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農民,
但你的父親可能是;
你父親不是農民,
但你的祖父一定是。
某種意義上說,
中國並不存在(或不應該存在)城市和鄉村的明確的分野,
你我都是農民,
所不同的可能僅僅只是進入城市的時間不同!
《孫大午北大演講全文:可憐的天下農民》
孫大午於2003年3月13日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北配樓報告廳發表演講,以下為演講全文
大家晚上好,非常榮幸來到這個地方,這裡是個神聖的、令人嚮往的地方,尤其對於一個農民。我今天感到非常激動,我為北大這種思想學術學風的開放感到高興,因為在這樣一個神聖的地方,能讓一個農民或者一個私營企業主坐下來講一講心裡的感受,不管我講得好不好,這本身就有特殊的意義,就是一種象徵,因此我為北大感到驕傲。我希望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對我也不要有過高的要求,因為我現在畢竟是一個農民。
我今天要談的題目就是解讀三農問題,主要是談談我個人的感受。
第一,我要談談目前流行的一些主流提法。
首先說說農業產業結構調整。農業產業結構調整有好多年了,一開始是\兩高一優\農業,高產高效優質。實際結果呢?是高產沒有高效,優質沒有優價。國家提倡產業結構調整,好像就是種菜種果樹,農民大量地種,種菜據說現在全國種到了2。5億畝,人均達到二分菜地,今年的統計數字說是4。4億噸,佔全世界蔬菜產量的76%。果樹呢?大家都知道好多水果不再摘果了,比如我的1500畝葡萄,是美國提子,還有一些市場。而我隔壁的葡萄園就不摘了,每斤三兩毛錢,雇工錢都不夠。歷史上楊貴妃吃的荔枝現在運到北方來,賤的時候才八九毛錢。這樣下去,產業結構調整還能走多遠?哪裡出了問題?我和一個同學探討的時候認為:問題就出在一百個廚師給一個人做飯。我到黃土高原陝西山西去,有意識地看了一下,那地方的官員們還在鼓勵農民「優質高效」,要瞄準上海北京這些大城市去生產蔬菜和水果。這樣的事情是很荒唐的,大家想一想:如果一百個人給一個人做飯,這一個人也只能吃一兩個廚師的飯,做飯的怎麼會有出息呢?事實上這個路是行不通的。生產容易消費難,十億農民瞄準城市人的菜籃子、米袋子,供大於求是有目共睹的。這是第一點。
其次是「小城鎮建設」。小城鎮建設也有十年了。成功的小城鎮有,但是廖廖無幾,可能沿海有。如果在內地、西部地區,就算產生了小城鎮,也都是政府投資的政績工程,無非是修花園,拓公路,建房子。我就想小城鎮的投資主體是誰,如果不是農民自己自願地去建小城鎮的話,政績工程建成了以後,政府再去搜刮民財還賬,這個路能行得通嗎?就算你不用老百姓還賬,讓農民白住到那個小城鎮裡面,他去不去?我認為他是不去的。他去那兒幹什麼?去那兒享受?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農民是享受不起的。這個「小城鎮建設」是不宜提倡的。1998年在中南海有個座談會上,我去了,四川綿陽介紹經驗,當時領導還誇他們。什麼經驗呢?賣戶口。當時我心裡就有一種悲涼的感覺。
現在又提出來『農民要向城市轉移,農民的出路在於城市化」,我覺得這個事情又是行不通的。先說咱們現在國家的城市是個什麼狀態。咱們就以北京為例。北京城是一圈一圈往外擴,二環、三環、四環、五環、六環,中間是中南海,也就是政治中心、文化中心,然後才是商業中心。我們國家的口號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但是城市卻是以政治為中心建設的,那麼農民進城能夠幹什麼?搞政治?搞文化?搞經濟?搞商業?只有個別的人或者少數的人能做點小買賣,當然也不乏出類拔萃的人物,但咱們說的是大多數人。農民進城就得是打工賣苦力,同時帶來非常危險的因素。農民在農村不會發生暴力革命,但是農村問題一旦成為城市問題的時候,國家就要亂了。再者說,20年後,我們人口將達到16億,城市能有多大的容量?我昨天從網上看到現在中國的人口已經接近14億,農村人口是9。3億,生活在縣以下的還有1。億,也就是說有11億左右生活在縣以下,城市僅僅有2億多人口,如果讓農民進城,城市有多大的容量?農民進城以後又幹什麼?我覺得這招也行不通。那麼農民自己能夠城市化嗎?誰來投資?我覺得國家不投資建小城鎮都難,國家也沒錢,就是國家有錢也不可能給農民去建城市。我覺得讓農民進城、農村城市化是一個夢,是農民一個遙遠的夢,不符合現實。
再次,給農民以國民待遇,那就是給城裡人待遇。城裡人享受的社保也就是最低保障、醫療教育,能夠給農民?國家有那麼大的力量嗎?拿什麼給?給得起嗎?這些提法好是好,但行不通。不要說給農民以國民待遇,義務教育法出台十年了,在農村有這個「義務」教育嗎?農村的教育附加、教育集資能夠去掉嗎?去掉以後教師的工資誰來發?國家撥款撥得非常少。義務教育法都行不通,咱們還奢談什麼給農民以國民待遇。我覺得這是一個願望,一個理想,不合國情。
最後一點,費改稅,減輕農民負擔。這一點應該說是有成效的,大約全國減去了40%。我來以前調查了三個村的農民,現在每一畝負擔輕的是37,重的是68,中間的是51。現在農民人均土地大約是一畝半,也就是說人均負擔在70到80之間。減負是減去了,但是減去
的是農業稅和\三提五統\,農業稅很輕,重的是\三提五統\,就是公積金、公益金和管理費,這是\三提\;\五統\包括教育費、民兵統籌、計生統籌、交通統籌、衛生防疫、治安聯防等,這些加在一起,一個農民負擔現在大約是70。這些東西能夠減下去,那麼不能減
下去的還有多少呢?生豬屠宰、糧食流通、河道工程、水費,這能減嗎?部門下來收費的非常多,尤其是對一些中小型企業。一個農民僅僅減去四五十塊錢,我不是說不好,但是能使農民富起來嗎?我想就把這點稅費全砍掉,能夠富嗎?一個農民少交這100,是不是就有出路了呢?
咱們的官方統計數字,是收農業稅大約400個億,收\三提五統\800個億,朱總理說一共1200個億,李昌平先生說遠遠不只這一點,大約在三四千個億,但我要說的數字還大,得六七千個億。看問題的角度是不同的。朱總理在中央,1200個億是統計局上去的。李昌平說得也沒有錯,比如縣裡,水利局編製30個,實際開支是330個人。大家想一想,30個人的編制報到朱總理,330個人是李昌平看到的,那我孫大午感受的是660個人。他們在下邊吃喝拿、索賄,這部分錢是見不著的。中央看到的是1200個億,鄉幹部知道沒有三四千個
億養不了那麼龐大的官僚隊伍,我們搞企業的感受還得翻上一番。如果大家不相信,應該去分析一下銀行的存款怎麼增長這麼快,看一下各個縣裡、城市裡那些豪華的住宅,這些錢從哪兒來的?
有一個大數字我非常懷疑,就是這個GDP增長到10萬個億。但是有兩個數字我是非常相信的:去年國家的稅收增長了20%,收了1。6萬個億,銀行的存款增長了1。5萬個億。第一個數字為什麼不相信?
先說農民這一塊,人均純收入說是2400元。我也搞了個調查,走訪了很多農民。比如一個農民跟我說:種小麥(每畝)用底肥70、耕地20、種子20、播種費8元、澆水20、鋤草滅蟲5元、追肥38、收割費35、人工(一畝地兩個工)30、防災保險8毛;種玉米(每畝)
,秸稈粉碎25、種子11。5、底肥42、追肥30、鋤草滅蟲5塊、澆水水電費20、收穫費30、費改稅58,一畝地下來成本近500元,每畝產小麥700-800斤,玉米700-800斤,一共1600斤,賣五毛錢一斤,一共是800元,減去500元的成本,剩300元,沒有算他個人的成本和勞動
,要是一畝半隻剩450元錢,我就納悶這純收入2400元錢怎麼出來的。1998年那次我在中南海匯報,就講到這個數字水份太大,領導問我水份有多大?我說咱們今年年增長8%這個數,攔腰砍一刀還有水份。他說你有什麼根據呢?我就從養雞這一塊說起。我說我是河北省
的養雞狀元,在河北省我養雞是最多的。咱們統計局和報紙公佈河北省養蛋雞5億只,全國人均雞蛋是斤,我去年賣了小雞400萬隻,有200萬隻是小公雞,200萬隻小母雞如果長到產蛋期就按90%算(國標是85%),到下蛋的時候就剩下180萬隻。河北省是107個縣
,就算每個縣都有個大午集團,才2億只產蛋雞,事實上五個縣也沒有一個大午集團,這5億只產蛋雞從何而來?中央說今年要增長8%,河北省定的是9%,要高於西部各省,保定市要爭取做貢獻,定的是保16%爭17%,我們徐水縣是給保定市做貢獻的縣,定的年增長23%,大午集團所在鎮這個數字我就沒辦法填了,我給他們蓋章讓他們自
己填去。這個數字就是這麼來的。所以我對這個數字非常懷疑。稅收1。6萬個億我相信,而且我覺得收了有2。6萬個億。1998年,有個中興集團,董事長和我同齡,我問他\今年地稅拿了多少\,他說拿了100萬,我說\你真掙了不少錢\,可他說他賠了600萬,我問他「那
怎麼可能拿了100萬的企業所得稅?」他說人家稅務局要征這麼多,我說「要徵得有賬啊」,他說人家不按賬,按銷售額征,認定每銷售100元的產品至少有10%的利潤,所以就有國家的稅收3。3%,他說他去年的銷售額是6000多萬,所以得拿180萬的所得稅。這個數字就
是這麼征上來的。我為什麼說遠遠不只1。6萬個億?我曾在一個貧困縣建過一個加油站,
從1997年1月21號建站,到2001年8月22日總共的費用(吃喝花費、稅收)是298200,其中國稅收的有138800,以收稅為名收了地稅39000,其中沒有收稅憑證的一個7222,一個24800,這是31000,也就是說地稅入庫只入了7000塊錢。加在一起真正入國庫才145000。我這個企業一共花了290000多,入庫入了145000。所以說正稅只佔了一
半,那一半就是吃喝花,送禮。有人說:你願意送。這就太委屈我們了,誰願意出這錢?若有人說:你為了少納稅,那更冤枉。我們的帳目齊全,有據可查,從沒有少申報,更沒有偷漏稅。
銀行存款猛增,企業卻紛紛倒閉。腐敗都擺到大街上去了,豪華的住宅一套接一套。我大膽地估計一下,現在九萬億的存款,有80%的存款在5%的人手裡,而不是像他們說的20%的人佔有80%的資金,5%在咱們國家是6500萬人,一個人十萬就是七萬個億。如果真要是20%的人佔有80%的款,這個社會還是能夠前進的,能夠拉動經濟的,但現在走不下去了。
今天下午有人跟我說,現在的學生有相當一部分是功利主義者,不關心政治和國家了,我說不能那麼想,北大的學生平民家庭甚至窮學生居多,人們首先要求得到溫飽,求得自己的生存和經濟上的獨立,也就是「達則兼濟天下」。咱們要求北大的學生還像五四的時候那麼熱血沸騰為國家,就要求太高了,那時候上學的人都是有錢的人,*說是個富農出身(可能是個地主也差不多),他來到北大圖書館還是最讓人瞧不起的人呢。
再說回來,減稅費確確實實也行不通,因為減一時還得出現反彈。家飯碗的吃喝怎麼辦?你說中央怕農民鬧事,我看是更怕當官的鬧事,中央還得依賴他們。再者說,也不能說農民負擔重,70元錢怎麼算重呢?相對於他的收入來說重了,但相對於這個時代,相對
於國家的發展建設來說,目前農民給國家貢獻太少了,農民的產值按現在的統計佔全國GDP的15%,十億人只佔15%,這是多麼的少啊。農民並不是不想貢獻,也不是不能貢獻,農民很勤奮願意勞動,只是太窮了,給國家貢獻不了。真要是有出路的話,農民為了這70元錢
敲鑼打鼓的抗稅,可能嗎?怎麼會出現刁民?沒有刁官哪來的刁民?沒有政府的壓制,農民怎麼會出現反抗?說農民窮農民苦,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那時候不苦?農民推著小車把勝
利推出來了,你給了農民以希望,農民就擁護你。現在是個什麼狀況?是農民看不到希望,農村成了絕望的田野。因此我說現在農民需要第三次解放。
第二,農民為什麼窮。農民窮是因為農民有飯吃沒有錢花,沒有錢花是因為沒事幹,沒事幹是因為農村有事沒人干,農村有事沒人干是因為不能幹不敢幹。有幾個敢干能幹的人,下場都很慘,比如鄉鎮企業的帶頭人。官僚體制傷了農村的元氣。我剛才說的中興集團的董事長,他挺到1999年就死了,死的時候欠下了大約五千萬的債務,其中有三千萬是銀行的債務。四大銀行的賬大約爛了有四萬個億,剝離了1。6萬個億,現在還沒剝離的大約有兩萬多個億,就是這麼形成的。中興集團的董事長人死了,他個人也沒有發財,我相信他的孩子上學都困難,現在我養著好幾個搞過鄉鎮企業人的孩子,我在救濟他們。你要說鄉鎮企業垮了是因為經營管理不善、素質不高,都不是實話。如果同學們真感興趣,我可以給你們提供幾個例子,你們可以去調查一下。即使有幾個敢干能幹的能人,也得讓官僚部門給同化了。剩下像我這樣的,不是可喜可賀,而是可悲可歎的,我也是九死一生。
我是下海的,當過十年兵,在政府又工作了十年,而且我學過四年語言文學,學過三年法律,打了十幾年的行政官司,和土地局、稅務局和工商局打官司,不用請律師。死裡逃生,可彰而不可學,沒有代表性。