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經天回到客店,客店中的夥計正在鬧得手忙腳亂。原來他們見主人遲遲不去赴法王之約,起初尚不敢催,後來見天已入黑,主人尚未出房,掌櫃的大了膽子,推門入內,只見主人熟睡如死,喚之不醒,不禁大驚,以為他是中了邪,正在外面請了巫師前來,忙著替他攘解。唐經天甚是好笑,悄悄將法王的請帖,再送回店主人的房中。又替他解了穴道。住客們大半驚醒,到庭院去瞧熱鬧,唐經天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到房間,將行李收拾好,打了一個包裹,留下了一錠銀子,又悄悄的溜出了客店。
他對今晚之事,甚多不解。首先是那藏族少女究竟是何等樣人,何以她起先誓死不從,其後又甘做白教喇嘛的聖女?冰川天女初次下山不識道路,何以會撞到此地?是否巧合?冰川天女迫他走卻又對他微笑,是惱他還是諒解了他?冰川天女也曾為黃教保護金瓶,何以白教法王卻又對她以禮相待?種種疑團橫亙心中,他一心想見冰川天女,聽得敲過了四更,又再奔向白教的喇嘛寺院。這一次是熟路重來,不用摸索,便直奔東邊的「聖女宮」。他打定主意,光去查探那神秘的藏族少女,不愁不知道冰川天女的下落。
「聖女宮」重門深鎖,果然禁衛森嚴。唐經天略一躊躇,便飛身掠上瓦面,其時所有的「聖女」都已回來,宮中的***亦早已熄滅,但那些「聖女」經過今晚的一場大鬧,都睡不著覺,猶自在房中談不休。唐經天在瓦面上蛇行兔伏,但聞得處處鶯聲燕語,夜風穿戶,脂香撲鼻。唐經天皺了皺眉,辨不出那藏族少女的口音,又不敢闖進「聖女」的香閨去逐問查訪。
一抬頭,忽見東面小樓一角,尚有殘燈,唐經天跳過兩重瓦面,看清楚時,琉璃窗上,現出三個少女的影子,可不正是冰川天女主僕和那藏族的少女。唐經天心中笑道:「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悄悄掩近,只聽得冰川天女說道:「這幾頁是我抄給你的打暗器的手法,你藏好了。」那藏族少女道:「姐姐大恩,我到死也不忘記。」唐經天心道:「她們果然是相識的。但多少武功,為什麼專教她打暗器呢?」只聽得幽萍「噗嗤」一笑,說道:「你死呀活呀的亂說,我捨得你死,有人可捨不得你!」窗內人影閃動,那藏族少女去撕幽萍的嘴,幽萍又道:「我可是說真的,別人在真心地等你。」唐經天心中一動,想道:「莫非是這女子有心上的人兒在薩迦,他又是誰呢?」唐經天雖然聰明,卻想不起那是陳天宇。因為唐經天曾親眼見過陳天宇和幽萍親熱的情形,猜不到陳天宇的意中人不是幽萍,卻是面前這個藏族少女。
琉璃窗上,冰川天女倩影如花,只聽她低聲喝道:「幽萍別胡鬧啦,芝娜妹子,你好自為之,珍重,珍重!」唐經天只道她就要告辭,忽見她手指一彈,「啪」的一響,樓上有人叫道:「好賊子,居然敢闖到這兒來啦!靈獒咬他!」接著一聲怪嘯,突見四條小牛般大的怪獸發出吼聲,向著唐經天撲來,竟是西藏所特有的一種狼大,是野狼和狗雜交所生的,兇惡異常,比狼還要厲害,似這般大小的更是少見!
四條狗露出白花花的牙齒,分成四路攻來,居然似懂得武功的人一樣,分進合擊,唐經天一個閃身,反手一掌,剛將一條狗打開,兩側「汪汪」吠聲,腥風撲面,一條狗從正面咬他咽喉,另一條狗從側面竄進,前爪搭上他的肩膊,唐經天沉肩一甩,左手一抓,將兩條惡犬都摔出一丈開外,陡聽得又似半空中起了一聲霹靂,押陣那條惡犬似乎是群大的首領,碧油油的雙瞳好像放射怒火一般,巨尾一剪,騰空竄起,向著唐經天一剪一撲,臨敵之勢,竟如猛虎。
唐經天身形一轉,待那猛犬雙爪搭來之時,陡的飛起一腳,不料這條惡犬竟是久以訓練,知道趨避,唐經天沒踢中它,不由得怔了一怔,想道:「這條狗閃避之快,竟勝似練過十年的輕功之士!」心存憐借,本來他這一踢,乃是鴛鴦連環腿法,踢了左腳,右腳隨之而發,兩腳踢出,非中不可。只因心存憐惜,左腿一抬,並不踢出,那條猛犬,何等快疾,隨著唐經天的身形,張牙舞爪,又再撲到。
適才被打開的三條猛犬雖然跌得不輕,但這種狗皮粗肉厚,並沒受到重傷,吃了大虧,更加憤怒,唁唁狂吠,又再合圍,這一回,四條猛犬都似知道敵人厲害,竟如高手對敵一般,有攻有守。唐經天手腳一動,它們就立刻竄開,冷不防就是一口,樓上的嘯聲,亦若合符節,在上面隱隱指揮,四條狗隨著嘯聲,忽分忽合,忽進忽退,和唐經天糾纏不休,「聖女宮」中登時人聲鼎沸。
唐經天合什一揖,使出內家真力,將四條狗犬迫出離身八尺之外,朗聲說道:「在下此來,只欲一見敝友,並無惡意。貴主人請將靈美喚回,若再糾纏,請休怪在下打狗不看主人面了。」
樓上嘯聲暮然停止,只見一個青衣老婦,手揮長劍,一躍而下。罵道:「你這惡賊,今日在寶殿之上鬧得還不夠麼?聖女宮中,豈是你這臭男子來得的?胡言亂語,褻瀆神靈,吃我一劍!」居然是極上乘的西藏天龍派劍法,唐經天不得不閃,那四條猛犬,又隨在主人之後,竄上前來猛嚙。唐經天一看,這青衣婦人原來就是日間率領「聖女」,出來謁見白教法王的那個「聖母」。
唐經天一指樓房,道:「我確是來訪朋友。」那聖母越發大怒,斥道:「再出污言,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要知她教中的聖女一何等貞潔,連男子多看一眼,也不可以,怎能與外人交為朋友?唐經天之言,實是犯了她教中的大忌,也就怪不得要被她目為狂妄之輩了。她一面揮劍疾攻,一面指揮四條靈獒猛嚙,叫唐經夭不能分辯。
冰川天女不肯下樓相認,唐經天為難之極,又怕那白教法王到來,更是糾纏不清,把心一橫,雙掌一錯,突然將一條猛犬提起,旋風一舞,向著另一條猛犬一擲,兩條猛犬碰個正著,同時慘叫一聲,摔倒地上,再也爬不起來,那聖母大怒,刷刷刷連刺三劍,唐經天一個「盤龍繞步」,翩如飛鳥,從她身旁掠出,伸手一抓,用「小擒拿」手法抓住了從側邊撲來的猛犬,仍依前法、旋風一舞,向另一條猛犬擲去,豈料這條猛犬正是最厲害的那一條靈英,亦是群大的首領,竟然在半空中怒叫一聲,翻身撲下,非唯閃開了唐經天這一擲,而且雙爪堪堪搭上了唐經天的衣裳。
唐經天使出「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振衣一彈,將那條猛犬彈開數尺,一閃身又避開了那聖母的一劍,忽聽得掙的一聲,眼前寒光閃閃,冷氣森森,唐經天知是冰魄神彈,雙指一嵌,將冰彈捏在手中,只覺內中有物,冰彈觸體遇熱便化,藏在冰彈內的紙團卻留在他的手中。唐經天正自一愕,忽聽得冰川女叫道,「你寺中有事,我不便再留,聖母,請恕我先走啦!」樓上飛出兩條白衣人影,冰川天女攜著幽萍,已是飄然而去。
唐經天無心戀戰,突發一掌,將聖母迫開,飛身竄出,便欲逃跑,聖母氣得咬牙切齒,道:「靈獒,追他!哼,你褻瀆神靈,又氣走護法,把你餵狗,也是該當!」那條猛犬一下子撲到唐經天背後,唐經天知道厲害,迫得回身抵擋,這狗靈敏機警,用擒拿手抓它不著,打死了又覺可惜,一時之間,唐經天拿它無法,被它纏著,那聖母又揮劍攻來,聖母宮中亦已發出警號!
唐經天一皺眉頭,突然心生一計,待那猛狗撲來,將長袖揮出。輕輕一帶,那條狗收勢不住,被他一帶,竟撲到「聖母」身上,唐經天這一招快捷之極,那聖母尚未看得分明,忽聽得耳邊「汪」的一聲,震耳欲聾,臉上腥氣撲鼻,原來是那條狗張口狂吠,滴下口涎,濺了「聖母」滿面,聖母大怒,罵道:「畜生!」將狗摔開,只聽得哈哈大笑之聲:唐經天跳出圍牆去了。
唐經天跑到外面,張眼四望,哪裡還有冰川天女的蹤跡。冰川天女的輕功比他還要稍高一籌,又先走一刻,要追也迫不及。唐經天歎了口氣,打開紙團,藉著月光一看,上面寫著一行小字:「休要多管閒事!」唐經天不覺心中苦笑:「我只是欲見你一面,你不見我也還罷了,卻三番兩次將我戲弄,回頭一望,「聖女宮」隔鄰的法王寶殿,亦已***通明,唐經天心道:「白教法王必然驚起,呀,想不到糊里糊塗與他結了仇。那藏族少女既甘心願做聖女,我也不必再去救她了。」
唐經天一口氣奔出了哈吉爾城,心中悶悶不樂,忽地想道:「冰川天女總要到川西去找她的僧伯,就算她不識路途,多費些時日也終能尋到,我不如到冒伯伯那裡去等她。」主意打定,胸中鬱悶稍舒,於是在山崗上胡亂睡了一覺,第二日便續向東行。
從青海越過巴顏喀拉山,便是四川西部,川西古稱荒僻的「野人」之地,唐經天走了數日,不見人煙,好在野果甚多,渴了摘果子食,餓了就打野羊烤吃,倒也不愁。這一日,踏進了川西的天險雀兒山,過了雀兒山,就是漢人的地區了。
雀兒山天險端的名不虛傳,雖然沒有天山高峻,但四周高峰犬牙交錯,行以山脊之時,遙望四周群山,都好像披春雪衣俯伏在山腳底下,嚴如一群或跪或臥的羊群,蔚成奇景。觸目所及,到處都是磋峨怪石,突出雪上,遠遠望去;又好似一排精工雕刻的屏風。
走了兩天,山勢愈來愈險,這一日唐經天翻過了山脊。遠遠見到山背升起的裊裊炊煙。唐經天心中一喜,但隨即想起,群山重疊,雖似近在眼前的景物。也常常要跑大半天,要找到那山背人家,只怕還得兩天路程。唐經天放快腳步,忽見天色突然陰暗,原來已走到雀兒山最險窄之處,兩面山峰,緊相合抱,山石層層對立,最狹窄處,相去二三丈距離,曲曲折折,好似重門深鎖。走了一段,忽聽得前面有喘息之聲。
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身倚危崖,氣喘吁吁。唐經天喝道:「你是誰?」那漢子呀呀的發出兩個模糊的聲音,唐經天再走前兩步,那漢子突然伸出兩隻手來,喘氣說道:「那位客官,可憐可憐我這小叫化吧!」
唐經天張眼一望,摹然吃了一驚,這漢子伸出來的兩條手臂上面結滿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疙瘩,十指彎曲,滿面紅雲,面上下頰,左右也各有一個疙瘩,看來竟是個週身毒發的大麻瘋。唐經天雖無世俗之見,在這陰森可怕的山道驟然見著這麻瘋的怪相,也不由得倒退三步。那漢子張著一雙失神的眼睛,呆望著唐經天,好像是餓了幾天的樣子,靜候他的佈施。
唐經天一定心神,深覺奇怪,麻瘋患者南方最多,西北極少,在川西「野人」之地見到麻瘋,已是一奇,這雀兒山是人跡罕至之地,這麻瘋卻居然能來到此處,更是一奇。但隨即想道:「是了,他一定是逃避世人,涉過萬水千山逃到此處來的。」要知清代的醫學遠不如今日發達,麻瘋本來不會傳染,但當時的一般人卻深信麻瘋必會傳染,把麻瘋患者看成最最危險之人,發現有人患了麻瘋,就立刻要將那人燒死,將骨灰深深地埋在地下。由於西北麻瘋患者極少,識得此病的人不多。因此有些病人,不辭翻山涉水,希望能來到西北山區,苟延殘喘。這等於長途逃難,但逃難尚有人佈施,麻瘋卻是人見人怕,麻瘋患者不敢投村宿店,不是飢餓而死,便是力竭而死,能到西北逃生者百不得一。
唐經天思念及此,不覺起了憐憫之情,想道:「他身罹惡疾,寧願逃入深山與鳥獸為鄰,這是何等可哀,又需要何等勇氣!」便從囊中取出一條烤熟的羊腿,擲過去道:「給你!前面野果極多,你可以自己採摘。」羊腿落在那人跟前,那人卻不俯腰去拾,他眼睛卻突然一閃,一雙晶亮的眸子,發出駭人的光芒。這剎那間,唐經天忽覺此人雖然形容醜怪,但卻是眉清目秀,不類常人。尤其在眼睛張開之時,那眼光如同閃電,竟似練武之人一樣。那麻瘋患者雙眼一張便闔,又變得憔悴無神,慢慢彎腰去拾那條羊腿。唐經天道:「喂,你叫什麼名字?是練過武的麼?」那麻瘋坐在地上,捧著羊腿大嚼,竟似聽而不聞。
唐經天心道:「嗯,他是餓得慌了。」又暗笑道:「我問他這些幹嘛?就算他是武學中人,我也不能與他作伴。何況,我又急著趕路。」只見那麻瘋患者一下子就嚼了半條羊腿,倏地又張開了眼睛,狠狠地盯了唐經天一眼,那眼光似是憤怒,又似憎惡,比適才更是駭人。在如此陰沉的山谷之中,一個大麻瘋露出如此的眼光,唐經天也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嚎,提起腳步,展開身形,在他身邊疾掠而過。
走不到十步光景,剛到山拗之處,忽聽得轟的一聲,一塊磨盤般大小的巨石,突然從上面掉下來,山道狹窄,轉身亦難,唐經天奮起神力,雙臂一托,將那大石一擲,只聽得轟轟之聲,震耳欲聾,那塊巨石帶動山泥,墮下深谷,唐經天回頭一瞧,只見那麻瘋提著一根枴杖。頂著上面的一塊大石,唐經天喝道:「你幹什麼!」話猶未了,又是轟隆一聲巨響,那塊巨石凌空飛墮,聲勢比剛才還猛。唐經天站穩腳步,大喝一聲,雙臂一托,又將那塊巨石擲下深谷、泥土飛濺,枝葉飛舞,霎時之間,竟自張不開眼睛,待到張開眼睛之時,那麻瘋已不見了。
唐經天大憤,喝道:「素不相識,你為何加害於我?」「你為何加害於我?加害於我,於我……」群峰迴響,久久不絕。那麻瘋患者己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唐經天自下山以來,亦曾經歷過不少驚心動魄的怪事,但從無一次有今日之怪異!這大麻瘋竟然是個具有絕頂武功的異人,此事已是不可思議!更令唐經天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對這個麻瘋有恩無仇,實不明他何故如此陰險伏擊一難道真是泯滅了人性不成。
走出山墩,天空豁然開朗,山路盤旋傾斜,這是雀兒山的裡面,形勢遠不及北面險陡,有山路即是已有人跡,唐經天舒了口氣,一直奔出十餘里地,再也不去想那莫名其妙令人憎厭的麻瘋。
第二日傍晚,已下到半山,山坡上有間泥屋,屋邊一個草棚,屋中升起縷縷炊煙,晚風中還吹送來烤肉和米飯的香氣。唐經大看這泥屋的式樣,形如馬房,東西長達三丈,寬亦丈餘,知道這是山戶人家,特地辟來招呼過路的旅客,以及準備上山採藥或打獵的人們投宿的,換言之,即是簡陋的山中客店。唐經天這幾天來只是吃烤羊肉和山果,極想一嘗白米飯和蔬菜的滋味,也想能夠安適的睡一覺,便到那泥屋敲門求宿。
屋主人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山民,相貌樸實,見唐經天求宿,笑道:「我這兒好幾個月沒有人來,一來便是一大堆,客官,你今晚不愁寂寞了。裡面有南方來的藥商,有十幾個人呢!」唐經天交了一錠銀子,叫他做飯,進入屋中,只見裡面堆有十幾挑藥挑,兩個中年鏢師偷偷的拿眼睛瞟著自己。忽地聽得當中那個老年鏢師咳了一聲,兩個中年鏢師低下了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除了三個鏢師之外,還有七八個精壯的漢子,橫七堅八地臥在地上,拿扁挑當作枕頭,想是藥行的夥計。屋中一個五十左右滿面油光的商人,傍著那老年鏢師,也偷偷地拿眼睛瞟唐經天,眼光落到他的劍穗之上,劍穗兩邊擺動,他的眼光也似乎晃來晃去,露出驚懼的神情。
唐經天微微一笑,拱手說道:「諸位是到青海去嗎?」那老鏢師淡淡地打了個招呼,藥商「嗯」了一聲,並不答話。唐經天道:「兄弟是到川西去的,今晚幸會,大家有伴了。荒山野嶺,人多膽壯,可以好好的睡一覺。」那兩個中年鏢師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那老年鏢師道:「兄台單身獨行,膽氣過人,佩服佩服!老朽吃這口鏢行飯,全靠外面朋友的幫忙,不怕兄台見笑,若只是我一個人,我也不敢翻過這雀兒山。」說道,用眼睛瞟唐經天。
唐經天暗暗好笑,心道:「這老兒定是將我當作獨腳大盜了。」拱手說道:「老師父太客氣了,還未請教大名。」那老鏢師道:「敝姓郭,賤字台基,轉請兄台高姓大名。」唐經天也說了。那老鏢師似乎不願和唐經天多說話,交代了江湖套語之後,唐經天問一句他答半句,敷敷衍衍,絕不多言。
唐經天知道江湖禁忌,亦知道他們暗中對自己戒懼,便也不再多問,心中卻自想道:」郭台基,這個名字可沒聽過。」西藏青海新疆等地,有幾種貴重的藥物,如犀牛黃、房香、熊膽之類,但對普通藥物,卻極缺乏,故此每年都有一二幫財雄勢厚的大藥商,運各種藥物到西藏,交換當地的特產回去,每做一次生意,少說也有十萬兩銀子以上的交易,替這等藥商保鏢的人,非有驚人的本領,可不敢迢迢萬里,跋涉長途,走這不毛之地。
吃過晚飯,藥行的人在屋子當中燃起一大把枯枝,圍著火堆睡覺,那三個鏢師,輪流守夜,唐經大自在一個角落展開隨身攜帶的輕便臥具睡了。
剛瞌上眼睛,忽聽得外面有腳步之聲,那兩個中年鏢師一躍而起,道:「來了,來了!」老年鏢師「噓」的一聲,道:「鬧什麼,給我躺下。」那屋子的兩扇板門,照著山中客店的規矩,為了方便客人的投宿,終夜都是虛掩著的,那腳步聲來得快極,一下子就到了門前,門未推開,就聽得嘻嘻哈哈的笑聲,唐經天和那三個鏢師都怔了一怔,笑聲清脆非常,來的竟是女子!
只見兩個女子先入門來。後面跟著一個男子;那兩個女子一老一少,相貌相似,似乎是兩母女,少女的頭上插著一朵野花。春風滿面,一進門便嚷著:「哈,這麼多人,可真熱鬧!」那中年婦人穿著一件繡有白牡丹花的淺紅衣裳,畫著兩道長長的眉毛,伸出指頭在嘴邊噓了一聲,道:「說話小聲點兒,別吵醒了客人!」是教訓女兒的說話,但神情語氣,卻沒有母親的威嚴。唐經天心中暗暗好笑,想道:「我姨媽(馮琳)是女中怪物,這婦人看來也和她差不多。
這兩母女腰間都掛著一張彈弓,嘻嘻哈哈的像一對不知世故的姐妹,眉宇之間卻穩隱著一股迫人的英氣,跟在她們背後的那個男子,年約五旬,身材魁偉,虎背熊腰,出步沉穩,雖沒見他身上帶有兵器,顯然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
藥行的人本來就沒有睡,這三人一來,個個都偷偷用眼睛瞟她們,尤其是那兩個中年鏢師,自那兩母女一跨人門,眼睛便不離左右。那少女忽地格格一笑,暮然斥道:「要就大大方方地看個飽,鬼鬼祟祟地偷偷張我幹什麼?」
兩個漂師臊得滿面通紅,一瞪眼睛,就想發作,後面那身材魁偉的老者一步跨上前來,雙拳一拱,說道:「小女嬌縱慣了,請各位恕她年幼無知,休與她一般見識。」將女兒推上一步,道:「霞兒,還不給伯叔們賠禮麼?」那兩個鏢師正自嘀咕:「什麼路道……」見那男子賠話,又叫女兒賠禮,難以發作,反覺不好意思,那少女忽道:「喂,你們說什麼?爹,你聽,他們罵我!」那身材魁偉的老者面色一沉:「野丫頭,一出門就到處惹人笑話。」那者鏢師咳了一聲,急忙站起,道:「孩兒家說笑,老兄不必當真,我這兩個夥計粗粗魯魯,不知禮數,這位姑娘,你也莫怪。」
鏢行夥計和那少女都沉著面孔,走過一邊,中年婦人道:「老爺子,別喳叨啦,不是說人家要睡覺嗎?」她平素寵慣女兒,見鏢行夥計和她女兒「吵架」,也不問誰是誰非,心中不大高興,這一句話明裡是說她的老伴,暗中誰也聽得出來,她是惱了鏢行的人。老鏢師心內啼咕,心道:「江湖道上,最忌和尚、道士、書生、婦人之輩,這兩個雌兒,背著一張彈弓,又不像賣解的娘兒,今晚可得小心防備。」
這對母女離開鏢行的人,想找尋一處合適的地方,展開臥具,唐經天倚著牆壁,還未臥下,一抬頭,忽見那中年婦人目露異光,一步一步向他緩緩行來,走到離他數步之地,忽然站住,直上直下的打量他,臉上泛起一層紅暈,手燃裙帶,好像一個嬌羞的少女,突然之間,碰到了多年不見的情郎,那身材魁偉的老者走來道:「青妹,咱們到那邊牆角去吧。」忽然雙眼發光,也呆呆地望著唐經天。唐經天奇怪之極,心道:「這兩天怎麼老是碰著莫名其妙的事情?」
那老者呆了一呆,似是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尷尬一笑,拱手說道:「小哥,你貴姓?」唐經天道,「小姓唐。」那中年婦人失聲說道:「嗯,你姓唐?」藥行的夥計不知是誰「噓」了一聲,那老者道:「說話小聲點兒。」那中年婦人壓低聲音問道:「唐相公,你是從哪兒來的,要上哪兒去?」那少女噗嗤一笑,道:「媽,你怎麼這樣盤問人家?」
唐經天稍稍遲疑,終於答道:「我從西藏來,準備到川西去找個朋友。」那中年婦人道:「嗯,從西藏來的?看你的樣兒,練過好多年的武功吧?」眼光落在她的游龍劍上,唐經天將這柄劍枕在身下,只露出半截劍柄。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道:「媽,你真是老糊塗啦!你不見人家帶著劍嗎?還用問的?」唐經天道:「單人獨行,帶把劍不過壯壯膽子吧了,我哪懂什麼武功?」
那老者微微一笑,似是讚他謙虛,又似嘲他說謊。那中年婦人忽道,「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也是姓唐的,不知是否你的本家?」唐經天道:「誰?」那中年婦人道:「這個人叫做唐曉瀾!」唐經天心頭一震,須知他父母當年大鬧清宮,殺了雍正,雖然事隔多年,到底還是朝廷的欽犯。唐經天在陌生人的面前,如何敢洩露出來?那婦人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含著焦急與期待的神情,看來實無絲毫惡意,唐經天定一定神,微微笑道:「唐大俠的名字我是聽說過的,但他乃一派宗師,我仰慕非常,卻是無緣拜見。」那中年婦人好生失望,那少女笑道:「媽,你時常和我們提起唐伯伯,想這位唐伯伯高處天山,尋常人豈能見到?你碰到從回疆西藏來的人便問,也不怕人笑話麼?」裝出她父親平日說話的神氣,那婦人給她的女兒逗得笑起來,斥道:「小丫頭,你倒教訓我起來了?」
唐經天怕她囉嗦盤問,打了一個呵欠,那老者道:「霞兒,青妹,這位小哥明天還要趕路,咱們也該安歇啦。」在離唐經天數尺之地展開臥具,倚著牆壁,半坐半臥、閉目假寢。
兩日之間,連逢許多怪異之事,唐經天哪睡得著,心中仔細琢磨,猜不透這父女三人的來歷。偷眼斜窺,只見那兩個中年鏢師,手中提著兵刃,守著火堆,也時不時的偷窺她們,那老鏢師則呼呼地打鼾,唐經天一聽,就知他是假裝熟睡。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藥行的夥計熬不著疲倦,鼾聲大作,都睡著了。那老鏢師忽地張開眼睛,低聲說道,「小心!」隨即提起一支煙桿,那煙鍋有茶杯口般大小,黑黝黝的,顯是鐵鑄的煙桿,那老鏢師裝了一袋旱煙,呼呼的吸起來。忽聽得「轟隆」一聲,兩扇板門給人一腳踢開,湧進十幾個人,走在前頭的是個四十左右、身材高大的漢子,提著一張彈弓,哈哈笑道:「好極,好極,肥羊都趕到屋裡來了,咱們可不用費力啦!」
那兩個中年鏢師霍地跳起,便欲上前迎敵,那老鏢師一邁步,攔在他們前面,將旱煙管徐徐一揮,左手撫著煙管,團團一揖,朗聲說道:「朋友們請了。在下是北京振威鏢局的郭台基,在鏢行上混口飯吃,請恕在下眼拙耳陵,不知寨主在此開山立櫃,未投拜帖,失禮之極。俺郭某在這廂陪罪了。」
盜魁後面的人哈哈大笑,有人叫道:「咱們才不理這套虛禮繁文。咱們可只知道肥羊到口,就得隨手擒來,沽之哉!當家的,你說可是?」那盜魁打量了郭台基一眼,笑道:「小三子休要油嘴滑舌。俺瞧這位郭鏢頭也是一尊人物,江湖上哪裡不交朋友,就這麼辦吧,這批藥材,可巧正合山寨之用,咱們就不客氣要留下啦,鏢行的夥計可以走開,應得的鏢銀咱們也都不要。好,郭鏢頭,你瞧這樣可夠朋友了吧?」那藥商嚇得抖抖索索,瞧著郭鏢頭,生怕他與強盜妥協。
郭台基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多承寨主手下留情,本該聽寨主的吩咐,只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僱主就是咱們鏢行的衣食父母,咱們若是只圖自己,棄了衣食父母,以後這鏢行的生意也不用做啦,鏢行上下數十人都得餓死,寨主。俺老朽還得請你體諒下情。」
那盜魁冷冷一笑,道:「郭鏢頭果然夠義氣,但俺兄弟們若不做買賣,難道郭鏢頭叫我們喝西北風不成?」那兩個中年漂師道:「他們既然不賣面子,師父,咱們還與他多說做甚?嘿,說不得只有兵刃上定輸贏了!」那盜魁哈哈大笑,道:「還是這兩位少鏢頭乾脆!」摹地彈弓一拽,那兩個中年鏢師舉刀相格,忽聽得「啪」的一聲,那彈丸忽地裂開,挾著一溜火光,登時燃燒了衣服,那兩個中年鏢師就地一滾,皮肉焦痛,躍起來時、只見老鏢師已與盜魁鬥在一起。
那老鏢師年紀雖老,身手可是矯捷之極,盜魁還來不及拽弓,他的旱煙袋已迎頭磕下,盜魁讚了一個「好」字,將鐵胎弓一拉,用弓來割老鏢師的手腕、這一招使得甚是怪異、那老鏢師一個轉身,煙桿反手上送,倏地當成小花槍使用,跟著一個一進步連環,煙袋一敲,變成了鐵錘的手法。再一轉,卻又當成了判官筆,點打那盜魁肋下的軟麻穴。那盜魁舉起鐵弓,左迎右擋,也是接連用了三種手法,解開了老鏢師三種不同的招數,哈哈笑道:「人道威鏢局的鏢頭果然名不虛傳,但碰到俺飛火彈朱定,這威也恐怕不能揚啦!」手法一變,一張鐵弓盤旋飛舞,弓背掃擊。弓弦拉割,咄咄迫人。用鐵弓當作兵器,乃是在十八般兵器之外的獨特武技,那老鏢師可還沒有見過,饒他有數十年火候,也只是堪堪抵擋得住。
那兩個中年鏢師在地下爬起,盜眾已蜂湧而上,藥行的夥計也群起迎敵,兩邊人數差不多,盜眾勝在通曉武藝。藥行則有兩個鏢師力戰,等於平添了十來個人,這混戰一時間難分上下。
唐經天坐了起來,不願先露身份,且瞧那父女三人的動靜。只聽得那少女格格笑道:」媽,這強盜也會使彈弓呢!」那中年婦人道:「呸,天下之大,就只有你會使彈弓麼?」那少女道:「嘿,天下之大,就只有咱們楊家的彈弓打得最好,媽,我可記得你說過這話。」那中年婦人道:「你忙什麼?且讓他們吃點苦頭。」唐經天心中一動,想道:「楊家的彈弓?哪一個楊家的彈弓?」
忽聽得那盜魁一聲怪嘯,弓弦一彈,在老鏢師的肩上拉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那老鎳師踉踉蹌蹌倒退三步,大喝道:「俺與你拼了!「那盜魁哈哈大笑,道:「別忙,時候有的是!」驀地張弓連發,嗖嗖嗖,一連打出十凡枚連珠彈。
那少女笑道:「這兩下手法還算不錯。」那盜魁的琉磺火焰彈一發,立刻有幾個藥行夥計應聲倒地,還有幾個給燒焦了皮肉,急忙伏地打滾。那盜魁彈弓連曳,忽聽得那老者道:「霞兒,瞧你技癢難熬,現在可以出手啦!」
那少女格格一笑,驀然起立,彈弓一曳,疾似流星,把那盜魁的火焰彈都在空中碰裂,火星四處飛散,那盜魁大怒,一個閃身,避開了那老鏢師的一擊,彈如雨發,都向那少女打來!
那中年婦人道:「霞兒,你的打法還不成,你瞧清楚了!」彈弓一曳,嚴如冰雹亂落,將那些火焰彈都捏了回去,彈九竟似長著眼睛一樣,都落到盜眾的身上,燒得他們滾地哀號,盜魁也幾乎著了一彈,勃然大怒。那老鏢師正在追擊盜魁,要與他拚命,驟見這兩母女出手,怔了一怔,那盜魁反身一個「蹬腳」向老鏢師胸口倒踢,眼見那老鏢師就要受傷,那身材魁偉的老者道:「青妹,你收拾這些盜黨。」身形一起,嚴如兀鷹下擊,一把就將那盜魁倒提起來,摔出門外。
忽聽得一聲怪笑,紛亂之中誰也沒有瞧出,竟然又有一個陌生的漢子溜了進來,唐經天聽這笑聲,心頭一震,張眼瞧時,只見來人披著一身破破爛爛的麻衣,提著一根黑漆漆的枴杖,滿面紅雲,下頰兩個疙瘩,一笑之時,牽動肌肉,更顯得醜惡怪異,此人非他,正是他前日在雀兒山最險峻之處所碰見的怪麻瘋!
唐經天斜倚牆壁,將上衣一拉,遮了半邊臉孔,只見那麻瘋少年伸手一格,那老者登時退了三步,怒聲喝道:「你是誰?」
那麻瘋惡丐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你在山東鼎鼎大名,我以為你還在山東,曾訪過你兩次,都沒見著,誰知你卻在此。哈哈,真妙極啦!聽說你的五行拳是大江南北的第一高手,我倒要見識見識!哎,還有你這位夫人聽說是鐵掌神彈的後人,唉,餘生也晚,來不及見鐵掌神彈,卻幸還能在這兒遇到二十多年、名震江湖的前輩女俠,說不得也要一併領教啦!」
適才被老者摔出門外的盜魁,又走了進來,聽了這惡丐的說話,一時未瞧清楚,以為他是個獨腳大盜,大喜過望,叫道:「「喂,肥羊各分一邊,一碗水大家喝啦!」那麻瘋倏地睜眼道:「誰理你的肥羊?你給我滾!」雙手一舉,那盜魁和老者瞧清楚了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疙瘩,不由得都駭叫一聲,只見那麻瘋惡丐伸手一揮,將那個盜魁連同一扇板門,都撞得飛出外邊,山風中隱隱聞得那盜魁的哀號,竟不知給摔到哪兒去了。
正是:
遊戲風塵一異丐,少年英俠也心驚。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