也不應該在窮鄉僻壤埋沒了你這一生,茫妹,你和我一起走吧。」其實他的心裡也未打定主意,但想到了丘遲的遺書,「照顧」這位義妹,是他義不容辭之事,只好先和她這樣說了。
韓芷好像有點為難的神氣,說道:「兄妹雖然不必避嫌,我總不能老是跟著你。」她本來想說「我總不能跟隨你一輩子」的,話到口邊,忽覺不妥。但雖然改了措辭,粉臉不禁又紅起來了。
陳石星抬頭看天上的白雲,若有所思,對韓芷的神情似乎並不怎樣留意,忽地說道:「有了!」
「什麼有了?」韓芷問道。
「你知道雁門關外有個金刀寨主嗎?」陳石星說道。
「啊,你說的是金刀寨主周健民?我當然知道。他是雁門關中的中流砥柱,曾經幾次抵禦過勒子的入侵,可稱得是當今的豪傑,義父早就和我說過這位老英雄了,你這樣問我,敢情你是認識這位金刀寨主。意欲和我一起投奔他嗎?」韓芷驚喜交集的問道。
「我沒有見過金刀寨主,不過我有相識的朋友在他那兒。山寨裡有女兵,他們正需要有本領的女子,要是你願意去幫他們的忙,他們一定歡迎你的。」
「那敢情好!」韓芷說道。
「不過,你可得先幫我個忙。」
「幫什麼忙,大哥,你儘管說吧,不必客氣。」
「你的改容易貌之術,很是精妙。我想你幫忙我將我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在大同城裡鬧過事,恐怕官府裡的人都認得我。」
「這個容易。你喜歡變作老的?少的?俏的?醜的?」
陳石星笑道:「什麼都成,變作個醜八怪也無所謂。最好變得別人都不認得我。」
韓芷說道:「好,咱們先回到義父那間茅屋。義父還有幾件衣裳,我替你修改下,明天再給你打扮。」
這晚陳石星睡在外面的廳堂,韓芷在她義父生前那間臥室裡做針線,三更過後,房間裡還亮著燈光。陳石星心裡感激她,卻是不便進去和她說話,只能在廳堂假裝熟睡。他心事如潮,一忽卻捏捏貼身收藏的那顆紅豆,一忽卻摸摸丘遲那封遺書。那封遺書也是和那顆紅豆貼身收藏的。韓芷的影子在紗窗上,雲瑚的影子卻在他心頭上。將近天明時,才不知不黨的朦朧入睡。
第二天一早,韓芷把他喚醒,笑道:「大哥,起來,我要把你變作醜八怪。」
她改的衣裳就好像度過身似的,正合陳石星身材。陳石星入房換過衣裳,經過她的妙手施展改容易貌之術,出來拿起韓芷給他的鏡子一照,只見鏡中出現的影子活像一個當地的土人,他的臉型本為是瘦削的,也給變得圓如滿月了。韓芷笑道;「你的身份是個收買山貨的小商人,這種小商人在大同是非常多的,你滿意嗎?」
陳石星笑道:「太滿意了,連我自己都幾乎認不出自己來。」
韓芷說道:「我已經給你弄好早餐,放在廚房裡面,嫌冷的話,加一加熱便成。待會兒你自己吃,我先下山。」陳石星詫道:「為什麼你不甜我一起下山?」
韓芷說道:「我要把義父的圖書寄存在一家相熟的人家,是以我必須先到我從前住的那個山村打一個轉。」
陳石星道:「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韓芷說道:「那兒都是我相熟的人,要是左鄰右里問起你是我的什麼人,叫我怎樣說得清楚?」陳石星面上一紅,不再言語。
韓芷繼續說道:「你下了山,在我義父那間茶館的舊址等我,大約午後半個時辰,我就可以回到那裡了。」她提著一個裝滿圖書的大皮裳,離開茅屋,便即施展輕功,陳石星見她健步如飛,也是不禁好生佩服。「她和瑚妹一樣,都是文武全材,這份輕功,也不在瑚妹之下。唉,她對我雖然也是和瑚妹一樣對我的好,在我心裡,她總是不能代替雲瑚。」想至此處,不由得忽地心頭一痛,自己責備自己:「瑚妹早已是別人的人了,還想她做什麼?」陳石星吃了早餐,慢慢步下山,恰好是剛剛過了正午的時分,到丘遲從前一在山腳開的那間茶館。茶館雖然早已燒了,旁邊那兩棵樹還在,陳石星便在樹下歇息,等待韓芷。
過了半個時辰,還未見她來到。陳石星正自焦忽,見一個當地人打扮的小伙子來到他的跟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客官,你是外地來的吧,你在這裡等誰?」那小伙子問道。
「我,我,你怎知道我在等人?」
「我看你在這裡差不多半個時辰了,要不是等人,為什麼不找第二間茶館喝茶?這裡本來有一間茶館的,但早已給軍官燒了。」那小伙子一再盤問他等什麼人,可叫陳石星為難了。雖然這小伙子看來似乎並無惡意,但怎能告訴他呢?
正在陳石星躊躇之際,那小伙子忽地笑道:「你是等待一個姓韓的姑娘吧?」
陳石星又驚又喜,說道:「原來你是韓姑娘叫你來的嗎?她是不是臨時發生什麼事情,不能來了?」
那小伙子道:「他已經來了!」
陳石星道。」在哪裡?」遊目四顧,除了那小伙子之外,可並沒有第三個人。
那小伙子噗嗤一笑,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聲音突然變了,濁混的男聲變得好像山谷黃鶯。
陳石星這才猛然一省,笑了起來,說道:「好呀,我等你等得心焦,你卻來捉弄我。」
韓芷說道:「我想試一試你認不認得出來。改容易貌容易,就只怕變作男聲會有破綻。」
陳石星道:「一點破綻也沒有。但你為什麼要扮作小伙子呢?」
韓芷面上一紅:說道:「咱們雖然認作兄妹,但相貌不像,外人不知,男女同行,總是惹人注目。」
陳石星道。」我知道。不過我以為你會扮作一個老公公的。昨天你扮作你的義父,扮得那麼像。」
韓芷笑道:「要是我扮作義父,只能認你作孫兒了,那不是佔了你的便宜嗎?」
陳石星道:「真是個頑皮的妹妹,好,不要鬧了,咱們走吧!」
韓芷笑道:「我沒破綻,你可是一說話就露出破綻了。記著,以後不可叫我賢妹,要稱我作賢弟,咱們走吧!」
看著韓芷這副打扮,不知不覺地忽又想起了雲瑚。他和雲瑚初次在大同城外的山路碰面之時,雲瑚也是女扮男裝的。
雖然沒有韓芷扮得這麼像,當時他也看不出來。
韓芷「咦」了一聲,說道:「大哥,你在想什麼?面色這樣沉重,敢情是不高興我捉弄你麼?」
陳石星道:「你的大哥不會這樣小氣的,我是在想起你的義父,想起在這茶館裡和他相識的那一天。茶館雖然燒了,可還在我的心裡。」這是他第二次對韓芷說謊了。不過他此際卻是確實想起了丘遲的。
想起丘遲,看著眼前的韓芷,他的心情是越發迷茫了。他沒有報答過丘遲的半點恩情,他能夠辜負丘遲的好意嗎?
幸虧韓芷沒有窺破他的心底的秘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和父親之外的男子結伴同行,雖然有時難免要故作少女的矜持,也還是掩蓋不了內心的喜悅,或許還不能說是愛情,但已是真的好像兄妹一樣了。陳石星與她一路同行,如對解語名花,不知不覺也是忘記了心底的愁煩。韓芷和雲瑚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但比雲瑚更加活潑。
這一天來到了大同。到底是西北的名城,劫後的大同已恢復了生機,街頭上一片熙來攘往的景象了。
韓芷說道:「大哥,咱們是不是要先找一間客店投宿?」她可有點擔心,大同如此熱鬧,恐怕不比在小市鎮裡的客店裡那樣容易找到房間。原來過去幾天,她與陳石星在客店投宿,都是向店主人聲稱自己喜愛清淨,獨自要一間房間的。其實在戰亂之後,那些小市鎮,根本就沒有什麼客商經過,她用不著托辭,店主人也是巴不得她要多一間房間。等到了大同,她恐怕情形就不同了。陳石星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微笑說道:「咱們不用到客店投宿。」
「你在大同有相熟的好朋友?」韓芷問道。
「是偶然相識的人,或許還不能算是朋友。但我知道他一定會非常高興招待我們的。」陳石星說道。
「大同城中,除了雲家,似乎沒有什麼著名的人物,你認識的這個人是誰?」韓芷起了一點疑心,問道。陳石星笑道:「這個人半點武功都不懂,不過他和你的義父倒是同行,開茶館的。」
這間茶館和雲家只是隔一條街,上次陳石星來到大同,就是在這間茶館裡打聽雲家的消息的。茶館的主人和丘遲一般年紀,妻兒都早已死了,不過他比丘遲福氣好些,有個小孫兒和他作伴。這間茶館開設在一條比較偏僻的橫街上,他們進去的時候,一個茶客都沒有。
陳石星一進門便微笑說道:「給我一口水喝,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你不用抱歉沒有茶葉。」
韓芷怔了一怔,不解陳石星何以這樣說話。此際他們是在茶館之中,那老漢也正是叫孫兒給他們泡茶的。
茶館的祖孫二人,一聽比言,登時也怔著了。上上下下的打量陳石星。
陳石墾又再道:「小弟弟,炒米餅好吃麼?可惜今次我沒有炒米餅帶來了。不過進城的時候,我在前門的美味齋買了一包糕餅,你嘗嘗看,或許比炒米餅還更好吃也說不定。」
那小孩的眼睛突然放亮,歡喜得跳起來道:「你是送炒米餅給我吃的那位陳叔叔?」
陳石星道:「不錯,你的記性真好。」
那小孩子道:「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我那天所見的陳叔叔?你真的是陳叔叔?」
陳石星道。」說來話長,就不知會不會耽擱你們做生意。」
那老漢翟然一省,連忙噓了一聲:「小牛,別亂嚷!」轉過頭來對陳石星道:「你坐會兒。」匆匆忙忙,在帳本上撕下一張白紙,寫了修理爐灶,歇業一天八個大字,在門上張貼起來,隨即關上鋪門,噓了口氣,現在可以放心說話了。」
陳石星道:「又來打擾你們,真是不好意思,這位是我的結拜兄弟。他姓韓。」
那老漢還是有點半信半疑的神氣,說道。」你當真是那天來的那位客人,我記得那天你是騎著馬來的?」
陳石星道:「不錯,那天大同之圍初解,商店都還沒有開門,有人還誤會我是衝進城來的勒子兵呢。幸虧你們好心、肯開門讓我進來歇息,給我水喝,還給我照料馬匹。更令我感激的是你們能相信我,把我要打聽的消息告訴我。」
那老漢大喜道:「你果然是那位陳相公!陳相公,你喬裝打扮,真是好像變為另外一個人了。要不是你說得這樣詳細,我都不敢相信是你。」
陳石星笑道:「你要是還不相信的話,請給一盤水給我,待我恢復本來面目,請你看一看。」
那老漢道:「不用了,咱們縱然無須提防隔牆有耳,也得提防有鄰居來串門子!」
那老漢知道確實是陳石星之後,歡喜得手忙腳亂,說道:「小牛快去泡茶!」那小孩子剛要去取茶葉,他忽地又把孩兒拉住,笑道:「你看,我都有點糊塗了,小牛,咱們可得先給恩人叩頭!」
陳石星連忙將他扶住,不讓他彎下腰去,說道:「老爺子,你這樣客氣,我怎麼敢當?我受你的恩惠都沒有報答呢。」
那老漢道:「我幫你們一點小忙,算得什麼?而你才真正是我們祖孫倆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留給我們那半袋乾糧,恐怕我們過冬就餓死了。」原來當時圍城初解,城內沒有存糧,要買糧沒有地方買。城內的人下鄉購糧食還沒有回來,他們祖孫的情況特別的艱難,幸好陳石星給他們那半袋乾糧接濟,方始捱過了那段青黃不接的日子。
陳石星道:「老爺爺,我這次來可還是想請你幫忙的。就只怕連累了你。」那老漢眉頭一鼓,說道:「陳相公,你儘管說好了,別把我當作是會忘恩負義的小人。」
陳石星道:「老爺子言重了。那晚的事情你是知道的,要是有人知道你收留我——」
那老漢打斷他的話道:「莫說沒人認出你,就算有什麼意外發生,我也決不後悔,你說吧。」
陳石星道:「我這位兄弟想在你這裡住幾天。」
那老漢笑了起來,說道:「我還當是什麼天大的事情,原來只不過是住幾天,我把你們當作遠親好了。只要你們不嫌棄招待簡慢。」
韓芷心中一動:「為什麼他只說我一個人?」卻不便馬上就問陳石星。那老漢只道他們一起來,要住下來當然也是一同住下來,沒有仔細琢磨陳石星的語氣。
那老漢道:「對了,說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正要問你。那晚你是到雲家去的,三更時分,雲家就給官兵包圍,天明時分,並給官兵放火燒了。你大約是四更時分,匆匆回到我這兒取坐騎的,我還沒有問你,你可見著雲大俠和他的女兒沒有?那天晚上又是怎麼一回事情?」陳石星道:「我見著了雲夫人。雲姑娘是後來才見著的。」
那老漢道:「哦,原來真的是雲夫人回來了。但只是她一個回來麼?」陳石星道:「當然是她一個人了。她是偷偷回來探望女兒的,怎會帶了外人回家。」
那老漢聽得陳石星這麼說,料想他已知道雲家的私隱,說道:「如此說來,這次他們倒是錯怪雲夫人了。」陳石星道:「他們是誰?」那老漢道:「外面的人。他們另有一種說法,說得活龍活現。」陳石星道:「他們怎樣說?」那老漢道:「他們說是雲大俠偷偷回家,想把女兒帶走,不知怎的,洩漏了風聲,給雲夫人知道。雲夫人帶了官兵回家,要捉他的丈夫,搶回她的女兒。他們親眼見到雲大俠和女兒在官兵包圍之下,飛了出去。但也有人說,只看見『雲大俠』出來,沒有見他的女兒。後來『飛』出來的那個女人倒是雲夫人,不過她是追捕她丈夫的。」
陳石星笑道:「他們說的,倒也並非全無根據。那晚是有一個人『飛』出來,不過不是雲大俠,是雲大俠生前的好朋友鐵掌金刀單拔群,是他保護雲夫人闖出重圍的,那些官兵非但不是雲夫人引來,恰恰相反,是來捉拿雲夫人的。」
那老漢吃一驚,說道:「雲大俠失蹤多年,原來是已經死了。」
他忽地望著陳石星,笑了一笑,說道:「外間還有一個說法,說得更離奇呢。」
陳石星怔了一怔,說道:「還有什麼離奇的說法?」
那老漢道。」那晚上還有人看見一個少年也『飛』了出來,他們說這個小伙子是雲大俠的徒弟,雲大俠準備招他做女婿的。」
陳石星笑道:「這可更是無中生有了,那個『飛』出來的小伙子是我。」
陳石星已經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連忙打斷他的話題:「那晚的事情,我已說得很清楚了。咱們還是談談後來的事情吧,我想知道除了官兵燒掉雲家大屋的一事之外,還發生什麼事情。」
那老漢瞿然一省,「對,我想起來了,就在三天之前,有個人曾來過我這茶館,打聽雲小姐的消息,這個人我想你是應該知道的。」
「是什麼人?」
「他自稱是大理段王府的家人,奉了小王爺之命,特地來打探雲小姐的下落,想把她接去大理的。」
陳石星這才想起,上次自己來的時候,也是冒認段府的家人來接雲瑚的。說道:「哦,有這樣一樁事情?那個人現在是否還在大同?」
「三天前他到過這裡一次,後來就沒有再見他了,可不知他離開沒有?陳相公,聽你的口氣,你好像對此事毫不知情?」
「我沒有回過大理,或許是小王爺另外又派了人來,我不知道。」
他口裡這樣說,心裡卻是知道,這個人決不會是段府的「小王爺」段劍平派來的。
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黃昏日落,在關上了門的屋子裡面,光線漸漸暗淡了。
那老漢笑道:「你瞧,我多湖塗,老是和你閒聊,都忘記要弄晚飯給你們吃了。」
陳石星道:「我還不餓。」
那老漢笑道:「飯總是要吃的。你們一路奔波,想也累了。吃過了飯早點睡覺。」
韓芷聽得「睡覺」二字,不覺心如鹿撞,暗自想道:「這老漢子是窮人家,開著小小的茶館,恐怕是沒有多餘的臥房了。今晚怎麼睡呢?」
果然吃過晚飯之後,那老漢說道:「陳相公,我有一間空房,正好給你們兩人住。小牛,你幫爺爺收拾你爹那間房間。」
韓芷忙道:「老爺子別客氣,我可以睡在鋪面,只要把幾張桌子湊在一起,就可以作床鋪啦。」
那老漢道:「哪有這樣待慢客人的道理?反正那個房間也是空著的,又不是要我騰出空房間來給你們。」
接著歎了口氣,對他們解釋道:「這間房本來是小牛的爹媽生前的臥房,小牛的媽在他出生不久病死了,他的爹爹也在上次瓦刺兵圍城之時打仗死了。我用來堆放一些雜物,床鋪可沒有搬動。稍為清理就可用的。」
陳石星打了個呵欠,說道:「真有點倦了。」那老漢道:「是吧,我都說你們一路奔波,哪有不累的道理?兩位不必客氣,早點安歇。」說話之時,他的孫兒早已把房間收拾好了。
陳石星道:「打擾了你大半天,真是過意不去,你老人家也早點睡吧。」道過了晚安,便即入房睡覺。韓芷無可奈何,只可跟他進去。
陳石星順手關上房門,似笑非笑的望著韓芷說道:「你還不想睡覺吧?」
韓芷負氣說道:「你真的這樣疲倦?我可不慣早睡。這張床讓給你一個人用,你要睡你自己睡吧,我可以在地上打坐。」
陳石星笑道:「其實我也不想這樣早睡。」
韓芷說道:「那你為什麼要催著進來。」
陳石星低聲說道:「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要問我,我也有一些話要和你說,在房間裡,咱們才好說話呀。」
韓芷笑道:「原來你是騙那老爺爺的,你這人真會說謊。」
陳石星笑道:「與人無損,說點小小的謊話又有何妨?」
韓芷道:「原來你和雲家很有交情,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以為你的義父已經和你說了。」
「我知道義父和雲大俠的父親曾是御林軍中的同僚,不過他可沒有同我說你和雲家有甚淵源。這次我匆匆回來,剛趕得上和他見最後一面。我知道他有許多話要告訴我的,可惜沒有時間讓他說了。」
陳石星道:「我和雲大俠相識早在和你的義父相識之前,不過兩家的淵源,卻也還是在我和你的義父相識之後,你義父告訴我,我才知道的。」
當下把他和雲浩怎樣在桂林相遇,怎樣在他家中養病不幸去世,以及他後來怎樣到了大同在雲家見著雲夫人等等事情,簡單扼要的說給韓芷知道。
當然還有些事情,他則是不便說了。
韓芷說道:「如此說來,雲家於你有恩,你也對雲家有恩。你和雲家的交情可真是非比尋常了。雲夫人後來怎樣?你救過她的丈夫,又幫過她的大忙,她想必是很感激你,把你視同子侄吧?為什麼你不跟她?」
其實她的心裡是想問陳石星為什麼不和雲夫人母女一起的,卻不好意思問得太過直率。
陳石星道:「雲夫人早已死了,據我所知,她是到了金刀寨主那兒,也像你的義父一樣,剛趕得上和她女兒見最後一面。我答應過你的義父到桂林找一柱擎天,那時當然不能陪她到金刀寨主那裡。」
韓芷歎口氣道。」這個雲姑娘的命也真苦。」
隴石星說道:「咱們三個人的命運都是一樣,大家都是父母雙亡,在這世上也沒有別的親人了。」
韓芷聽了這話,忍不住說道:「你和那位雲姑娘既是同命相憐,實在應該在一起的。」
陳石星說道:「我和你何嘗不也是同命相憐?」他因為剛剛說到三個人的命運是相同,這句話自自然然的就說了出來,根本沒有經過考慮。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韓芷聽了他這一句話,卻是不由得粉臉通紅了。說道:「你莫扯上我,我怎能和雲大俠的女兒相比?」過了半晌,又再問道:「她既是雲大俠的女兒,武功當然是十分了得,人也長得很美吧?」陳石星話出了口,方始醒覺失言。聽她這麼一問,勉強笑道:「不錯,他已得了父親的衣缽真傳,就如同你得了義父的傳授一樣。你們都是才貌雙全的女中豪傑。」
韓芷撅起小嘴兒道:「你何必替我臉上貼金,我知道我當然是比不上你的那位雲姑娘。」陳石星正容說道:「芷妹,你千萬不可這樣亂說!」
韓芷似乎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不覺就把悶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剛才那老爺爺也這樣說呢,外面的人都已把你當作雲家的女婿了。」陳石星低聲說道:「芷妹,你不知道,我不怪你。我說給你聽,你就知道這話是不能亂說的了。」
韓芷怔了一怔,問道:「知道什麼?」陳石星道:「不錯,雲家是有個好女婿的。但不是我,是我的一位朋友。」韓芷吃了一驚,說道:「真的?那人是誰?」
陳石星笑道:「你問了我許多事情,為什麼偏偏漏了一件?」
「漏了什麼?」
「有關大理段府那位小王爺的事情呀!」韓芷想了起來,說直:「對,聽那老爺爺的口氣,好像認為你應當認得段府派來的任何一個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上次我來的時候,是替那位小王爺來接雲姑娘的。我不願意被人誤會我是高攀王府,所以我只認作是小王爺派來的家人。」
韓芷詫道:「什麼,你不是來找雲姑娘要交回她父親遺物的嗎?怎的又是受了什麼小王爺之托了。」
「兩件事情,不可以同時辦嗎?」
「段府的小王爺為什麼要你接她?」
陳石星苦笑道:「這還不明白,他們兩家是數代交情。雲大俠早就把女兒許配給他了。他們如今正是同在桂林,待他們回轉大理,恐怕就要成親了。你還問我為什麼不和她一起?」
其實雲浩雖然有過意思把女兒許配給段劍平,卻並未成為事實。至於陳石星對他們的那些揣測,更是想當然耳。在他想來,雲段兩家門當戶對,雲瑚和段劍平又是青梅竹馬之交,尋常人相處久了,也會日久情生,何況他們,這次雲瑚服侍段劍平養好了傷,段劍平當然要帶她回家成婚的,即使雲瑚暫時不肯應承,那也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有人說,謊話說多了,自己也會相信,陳石星說的雖然不能算是謊話,但他把想像當成事實說了出來,不知不覺中自己也好像當成這是真的事實了。把這個「事實」告訴韓芷之後,他面上強為歡笑,心中卻是不勝淒酸。」
韓芷則是剛好和他相反,聽了陳石星的話,怔了一征,臉上故作矜持,心上卻好像放下一塊石頭似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輕鬆之感。陳石星吁了口氣,說道:「芷妹,我都告訴你了,你現在應該歡喜了吧?」韓芷面上一紅,說道:「他們成親也好,不成親也好,與我有何相干?」
斗室一燈如豆,暗淡的燈光照見陳石星的臉上有一層朦朧的笑意。韓芷不敢正視,但也發覺了陳石星在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她只道心底的秘密已經給他窺破,臉上不覺更加紅了。她哪知道,陳石星的笑乃是發自心底的苦笑,根本不是對她而發。
她避過了陳石星的目光,低下了頭,又冉想道:「唉,管他是有情還是無情,我和他相識才不過幾天,又何必這樣著急為自己的終身大事煩惱。」
兩人各懷心事,陳石星也怕韓芷窺破他的內心秘密,為了表示自己是真的為雲瑚高興,不覺就在她的面前大大為段劍平吹噓:「不是我誇耀自己的朋友,段府這位小王爺真是十分難得。不但武功好,而且琴棋詩畫,無所不通。更難得的,他雖然出身富貴,卻無半點俗骨。山中的樵子,江上的漁夫,都是他的朋友。」
韓芷笑道:「你也是文武全材呀,我雖然不認識你這位朋友,他的琴技總比不過你吧?說到三教九流的朋友,我看你也很是不少。」
陳石星忙道:「我怎能和他相比?他一站出來,就自自然然的有一種令人傾慕的既瀟灑而又高華的氣度,我不過是凡夫俗子罷了。」
韓芷笑道:「像你這樣的『凡夫俗子』,在這世上恐怕也找不到幾個了。不過你這樣誇讚那位『小王爺』,我也最少相信一半。要不然雲大俠的女兒也不會喜歡他了。」
說至此處,街頭傳來更大的擊析聲,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了。
韓芷突然省起,笑道:「別盡誇你的朋友了。我要知道的都已經問了你了,你要對我說什麼,也該說了吧?」
陳石星道:「不錯,你也應該睡覺了。我要說的是,請你莫坐在地下,快上床睡覺吧。」
韓芷滿面通紅,含嗔說道:「我只道你說的是正經事情,原來你是和我開玩笑。」
陳石星道:「我說的是正經的事情呀,一個人餓了就要吃飯,倦了就要睡覺。這裡有現成的床鋪,為什麼要在地上打坐?」
韓芷說道:「我不要你讓床鋪給我!」要知她雖然相信得過陳石星,但總不能當著一個男子的面睡下來的,那多難看。
陳石星道:「我並不是讓這張床給你,我是說——」
話猶未了,韓芷已是氣得罵了起來:「陳石星,我當你是正人君子,你,你……」
陳石星忙說道:「芷妹,小點聲兒,你莫誤會,我,我……」
「你想怎樣?」
「我不在這裡睡,我想現在就走了。」
韓芷這才恍然大悟,知道怪錯了陳石星,不由得更是面紅直透耳根,低聲說道:「這麼晚了,你上哪兒?」
「我要去找金刀寨主。我怕那老爺爺著驚,沒敢在行前告訴他。明天,你替我向他道個歉吧。」
「你大約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這可說不定。我也不知道金刀寨主如今是在哪兒。」
「你不認識金刀寨主,又不知道他在哪兒,那不是很難找尋嗎?」
「金刀寨主那兒,有我相識的朋友。碰一碰運氣吧。但相信遲早也會找得到的。」
「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去?」
「人多了反而不好。而且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找到金刀寨主,你是個女子,在荒山野嶺睡覺更不方便。待我打聽到確實的消息,那時再回來告訴你不更好嗎?」
其實他說的只是表面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怕碰見雲瑚。他先要知道雲瑚是不是也來了這兒,要是沒來的話,他才可以直接去拜會金刀寨主,否則他只能在打聽到金刀寨主所在的地址之後,再設法和江南雙俠聯絡,讓他們來接韓芷。
韓芷聽他說得有理,道:「也好,明天我會替你善為說辭的。不管你去多久,我在這裡等就是。老爺爺為人極好,相信他也不會討厭我的。」
「不過有件事你得當心!」
「什麼事情?」
「有個冒充段府的家人,前幾天到過這間茶館打聽雲家的消息。這你是知道的了。」
「原來那人是冒充的嗎?」
「是呀,不到兩個月前,段府的小王爺還在桂林養傷,即使他的傷勢好了,也不能這樣快就回到大理,又派家人來到此地的。所以你要當心一些,別讓那個人識破你的行藏。」
韓芷笑道:「你放心,江湖上根本就沒有人知道我。何況我已改容易貌,更不用害怕。」
陳石星道:「雖然如此,還是小心為上。」當下與韓芷握手道別,心中頗有點兒悵惘之感。這一去,他和韓芷亦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了。
雲家離這間茶館不遠,陳石星在出城之前,不知不覺走到雲家對面那條橫街巷口,想看一看劫後的雲家。這是什麼心情,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見雲家那間大屋還剩下半邊,並不像丘遲那間茶館之燒得乾乾淨淨。
原來那晚在雲夫人逃了出去之後,龍成斌為了要留一線和雲瑚日後相見之地,於是又叫手下放火的官兵救火的。燒掉的只是前面幾座無關緊要的房子,雲瑚的臥房和雲浩生前的書房都沒有燒。
陳石星躲在小巷裡偷望劫後的雲家,雲家並沒有完全燒燬,倒是頗出他意料之外。不過卻也因此更觸起他心中的傷感了。
感懷往事,暗自傷神,陳石星咬了咬牙,心裡自己對自己說道:「這些過去了的事,還去想它幹嗎?」正當他要離開的時候,一件又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只見一條黑影突然從雲家竄出來,黑夜中也看不清楚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但那人的輕功卻是十分了得,轉眼之間,不見蹤跡。正是:
人生到處知何似?雷泥鴻爪偶留痕。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