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美夫人噗哧一笑,上官瑾自覺失言,深感羞赧。那美夫人卻很灑脫地就在上官瑾對面坐下,微笑說道:
「先生有什麼覺得奇怪嗎?我的丈夫已死去多年了!先生通人,想不會以『未亡人』拋頭露面為恥,遠者不說,近者太平天國的英雄洪宣嬌、蕭三娘等不是也曾以『未亡人』身份,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業嗎?」
上官瑾大為動容,初時以為她只是李清照、朱淑真一流的才女,想不到她還是洪宣嬌、蕭三娘那樣的英雄,不覺怔怔望著她,只見她又往下說道:
「先生自然知道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故事。李清照眼界極高,對當代的詞人,少所許可。我的胸襟雖不足以與李清照相比,但對眼前的江湖人物,也很失望。『寂寞對時人』,就是如實地寫出我的感慨而已。先生一醒過來,便以此聯相問,莫非是笑我自負過甚嗎?」
上官瑾聽她評論江湖人物,頗少當眼,不禁大為喪氣。因發問道:「然則你又何必救我?」
那夫人見他這樣問法,不覺笑道:
「救一個人也要問他是不是英雄人物的嗎?不過我救你,也不是隨便救你的,因為我曉得你不是壞人!」
上官瑾聽了,大感興趣,問道,「素昧平生,你從何知道我的底細?」他還以為美婦人看出他是「鐵面書生」,這才慕名相救的。
不料那美夫人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看到了你的扇子,扇子上有翼王的題詩,如果你是壞人,怎會有這柄扇子?」
那美婦人呷了一口茶,又微微笑道:
「你中了人家的喂毒暗器,跌在星子巖底,幸好身予為樹枝絆住,不至跌破頭顱,而我又恰恰曉得解藥,這才保全你的性命。」
「只是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你既非壞人,為何卻與咱大刀會作對?」
上官瑾一聽她說「咱們」二字,幾乎嚇得跳了起來,急問道:「你端的是什麼人?」
那美夫人應聲答道:「我嗎?我是大刀會女營的總頭目!」
上官瑾大吃一驚!這豈不是剛離虎口,又入龍潭。但自己棉軟無力,只得聽天由命。這樣一想,反鎮定下來,又問她道:
「那你怎不送我給王子銘處置?」
那美夫人笑道:
「我不先摸清你的底細,怎能隨便送你給王子銘處置?你先說你是不是義和團派來的?」
上官瑾既置生死於度外,便一一實說了。並且說及朱紅燈當日如何囑托,而自己有辱使命,很是羞慚:
那美夫人聽得朱紅燈處處為大局著想,微微點頭:「這樣說來,他倒是個人物。」
上官瑾說完後,反問她道:「我的身份你已經清楚,那你也可以說一點關於你的嗎?比如你的名字我還不知道呢?」
那美夫人問道:「你可聽過杜真娘的名字?」
七八年前,江湖上有一對夫婦,男的叫做穆天民,女的叫做杜真娘,都頗有名氣,而且聽說和王子銘的交情甚好,後來穆天民被仇家所傷,不幸逝世。杜真娘報仇後,便絕跡江湖。這些事情,上官瑾也曾得之傳聞,因此肅容起敬道:「原來你就是艷羅剎杜真娘!」
杜真娘點了點頭,再詳細地將來歷告訴上官瑾。原來穆天民不止是王子銘的好友,而且是他的把兄弟。穆天民死後,杜真娘就專心幫助王子銘訓練女兵,不再在江湖飄蕩了,可是王子銘雖算是一條好漢,卻說不了普遍會黨首領的習氣,胸襟不夠闊大,對婦女的能力,也不很信任。他起初設立女營,不過是想安頓大刀會男「會友」的眷屬。到社真娘來,才加以整頓,杜真娘才知頗高,不過幾年便整理得井井有條,並在星子山北峰,另辟新寨,獨當一面。她雖然是大刀會的女營統領,但對王子銘的舉止措施,卻有許多不同意的地方(比如對義和團的策略。她就很不同意)。那天她帶著女兵,巡視幽谷,發現上官瑾受了重傷,又見了翼王題字的描金扇子,早瞧料了幾成。當時大刀會、義和團的女兵都饒有男子氣概,更何況獨當一面的杜真娘?因此,就不避嫌疑,把他救出。
上官瑾聽了,再度道謝。杜真娘又問他當日交手的情形,聽說他先與矮瘦老人交鋒,後為蒙面客所傷,蹙著柳眉道:「果然又是這廝,其中恐大有蹊蹺(古怪)!」
上官瑾問道:「娘子可是認識他們?他們怎的這樣氣焰逼人,而且又都具有一身本領?」
杜真娘沉思半晌答道
「這矮瘦老人是去年投奔大刀會的,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不過他做事利落,武功又強,江湖經驗更是豐富,對王總舵主又是百般奉承。不須多時王於銘對他已是言聽計從,他又吸引了幾個人來,也都做了大刀會的頭目。」
上官瑾聽了,半晌做聲不得。
杜真娘說完之後,歎息一聲道:「王子銘剛愎自用,給這些人混了進來,恐終是禍根呢!」
上官瑾聽了也黯然不語,與杜真娘對坐,良久,良久,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怪不好意思地問道:
「這間房可是你的房間嗎?還有,你隨便派兩個人來照料好了,我真不敢麻煩你呢!」
杜真娘微微笑道:
「怎的你也有這些世俗之見?男的女的不都是一樣,有什麼需要避嫌的?這間房是我的客房,佈置得還比較幽雅,你受了傷,需要靜養,所以我就把它給你了。這女營裡只有我懂礙解救喂毒暗器,我不親來照料怎成?」
「而且你現在已成了大刀會的對頭了,我救了你出來,除了心腹數人外,也不敢再讓其他人知道,傳出去王子銘知道了,可對你不便。你安心靜養吧,大約再過半月便可復原了。不要胡思亂想。」
笑語猶聞,餘香繞室。杜真娘揭簾去後,上官瑾頓感迷惘。他闖蕩江湖從來曾見過這麼一個又大方又溫柔的女性!他行年將近四十,平生對異性素不發生興趣,不知怎的,見了杜真狼後,卻禁不住很是傾心。但他一想到這些時,又禁不住暗罵自己:別人是這樣磊落大方,怎能亂想到其他事情上去?自己還自負英雄豪傑,這樣想法,叫人知道了豈非笑話。
自此,上官瑾就在杜真娘女營中安頓下來。真娘也不時地來看他,兩人談文論武說江湖,很是相得。杜真娘的影子,漸漸在上官瑾的心頭擴大,欲抹也無從抹去了。
軟紅叢中,好生調息,光陰易過,眨眼便是半月。上官瑾身體已完全復原。但杜真娘還不許他在白天行走。這天他試了試功夫,覺得已一如常時,便對真娘說明,明晚便要悄悄地離開,真娘也答應了。
別離前夕,上官瑾思潮起伏,深夜無眠,恍惚神思,百難排遣。他輕輕地吟誦「詩經」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回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詩篇,彷彿覺得真娘便是詩篇的「伊人」,若即若離。有時似仙子凌波,姍姍微步,儼然在望:但「追尋」下去,又恐終是「曲終人散,江上峰青。」
上官瑾恍惚朦朧,奇思遐想,飄浮腦海。正在神思不定中,摹地聽得窗外一聲低笑:「怎的身臨險境,居然詩興還這樣的濃!」這聲音非常熟悉
上官瑾驚喜非常:急得一躍而起,大聲說道:「怎的你會尋到這裡來?」話猶未了,窗戶倏的打開,從窗躍進了幾個人,為首的劍眉虎目,竟是義和團的總頭目朱紅燈!他一躍進來,就對著上官瑾笑,朱紅燈的背後還有三個人,有上官瑾認得的,也有上官瑾不認得的,但一看就知不是尋常人物。
跟在朱紅燈身後的是一個銀鬚飄飄,精神健碩的老頭,這人上官瑾認得是太極陳。上官瑾初出江湖「闖萬」時,他的師父司空照就曾在太極陳處打過招呼,托他照應,因此雖只一面之緣,交情卻是不淺。
在太極陳後面的兩個人,一個是面如重棗,濃眉巨目,近五十歲的漢子;一個是穿著藍布大褂,清矍的老頭。這兩個人上官謹都認不得。經過朱紅燈介紹後,才知道那濃眉巨目的漢子便是兩湖的名武師韓季龍。那老頭兒聲名更大,竟是蝴蝶掌的前輩,翦二先生。這兩人都是上官瑾一向聞名,卻未曾見過面的。韓季龍使的是江湖上罕見的兵器銀花萬字奪,在長江以南,闖蕩半生,未逢敵手。那翦二先生更是什麼兵器都不用,只憑一雙肉掌,就折服江湖。
原來太極陳會合了韓季龍後,就勿匆到安平府見了朱紅燈,其時翦二先生也已趕來,雖然尚有一些邀請的好手未到,但四人一商量,覺得實力已夠應付,決定先去探聽虛實,再作打算。這也因為自上官瑾「失蹤」後,大刀會氣勢迫人,再不解決這個糾紛,誠恐有更多不快之事爆發,因此朱紅燈也就改變了原來持重的主張。準備在探聽一些虛實後,再正式拜山談判。
這四人中,韓季龍和杜真娘死去的丈夫穆天民,以前交情甚好。穆天民死後,他也來探訪過杜真娘。因此知道真娘是大刀會女營的總頭目。「那晚他們到星子巖探聽虛實,碰著了怪異之事。四人一商量,韓季龍就提議先去探問杜真娘再說。韓季龍深知杜真娘為人,即使杜真娘站在王子銘一邊,他們去後能以禮求見,真娘也決不會將他們出賣。果然他們深夜來訪,杜真娘非但豪爽地迎接他們,給他們洗塵,而且告訴他們一個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上官瑾就在這裡養傷。
當下朱紅燈簡略地將經過告訴上官瑾之後,取笑他道:
「我看你在這裡養傷,敢情真的是樂不思蜀了!要不,怎的一點消息都不向外透露?」
他們取笑間,上官瑾正在分辯,只聽得簾外又是一聲清脆的笑聲,杜真娘帶著兩個心腹女兵,揭簾而入,笑道:「你們哥兒倆真像小孩子似的,瞧,一見面就樂成這個樣兒。」邊說邊叫女兵擺下茶具,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你們喝杯苦茶吧。」朱紅燈給真娘一笑,倒反而不好意思了。
當下上官瑾想起了朱紅燈的話,突然問道:「你剛才說在探山時遇到怪異之事,究竟是什麼事啊?」
朱紅燈先不回答,卻先問杜真娘那個矮瘦老人和他所引進的幾個人的形貌。
上官瑾不知朱紅燈弄什麼玄虛,呆呆地聽著他和杜真娘對話。杜真娘詳細他說了矮瘦老人和他所引進的幾個人形貌後,朱紅燈還未開聲,翦二先生已猛地拍案而起道:
「如何,我老眼無花,果然是這兩個小子!」
上官瑾聽了。摸不著頭腦,急忙問道:
「是哪兩個小子?」
翦二先生道:
「你可知道沙鳴遠這個人?」
沙鳴遠?上官瑾頓時呆住了,他記起初隨第一個師父方復漢上西嶽華山投司空照時,碰看清廷的三個武士和司空照纏鬥,後來心如神尼把其中兩個打死,只剩一個在逃。這逃脫的人,聽師父說便是叫做什麼「千里追風」沙鳴遠的。上官瑾雖年深日遠印象不深,但回憶起來。與矮瘦老人形貌卻顯然不同。
上官瑾很是狐疑,問翦二先生道:
「沙鳴遠我是知道的,但矮瘦老人可並不是他呀!又如果沙鳴遠在大刀會,他的武功當遠比矮瘦老人強,為什麼不由他出來會我?」
翦二先生持須笑道:
「矮瘦老人自然不是沙鳴遠,可是沙鳴遠一定和你交過手,據我猜,那傷你的蒙面容,十九就是他!至於他為何蒙面,大約是怕你認得他的廬山真面目吧。」
上官瑾又問朱紅燈道:「你所說的在探山時遇到了怪異之事,是不是指碰見沙嗚遠呢?」
朱紅燈點了點頭,就讓翦二先生敘述當晚碰到沙鳴遠的事。原來當晚他們四人,分開四處探山,可以互相呼應,但卻有相當距離。翦二先生剛進入星子巖口時,突然有一條灰色人影如飛撲至,身手迅疾,武林罕見。翦二先生不願行藏破露,也展開絕頂輕功與他周旋。翦二先生的輕功別有一門,他的蝴蝶掌是從小便練習穿花繞樹的身法步法的(練法詳見拙著《龍虎鬥京華》)他展開蝴蝶掌身法,真賽似蝴蝶穿花,蜻蜓戲水,左穿右插,進退盤旋,繞是沙鳴遠如何迅疾,卻休想碰到他的衣裳(他根本不是跑直線,而沙鳴遠還卻又不熟悉這種身法步法)。他在盤旋進退中,藉著星月之光,一瞥敵人,似曾相識。原來他在三十年前曾與沙鳴遠有一面之緣,而今領教了他的輕功,再依稀記起他當年形貌,兩相比較,就已疑惑這人便是「千里追風」(沙鳴遠綽號)於是他一面發出暗號,叫同行的速退)一面自己也展開身法,擺脫了沙嗚遠的糾纏。而沙鳴遠也因翦二先生身法溜滑,捉摸不住,知難而退。
翦二先生退出巖口,和朱紅燈等會合時,又知太極陳也碰到一個矮瘦老人、給太極陳連發七枚金錢鏢,用昏夜暗器打穴的功夫,嚇得他不敢追趕(矮瘦老人是識貨的人,他聽風辨器,已知厲害,雖能躲過,卻不敢前追了)。太極陳一說,翦二先生更確定了剛才的灰衣人便是沙鳴遠。
翦二先生說到這裡,上官瑾插嘴問道:「怎的因為見了矮瘦老人,就更確定那個灰衣人是沙嗚遠呢?」
翦二先生笑道:
「上官兄,恕我得罪,你武功雖好,年紀還輕。所以對於他們幾個人的來歷淵源尚未清楚。
「這些人少年時候都是江湖上一時之雄,當時正是太平天國勢力漸漸由盛而衰的時候,這些人功名利祿熏心,不投太平天國,反而給清廷搜羅了去,與太平天國作對。太平天國亡後,他們都被封為特等『巴圖魯』(武士),在大內供職。聽說特等巴圖魯只有八個人。現在還存的尚有五人,五人中沙鳴遠、白貞一和另一個太平天國叛徒董紹堂常常在一起,被武林前輩稱為大內三凶。他們都久已脫離江湖道,所以五十歲以下,又非熟悉武林掌故的人,根本就不會聽到他們的名字。
「這矮瘦老人雖非特等巴圖魯,但也是清宮內的特選衛士,僅次於沙鳴遠一級。這人是沙鳴遠堂弟,名叫沙守義,他入大內,便是沙鳴遠替清廷吸引的。
「這沙鳴遠和沙守義都是山西路家的門下,但沙鳴遠卻得了路家的三稜透甲錐真傳,沙守義得的卻是龍吟杖法,比起來要稍遜一籌。沙家兩兄弟我都見過,那天晚上,月暗星稀,我雖懷疑灰衣人是沙鳴遠,卻不敢確定。但後來太極陳又碰著了矮瘦老人,從相貌特徵來判斷,當是沙守義無疑。沙守義既然在此,那灰衣人不是沙鳴遠還是誰!何況他的輕功身法,又是路家這一派的。」
上官瑾聽了,沉思半晌,忽而哈哈大笑道:
「翦二先生,你的推斷我信服了。可是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呢?你說清廷特等巴圖魯現在尚存的還有五人,其中白貞一和董紹堂,可是據我所知,這兩人在十一年前已死了呢!」
翦二先生詫異道:「你怎麼知得這樣確切?」
於是上官瑾把當日三凶去找他師父司空照的麻煩,給心如神尼一枝鐵拂塵打敗,力斃二人的事情說出,聽得眾人都點頭讚歎。翦二先生因為剛才恃老賣老,不料這件事情他還毫無所聞;很有點不好意思。
杜真娘冰雪聰明,急忙把話題引開說道:「既然沙鳴遠是這樣的人物,他投到大刀會來,而又不肯露面,一定是別有用心。絕非大刀會之福。」
朱紅燈沉思半晌。虎目放光,拍案說道:「據我看大刀會和義和團的糾紛,就是這些人製造出來的。」
朱紅燈猜對了,翦二先生也判斷無訛,那灰衣人和矮瘦老人果是沙鳴遠和沙守義,他們是奉清廷之命,陰謀混進大刀會,來製造糾紛,挑撥王子銘,使本來和義和團就有嫌隙的王子銘,更仇視義和團的。沙鳴遠因過去名頭大大,不願露面,因此才要堂弟沙守義出頭,待得到王子銘信任後,才慢慢把同黨吸引進來,王子銘果然中了圈套。
那日上官瑾來時,沙鳴遠知道上官瑾是可空照傳人,在華山曾經一會,所以沙鳴遠才帶上面具,在林中險峻之處截擊。他的武功火候,本較上官瑾略勝一籌,但因過度自恃,把上官瑾當做小輩看待,不以為意,結果雖然中傷了上官瑾,自己也中了上官瑾暗器。幸而沙鳴遠也是行家,給晴器打中穴道後,立刻閉氣靜臥,侍沙守義趕來後。馬上叫他用「推血過宮」之法解救,所以他復原反而要比上官瑾為快,而沙守義也因急於救人,顧不礙搜索上官瑾,這才使上官瑾能逃脫性命。
到朱紅燈、太極陳等來探山時,沙家兄弟一與來人接觸,便知全是強敵。他們在昏夜之中,「不敢追趕,但眼看他們的身形,在墾子山北峰冉冉而沒,卻忽的起了懷疑。星子山北峰是杜真娘女營所在之地,而杜真娘一向都對他們不假顏色,他們兄弟二人一談,很懷疑杜真娘與來人有關係。他們商議良久,又生了一條毒計,立刻昏夜去見王子銘不提。
且說朱紅燈等問清楚杜真娘,知道了矮瘦老人等形貌後,更確定是沙鳴遠無疑。當下也感頗難應付,商討之下,決定第二日便由朱紅燈正式具帖拜山,道碴他們的陰謀,看王子銘如何處理。
不料朱紅燈還沒有去找王子銘,王子銘卻先來找他了。第二天一早,朱紅燈方醒,忽聽寨外人聲喧沸,杜真娘匆匆入來,面露驚慌之色。朱紅燈急問發生了什麼事情。杜真娘強笑道:
「王子銘帶了十多個人,在寨外求見,這是一向未有過的事情。我恐怕會與你們有關,因此特地通知你們做個準備,我這就要到外廳去見他們了。」
朱紅燈面色不改,從容說道:「我正要去找王子銘,他既來了,我就在這裡見他不好嗎?」
杜真娘急忙搖手道:「不成!他們來意尚未明白,你們不能出去。萬一他們不是找你,你反先豁出來,他們豈不疑我吃裡爬外。」朱紅燈替壯真娘一想,她的處境為難:這一邊韓季龍是她的丈夫舊友(朱紅燈還不知上官瑾更是真娘知交),那一邊王子銘卻是她的頂頭當家。幫有幫規,會有會矩,杜真娘既不能出賣丈夫舊友,又不能違背當家。自己出頭,確有不便。因此也就由杜真娘自去。而自己則與太極陳等四人屏息相待。
當下杜真狼傳令,大開寨門,親自出迎,抬頭一看,只見這十餘人中,不但有沙鳴遠、沙守義在內,而且過半以上,都是他們的黨羽。真娘情知不妙,然而還是鎮靜如常地帶他們到大廳坐定。
真娘招呼他們坐下之後,惴惴然問王子銘道:「總舵主今日率這許多頭目親來,可是對女營事務,有什麼指點嗎?」
王子銘面色倏轉,突然問道:
「弟嫂,俺與天民賢弟,昔日同甘共苦,生死交情,對弟嫂也從未虧待,如同一家。弟嫂有什麼不滿意我這個做大伯的,為什麼不明白說出來呢?」
杜真娘雙眼一紅,急起立正容答道:
「總舵主,這是什麼話?我有什麼不對,請你說出來,我年輕識淺,不望你做大伯的指教還望誰呢?」
王子銘哼了一聲道:
「真娘,你是女中豪傑,你縱不念在天民以往與我的交情,也該看在大刀會的事業上。你是女營的總頭目,怎能收留大刀會的對頭,吃裡爬外?」
杜真娘吃了一驚,定了定心神,仍襖問道:
「總舵主聽誰說的?誰是大刀會對頭?我如何敢暗助對頭,胳膊反向外彎呢?」杜真娘佯作不知。
王子銘怒容滿面,驀地也起立大聲說道:
「真娘,我是顧著昔日交情,不願按幫規處理,你卻顛倒不識好壞,還想掩飾,難道真要我揭穿嗎?」
王子銘說罷,猛地喝道:「把人帶上來!」底下的隨從已將一個女營小頭目揪到。昨晚韓季龍武師等深夜來拜謁杜真娘時,就是由她通報的,原來沙鳴遠天方亮時,就已來查清楚誰是昨晚的值夜。王子銘率眾接因而到,就先把這個小頭目(昨晚的值夜)拘了,她在總舵主面前,如何敢不說實話。
當下這個小頭目委委屈屈地哽咽說道:「昨晚有四個人來訪我們的舵主,我怎知道他們就是王總舵主的對頭?」
王子銘不理這個小頭目,竟自對真娘暴喝道:
「真娘,你可還有什麼說的?」說著一甩眼色叫道:「來人,把她拿下!」
王子銘活猶未了,忽聽得廳外一聲「且慢!」舌綻春雷,聲震屋瓦。朱紅燈嗖地跳將入來,後面是太極陳,翦二先生、韓手龍,還有一個令王子銘他們愈意想不到的上官瑾。
王子銘的手下紛紛起立,抄兵器,備暗青子,就待出手。朱紅燈喝道:
「且慢!真娘說得不錯,我們不是大刀會的對頭,更無意反對王總舵主。我朱紅燈今日來見王總舵主,杜真娘不過是中間人。王於銘,這裡是你的勢力範圍,你如不按江湖規矩,未說清楚,就要開招動手的活,我朱紅燈任你三刀六洞,決不皺眉……」
朱紅燈挺身而出,侃侃而談。王子銘怔了一怔,雖然他滿懷憤怒,但他到底是一個江湖豪雄,領袖人物,他面對著同等身份的義和團首領,不能不講「過門」(江湖手續〕,守規矩,兩邊的總舵主相會,哪能輕舉妄動。他忍了一口氣,喝問朱紅燈道:
「朱總頭目親來指教,那好極了!你有什麼說的,在下洗耳恭聽」話藏機鋒,暗露殺氣!他是想在「道理」方面,也克著朱紅燈,這樣再動手開招,傳出去也不致受江湖閒活。
朱紅燈邁前一步,劍眉倒豎,虎目放光,向沙家兄弟一掃,哈哈笑道:
「王總舵一世英雄,如何為好人所蔽!玉總舵可知道這兩個是什麼人?來歷?淵源?身份?」
王子銘隨著朱紅燈的目光,愕然注視沙家兄弟。他一聽朱紅燈竟不先談大刀會與義和團的糾紛,卻先喝問自己兩個「手下人」的來歷,話中有因,不禁有些疑惑起來,正待反問。忽聽「噹」的一聲,沙守義信手抄起一個茶杯,摔在地上,面上卻陰惻惻地笑道:
「朱總頭目果是英雄,會偷到人家弟婦處過夜,又會挑撥離間,只王總舵主須不是杜真娘,也會聽得進你的游詞,為你所用!」這話說得刻薄陰毒,無異暗指朱紅燈與杜真娘有什麼勾搭。這一技冷箭,不止射向朱紅燈和杜真娘,而且也射向王子銘,王子銘的弟婦如真與外人勾搭,那照當時的看法,王子銘也是尊嚴掃盡,落人恥笑的。王子銘果然又給沙守義再煽起怒火,細想朱紅燈等一行人都是借真娘的女營作立足之地,果然不易說得過去。但若三面對質,自己又覺得很是尷尬。
王子銘正在躊躇,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
「王總舵可還認得老朽?三十年前我曾到過山西見過令師,那時王總舵還在學藝。也許王總舵不記得老朽,可是說起翦二賤名,總該有個印象。老朽生平從未說過假話,你也應信得過我不會誣蔑他人,老朽與他們二位貴賓也有點小小過節:王總舵,你真夠面子,居然有一位當今皇上的特等巴圖魯來做你的手下!」
翦二先生此言一出,王子銘立即嗖地跳將起來,這翦二先生是江湖前輩,王子銘也素聞他正直不阿。他這樣說,王子銘雖然尚未敢信,但卻不能不先拋開杜真娘的事情,要沙家兄弟先與他對質。
但就在王子銘跳起的剎那,忽聽得叮噹的兵器碰磕之聲,沙鳴遠的一對三稜透甲錐,已驀地向翦二先生的頭上壓下,旁邊的太極陳鬚眉掀動,一展青鋼劍,便替翦二先生擋住了沙鳴遠的奇門乓器。
變出不意,疾似流星,太極陳青鋼劍斜斜一拍,急轉身驅,方待進招時,沙鳴遠雙錐突地由合而分,「流星趕月」,一點面門,一刺胸膛。太極陳沉著應變,劍隨身轉,閃展騰挪,連讓三招。沙鳴遠身手迅疾,第四招又連環攻到,「飛雲掣電」,左錐直截下盤,右錐翻身反膏斜砸,悠悠地夾起兩股勁風,身法之快,無以形容。幸太極陳也非弱者,他以靜制動,「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靜如**,動若脫兔。沙鳴遠三稜透甲錐挾風襲到時,他只微微一閃,左腳外滑,連用太極劍「行功盤步」,「烏龍攪海」,真如風馳電閃般的,剎那間沙鳴遠又是雙錐走空,給太極陳繞到身後了。沙鳴遠暗叫不妙,仗著身手迅疾,反避遽錐,「蘇秦背劍」,一轉一旋,只見寒光掠閃,錐射銀輝,兩般兵器,又由分而合。
太極陳與沙鳴遠兩人功夫,都是武林罕見,電光石火之間已拆了五七招。這時大廳上頓時大亂,沙家兄弟黨羽紛紛出手,韓季龍虎吼一聲,銀花雙奪一分,加入戰團。上官瑾的描金扇也倏的凌空飛舞,展開了點穴手法。
這時王子銘傍著杜真娘站著,見手下突然出手,頓時呆住。朱紅燈亮出翼王的龍吟劍,吧嗒一聲,把擋在他面前的一條七節軟鞭截斷,虎跳過來。王子鉻只道朱紅燈要來挑戰,掙然一聲,單刀也已亮出。忽聽得朱紅燈大叫:「停手!停手!」突然又有兩個手下奔上去,急忙搶將朱紅燈纏著。
在眾人混戰之中,翦二先生身形飄飄,在刀槍劍戟叢中,左穿右插,繞過好幾個人的阻擋,奔上來驀地大聲喝道:
「王總舵,你是大刀會的當家,怎的不將手下約束!難道你怕對質?你要包庇胡虜的奴才?」
王子銘給翦二先生一喝,臉辣辣的拄不住了。今日之事,確出乎他意外,手下的人,竟沒人聽他號令,擅自出手,而沙家兄弟的武功,也好到出奇,他不能不疑惑了。他雖糊塗一時,究是曾經風浪、有江湖經驗的領袖人物。他單刀一閃,跳將出來,振臂大呼道:
「大刀會的人趕快停手,不准混戰!」
可是儘管他大呼大喊。沙家黨羽卻沒人聽他的。翦二先生又冷笑道:
「如何?你該看清楚了吧,你如不信他們是胡虜奴才,我還可拿出真憑實據!」
王於銘怒火沖天,衝著沙守義喝道:
「沙守義,你還不住手,我就先剁了你。」王子銘還以為沙守義是那班人首領,所以先約束他。
不料王子銘語聲未停,沙鳴遠雙目一瞪,拋了一個眼色,就在王子銘身邊,有兩個頭目,摹地舉起兵器,竟朝王子銘身上戳去!
隨從變仇敵,暗襲起身邊。一技練子槍,一柄狼牙棒,突的自王子銘身左身後戳來、壓下。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王於銘雖武藝不凡,慣經陣仗,閃過狼牙棒,卻躲不了練子槍,給練子槍一槍自肋下穿過。尚幸王子銘見槍風嗖然襲來之際,身軀一縮,那枝練子槍彭的芽過,把他穿的棉衣,戳了一個窟窿,槍身已微微貼肉,一陣沁涼。王子銘勃然大怒,側身一讓,奮力用單刀向外一格,把練子槍盪開。說時遲,那時快,狼牙棒又自身後,凌空擊下。更糟的是:王子銘的單刀雖盪開了練子槍,卻給使練子槍的反手一甩,趁勢纏住了刀身,不能拍刀出來,換招應敵!
變生不測,險急非常,就在王子銘性命俄頃之間,朱紅燈驀地虎吼一聲,湧身一跳,疾如鷹隼,竟從纏著自己的兩個賊子頭上,一掠而過。其時朱紅燈和王子銘的距離,不足三丈,這一掠出,恰是時候。那使狼牙棒的剛下煞手,忽覺腦後風生,顧不得傷害王子銘,急忙把腰一躬,斜竄出去。朱紅燈也顧不及追趕,一落下地,嚇走使狼牙棒的賊子後,身也不回,立展梅花劍絕招,「神龍掉尾」,回手一劍,便搭在練子槍上,用腕力一沉,只聽得一陣截金斷玉之聲,那練子槍已被朱紅燈的龍吟劍截斷!這劍是翼王石達開遺下的寶劍,真個削鐵如泥!
朱紅燈一招敗兩敵,解了王子銘困厄。這時王於銘慚感交並,也不知說什麼好。他急把單刀抽回;當胸一立,向朱紅燈表示敬意。再放眼看時,只見大廳上更是比前混亂,辟辟啪啪,亂打起來。杜真娘也給兩個賊子纏住了。
王子銘橫眉怒目,大喝一聲:「鼠子敢爾?」展開山西董派刀法,刀風忽忽,再殺入重圍。這時耳邊又聽得兩聲修呼,竟是自己的兩個多年心腹,給賊子毀了。
原來王子銘這次到杜真娘女營來搜朱紅燈,一共帶了十六個人,除沙家兄弟外,其他十四個人中,只有三個是他自己的心腹,另外十一人都是沙家兄弟的黨羽。而且這十一人中有六個是清官的一等衛上,五個是二等衛士,武藝都是上乘之選。王於銘也是太過相信沙家兄弟,以至變生肘腋,禍起蕭牆。
沙家兄弟本來也無意於急急解決王子銘的,但他們的最大陰謀原是想利用王子銘來對付義和團。不料他們的真面目,突然被翦二先生揭破,而王子銘又有找他們對質之憊,他們做賊心虛,如何敢和翦二先生等對質,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就連王子鉻也想幹掉了。同時義和團和大刀會的重要人物都在此地,他們恃著實力強勁,也想一網打盡。王子銘的三個心腹頭目,其中有兩個武功較弱,竟先給他們斃了性命。
王子銘受暗襲,遇奇變,以往所倚重的沙家兄弟,竟是無恥奸徒:以往所不滿的朱紅燈,卻是真心朋友。這番才徹悟前非,慚感交並,他揮刀力戰,目訾憤張,厲聲叫道:
「算俺王子銘瞎了眼睛,受了你們這幫奸徒矇混。俺今日就把這條命賣給你們,拚個生死!」說罷又淒然長笑,旋過頭來。對朱紅燈道:
「朱老兄,還幸這班奸徒今日動手,使俺不致誤友為敵,以敵作友。併肩子(好友之意)上呵!先剁了這些奸徒再說!」
朱紅燈劍風忽忽,在混戰中也揚聲答道:
「王總舵不必氣憤,他們不會撿得便宜。是呵!先剁了他們再說!」
這時兩邊陣仗分明,在混戰中漸漸分成一團團地廝殺,各人都找到對手。朱紅燈、王子銘等七人,分成了六處廝殺。陣勢是:太極陳力戰抄鳴遠,韓季龍惡鬥沙守義,上官瑾、王於銘、朱紅燈三人各敵住兩個清宮一等衛士,杜真娘一口刀也追著兩個清宮二等衛士。剩下翦二先生,則袍袖飄飄,和對方剩下的三個二等衛士「捉迷藏」。原來翦二先生也不和他們盯住廝殺,只是監視著他們,不許他們再加入戰團去圍攻自己這邊的人。他仗著輕靈迅捷的蝴蝶掌法,左攔右截,敵退我進,敵進我退的歪纏不已,那三個衛士拿他設法子,也只好和他捉迷藏般地游鬥。
刀來劍擋,槍去鞭迎,更加上各種奇門兵器,金鐵交鳴,殺得難分難解。杜真娘的大廳,本來是室內的演武場。十分寬敞,這麼多人,在演武廳內各施絕技,還是綽有餘地。
對付朱紅燈的兩個清宮衛士,使的都是重兵器,這也是他們已知道朱紅燈用的是寶劍,所以才用重兵器對付。這兩個人都是清宮有名力士,一個使鑌鐵棍,一個使雙鐵鑭,摟頭蓋頂。猛砸猛打,他們仗著械重力沉,不怕寶劍削斷。朱紅燈只得仗著輕靈身法,和他們游鬥,還真不敢叫他們碰著。
對付上官瑾的兩個清宮一等衛士,卻又以小巧之功見長,一個使地趟刀,身躺刀飛,翻翻液滾,渾身就好像圓球似的,盤旋騰折。一個右手使防身軟鞭,左手使半截練子槍(這個人的練於槍就是剛才給朱紅燈的寶劍截斷的。所以他取出防身軟鞭來作主要兵器。功夫也好生了得。上官瑾雖武藝精湛,可是對付這種別具一格的地螳刀,也感吃力,何況又加上軟鞭和練子槍,所以拚力,也只能打個平手。
上官瑾放眼一看,只見劍氣縱橫,刀槍飛舞,兩邊殺得難解難分,竟似功力悉敵,連太極陳也好像佔不了上風,不禁大急。本來他也知道太極陳、朱紅燈諸人武藝,都是上上之選,縱因對方人多,不能取勝。也決不至有所損傷;但他所擔心的卻不是太極陳諸人,而是擔心杜真娘。他沒有見過真娘武藝,深恐因自己連累了她。
不料事情卻出乎上官瑾意料之外,在這一場大廝殺中,卻反而是杜真娘先佔了上風。
圍攻杜真娘的那兩個賊子,都是清宮的二等衛土,以前關外大名鼎鼎的馬賊屠大鬍子的門徒,武功雖也不俗,但在沙家黨羽之中,卻是軟弱的兩個。沙家群賊因為杜真娘是一介女流,看她不起,所以才分配了兩個軟弱的去對付她。
這兩名賊子,一個使著虎頭鉤,一個使著雞爪鐮,都是克制刀劍的兵器,滿心以為杜真娘不堪一擊,一鉤雙鐮,扎、刺、挑、壓、點、鎖、攔、拿,暴風雨般的在杜真娘左右飛舞,招招毒辣,著著迪人。不料杜真娘的蛾眉柳葉刀,得武當單派(單思南)真傳,刀法精湛,以巧降力,竟是見招拆招,見式破式,刀鋒起處,泛起白光,竟迫得兩人只能招架。
鬥到移時,戰到分際,使雞爪鐮的往左斜身,雙鐮一翻,照刀上就滑,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金盤獻鯉」。杜真娘冷笑一聲,蛾眉刀刷的一沉,往回一撤,刀光閃處。反從雙鐮下面翻過來,劃點敵手脈門。敵人在後一仰,振雙鐮想往上崩,哪裡還來得及。只聽得杜真娘嬌叱一聲:「著!」「反臂刺扎」,連環疾進,點胸膛,劃雙眉,刷的攻到,使雞爪鐮的晃身閃避時,蛾眉刀已嗤的一聲,掠肩而過,削了一大塊肉,鮮血淋漓,滴下塵埃!
杜真娘出手如電;剛傷了那使雞爪鐮的,聽得背後金刀劈風之聲,連頭也不回,便抽招換式,「蘇秦背劍」,反手一撩,「叮噹」一聲與虎頭鉤碰個正著:說時遲,那時快,杜真娘已霍地翻身,借這甩臂回身之力、蛾眉柳葉刀斜肩帶臂,狠狠掃來!使虎頭鉤的賊子,見同伴重傷,心膽俱寒,又給杜真娘刀風所迫,竟不敢硬架,急急一伏身,一旋轉,斜竄出五步以外。剛剛凝身回步,不料冷笑之聲。已起啟耳邊,杜真娘竟如影附形。緊貼身後,峨眉刀疾如電閃,對準咽喉。他這一回身,正好迎著利刃,給杜真娘刷的刺進。慘呼一聲,當場斃命!
這時大廳打得震天價響,女兵們也都已箭上弦,刀出鞘圍在廳外,杜真娘急揚聲傳令。叫她們不要驚慌,也不要亂動,仍按平日規矩,備守崗位,加強戒備。
杜真娘傳令之後,旋身四顧,只見兩邊打得十分激烈,其中卻以王子銘處境最危。
王子銘的單刀是山西董家嫡傳,全套刀法共七七四十九路,以崩、窩、挑、扎、削,斫六訣迴環運用,變化無窮,和杜真娘的武當派單刀法比較,一以剛勁見長,一以輕靈稱勝,一剛一柔,各有千秋。可是對付杜真娘的是兩個二等衛士,而對付王子銘的卻是兩個一等衛士;所以杖真娘可以從容取勝,而王子銘卻感到不支了。
和王子銘惡戰的兩個衛士,一個叫做尚達,使的是擯鐵單鞭,舞動起來,週身就像繞著一條烏龍似的滾來滾去:一個叫做熊朗、使的是一柄大槍,槍桿一掄,悠悠帶風,上面的血擋四面扎煞竟有斗大,力大招熟,鬥起來宛如籐蛇翻浪,委實不可輕視。
王子銘展開師門絕技,磕開單鞭,讓過大槍,一片寒光上下揮霍,招數利落,迅如怒獅。可是究竟是以一敵二,大家又都是江湖好手,饒是王子銘刀法精湛,也顧此失彼,討不了便宜。有好幾次奮力直進,看看得手時,卻又是被他們相互呼應,解拆開去。這兩個傢伙又都溜滑異常,沉著得很,瞧準了王子銘是怒火沖天,拚死力鬥,他們卻不理不睬,只是封閉門戶,慢慢地消磨王於銘的剛銳,這在兵法上叫做:「避其朝銳,擊其暮歸。」待王子銘激得暴躁如雷,刀法漸亂之際,這才運鞭如風,槍落如雨,展開了一派進手招數,只見尚達的單鞭,橫掃直擊,矢矯如神龍。熊朗的大槍左衝右突,伸縮如怪蟒。兩般兵器,裹著單刀,就如兩條烏龍裹著一條自龍廝拼!
王子銘驟遭強敵,漸感不支,深恐一世英名喪於此地,任是慣經風浪,也不禁有點手腳慌亂起來:他竟想以險招取勝,大槍來時,猛的把單刀勒住,由實招化為虛招,身隨刀轉。倏地閃過熊朗上盤的槍,「腕底翻雲」,刀鋒找槍頭,貼槍桿,在外一展,順削熊朗的前把。熊朗冷笑一聲,疾如電掣地撤步抽槍,甩槍滑打;王子銘斜身錯步,「自鶴展翅」欺身撲進,倏地由斜削變為下截,冒險進招,截斬敵人右胯。王子銘這兩三招急如星火,仗著虛實並用的刀法身法,在鞭影中騰挪趨避,尋暇抵隙,攻擊大槍。不料三招過後,尚未得手,尚達的鑌鐵單鞭,已使出「盤打」招數,一圈一縮,快若流星,盤旋纏至。王子銘百忙中,急捨棄熊朗,抽招應敵,反手一刀,立刻聽得嘩啦啦聲響,刀頭竟給擯鐵鞭纏著。這個「盤打」招數,是鞭法中的絕技,原是用於七節軟鞭的,一招三式:纏頭、鞭腰、繞兩足。擯鐵鞭是硬兵器,本來難用,但熊朗的鐵鞭是合金鑄煉,雖然不如七節軟鞭之可隨意屈伸,但也可用於「盤打」,而它比七節軟鞭優勝的地方是,一纏上後,易於用力,敵人兵刃,不受損傷,也會被奪出手!
王子銘這番著了道兒,那口單刀給鑌鐵鞭纏著,只覺有一股大力外扯,立到虎口生痛。正當其時,忽聽得一聲清叱、一團白影卷地撲來,人未到,刀風已自掠到。原來正是杜真娘結束了敵人之後,趕來助陣。
杜真娘撲地捲到,那邊熊朗的大槍也已斜刺挑來,正待乘機結果王子銘,不料正碰上杜真娘的蛾眉柳葉刀,「叮噹」一聲,蕩將開會。熊朗一槍戳空,往回一坐槍,先後把槍一擰,在外撤招,「烏龍出洞」,斜挑肋下,上指咽喉。杜真娘陡然一翻身;刀光一閃,攻虛搗隙,捷如彩蝶穿花,一閃一進,直踏「洪門」,用了手「樵夫問路」。青光閃閃向面門一點。熊朗急急撤步,用槍桿上崩,反彈單刀。那知杜真娘忽又由實招化為虛著,她迫退大槍後,霍地一個「鷂子翻身」,一領刀鋒,變招為「玉女投梭」,刀光一閃,反擊使佞鐵鞭的尚達,先解王子銘之危。
其時王子銘還在與尚達糾纏。他見杜真娘趕來擋住大槍後,精神陡振,鎮定下來,使出「力墜千斤」的外家絕技,馬步一站,腕力一沉,立地生根,就如生鐵鑄就一般。尚達雖纏著了他的兵刃,卻無法奪他的兵刃出手。
僵持之間,杜真娘刀風己自背後襲來,尚達顧不了王子銘,不由得急急撤鞭回招,於是王子銘單刀騰出,而熊朗的大槍也再度撲上。霎那間陣勢又變,變為王子銘對熊朗,杜真娘對尚達,捉對兒的廝殺……
王子銘困厄已解,分外精神。揮刀猛撲,勢如怒獅。熊朗的大槍也倏扎盤肘,上崩下砸,裡撩外滑,使出「金槍廿四式」,奮戰王子銘。王子銘以一敵一,心雄膽壯,已自佔了上風。鬥到難分際,刀招一變,「金鵬展翅」,往右一探,斜掃肩頭。熊朗用槍往外一封;王子銘驟然一塌身,「龍行一式」,嗖的自大槍左側奔出。熊朗槍花一轉,待反刺王子銘後心時;王子銘已一個斜身繞步,身軀半轉便到跟前,鐵眈倏翻,刀光下落,熊朗回招不及,只聽得「喀嚓」一聲,一顆頭顱隨刀飛起,灑了滿地鮮血!
王子銘一吐悶氣,仰天長嘯,抱刀四顧,只見場中打得更其緊張。尤其是太極陳、韓季龍和沙家兄弟這兩對,真殺得令人觸目驚心,矯舌難下。只見劍氣如虹,銀光耀日:透甲錐、龍頭杖,也自呼呼轟轟,離身三丈以內都是一片風聲,夾著太極劍、萬字奪三道光芒,宛如怪蟒毒龍,凌空飛舞。這兩對吒叱奔逐,在場中交手的一眾英雄,當他們翻翻滾滾打過身邊時,也不能不引身趨避。以免殃及池魚。
「王子銘看得神搖目奪,正待加入戰團時,只聽得沙守義一聲長嘯,聲甚淒厲,接著沙鳴遠一聲大喝:「撤青子,扯呼!」這是叫同黨收招逃走的意思,王子銘舉刀急七。只見場中金鐵交鳴,沙鳴遠身形迅如飄風,便往外闖。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王子銘看未清楚,聽未分明。只見太極陳已夾起一人,飛身一聳,宛如平空掠起一隻大鶴,緊緊追蹤。這時場內沙家黨羽,紛紛外闖。沸沸人聲之中,翦二先生哈哈大笑,他已把兩名清宮衛士扭折了頭頸。
王子銘拔步外追,正好趕上韓季龍,與他並肩擊敵。只見韓季龍似有慚色,但卻興奮異常,急促地對王子銘說道:「沙守義已經給太極陳擒了!」王子銘聽得駭然:分明太極陳是與沙鳴遠對戰的,怎的一轉眼間,他反先擒了沙守義,連自己也看不清楚。
太極陳怎的殺敗沙嗚遠,活擒沙守義?且趁這個空隙,待在下補敘出來。
原來沙嗚遠自恃輕功超卓。本領非凡,雖明知對手是武林的大宗師太極陳,卻也並不怎樣放在眼內。他的三稜透甲錐,八十一路連環招數,得自山西路家真傳,江湖上使這種奇門兵器的,只此一家,別無分支。他一照面,便欺敵直進,展出了迅疾異常的連環招數,進攻退守,盤旋如風,起落變化,修忽如電。雙錐使到疾處,呼呼轟轟,銀光四射,彷彿一座錐山,把太極陳裹在當中,風雨不透。沙鳴遠原與上官瑾的師父司空照同輩,輩份比太極陳還高,幾十年功力自是非同小可!
但太極陳是何等人也?別人也許會給沙鳴遠嚇著,他卻做然冷笑,劍招一展,勢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觀式破式,見招破招。靜如山嶽,動若江河,緊守著太極十三劍以靜制動的要決,任沙鳴遠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他卻屹立如山,不為所動。
沙鳴遠若不是急攻,也許還能耗些時候、這一急攻,卻正著了太極陳的道兒。太極劍原以堅韌見長,能耐久戰。功夫越大,敵人越吃虧。沙鳴遠猛攻不下,不過半個時辰,已自頭上見汗,喘息可聞。沙鳴遠的攻勢漸漸遲滯了。
輾轉攻拒,又鬥了二三十合,沙鳴遠更是只能招架,無力還攻。太極陳見時機一到,倏地一領劍鋒,太極劍竟連走險招,封閉吞吐,突如飛鷹盤空,林龍戲水,創招越裹越緊,越展越快,反客為主,太極劍揮霍縱橫,反把沙鳴遠圈在劍光之中。沙鳴遠雙錐受制於一劍,非但所發出的招數,受太極劍所破,不能隨招進招,而且還怕給太極劍搭著兵器,因為有好幾次。沙嗚遠都幾乎給太極陳用粘字訣,粘飛兵刃。正是進攻退守,兩俱為難,沙鳴遠這才深知厲害。
太極陳運劍如風,鷹翔隼刺,把沙鳴遠迫得手忙腳亂,冷汗沁肌,氣焰全消,暗呼不妙。他打定主意,三十六著,似走為先,疾將雙錐一舉,左手錐「鐵牛耕地」,橫截太極劍,右手錐「金針度線」,斜刺胸膛,明是進攻,暗藏走勢。太極陳嗤然冷笑,劍訣一領,「摟膝繞步」,身隨劍走,劍隨臂揚,一縷寒光,疾如掣電,不架敵招,反截敵腕。沙鳴遠一甩肩頭,霍然一旋身,一盤旋,雙錐倏地變招,「紅霞貫日」,左錐當胸,右錐平刺,既護門戶,復襲來敵,本是攻守兼備的好招。哪料太極陳劍招神奇,虛實莫測,右腕倏翻,青鋼劍疾往下沉,「螳螂展臂」,劍鋒徑斬沙鳴遠雙足。沙鳴遠騰身躍起,倒掠出去。而太極陳劍光如練,又自背後戳來。沙嗚遠雖苦思逃走,卻終在太極陳劍光籠罩之內。
正在此時,恰巧沙守義也為韓季龍雙奪所克,他的龍頭枴杖,剛使到「烏龍盤樹」招數,猛掃過來,勢深力猛,韓季龍道聲「來得好!」右奪起處,「橫江截浪」,呼的一響,錚錚兩聲,兩件兵器碰個正著。兩個都用足十成力,這番一較勁,只見火花迸起,沙守義直給震盪出一丈開外,虎口欲裂,心膽俱寒。韓季龍更不放鬆,霍地追來,雙奪齊舉,「雙風貫耳」,直劃耳門。沙守義不敢招架,托地跳起,如燕翅斜展,在外一落,韓季龍雙奪走空,急急追趕時,只聽得沙守義厲聲慘叫,放眼看時,只見太極陳已夾起一人。揮手示意。
原來沙守義托地跳起,斜身下落,正巧落在太極陳與沙鳴遠交手之地。太極陳正刷刷一連兩手,「金針度線」,「玉女投梭」,劍光如練,狠狠攻擊。沙守義一落下來,猛覺劍風縷縷,他本能地舉杖一拍,恰好給沙鳴遠擋住了一劍之災。可是他給別人擋災,自己卻吃了大苦。太極陳看看就要把沙鳴遠斃於劍下,卻給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平空縱來,功敗垂成,如何不惱?他旋身進步,右手劍青光閃爍,直奔過來,左手指佯掐劍訣,也指向敵人穴道。沙守義打得頭昏眼花,龍頭枴杖給青鋼劍一迫,門戶大開。太極陳已欺身直進,左手駢指如戟,照沙守義「魂門穴」一點,立即左掌平舒,在沙守義背後一按一旋。沙守義立如死人一般,給他夾領舉起。
沙鳴遠外號「千里追風」,輕功原自了得。他得沙守義給他一擋,逃出太極陳劍光威脅範圍,立即奪門奔逃。竄高縱低,兔起鶻落,女兵們自攔他不住。
這時沙家黨羽,紛紛外闖。混戰之中,又給朱紅燈和上官瑾斃了兩人。其餘的奮力外闖,且戰且逃。
叢林莽榛,人影幢幢,太極陳一馬當前,朱紅燈等緊隨在後,風馳電掣。直入星子山深處。刀槍不及,暗器便飛。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