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真拍拍背上的孩子,孩子已經熟睡,臉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就像山谷中盛開的花朵。謝雲真道:“聽聲音不像是冰川天女。你問我怎麼遇見了大麻瘋、這事得從頭說起。”唐經天正在傾聽,謝雲真拍拍孩子,忽地笑道:“你瞧他長得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蕭青峰道:“他很像你,將來必定是個英俊的少年俠客。”這話實是稱贊謝雲真的美貌,謝雲真微微一笑,問唐經天道:“你從西藏來,可知道這孩子的父親現在還在冰峰上面嗎?那日山崩地裂,我剛從外面采藥回來。地震之後,上山的通路已給熔巖堵塞,我在山腰,見冰宮還在,不知那場大地震有否涉及他們?”
唐經天一陣傷心,蕭青峰不知道,他卻是知道鐵拐仙已然身死,謝雲真永遠不能再見他了。但見她如此期待的神情,怎忍心明白告訴,只得含糊說道:“後來我也沒有再上冰宮,尊夫情形不大清楚。請你在此次盛會之後,即到薩跡去尋你們的徒弟陳天宇,他一定清楚的。”謝雲真聽他此言,覺得有點奇怪,但亦不以為意,往下續道:“我本來早就想到金光寺拜見冒大俠,告訴他,他有一位侄女,現在在念青唐古拉山的冰峰之上。已學成了絕世武功。為了這孩子,直到如今,方能前來。動身之前,我也曾聽到一點風聲,說是有許多異派魔頭,要趁今年的盛會與冒大俠為難,我還不大相信,哪知果然給我碰上了!”看來明日必定有一場大鬧。”唐經天道:“怎麼?除了那大麻瘋之外,你還碰見了什麼人嗎?”
謝雲真道:“不錯。就是在今日的黃昏時分,我剛剛進入山口,孩子餓了,我躲在一塊巖石之後,給他喂奶,忽聽得有人聲走入山谷,我一看,原來是幾個武當山的道士和崔雲子,他們似乎一路在爭論什麼,只聽得崔雲子叫道:‘雷大哥沒有死,他的我今晚到金山寺相會,你們不信,等下你們自己就可親眼見他。’看來他與雷震子是分道而來,所以我適才見著雷震子也並不覺意外。那幾個道士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聽得崔雲子又大聲說道:‘這其實並不關奪命仙子謝雲真的事!都是王瘤子從中搗的鬼!’我聽他提起我的名字。更是留神,那幾個道士似是十分驚詫,叫道:‘王瘤子不是你們結拜的三弟嗎?,崔雲子道:‘不錯,他是倥侗的門徒,倥侗派……’剛剛說到此處,忽聽得一聲怪叫,只見山巖上突然飛下一條黑影,撲到崔雲子身上,崔雲子舉起他的大弓一擋,但聽得聲如裂帛,崔雲子怪叫幾聲,登時跌倒。那叫聲真是淒厲非常,令人汗毛凜凜。正當此時,一件黑忽的東西,忽然朝我的頭飛來!”
謝雲真號稱奪命仙子,平素在江湖之上,只有別人怕她,但如今她說到此處,也不自禁聲音顫抖,令人心悸。蕭青峰道:“那是什麼?”謝雲真道:“那是崔雲子仗以成名的鐵胎神弓,被拉直了成為一條鐵棍,想是在那人飛撲而下之時,兩邊用力一奪,就成了這個樣子!”唐經天聽了也不覺駭然,想奪弓擲弓,只不過一瞬間之事,內力所至,鐵弓便變成了鐵棍,連自己也未必能夠。謝雲真又道:“這還不算厲害,崔雲子那把神弓,是件寶物,弓弦用鉑金精煉,刀劍難斷,如今卻都整整齊齊的從中斷了。弓弦隨風飄揚,有如一蓬亂草,故此發出嗚嗚聲響。弄斷十根八根尚不足為奇,只是這僅僅是一拂之力,就全部弄斷,若非眼見,連我也不敢相信。”唐經天道:“那從巖石上飛撲下來的人,是不是一個身穿黃衣的老道士?”謝雲真道3“不,看樣子不過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又高又瘦,頭發嚴如亂草,,月光下面色蒼白之極,令人驚恐。”唐經天“咦”了一聲,道:“如此說來,這又不是黃石道人了,當今之世,除了幾位正派的前輩之外,又有誰有這樣的功力?”
蕭青峰也是極為驚詫,但他老於世故,一想之下,便道:“看來此人不是倥侗派的,亦是與倥侗大有關系之人,所以當崔雲子剛提到倥侗派時,他便想殺人滅口。”唐經天想起趙靈君等十三個倥侗高手圍攻雷震子之事,脫口說道:“不錯,倥侗派中以趙靈君為首的有一班人,效力清廷,想襲滅回疆一帶抗清的武當派門人,崔雲子一定是想說明此事,所以被那人殺了。”
謝雲真道:”不錯,那人是想滅口。不過,人沒有殺,口卻滅了。”蕭青峰奇道:“怎麼?崔雲子給他點了啞穴嗎?”謝雲真道:“還不僅是被點了啞穴呢!那鐵弓跌在我的身邊,我動也不敢一動,幸好孩子吃飽奶了,也熟睡了,沒有聲息,那人沒有發現。我從巖石的縫隙中望出去,只見那人將崔雲子打倒之後,出手如風,只聽得那幾個道士個個荷荷怪叫,手舞足蹈的亂跳,就像腳下是一盆炭火一樣。那人怪笑道:‘看你們還敢不敢亂嚼舌頭!’轉瞬之間,又揉升到山坡之上,端的是捷似猿猴,幽谷之中聞得怪叫聲與怪笑之聲交響,駭人心魄。不久笑聲漸歇,道士的怪叫也漸漸嘶啞,再過一會已發不出聲來。我料那怪人是去得遠了,想救人是我輩應為之事,便大著膽子,出來一看,當初我也以為他們或者是被點了啞穴,哪知出去一看,只見那幾個道士連同崔雲子在內,個個張大嘴巴,口中的舌頭,都已割斷,再仔細審視,肩頭的琵琶骨也都被捏碎不但個個成了啞巴,而已武功亦俱消失,全部成了廢人!”
蕭奇峰夫婦聽得駭然,道:“怎麼這樣狠毒!簡直比那大麻瘋還要可惡十倍!那大麻瘋只不過開開玩笑而已,還不至於出手便弄人殘廢。”唐經天默然不語,只聽得謝雲真往下續道:“那些人個個目光呆滯,嘴巴張開,合攏不來,又不能發聲,臉上的肌肉也扭曲變形,十分可怕,我又不能將他們一個個背出去,心下可是當真害怕,因此只好不顧凶險,想趕到金光寺報訊。出了山谷之後不久,見有十多個道士打著火把,從谷口的另一端進來,大聲呼喚,猜想是他們的同門師兄弟,來找尋他們的。我稍為寬心,但想此事還是該報與冒大俠知道,因此仍然趕往。哪知到了金頂的附近,又碰到了那個大麻瘋!竟在一夜之間,連遭兩次險事!”
唐經天微笑道:“想是那大麻瘋也知道你奪命仙子的大名,因此故意與你為難。”謝雲真道:“我也不知他如何認得我,我走到金頂附近,金光寺已是遙遙在望,想是因為我跑得大快,孩子又醒了,哇哇的哭出聲來。我停了下來,輕輕撫拍他,想起自己一人,背著孩子奔波,不免有些傷感,我拍著孩子道:呀,若你爹爹在此,什麼凶險之事,咱們都不用害怕!,孩子也似乎知道大人心意,哭聲頓止。我正欲繼續趕路,忽聽得嘻嘻的怪笑之聲,發自頭頂。我抬頭一望,只見在頭頂的一個巖石上,一個滿面紅雲、濃眉大眼的漢子,披襟迎風,箕踞石上,赤膊露胸,臂上長滿疙瘩,胸前露出一撮黑毛,竟然是個麻瘋,這一下嚇得我比剛才還要害怕!那麻瘋憑高望下,迎著我嘻嘻笑道:‘來的是奪命仙子謝雲真嗎?驟然間我想起了他莫非就是那個江湖上所傳說的人見人伯的大麻瘋?孩子又哭了,我鼓起勇氣道:‘喂,你不要嚇了我的孩子!’那麻瘋道:‘你不是號稱奪命仙於嗎?怎麼你卻怕我?忽然扮了一個鬼臉,吹了一聲胡哨,不知怎的,孩子競給他逗得笑了起來。那麻瘋得意洋洋的笑道:‘分明是你怕我,你卻假說是孩子怕我。孩子非但不怕我,還喜歡我呢!喂,你的丈夫鐵拐仙呢?為什麼不與你同來?我正在想應付之法,不答他的說話。那麻瘋又笑道:‘呀,可惜,可惜!聽你剛才自言自語,鐵拐仙大約是沒有來了,要不然我倒要向這位名滿天下的同行請教請教!那麻瘋作叫化子打扮,用的又是一枝鐵拐,看來倒真像我的丈夫的同行。那麻瘋又道:‘喂,我好歹都是你丈夫的同輩,你怎麼對我不理不睬?’我手撫劍柄,便想沖過,喝他讓開。那麻瘋道:‘行,但你扳起面孔,卻教人見了生氣,你得對我笑一笑,我就將路讓開。’我不由不怒,拔劍便沖,那麻瘋笑道:‘哈,我也不奪你的命,就是要你笑,你不笑也不行!’他箕踞在巖石上,居高臨下,忽然隨手一抓,將一塊石頭,捏成了幾個小塊,一抖手就向我打來!”
唐經天道:“是不是也像他打雷震子一樣,不過打雷震子是用鐵拐,而打你則用的是碎石。”謝雲真道:“一點不錯,那石子來得快極,一塊打左肋的軟麻穴,一塊打右肋的痕癢穴,還有一塊打笑腰穴。作品字形打來,手法怪異之極。前面是峭壁懸巖,我若用輕功躲閃,只能後斜縱躍。但這麻瘋真是可惡之極,他打出的一把碎石,有的直射,有的斜飛,有的卻向左右旋轉,有的飛過了頭頂又倒轉回來,除了向正面奔來的那三塊小石子之外,左右斜方和後面掉轉頭的石子,也都是每三顆成為一組,分打三處穴道,在這情勢之下,我不論向何方躲閃,都一定是自己迎上去要給他打個正著!”
唐經天道:“這種打暗器的手法確是高明之極,我看除了四川唐家,與以前靈山派的名宿韓重山之外,恐怕就要數到他了。你手上沒有寶刀寶劍,又背著孩子,那是更難躲閃的了”謝雲真道:“我也以為定被打中,百忙之中,只好運氣閉穴,但那些石子來得太快,即算運氣閉穴也來不及,不料就在這一瞬,忽聽得一聲極清脆的笑聲,接著叮叮之聲不絕於耳,我連看也看不清楚,那些石子倏的便向我身旁飛過,墮下幽谷,那麻瘋大叫一聲,登時在巖石上飛躍而起,放開了我,奔入密林之中,密林中只見青衣一閃,是個女子,只瞧見她的背影,轉瞬之間就不見了。”
蕭青峰大奇,道:“如此看來,那把碎石定是給這女子用暗器打落了,你瞧出了是什麼暗器嗎?”謝雲真道:“沒有瞧出,不過聽這聲音,那是一種極微細的暗器,敢情是梅花針之類。”至此,唐經天也不禁駭然,心道:“那女子身匿林中,比那瘋丐距離謝雲真還遠,居然能用飛針碰落碎石,這份武功豈不是尚在我之上!”
唐經天沉思半晌,緩緩說道:“真的不是冰川天女?”這話他已問過一次,但心中仍是懷疑之極,除了冰川天女還有何人?謝雲真道:“當時我正在驚駭之中,那女子又跑得快極,林子中的樹枝樹葉,又遮住她的身子,我僅僅瞧了一眼她的背影,驚鴻一瞥,過眼不見。冰川天女身子修長,而這個女子的背影卻比她矮得多,看來不似是冰川天女!”
這時已過了午夜,月亮漸漸西移,山中的“聖燈”一——那些磷火所發的點點之光,也半明半火,飄浮山谷,漸漸消逝。唐經天一心想念冰川天女,心道:“在這種情形之下,謝雲真走了眼也是有的。我就不信世間除了冰川大女之外,還有哪一個少女有此本領。”謝雲真道:“你屢次提起冰川天女,冰川天女不是說過不下冰峰的嗎,難道她也到此間來了?”唐經大道:“冰峰倒了,她自然也下山了。只怕現在就在此間!”
謝雲真歎了口氣,道:“若然是她,但願她不要碰上那個大麻瘋。冰川天女有如幽谷百合,清淨高潔,若然見著那大麻瘋,不要說交手,只怕見了他的形貌,也會惡心,那豈不是玷辱了我們高貴的公主!”唐經天聽了,腦海中又浮起了冰川天女與那瘋丐同行的情形,人世之事,確是難料,冰川大女居然會與那瘋丐結交,說出來也無人相信。如此一想。心中更是難過。謝雲真見他入久不語,笑道:“你想什麼?是想冰川天女還是想那個大麻瘋:不如你去出手,將那麻瘋驅逐了吧,免得他在此間搗亂。”
唐經天眼珠一轉,道:“不錯,我拼著今夜不睡,也要去尋找他們。”謝雲真道:“他們?”奇怪唐經天何以將冰川天女與那大麻瘋連在一起。唐經天道:“我瞧他們既不進寺中投宿,一定還在附近的山頭。雷震子現在想已漸漸恢復,可以行走了。你們再去找他,叫他帶領你們到金光寺去。今晚之事應該稟告冒大俠知道。”
唐經天離開他們,獨自攀登峰頂。山風振衣,幽谷猿啼。星月西移,焰火明滅,冷冷清清,哪裡有人的影子。唐經天迷迷茫茫,想起一晚之間,所見所聞,竟然有這麼多怪事。自己此來,一者是為了尋覓冰川天女,二者是為了護持法會。但依今晚之事看來,那個把崔雲子與武當道士弄成殘廢的怪人,既然不是黃石道人,那就更為可慮。一算起來,敵人方面,最少有三個高手,黃石道人、赤神子和那怪人。這三人的武功,自己都難取勝,何況還有那個瘋丐,到時又不知耍出什麼花樣,敵友難知。
唐經天迷迷茫茫,在山巔上四下眺望,不自禁的高聲叫道:“冰娥姐姐,冰娥姐姐!”他運天山的正宗內功,人又處在山巔,接連叫了幾聲,但聽得群峰回響,“冰娥姐姐,冰娥姐姐,冰娥姐姐……”之聲回旋空際,久久不絕。諒在周圍十余裡內,不管冰川天女是藏在密林還是幽谷,只要她人在此問,就必定能夠聽見。”
唐經天叫了幾聲,歇了一陣,又叫幾聲,當那回聲漸漸消歇之際,唐經天正自心中忖度:“她聽見了我的喊聲,會不會尋聲覓跡,前來見我呢?”心念甫動,忽聞得一聲極其清脆的笑聲,起自對面山峰,這笑聲熟悉之極,但唐經天在迷茫之際,一時之間卻不敢斷定究是冰川天女還是另外的熟人?唐經天自然希望是冰川天女,不假細想,又叫道:“冰娥姐姐,我在這兒。你出來呀!”忽地眼前彩色繽紛,額上一片沁涼,唐經天還以為是冰川天女的冰魄神彈。
但冰魄神彈哪有彩色?唐經天伸手一接,只見手中接著的是一個花環,編得十分精致,心中奇怪萬分!
細看時,原來那花環用花枝結成了一個同心結,上面還結出七個小字“是你的總是你的”花環上露珠欲滴,看來還是剛剛結成!唐經天大喜若狂,對面的山峰與這邊有怪石相連,不過數丈,唐經天飛身三掠,奔人那邊的密林,不住口的叫道“冰娥姐姐,冰娥姐姐!”唐經天的輕功,除了有限的幾個前輩之外,能與他匹敵的實在沒有幾人,如今搜遍林中,竟然不見人影。唐經天心道:“即算是冰娥姐姐,也逃不得如此之炔!”心中忽然一陣冰涼,想道:“想冰川天女何等矜持,她怎會直言無隱,毫無顧忌的說出心中愛意,這個花環一定不是她編的!”
但不是冰川天女編的,又是誰人這樣頑皮,與自己戲耍?唐經天冷靜細思,大喜之後,繼之以大失望,不覺心智迷糊,迷茫悵惆,在林子中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直到天明。
這山中還有另一個人,也是如此迷茫悵惆。這個比唐經天還要失望的人,正是金世遺。
金世遺自從川康邊境的雀兒山中,見了冰川天女之後,一直暗暗追蹤,或隱或現,直追到了峨嵋山。這下日剛剛進入峨嵋山,金世遺因為不願讓她發現,總落後半裡之遙,借著山石林木遮蔽身形。峨嵋山山勢雄奇,地形復雜,千巖萬笛,他稍不留神,抬頭遠望,忽然就不見了冰川天女主僕的背影。他急急加快腳步,往前直追,眼睛四下搜索,剛剛轉入一處山拗,這時天色將晚,余霞散崎,山拗有一道飛瀑流泉,從山頂直瀉下來,匯成一個清澄幽冷的水潭,潭邊野花雜開,形成了錦屏一樣的花叢,花叢中忽聽得有個女孩子格格笑道:“小公主,我說唐相公一定先來了這裡等你。”正是冰川天女的侍女幽萍之聲。金世遺心中一跳,冰川天女久久無言,只聽得幽萍又笑道:“其實你就是恨了他,也該向他問個清楚。”
金世遺躲在一塊石頭後面,那石頭沒有人高,金世遺蜷縮身軀,手腳仍然稍稍露出來。金世遺急著要聽她們說話,也不留意。花叢中傳出很低弱的歎息,隱約聽得是冰川天女的聲音說道:“不要你管。”幽萍又是格格一笑,道:“小公主,其實你這是何苦來呢,我明明知道你歡喜他!”冰川天女道:“嚼舌頭。”幽萍道:“若是你不歡喜他,你也就不會恨他了。”金世遺聽了,心頭又是卜通一跳,細想此言,大有道理。
冰川天女不見說話,幽萍又道:“我說呀,你若再和唐相公生這無謂的閒氣,倒教小人得意了。”冰川天女道:“什麼?”幽萍笑道:“你難道不知道,有個人呀,就像獵犬一樣追逐我們,不,不是獵犬,是個賴蛤蟆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金世遺大怒,不由自己的跳了出來,大叫道:“什麼?我是癩蛤蟆!”
花叢中羅袂輕飄,翠環微響,冰川天女與幽萍走了出來,幽萍冷笑道:“小公主,你瞧我說得不錯吧。你說他是不是像一頭獵犬,鼻子倒真靈呢,咱們在哪裡他都嗅得出來。喂,算我說錯了,好不好,獵犬比癩蛤蟆要高一等。”金世遺一聲冷笑,面色倏變,鐵拐一舉,忽見冰川天女攔在前面,道:“你要怎的?”金世遺道:“你是天鵝,我這癩蛤蟆望都不敢一望,你的侍女是水鴨,我這癩蛤蟆倒想咬她一口!”冰川天女橫眉一瞥,冷冷說道:“金世遺,你眼中還有我嗎?”金世遺一生任性。以他的武功,要傷幽萍那是易如反掌,這時被冰川天女一斥,不由得心中一凜,但覺冰川天女自然而然的具有一種威嚴尊貴的神氣,教他不敢放肆。
他本想再說幾句冷嘲熱諷的講,話到口邊又吞了下去,正容說道:“你的侍女出言無狀,我……”冰川天女道:“你要教訓她嗎?我的侍女不必你代為教訓。”金世遺怒火又起,雖然不敢發作,負氣的說話卻沖口說了出來,就用冰川天女適才的話反問道:“冰川天女,你眼中也還有我嗎?”冰川天女向他瞧了一眼,淡淡說道:“咱們本是萍水相逢,眼中有誰沒誰,本來就無關緊要。”
金世遺冷了半截,妒恨慚怒種種情緒倏時湧上心頭,叫道:“你眼中就只有姓唐的那個小子!”幽萍冷笑道:“這又關你什麼事?”冰川天女歎了口氣,眼光在金世遺面上溜過,目光充滿憐惜溫柔,雖然她的年紀要比金世遺小,卻像一個姐姐教訓弟弟的說道:“呀,你有這身本事,若然歸了正途,可以成為一代俠士,再不就是潛心武學,也可成一代的宗師。怎麼你卻要故意將自己變得這般無賴?”金世遺心頭一震,這種說話,他平生從未聽人說過,在說話中也聽得出冰川天女對他的愛惜關懷,但這時在如此的心情之下,他又哪能夠冷靜的去想?他只覺全身血脈憤張,腦中紛亂,身於似要爆炸一般,半晌才迸出一句說話:“我怎麼無賴了?”他自懂人事以來,就是這樣憤世嫉俗,嘻笑怒罵,游戲風塵,從來未想過自己的行徑對是不對,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什麼無賴不無賴的。冰川天女被他一問,頓然怔住,說不上來。須知冰川天女所受的教養和他全然不同,她肯直言說金世遺無賴,已經是破了她平日含蓄矜持的慣例,再要她當面數說別人如何無賴,那簡直是不可想像之事。
只見金世遺的目光如癡似傻,呆呆地望著冰川天女,幽萍心中害怕,道:“你一直跟著我們,這不就是無賴嗎?”金世遺叫道:“路又不是你的,你有你走,我有我走,這怎麼是無賴了?”冰川天女心頭微感不快,避開了金世遺的眼光,道:“世遺兄,路也有很多,咱們還是各走各的好。”金世遺忽地大叫一聲,立即像猿猴一般攀上附近山峰,遠遠的逃開了冰川天女的視線。
金世遺攀上山峰,忽而長吁,忽而怪笑,忽而手舞足蹈,忽而在地上打滾,他身上那套愉來的華美的衣裳給荊棘刺穿,面上手足,也擦傷流血,他卻全然不理,但黨自己的靈魂似要爆破軀殼向冥冥的太空飛去,又恨不得身體能霎時間化作微塵,灑遍大地山河。這心情是羞慚。是憤怒還是自傷?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料想世上亦無別人能夠理解。他一把撕裂了身上的衣裳。在山澗旁臨流照影,大聲叫道:“我也是父母所生的清白之軀,為何世人對我這般輕賤!”
這剎那問,他一生的經歷閃電般的在腦海中一幕幕閃過。他記起了自己的童年,別人的童年是歡樂無優,而他的童年卻是辛酸痛楚。他母親早逝,父親是一個落拓江湖的教學先生,在異鄉教館,在他五歲那年,因為年老多病,東家不諒,辭了他的教職,他父親別無其他謀生技能,又帶著孩子,迫得乞討回家,在途中時常生病,幸得同伴的乞丐照顧,孩子才得不死。求乞三年,還未回到家鄉,他沒有死,他的父親卻病死了。他從此變成了小叫化,混在乞丐堆中沿門求乞,衣服破爛,身上長滿蟲子,就像其他乞丐一般,沒有人來料理。如是者的求乞生活又過了三年,不知是因為骯髒還是疾病,他滿身生了一粒粒的小瘡,臉上現出紅班,皮膚起結,他自己是小孩子自然什麼也不懂,但見其他的乞丐從此避開了他,出外求乞,人們也遠見遠走,幾乎經常捱餓。有一個老乞丐告訴他道:“看來你是患了瘋病了,你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求乞了,別人會把你活生生的打死的!”他駭怕得不得了,這才知道為什麼連乞丐也躲開他的原故,他自此不敢求乞,只是在晚上才悄悄出來,偷別人園地裡的瓜果蔬菜生食,有好幾次險些給人追上打死,白天偶一露面,就有人罵他是“小麻瘋”。膽小的遠走,膽大的就追他,嚷著要把他活埋,幸而他跑得快,屢次險死還生。這樣的過了幾個月野人般的生活,小小的心靈,包不住大的悲痛,自思自想這樣做人實在毫無味道,有一天他跑上高山,肚子餓,身上冷,叫一會爹,叫一會娘,突然把心一橫,就從山巖上跳下來,他的腳下是一條瀑布,瀑布沖下百丈幽谷,這小孩子拼著一死的狂激心情,就像瀑布一樣。
往事一幕幕閃過,金世遺回憶至此,只覺腳下山峰顫動,眼前也是一條瀑布,腳底也是深不可測的幽谷,這時的心情和當年也甚為相似,他歎口氣道:“那時有人救我,現在有誰救我呢?”他腦海中又閃過另一幕往事,那是奇怪萬分的遭遇,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奇遇!
就在那一剎那,就在他從山巖上跳下的那一剎那,昏昏迷迷感覺還未完全消失的那一剎那,他似乎覺得有一只大手從半空抓著了他,將他拉出了死亡的幽谷。
他好像做了一場極其可怕的惡夢,身於突然間好像被拋上雲端,又似突然間被拋下大海,耳邊隱隱聽得轟轟的波濤之聲,也不知過了多久,忽似聽得有人輕聲的說道:“呀,好可憐的孩子!”
有人輕輕的撫拍著他,喂東西給他吃,這使他追回了幾乎失掉了的記憶:就像他在溺褓之時,他的母親對他一樣。他睜開了眼睛,幾乎疑心自己還在夢中,只見眼前是一片茫茫、波濤起伏的大海,自己置身於一葉輕舟之中,船上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一個相貌奇特的老人,正在看著自己。
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那個老人,只見這老人又高又大,穿著一身野麻所織的衣裳,在陽光海浪的映襯之下,發出一種黃色的光澤,這老人的頭發非常長,直披到肩頭,比他所見過的那些十幾年沒有理過發的乞丐的頭發還要長,若是平日他見到這個老人,一定會嚇一大跳,這時他卻感到他的目光有無比的溫柔,在他的身邊,就像有母親保護的孩子一樣,反而忘記了一切害怕。
那老人望著他笑道:“好孩子,你終於醒了,肚子餓嗎?”他搖搖頭,那老人卻拿出一個大紅葫蘆,將裡面的液體倒給他吃,甜甜的有一點酒味。他喝了之後七、精神好似好了許多。伺道:“你是誰?是你救我的嗎?”那老人點點頭笑道:“好孩子,我已經注意你好多天了,你一個人在深山野嶺也有勇氣求生,這本來很難得呀,為什麼又要尋死呢?幸虧我伸手得快,要不然你早已粉身碎骨了。”
他咬咬指頭,很痛,的確不是做夢,“夢中”的景象也並不全是幻覺,他們的小舟正在大海中航行,波濤將小舟拋上拋下,有如騰雲駕霧。
那老人又笑道:“你已經昏迷了五天啦。你的體質很好,別的孩子可沒有你恢復得這樣快。”
他骨碌地爬了起來,望著那老人叫道:“為什麼你要救我?為什麼你不怕我、我是個麻瘋,人見人怕的小麻瘋!”
那老人笑了一笑,低聲說道:“你不是麻瘋,我才是麻瘋!”他吃了一驚,望那老人,那老人雖然相貌奇特,長發披肩,但面色紅潤,連一點斑疹也沒有,手指修長,皮膚光潔,一點也不像他,怎麼是個麻瘋呢?
那老人道:“我以前真的是個大麻瘋,後來自己醫好了,你患的是皮膚病,那是因為骯髒而引起的皮膚病,經海水洗了幾天,太陽曬了幾日,早就好啦。呀,可惜你不是一個麻瘋!”
聲音伴著歎息,竟似十分遺憾。金世遺那時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孩子,覺得非常奇怪:這老人竟會嫌自己不是麻瘋,他怔怔地看著那個老人,那老人緩緩說道:“我因為曾經是個麻瘋,當年所受的痛苦,十倍於你,後來逃至荒島,發誓不見世人,直至十年之前,我被一個女俠點化,覺得這樣避世隱居,獨善其身,實在也沒有什麼意思,所以又改了心志,另發宏願,立誓要救天下的麻瘋患者,這十年來也曾救了不少人,如今我自知已入暮年,來日無多,因此又想在患麻瘋的幼童中挑選一個徒弟,可惜總選不著一個合適的。”
金世遺福至心靈,立刻掙扎起來,納頭便拜,哀聲求道:“勝人都當我是個小麻瘋,我若回到陸地之上也是一死,師父,你若不要我,我只有跳下海去!”那老人沉思半晌,道:“好吧,但你可得有這個膽量跟我到荒島去過一生。”金世遺道:“我連死部不怕,還怕什麼?”於是就在小舟中行了師徒之禮。
小舟再行數日,金世遺在海浴陽光的天然治療之下,恢復很快,不但體力充沛,而且皮光肉潔,完全變了個樣子,舟行數日,忽見一個海島,橫在前面,海風吹來,異香撲鼻,香氣之中,卻又帶著腥味。遠望過去,只見綠蔭復蓋全島,花開樹上,燦如雲霞。有清泉從島中流出,匯成小溪,注入大海,近島處沙灣環抱,水波不興,金世遺叫道:“呀,這裡真好!”
那老人笑道:“好與不好,要你看後方知。”攜金世遺捨舟登陸,一踏上沙灘,只聽得海島內的樹林裡沙沙之聲大作,無數長蛇竄了出來,有的七彩班斕,有的頭上生角,昂頭吐舌,密密層層,幾乎把沙灘都遮住了。金世遺嚇得魂不附體,但見那老人微微含笑,一點也不害怕。那些蛇朝著他昂頭起伏,伊如歡迎久別的好友,點頭致敬一般,金世遺驚魂稍定。老人回頭笑道:“好孩子,害不害怕?”金世遺道:“這些毒蛇,充其量也不過像外面的世入一樣,要將我弄死,這又有什麼害怕?”老人笑道:“你這心思,倒和我初來一樣。”
自此金肚遺便在這小島上住下來,跟隨那個老人學習武藝,金世遺本來只知有姓,未曾起名,“世遺”二字乃是那老人到了海島之後才替他取的。
到了海島之後,金世遺才知道那老人名叫毒龍尊者,這個海島名叫“蛇島”,在黃海與渤海交接之處,亙古以來,人跡不到。毒龍尊者少年時候,是個武師,自從患了麻瘋,被人驅逐,無意之中,飄流到這個海島,與毒蛇為友,取毒蛇的口涎,治愈廠麻瘋,他一身絕世驚人的武功,就是在蛇島之中練出來的。
毒龍尊者攜金世遺到了蛇島之後,就悉心傳他武藝,金世遺聰明之極,每種武功,從來不要師父指點三遍,最多兩遺,就能記得。毒龍尊者每年總要出外一兩次,每次一兩個月不等,師父出去之後,他就獨自在蛇島之中練功。師父每次回來,說的總是救了多少個麻瘋患者之事。師父常常和他說起麻瘋患者的苦楚,以及他少年之時,怎樣險險被人燒死等等情事。金世遺自己曾身受其苦,對外面人世,憎恨之極,只願一生能在這海島之上,再不重踏人世。
如是者年復一年,霎眼之間已過了七年,金世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練成了第一流的武功,忽然來到了這一天,又發生了一個突然的變故……
往事一幕幕的閃過,金世遺腦海中泛起那一幕景象:一日黃昏,紅日西落,火球一般的太陽就像沉入大海之中,余霞散績,海上一片金碧。金世遺忽被師父叫到跟前,只見師父面容有異,緩緩說道:“你已經盡得我的所傳,如果重回陸地,行走江湖,料想當今之世,已無幾人能與你為敵了。”金世遺急道:“師父,外面人心叵測,我還是留在這裡的好。”毒龍尊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不錯,外面果然是人心叵測,連武林中人,亦多半如此。但其中亦不是沒有好人,像氓山的呂四娘和江南的甘鳳池就是好人。”
金世遺從來沒聽過他師父提過中原的武林宗派,甚是好奇,正想間呂四娘和甘鳳池是什麼人?只聽得師父又道:“還有天山派的,呀,你若不出去尋訪到天山派的門下,就有殺身之憂。”金世遺莫名其妙,問道:“這是什麼緣故?”毒龍尊者道:“我所創的這家武功,自信不在天山諸俠之下,不過,不過……”’金世遺道:“不過什麼?”毒龍尊者皺了皺眉,道:“再過些時,你就知道了,呀,不知天山門下,如今還有何人?他們會不會幸災樂禍,讓咱們這派的武功絕滅,唯他獨尊?”金世遺叫道:“什麼,現今天山派的弟子是沒有心肝的壞人嗎?弟子願隨師父出去,找他們比武!”毒龍尊者又搖了搖頭,道:“等下我都和你說個明白。你替我將蛇兒叫來。”金世遺在蛇島七年,已學會了驅蛇之術,聽了師父吩咐,便想出去呼喚,忽見毒龍尊者頭頂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忽道:“世遺,你要記著你少時所受的痛苦!”金世遺道:“弟子記得!”毒龍尊者揮手道:“快去快來,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
金世遺在海島各處走了一遍,將群蛇都喚了出來,那些蛇如有靈性,一隊隊的排在林外,每一隊有一條大蛇隨金世遺游進林中,似是要向毒龍尊者請安問候。金世遺走進林中,叫道:“帥父,蛇兒都喚來了。”抬頭一看,猛地裡大吃一驚。
只見師父汗出如漿,兩目圓睜,眼珠一動不動。金世遺叫道:“師父,你怎麼啦?”毒龍尊者一聲不出,金世遺上前一摸,只見他身體已經僵硬,競是死了!他的身邊擺著他日常所用的鐵拐,鐵拐下面有一本書,封面寫著:《毒龍秘發》四字,封面歪歪斜斜地y右幾個字:“武功大成後,要找天山派,呈書與他看,求……”寫到“求”字,筆劃已是潦草模糊之極,幾乎辨不出來,想是氣力用竭,未待寫完,便死去了。
金世遺放聲痛哭,群蛇俯首,亦似致哀。金世遺這才知道師父原來是想喚群蛇前來話別,他說有許多話要和自己說,只恨未及聽他最後的話,不知他要說的是什麼。金世遺將師父埋葬,大聲叫道:“師父,我記得你的話,我記得你我都同受過的痛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要憎恨世人!……
金世遺哪知他將師父的意思完全理解錯了!毒龍尊者在逃至海島之後,不錯,他是一直憎恨世人,但在十六年前,呂四娘、甘鳳池、馮瑛、唐曉瀾諸人來到蛇島,呂四娘、馮瑛聯劍殺敗毒龍尊者,又救了他的性命,將世人有好也有壞,與立身處世的大是大非等等道理,反復和他談論,終於令毒龍尊者恢復了人性,化恨為愛,因此他才以有限的余生,盡力去救治世上的麻瘋患者。他要金世遺j己住曾受過的痛苦,無非是想金世遺繼承他的遺志,將來也出去救治麻瘋患者,推而廣之,救一切受苦受難的人,可惜最後的遺言來不及詳細言說,竟令金世遺斷章取義,完全誤會了師父的意思。
金世遺葬了師父之後,將師父的遺書《毒龍秘籍》揭開來看,其中的武功,雖然十之七八自己都曾經練過,但訣竅精微之處可不能全部懂得,有了此書的解說,這才豁然妙悟,將所練過的武功貫通。書中還有制煉各種劇毒暗器的法子,以及各種打暗器的奇妙手法,金世遺都一一依書練習,又練了三年,試掌力則發掌可以摧樹,試暗器則用一枚毒針就可射殺海底鯊魚。心中想道:“我師父在蛇島一生,創出了這種厲害的武功,應該叫外面的人知道,這才不至埋沒了他一生的心血!”又想道。“聽師父日常談論中原各派的武功,也沒有什麼不得了之處,那些人以前居然敢歧視我的師父,我不如出去一玩,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待到打敗了天下所有的成名人物之後,我才說出我的師承來歷,好叫師父名垂不朽!”如此一想,金世遺便有了離開蛇島之意。只是這三年來卻有兩個極大的疑問,盤塞心中,無法思解。那便是師父臨死之前,提及天山派的那些說話是什麼意思?以及師父何以會突然間死去?
正是:
忽然暴死大離奇,兩個疑難誰可解?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